“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土方十四郎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坂田银时。旁边高杉晋助的尸体再一次失去温度，他却只看着浑身是血的坂田银时。
夕阳像血一样在他破了个大窟窿的身体上流淌。土方十四郎不敢碰他，他觉得这样坂田银时会很痛。
为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一寸寸扫过坂田银时身上的血迹和脏污，他甚至能看到血肉模糊间的白骨，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他已经把那一招一式都刻在脑子里，明明坂田银时知道故事的走向，为什么还是会死？
“咳咳……按reset吧。”坂田银时嘴里咳出一口血，差点被呛到，“没事，你不是说，还有最后一次……”
土方十四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是你说的，一共十次。”
“嗯……”坂田银时像是快要睡着了，懒得理会土方十四郎固执的再一次纠正。他开始看不清土方十四郎的表情。好痛，模糊间坂田银时想，幸亏明天就是第十次，不然这累活还真干不下去。
他勾勾手指，摸到袖子里断成两截的烟斗。真讨厌，他躺在地上竭力呼吸，乌鸦从天空飞过，嘎嘎的叫声似乎是在嘲讽地面上蝼蚁般的人类。
土方十四郎沉默地从口袋中掏出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当坂田银时找上他的时候，他简直不可思议：
“什么？时间逆转器？”
“啊，就相当于save point啦。电影小偷留给我的东西，总而言之有十次机会，我死了的话麻烦按一下reset按钮，很便利吧！”
土方十四郎呼吸急促地接过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他甚至不需要问坂田银时为什么会找上自己，毕竟那个看似混不吝的老板万万舍不得把这种东西交给万事屋的两个小孩。
他看着坂田银时漫不经心又懒洋洋的笑容，却难掩神色的苍白。连续的杀伐已经让所有人疲惫不堪，谁都有预感太阳升起后就是最后一战。
坂田银时扬起手中的绿色按钮，上面写着“save”，代表安全的颜色预警着一项极度危险的任务。
土方十四郎的手忽然不抖了，他低眉打量手中的红色按钮，又蓦地将脸凑近坂田银时，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得坂田银时心惊肉跳。
他听到土方十四郎一字一顿地说：
“所以，你、要、干、什、么？”
坂田银时有片刻的心虚，腹稿一时间被眼前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撕碎，差点抓不住那个绿色的按钮。或许拜托土方十四郎是个错误的选择，真选组副长向来思虑太多，他应该去找桂小太郎或者坂本辰马——
“坂田银时，你真残忍。”
坂田银时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夜色沉沉，伴着疼痛的呻吟和疲惫的鼾声，火光微微透进狭窄的小巷，谁都不知道这里有两个人正在密谋能够改变人类命运的大事。
坂田银时自己也知道这事过于荒谬，他听见土方十四郎嘲弄地笑起来，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或者两者皆是。
“我想救一个人。”
坂田银时摩挲着微微凸起的save字样，忽然卸力倚靠在墙上。高杉晋助不对劲，他想到虚，想到阿尔塔纳，再度头痛起来。
土方十四郎内心的愤怒像冬夜里的火柴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苦涩。坂田银时看起来很矛盾，浑身上下都是即将被压垮的弧度。他确实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运气好的话，太阳升起之他们就能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运气差的话，他就要亲眼看着坂田银时反复死去。
他信任自己，这份信任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你按吧。”

坂田银时的手微微一顿，他抬头看着土方十四郎心平气和的模样，忽然安定下来。土方十四郎有一种能力，能让人将后背放心大胆托付给他，即使他们曾经立场不同。
选择土方十四郎一定是正确的，坂田银时颇有些乐观地按下按钮，真选组副长堪当大任。
清脆的咔哒声隐藏在黑暗中，显得模糊又遥远。土方十四郎捏着那个红色按钮，背面印着“有效期24小时”字样。
人类企图在二百四十个小时里改变地球的命运，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土方十四郎开始抽烟，那烟的灰烬就像结局的计时器，被风吹落在地。


