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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01. 缓刑七年之后
少年 伊万·布拉金斯基转身走回灌木旁。
那里有一截草绿色的裙角,几乎融进冬青色的枝叶里。小女孩蜷缩成小小一团,淡金色头发在夏日阳光里闪动,一抖一抖的,伊万·布拉金斯基猜测她在哭泣。偶尔有黑头发黑眼睛的成年人从她身旁走过,顶多投去一瞥,便匆匆离开。
毕竟每个人都着急回家。
手机上的目标地址坐标还在轻轻闪烁,就像他的心,在胸膛中虚弱地跳动。他不知道抵达坐标后,究竟会面对什么。但他知道,他无法放着一个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抽泣的小女孩不管不顾。
他蹲在小女孩面前,问:“你需要帮助么?”
小女孩猛地抬头,露出一双蓄满泪水的紫眼睛。看到面前小山似的陌生人,她警惕地向后缓缓挪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惊飞的燕子。
“我和你一样,也是金色头发,紫眼睛,你看。”伊万·布拉金斯基用尽可能柔软的声音说,“我们都是拉布拉多星人,一起降落在地球上,要拯救这个世界。”
“我不是外星人。老师说,我们都是爸爸妈妈生出来的。”小女孩严肃地回答。
她站起身,还没有蹲着的伊万·布拉金斯基高。肤色雪白,像一个纤细的雪娃娃。从裙子前侧蕾丝缝边的漂亮口袋里,她取出一块墨绿色手帕,擦掉眼泪,问:“你是拉布拉多星人?会变成大狗吗?”
“你好聪明,知道我们拉布拉多星人能够变成大狗。可惜,我还没学会这项技能。”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地球人,你为什么藏在这里哭?有坏孩子欺负你?”
“大家都对我很好。”小女孩攥紧手帕,“今天生理卫生课,大家都在聊爸爸妈妈,我妈妈……我妈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是什么原因?你爸爸怎么说?”伊万·布拉金斯基耐心地追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眼泪在紫眼睛里打转。
看她不愿意说,伊万·布拉金斯基也不再问,他把手机屏幕递给小女孩看,上面显示着“2033年5月31日,星期二,17:40”。他用惊讶的语气说:“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家?”
“爸爸还在加班,家里没人的。”小女孩怏怏地说,她拍去草绿裙摆上的碎草叶,对伊万·布拉金斯基鞠躬,露出她毛茸茸的发旋,“谢谢你,拉布拉多星人。我要回家去了。”
“好。”伊万·布拉金斯基向她挥手道别,“你要坚强地长大。祝福你。”
没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人又在路边相遇,走过同一条长长的巷子,跨过同一座过街天桥,在同一个十字路口停下。
小女孩指着马路对面的房子,仰头对他说:“我家就在那里,不用继续送我回家了。”
红色与绿色的数字缓慢地倒数。在十字路口,有些人抵达对岸,有些人只能站在原地。幸运的车辆迅疾地压过雪白的斑马线,幸运的行人匆匆地走在树荫里,走过这个路口或下下个路口,他们会推开家门,拥抱自己的家人。坐标在手机上无声地闪动,告诉他目标地点就在马路对面,已与他近在咫尺。
这个看上去最多五岁,有着淡金色头发和紫色眼睛,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女孩。就住在他七年以来一直心心念念,想抵达的地方。
“你的妈妈……”伊万·布拉金斯基艰难地微笑,“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是的……咦?”燕子在他脚边跳了跳,发出快乐的啁啾,“你认识弗朗吉?”
红灯无声地闪动,蓦地跳成绿色,开始倒数,30,29,……
“算是认识。”他说。他冷静地想,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在幸福的家庭中,他甚至在8岁生日那天,许愿自己18岁能够结婚。王耀今年30岁,这是可以预料到的结果。
“我好想好想他。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呢?”她澄澈的眼睛闪闪发亮。
24,23,……
“不能。”他说。他冷静地想,不如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如果王耀过得幸福。
“哦……”她失落地垂下头,用鞋尖去碾明黄色的盲道地砖,“明天是儿童节,弗朗吉一定会来吧?”
