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叶修转身出了房门，疾步穿过一排排空无一人的走廊。王杰希拖着刚刚恢复机能的身体跟上他的脚步，千篇一律的格点间闪烁的光晕使他略感困扰，但也加快了他的适应。他们再次回到了那片无限黑暗的空间。
叶修停住脚步，眼前的点点浮光如萤火虫般照亮了他们之间的一小方区域，“你现在冷静了吗？”
“你就用，竞走一千米，来对付激动的伤患。”王杰希微喘着气，一手扶着太阳穴。
叶修噗地轻笑，没搭腔，自顾自坐在地上，“想明白了没有。”
“没有，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王杰希闪烁其词，“我感到…很怪异。”
“如果Marvell日记中的灰发男人是你，那么很明显，你一直在他身边。你很神秘，只有晚上在，连Marvell也不知道任何具体情况。直到某一天，你留在22世纪，你们忽然结婚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奇怪——如果说你们可以维持十多年这样隐秘的恋情，那么为什么你又会忽然留下？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与你去22世纪放走他不一样。这一切像是纯粹自然而然发生的。”
“找个人，从头到尾地冒充历史人物，他们不是没干过这种事。”王杰希也盘坐了下来，喃喃地说，“会不会就是这样而已呢。但总感觉有点奇怪。”
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
叶修忽然笑了。他轻轻地笑出了声音，在广袤的黑暗中迅速扩散开来。王杰希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叶修盯着黑暗中某个不知名的去处，“老王，你应该很清楚。在时空的逻辑里，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22世纪，然后莫名其妙地留下，仅仅因为一段历史的叙述。如果历史的轨迹果真如此，那么在那个时间点，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得它非得如此不可。这一切的背后，必定有严密的因果。这是我们多年所学教会我们的东西。”
叶修分析得很对，这也正是王杰希感到怪异的原因。可是那会是什么呢？一件事，一个严密的、使自己在22世纪渡过余生的因果。
“没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向他透露了永恒时空的存在。十年了，没有人还记得那些细节。”王杰希低声说，“如果不是我在乎，你恐怕也不会记得。甚至于我自己也…”
如果他们都不记得了，那么自然也没有理由做出任何事情。
叶修笑了，“没错。我认为，你回到他身边这件事并不是出自永恒时空的手笔。”他顿了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看着王杰希，“你是私自回去找他的。你晚上过去，白天回来，无人知晓。而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我，包庇了你。那么你为什么最后会留在那里？永恒时空可没有退休这种说法。”
王杰希忽然感到一种恐慌。一种可怕的预感掌控了他，他感到叶修正在揭开一个关乎他此生命运的、最最重要的秘密。他仿佛已经站在悬崖边，俯视深不见地的山涧。此刻，连重见爱人的希望都不能将他从这种恐慌中解救出来。甚至于正因为希望，让他感到更加恐慌。
叶修逐渐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我想那是因为，再过十六七个物理年以后，永恒时空，已经不存在了！”
王杰希霍地站起来。
他来不及阻止叶修说任何一句话。叶修高声道，“还记得我们走之前讨论过的事情吗？为什么人类灭亡了？为什么在所有变革的最终人类都灭亡了？让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因为初始条件错误。只要永恒时空存在一日，只要它继续遵循它所谓的‘造福人类’的宗旨干预未来，人类就逃不过灭亡的结局。”