土方十四郎坐在坂田银时身边，又掏出打火机来点烟。
坂田银时闭着眼：“咳咳……我都快死了，还……给我吸二手烟……”
土方十四郎沉沉吐出一口烟雾，他的手指沿着金红的余晖把坂田银时嘴角的鲜血抹掉，却弄花了那张惨白的脸。他转头看向高杉晋助，紫金和服上分不清是谁的血迹，潮湿的暗红泛着铁锈的气味，烟抽起来像是燃烧的金属。
“如果明天还这样，我会把你送到医院。”土方十四郎有些烦躁地按动打火机，弄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句话只能当作惯常的安慰，毕竟现在的江户哪来什么医院？但医院二字总带着希望，生死笺送到冷冰冰的手术台上，阎王爷便被剥夺生杀予夺的资格。
土方十四郎用早已消失的医院安慰坂田银时，也安慰自己，死亡的痛苦和生存的希望就能转移到明天。
明天，一切都在明天。
“好啊。”坂田银时扯了扯嘴角，努力咧开一个笑。

土方十四郎面色沉郁，见不得他这样笑。第四次的时候，高杉晋助，或者说是虚，砍伤了坂田银时的左眼。
坂田银时身上只要是有窟窿的地方都在汩汩冒血。坂田银时啐出一口，鲜红的颜色涂抹在地上，引得乌鸦一阵怪叫。
那「高杉晋助」用手握着坂田银时的脖子，形销骨立的身体明明在发抖，掼下坂田银时的动作却无比狠厉。
坂田银时在冲击的灰尘中连连咳呛。他好像要撑不住了，这是第几次来着？他看着「高杉晋助」，明明是自己被揍得更狠，对方却几乎摇摇欲坠。
那张脸太过诡异，一半在哭，一半在笑。
坂田银时也笑了，扯起嘴角吐出几个字：
“高杉……你真弱。”

土方十四郎在一旁呼吸急促，握刀的手攥紧发白。没用的，土方十四郎告诉自己，没用的，你已经试过三遍了，除了坂田银时，没有人能够看到你，没有人能够听到你，没有人能够记得你。
航站楼已经被轰成断壁残垣。高空的风猎猎作响，沙石飞扬，他们像被整个江户抛弃了一般。

这里有两个人，却有四个鬼。
土方十四郎摸着口袋里的按钮，这玩意儿就像个信号屏蔽仪，没人疑惑真选组副长的缺席，没有人注意反复的结局。
那「高杉晋助」脸上表情忽变，一种残酷的冷漠和平静在带血的面颊上流露。于是坂田银时和土方十四郎都知道，真正的高杉晋助消失了。
消失是那样悄无声息。
坂田银时闭上右眼，他等着被杀死，就像前三次一样。
可他等来的是土方十四郎。
土方十四郎撑在他身上，跪伏的姿势构建出一片小小的保护空间。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迸发出奇异的光彩，红色按钮被他的左手高高举起。
“试试。”
不行，万一你也死了怎么办。坂田银时视野发红，头痛欲裂。他害怕土方十四郎来不及按下按钮，害怕土方十四郎赌输了，害怕……

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那副滑稽的手铐，或许他们的命运早就被铐在一起。
下一秒，凌厉的刀光如约而至。土方十四郎看着那把刀贯穿自己的胸口，直至坂田银时的心脏。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整个人如灵体般维持着支撑在坂田银时身上的姿势。
坂田银时睁大眼睛，被这奇怪的一幕震惊。可那红瞳顷刻间涣散开，脸上维持着疑惑和微不可查的庆幸，身体却因为疼痛而休克。
土方十四郎惨白着脸，血液持续喷溅在自己身上。他抖着嘴唇，这是坂田银时死亡时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他快要因为血腥间一丝甜兮兮的味道而奔溃。
他连为坂田银时挡刀都做不到。
土方十四郎起身，看着面无表情的「高杉晋助」，心中燃起爆裂的情绪。凭什么，凭什么——土方十四郎抽出刀，愤怒地砍在那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体上——
凭什么他要为你一次次死去？凭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凭什么我触碰不到你？！

