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枫丹廷内正在下雨。雨水冲刷着连日沉闷的市区，似是要带走这座城市里难以清理的污秽。很不巧，莱欧斯利那合法的、一年一度的假期就在今天。晨钟响起前，他忽发奇想，亲自带着今日刑满释放的两个轻刑囚犯离开水下，沿着阶梯而上。对于“公爵”屈尊送别的行为，两个犯人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恼这位“公爵”。直到见到沫芒宫那高耸入天的顶层，二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好吧，二位先生，我就送你们到这里……”



话语间，莱欧斯利看到克洛琳德向梅洛彼得堡的方向走来，除开身着制服的二人，还有三个垂头丧气的倒霉鬼。是哦，他想起来，今日有新人要来。



这位决斗代理人很少插手审判后的环节。看来，传言是真的——水上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枫丹廷内山雨欲来，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连转移罪犯这种小事也要借用克洛琳德了。



“……希望你们能珍惜这个机会，重新做人，也祝愿我们短时间内不要再见了。”



他这边的人连连道谢，赶紧逃跑；克洛琳德那边的人或羡慕或阴郁地看着离开的人，又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两位大人物的脸色。而处于关注力中心之一的克洛琳德只是抬手，简单地和莱欧斯利打了个招呼：



“早。天气不错。”



他假装听不出她的挪揄。



“是啊，美妙的、适合放假的好天气。”



“嗯。”克洛琳德在移交书上签字，“你今天放假？打算去哪里玩？”



“想不到。有什么好推荐吗？”



“去露泽打牌吧。”她说，“或者，到沫芒宫里喝茶。我昨天买了新的茶叶，正好，你可以过来试试。”



于是他的假期便在沫芒宫里度过了。克洛琳德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作为决斗代理人，她将多数时间花在歌剧院内，以及最高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当他们踏入那维莱特的办公室时，莱欧斯利注意到塞德娜并未做阻拦。



看来，即使沫芒宫实际意义上的主人不在，她依旧拥有着肆意进出最高审判官的办公室的特权。



她甚至熟门熟路地绕到那张浅色的办公桌后，打开抽屉，从里面翻找出一只包装精美的茶叶罐。很快，有人送上两壶热水和三个空杯子。她没有吩咐过塞德娜，显然一切都是枫丹廷的日常——她走进来，那么大家都知道要为她送上茶壶与杯子。



克洛琳德往其中一个水壶里倒入茶叶，为他斟上一杯茶。水汽氤氲，她端着自己的茶，将一条腿盘起来，在沙发一角坐下来。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问：“你老板让你用他的办公室？”



“你不让你的下属用你的办公室吗？”



“他很大方，我不，我小气又记仇。”



她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你是一名决斗代理人，那么我接下来会夸你，你对自己的特征有着清楚的认知。”



“很可惜，我不是。你才是。”



“嗯。所以我小气又记仇。明天你会收到全套《枫丹法典》的。”



“那维莱特的领巾作证，我刚刚可没骂你。”



克洛琳德笑得更放肆了，但她很快又收敛了，起身为第三个茶杯倒上热水——纯热水，不带茶水的那种。莱欧斯利立马反应过来，众所周知，最高审判官只爱喝无味的水。



莱欧斯利看向门口，那儿没人，除却轻微的脚步声，外面安静得很。她看出他的疑惑，将水壶放下，解释道：“随行的复律官会在他之前到达沫芒宫，准备下一个日程要用的东西。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了，他们总是像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



他问：“他回来了？”



“没呢。”她往楼下看了一眼。“现在嘛，应该刚下巡游船。按照惯例，复律官们还会和他在大厅里说会事。这杯水刚好可以入口的时候，他就会进来了。赌不赌？”



“这可是你的强项，不和你赌。”



“你要是赢了，我送你别的东西。”



“不送《法典》？不送配套的练习册？”



“送你一套贴纸，你可以带回去和希格雯她们玩。”



“这有什么好送的……”



这便是那维莱特回到办公室时，看到的景象。莱欧斯利和克洛琳德对他浅浅低头问好，转头又噼里啪啦说起他听不懂的话题。有那么一瞬间，那维莱特以为他俩在吵架，是要来找他做出裁决的。每天，同样的事在沫芒宫里能上演几百回，多数都能由塞德娜挡下，但总有些跨部门的协调工作，得要他出面解决。