叶修攥住僵在原地的王杰希，用一种使他痛苦的力量，盯着他的双眼，“25世纪的战乱结束以后，人类决定建立永恒时空，为了防止再出现一次这样的大规模战争，这是最最开始的初衷。但随着时间流逝，它已经不允许人类社会在任何一个细节上出现所谓的不幸福。我们掐灭了战争，掐灭了种族和民族主义冲突，甚至掐灭了广泛的药物成瘾和大部分流感病毒。然后呢？人类文明以指数形式爆发了吗？没有！人类只用了几千个世纪没有目标的空虚和无力来自我灭绝——消弭了灾难，就是消弭了辉煌。”
叶修放开了他，继而道，“你明白了吗？永恒时空建立以后，人类再也没有踏足太空一步。它自身的存在，就是实现它目标的最大阻碍。”
王杰希浑身剧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叶修。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他印着细微光斑的模糊表情。他对叶修有种直觉性的信任，但这个信息太过于挑战，直到话音落下良久，他才轻声说，“难道你要…你要去告诉所有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那些信条，根本是错误的、愚蠢的、可笑的？他们、我们所放弃的一切…”他抬起头，用力地聚焦眼神，“你有多少把握？你将如何验证？”
“精算师，初始条件！你自己去试试吧。”叶修下意识想要点烟，但什么也没摸出来。他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脸来，话音隔得很近，“我们并不可笑，我们只是证明了这条路是错误的。人类文明的发展，就是不断试错、不断纠正的过程。不允许犯错，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对的？”他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睛：“王杰希，你敢不敢同我一起做一件真正的大事？找到永恒时空所犯的错误，印证最有可能的出路。”
王杰希站在永恒的黑夜中，被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席卷。伴随着无孔不入的战栗，他的思维跃至无限遥远的未来，直到他腿部已彻底僵硬。
当他找回语言时，他紧紧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他缓慢地，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叶修，我这个样子，看起来老了吗？”
叶修笑了，“你想清楚。颠覆永恒时空这种事，非常危险。比恐怖分子还要危险上一点。”
“给我一点时间吧。别这么着急。”王杰希踱了两步，站在黑暗的虚空中，对着一无所有的前方叹了一口气。他再度坐下说，“你知道的，如果我现在马上就答应你，保管是为了和J. S. Vincent在一起，跟什么人类的未来之类的玩意儿，没有一点关系。我要再考虑一下，就是你说的，初始条件，还有这些所有的事情。”
他说完以后缓缓闭上眼。这短短二十分钟发生了太多事。他忽然觉得，自己刚从重伤中苏醒的意识，无法处理这么多超载信息。
叶修扁了一下嘴唇。
他认为一切已经显而易见，而对于王杰希的纠结，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想了想，欠揍地说，“你把我当成骗子吗。就算你现在不愿意考虑，我也一定要你考虑清楚再决定的。不过老王，我感觉你有点儿心虚啊。怕什么呢，该不会是真觉得自己老吧？喂，你不是灰色头发的英俊男人嘛，你来自未来，寿命本来就比他长。老点儿不好吗，正好一起进棺材。喂，我告诉你啊，如果我的结论成立，那你们两个互相之间的这些破事儿，都叫做历史的必然。”
“哼。”王杰希轻声笑起来，“你还是闭嘴吧。”

***
“哇！他怎么这么喜欢黏你？”黄少天不可思议地说，“你吃一口他就肯吃了？换个盘子就不行？”
常春藤从墙上蔓延出来飘荡在河里的季节，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岁。周六喻文州再次把Marvell带到了黄少天家里，他发现让两个孩子互相解决对方才是最好的主意。
“他喜欢吃大人碗里的。”喻文州无可奈何地耸肩，“因为他发现我盘里的食物一般都比他自己的好吃。”
天已经黑了。被两个孩子薅了一整个白天的客厅如同蝗虫过境，玩具零件和小汽车躺了一地。推开半截的电视柜里散着的电线和罐装小零食被扒拉出来一大半，供两个孩子好奇地端详探究。