似乎是感受到了波动，「高杉晋助」的视线在空气中微顿，疑惑地皱眉。
“虚！”
土方十四郎在空气中发泄无力的愤怒。他目眦欲裂，喉咙间都是血腥味。他的背后是冰冷的坂田银时，再一次被杀死的坂田银时，宣告两人的计划再度失败。
「高杉晋助」来到坂田银时身侧，他轻轻跪在一片血色旁，缓缓伸出手。

乌鸦在他的肩上欢快地叫道：“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一声叹息中，乌鸦被轻而易举地捏死丢远。「高杉晋助」的手指往坂田银时脸上探去，似乎是想要帮他阖上眼。
土方十四郎站在「高杉晋助」身侧，清脆的咔哒声从他手中红色的按钮传出。
他不在乎什么松下村塾，什么攘夷，什么鬼兵队。他早知道白夜叉的身份，现在他只在乎万事屋老板的生死。
“……别想碰他。”
土方十四郎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哭嚎的风中，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宛如鬼音。
「高杉晋助」倏然转头。

第五次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具身体里高杉晋助的主动权似乎大了些，坂田银时的状态也调整得更好，于是虚终于能被杀死。
就像现在这样，同归于尽。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坂田银时上一次虚弱的笑容。在他没有立场的质问和爆发中，坂田银时只是平静地曲起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这是他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完成的动作：
“他想活，我想救他，仅此而已。”

什么仅此而已。土方十四郎把烟头捻灭在地上，解下衣服外套盖在坂田银时身上。坂田银时很冷，他像沉入无尽海底，五感变得迟钝起来。
可惜航站楼的风实在太大，外套虽罩着他残破的身体，风却无孔不入。

坂田银时每次重置之后都会忘记上一次的经历，于是他选择相信土方十四郎。土方十四郎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他还差，他手上拿着一本沾血的真选组工作记录手册，上面的字迹胡乱潦草，坂田银时会在晨光破晓之时听土方十四郎把笔记上的内容一条条念出来。
明天，最后一次。坂田银时在一片黑暗中想象土方十四郎攥着那根在战火的折磨中近乎报废的圆珠笔。圆珠笔的墨还剩指甲盖那么薄的一丝，纸上只能留下浅淡的印子。土方十四郎一开始还多描几遍，后来耐心尽失，几乎不是写字，而是在纸上刻字。
坂田银时隐约听见风翻开手册的声音，哗啦啦地很是煞风景。他本来都有些困了，这会儿又提起精神想和土方多说点话：“又失败了。”
“嗯。”土方十四郎掏出圆珠笔，用手固定住作响的纸张，在本子上刻下第九次的失败。
其实已经没什么好写的，每一次行动都在细节的规避或迎合中发生数不清的变化，只有结局相同。土方十四郎出神地翻看前几次记录，有长有短，不如以往的工作报告谨慎细致，多了些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含糊其辞。
这些记录没有出现任何有关“死亡”的字样，没有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忍心写。
但那些“失败”却仍旧触目惊心。

他听着风声送来阵阵哀痛的哭泣和幸存的欢欣，黑暗和光明裹缠着飘进所有英雄的耳朵里。土方十四郎忽然想起和近藤老大他们一起来到江户之前的时光，那是一段风和日丽的日子。
乡野的风没有汽油味和烟尘味，通常伴着草木清香。冲田总悟还小，春风和煦的日子土方十四郎会代替姐姐的角色，陪他去放风筝。
冲田总悟极其聪慧，他费尽心思来讨姐姐欢心，装作兴奋的模样拿着风筝蹦跳着出门，再臭着脸把风筝丢给土方十四郎。
“我只想和姐姐放风筝。”冲田总悟重音在姐姐，这让土方十四郎有些尴尬。
于是就变成土方十四郎拉扯着风筝线，冲田总悟在一旁看着他不甚熟练地奔跑。
那只风筝极其顽强，落地多次，终于颤颤悠悠地飞上天空。
土方十四郎长舒一口气，任务完成。
他把风筝线往冲田总悟手里送，可是那个小鬼却说：“抓着线？放风筝不应该放手吗？这叫放飞？更准确来说是拽风筝吧？”
那时候的土方十四郎还不曾磨砺出真选组副长的巧舌如簧。他面对冲田总悟连珠炮似的提问，一时间不知道是故意来刁难自己，还是真的好奇。
土方十四郎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他只闷闷说了一句：“拿着。”
冲田总悟没有接稳，风筝线从他们交接的手里滑脱。他们仰头看着那只风筝，乘着风直上云霄，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像终于自由的小鸟。
“风筝最后会去哪里？”