那维莱特轻叹一口气，目光在两位来客的身上流转。意外的是，他未在其中找到火药味。



……噢，是在闲聊啊。



几秒后，他做出了判断。



“外面冷吗？”



克洛琳德站起来，向他伸手。他将外套脱下，递给对方，并假装没看到代理人眼中的担忧——那件事后，谁都能看得出，他一直有些消沉。此刻枫丹廷内正在下雨，而这场雨和它所带来的阴郁气息多少和他脱不开干系。



“有点。”他说，“……今早，科学院来了报告，说今年的冬天会很冷。”



他是看着莱欧斯利说出后半句话的。对方冲他举杯，带着笑意答：“放心吧，冬季的水下工作不会减少，嗯，犯人们都有充足的运动。”



那维莱特点点头。



房间里似乎温暖了不少。



“我先手，我先出。”



“三个火骰子，你这组牌可是一个用火的都没有。”



“这把一定赢你。赌不赌？”



“赌什么？”



“你赢了，我给你去买千织的冬季新款帽子。”



“工作期间不能戴私人物品。”



“那维莱特也戴啊……让他批准你戴不就好了，那维——噢，他睡着了。”



二人放下手中的牌。真是少见，最高审判官趴在桌子上补觉，手里还拿着笔。莱欧斯利这才发现，现在已经很晚了，指针已经快走到12点了。



克洛琳德将那杯凉了的水拿开，莱欧斯利为他披上外套。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发现自己的同僚对自己的上级有着超乎正常范围内的关心是一件及其失礼的事，因此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所以，水上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几起针对逐影庭、芙宁娜女士以及他本人的恶意袭击案件。”



克洛琳德不知从哪拿出一把梳子。她动作轻柔地解开系于那维莱特发梢处的蝴蝶结，一下一下地梳起那把长长的银发。期间，那维莱特并没有被惊醒。



莱欧斯利叹了口气。



“这几天，我没接到类似罪名的人。”



“如你所想，根本抓不到嫌犯。”克洛琳德言简意赅地回答，“准确来说，沫芒宫上下毫无头绪。”



“那他肯定累坏了。”



“嗯。”



克洛琳德将梳子递给他，示意他梳理另一半。他照做了，将那把柔顺的银发拢入指掌里，就像掬起一把水中月。



“让他在这睡会儿吧。”克洛琳德说，“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拜托，我认路。”



“别一个人走夜路，最近不安全。”



他一瞬间分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关心他。他选择用眼神询问，克洛琳德耸耸肩，说：“他很喜欢你，我不希望你也出事。”



大概是雨停之后，那维莱特才从模糊的梦中醒来。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克洛琳德和莱欧斯利不知何时离开了，牌局还扔在沙发上没收拾。他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一把接住从身上滑落的外套——带着柔软皮毛边的外套，是莱欧斯利的。



他甚至能闻到独属于那个人的气息。



一如既往，他的辫子被克洛琳德整理过了。一开始，他有些不能理解克洛琳德对头发的执念。后来，他想，也许是因为她实际上很喜欢打扮，那维莱特不止一次发现她在执勤时偷偷瞄过千织的时装店。



有什么能比一把保养得当的长发更吸引人的呢？



他默许了克洛琳德的行为，并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个莱欧斯利带来的发卡。据莱欧斯利所述，那个发卡是希格雯选的，但希格雯又说是莱欧斯利拿的主意。两者之间有微妙的区别，带来不可细说的情谊，而自那维莱特从二人描述中感觉到的迹象来看，监狱长说谎的可能性不小。



该借机判他一个社会服务令吗？欺骗审判官可是大罪。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有一条小道蜿蜒穿过外庭，通向海边。那儿有两个人影，即将踏出沫芒宫的管辖边界。他放任水汽带着信息流涌入，在嘈杂的声音中，他听到克洛琳德说：



“他的心情变好了。要不，你明天再请个假？”



“……我哪来那么多假期啊，克洛琳德小姐。”



“好吧，我换个说法。明天有空上来一趟，把你的外套拿走？”



“哦哟，这倒没问题。”



“你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赌不赌？”



克洛琳德嗤笑一声，“赌什么，这可是你的强项。”



枫丹廷内的风似乎柔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