“我下午放在桌上的鹌鹑蛋呢？”Alice忽然惊道。
“他们两个吃了。”黄少天看了一眼，“全吃了。”
“…全吃了？你给他们吃那么多？”Alice不可置信。
“不是我…”黄少天头痛地扶额。
“也不是我。”喻文州微笑。
“可Davis还不会剥蛋。”Alice说。
“Marvell会。”喻文州略带歉意地一笑，“他还会把椅子拖过来当梯子，爬餐桌。”然后把桌上能吃的全吃掉。
“天呐。”Alice捂住额头，“我老以为他是个安静的孩子。”
“他安静个鬼！Davis就是被他带坏的！”黄少天控诉。
喻文州尴尬地拧了一下眉心，叹道，“他只是看起来安静。”
当晚，他在黄少天家里给孩子洗了澡，追着满屋跑，给他把睡衣也套上了。春季还是有些多风，夜幕降下来以后，喻文州驱车回家。他关上车窗，细细长长的车灯安静地照在前方。
他对被他扣在安全座椅上的小屁孩说，“下次不要乱给Davis弟弟喂吃的，听到没有？”
不到三岁的Marvell充耳不闻，指着前面反着月光的山崖，鬼精地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喻文州无奈又好笑，只好耐心地说，“那是山崖。还有月光。”
“崖崖！”Marvell兴奋地从座位上弹起，被安全带挡了回去，他大声重复了好几遍新名词，接着脑袋转向另一边车窗，伸出手，指着深蓝的天空，“爸爸！”
“那个是月亮。”喻文州又笑。不知道是谁教Marvell说那是“月亮爸爸”，所以他一见了月亮就喊爸爸。
“…爸爸！”他还不会说月亮。
“下次不要脱Davis弟弟的鞋子还藏起来，听到没有。”喻文州知道他能听懂。
“爸爸，爸爸！”Marvell此时的脑子却和他完全不在同一条跑道上，“妈妈！”他忽然又喊道。
喻文州一边笑，一边轻轻叹了口气，问他说，“月亮爸爸在天上，月亮妈妈在哪里呢？”
天上的弯月笑吟吟地注视着大地，车窗里唯一一个不安分的小朋友抬着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家里，回家！”
他只会这几个名词…喻文州摇了摇头，一大一小在车里就这样毫无章法地对话了一路，顺着早春清凉的晚风，一路行至郊外的住宅。
王杰希出现在书房的时候，心头剧烈地震颤。
这座熟悉的房子，浸透过他们激烈或静谧的情愫，还有些朦胧的痛苦。他以为他已经遗忘的诸多复杂感受，刹那间便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间。
那重量带来的下坠感使他久久无法迈开步伐。
书房的摆设比过去精简了，榉木画架和几张颜色鲜艳的扶手椅都不见了，只剩下高大的书架，以及几幅框起来的旧照片，印着黑纱笼罩的群山和洒满星星的荒漠天空。窗外是那个多雨的灿烂城市，比他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更生动火热。
他胸口里藏着最深的一抹温柔牵挂，还未见到任何人，已经几欲流泪。
晚上十一点，他们是不是都睡觉了。
王杰希尚未挪动脚步，书房的门却被缓缓推开一条小缝。
穿着奶白色连体睡衣的Marvell迈着小短腿咚咚咚地跑到门口，从门缝里把自己挪进去，轻车熟路地爬上进门处的小靠背椅，然后熟练地摁开了王杰希头顶的吊灯。
Marvell还小，看见有人忽然出现在房间里也不觉得奇怪，只扑闪着棕色的大眼睛打量他。
接着，小男孩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不再看他，自顾自地玩起了墙上的开关。一亮，一灭，在闪烁的星星吊灯下，Marvell站在椅子上咯咯直笑。
“宝贝，你躲到哪里去了？”喻文州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王杰希被这熟悉的嗓音钉在原地，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动弹…
男孩却敏捷得多。他笑得更起劲，快速从椅子上翻下来，噔噔噔地跑过去，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王杰希的右手手指。
这也算是…我的儿子吧？还不到大腿高度的一小团…王杰希茫然地看着Marvell头顶一撮翘起来的黑色卷毛，懵懵懂懂地被牵着往前走。Marvell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把他安排在窗前站着，然后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把自己塞了进去。