土方十四郎心头涌起一阵恐慌。他好像又变回那个笨拙寡言的自己，风筝线被汗水浸得又湿又滑，还很割手，他抓不住。
他用力合上笔记本，手指下意识地摩挲按钮，背面的说明字样早就被磨得看不清。土方十四郎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明天就是最后一次，无法逆转，无法补救，成败终将揭晓。
“万事屋，春天要到了，带着那两个小鬼放风筝去吧，真选组一起。”
坂田银时不知道土方十四郎在想什么，话题是怎么转到风筝上去的？或许是风，以土方十四郎一流的脑补能力，他难得耐心地揣测着。
坂田银时听出那声音里带着颤抖和不甘，他费力地睁开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几乎要低垂到自己身上的脑袋。
“风筝……你买……”
坂田银时应允了。

土方十四郎无声地流出两滴泪，落在坂田银时的身上，混着未干涸的血液带出深红色的痕迹。他咬牙按下按钮，一晃眼便又回到那条狭窄昏暗的巷子。
一切从现在开始。
他抓住坂田银时还握着绿色按钮的手，save键早已完成使命，咕噜噜滚落在地。
“怎么了？”坂田银时脸上挂不住笑，严肃地询问土方十四郎。
土方十四郎眼睛里都是血丝，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疲惫。坂田银时心下有不好的猜测，这个土方十四郎reset几次了？
黎明的曙光铺洒在沉默的土地上。土方十四郎迎着光，加大力气握着坂田银时的手腕，见他皱眉又忽然收手。
土方十四郎从怀里掏出笔记本，上面深深浅浅都是血色，让人怀疑能否看清上面的内容。他艰涩地读着这九次失败的经验和教训，不敢去看坂田银时的表情。
土方十四郎读出本子上最后一条注意事项。
“活下去。”
他终于抬头，看着坂田银时完好的双眼，喉咙里挤出来痛苦又沙哑的祈求。
“活下去……”
白夜叉大人的英姿他已经见得够多了，他只想要万事屋再和他一起喝杯酒。
“活下去！”

今日风大，带着清晨的凉意。坂田银时脑子里还在盘算前面九次失败，高杉晋助和虚，这最后一次究竟怎么做才能有更大胜算，最好是皆大欢喜——可是土方十四郎的表情那么难看，似乎连流泪都做不到。
今天难不成是个既定的悲剧？
他嗅到风里弥漫的血腥味、药味、烟味、酒味，忽然怀念起蛋黄酱和红豆的味道。
坂田银时把土方十四郎握拳的手指一根根展开，然后用自己的小拇指执拗地勾住土方十四郎的。汗水湿冷滑腻，土方十四郎苍白得近乎一缕幽魂，坂田银时被冷得一个哆嗦。
“我保证。”
坂田银时再度用力勾着晃了晃土方十四郎的小拇指，在土方十四郎恍惚的神情中又放开，朝正在唤他名字的神乐和新八走去。

土方十四郎视野里只有那轻飘飘离去的身影，指尖还留有坂田银时的体温。红色按钮从他口袋里掉出来，土方十四郎条件反射地把它捡起。
山崎呼唤副长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巷子里，他突然发觉这按钮已经再无意义。


他向声音的方向走去，想起坂田银时答应他下个春天要一起去放风筝。

他回头望向坂田银时走进曙光。



一只风筝在树上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