喻文州笑吟吟地转过转角。
果然还是小孩子。书房灯都打开了，还能藏在哪里。
但我要装作我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才行…
他一推门。
灯光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闯入他的眼帘。他愣住。
我是不是在做梦…
那个人，五官英挺，眉心微沉，站在窗边摊着手掌，表情像是和自己一样猝不及防，但眼中的光亮强烈逼人。
头发…
喻文州瞬间便明白了。他在这注视之下，恍然被一个念头击中，感到自己——避无可避。
被他盯住了。无路可逃。
两道光束与一块阴影，构成繁杂的图案，随着户外阔叶林的摇曳，在晃动。王杰希腿边，深色的窗帘鼓起来一小团，也在不停地微微晃动着——好动的小Marvell藏不安稳，一只脚还露在外面。
“先生。”喻文州竟比王杰希更快地反应过来。他定了定神，用王杰希想象过无数遍的，温和沉稳的声线，“你看到我的儿子了吗？只有…”他比划了一下，笑，“这么高。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叫Veken·Marvell。”
灯光灼热。王杰希当然知道，但听到这个名字，他双目被刺得隐隐作痛。
你还是收养了他，明知道这一切…
你还是爱着我吗？
他伸手掐住胸口，那里有什么剧烈的波动要喷薄而出。他死死按耐着，配合父子俩的游戏，嘶哑地说，“我…没有看到…”
他颤抖的声音在屋里回旋。
“那他到哪里去了。”喻文州睁着微笑的眼看着王杰希，用探究的语气，对着空气说，“宝贝，快出来好不好？我找不到你了…”
王杰希无法忍耐地大步走向他，接着伸手搂紧他，像冲破岁月浓密的雾霭，攥紧隐藏在迷雾丛林之后的，跃动的心脏。喻文州只穿了件薄睡衣，皮肤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给王杰希抵在他颈后的掌心。他的气味松石一般安定，混着一丝小孩子身上沾来的奶味…
王杰希把脸埋在他颈间，浑身微微发抖。他不顾一切地吻上他温热的嘴唇，接近他的柔软，想获得那种甜蜜的亲近。他眼中涌出泪珠，随后一发不可遏制地滴滴滚落，沾湿了两人紧紧相贴的前襟。
喻文州抬手，把大拇指轻轻按在他的眼角，接过他颤抖的、不成章法的吻，伸出舌尖与他柔情地交缠…
被遗忘在窗帘后面的小孩终于有些不甘寂寞，他掀开帘布的一角四处看了看，接着就迈着腿噔噔噔地凑过去，揪着喻文州一片白色的衣角，抬着小脸探究地望着…
“唔…”喻文州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王杰希的后背，同时收回了缠在一起的舌头。王杰希晃神，向下瞥了一眼，用一种…情况不明和难以言说的不知所措。
两个男人同时盯着不到他们大腿高的小男孩。
小Marvell在两道视线中张开双臂，冲着喻文州撒娇，“爸爸，抱。”
于是王杰希眼睁睁看着喻文州彻底放开了自己，弯下腰去捞起了那团小孩，让他稳稳地坐在手臂上。
而这个小孩刚一坐稳，就伸手搂着喻文州的脖子，把自己的嘴贴过去和喻文州轻轻地碰了一下！
王杰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这…”他刚开口，话还没说完，小孩又凑了过去，把嘴贴在同一个位置——这次贴的时间更长了。
喻文州颤抖着大笑。Marvell贴了三秒就放开了，小小的眉头皱起，转过脸去再次奇怪地打量王杰希，睁大好奇的棕色眼睛，歪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他，你怎么弄的可以贴那么久？贴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
喻文州弯腰，笑得肚子都疼了。
王杰希则完全没有看懂，“他…这是，干什么？”
“他想学你。他感觉到这样做是一种亲近。”喻文州说，眼中闪烁着平静的光芒。

tbc.

***
作者的叨逼叨：
这下是真的快完了。
一个非常敷衍的参考文献：
银翼猎手；星际穿越；永恒的终结；太空漫游2001；
阿西莫夫诞辰一百年纪念；了不起的盖茨比；漫长的告别；夜色温柔；卡萨布兰卡；战争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