19,18,……
他踏上雪白的斑马线。
“等等我!”她小跑追上这个陌生人的脚步,草绿色的裙子在阳光下飞扬。再转个弯,就看到让她瞬间安心的背影,站在一颗高高的,枝繁叶茂的树下。她大喊一声爸爸,像燕子归巢,向王耀扑过去。
“爸爸,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她快乐地说。
王耀快步、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把她一把捞进怀中再迅速后撤两步。他紧紧地抱着小女孩,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她侧向家门。他盯着伊万·布拉金斯基,温声嘱咐小女孩:“春燕,你先回家喂小鱼。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王春燕响亮地应一声,哒哒哒哒,脚步轻快地跑回家。
伊万·布拉金斯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王耀一直盯着他,就好像害怕他下一秒——下一秒就会杀害王耀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心爱的孩子。
他想说他不会的。他不会伤害无辜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伤害与王耀有关的人。但如今谈及这些未免太无用,也太可笑。
他微末的力气,只够用于等待迟来七年的审判。
“走。去附近的咖啡店聊。”他的裁决人吐出简短的话,就转身离去。他急忙追上,不敢跟得太近,又不愿走得太远。
不远不近走在他前面的王耀,穿着浅清蓝色的夏季制式警服,看上去依然那么挺拔,那么美丽。他不得不垂下眼,强行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在他身边,王耀的影子一晃又一晃,在夕阳之中,拉得很长,很淡,轮廓很柔软。有时融进水泥墙,有时滑过栅栏,有时落在草坪里。
影子停住了,他怔怔地抬头,看到王耀正站在咖啡店外,冷淡地看着他。一股悲哀感忽然笼罩了他,他无法出声,难以思考,只能默然走到咖啡店门口圆桌旁。
王耀落座,点单,一言不发。
伊万·布拉金斯基匆匆选一杯冰美式,王耀还在点单。近在咫尺的王耀,似乎和记忆里毫无差别。贴着抑制贴,没有泄露一丝信息素……正在这时,王耀放下手机,他急忙收敛神智。
“我终于等到今天。”伊万·布拉金斯基注视着王耀,耳边听到的声音,干涩紧绷,连自己也觉得陌生,“把我的性命交给你,任你处置。”
“过去七年里,我向我所在的国家,向你所在的国家,无数次提出申请,希望由你审判我。”伊万·布拉金斯基试图从王耀脸上看到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我一直在等,等你愿意审判我的这一天。”
看吧。看吧。什么都没有。伊万·布拉金斯基想。他当然没能,果然没能,在王耀心中留下任何影子。
“我知道我罪无可恕。但是在处决我之前,你能不能。”伊万·布拉金斯基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希望自己能够——起码在对方眼中——像个体面的成年人,而非毫无廉耻纠缠不休的下流货色,“能不能回应我,哪怕只有一句话。”
送餐机器人端来一杯冰美式和一杯热拿铁,分别放在两人面前。没有人理会。他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喝咖啡。
王耀端坐在编织藤椅上,平静地开口:“处决?”
“以任何方式处置我,我都接受。”伊万·布拉金斯基立即说,“我们两国没有法条适用于我的罪行,只能劳烦你对我做出裁决。”
王耀不为所动,连眉梢的弧度都毫无变化。他说:“什么裁决。”
“参照两国刑法相关法条,从重,处以死刑。”
“杀人犯法。”王耀回答。他肩背笔直,警察编号戴在胸前,空膛手枪佩在腰侧,看起来比天空更清透洗练。
“我自杀。”伊万·布拉金斯基急切地前倾身体,“明天,可以吗。我来得仓促,还没有安排后事——”
王耀抬手。右手平伸,掌心向下,左手竖伸,指尖抵于右手掌心下。他做了个停止手势。
伊万·布拉金斯基收声。他有些后悔,他想自己反复准备的道歉或许应该第一时间说出口。但王耀是否愿意听他忏悔,他其实没有把握。他的十指无意识地收拢到掌心。
“你知道我不会杀了你。你作为施暴者,和我这名受害人说这些,想获得什么。”王耀沉声说,“布拉金斯基先生。”
听到“施暴者”和“受害人”,伊万·布拉金斯基哽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回答:“我想获得您的裁决。”
“我的裁决?”审视着对方的言行,王耀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他轻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猎豹蓄势待发,“不。你想获得我的谅解。”
“不是的。”伊万·布拉金斯基猛地站起身,编织藤椅在青砖上擦出刺啦一声刺耳噪音,他抬高声音快速地说,“我并不奢求您的谅解,只想弥补我对您造成的伤害。在过去的七年间我一直——”
“我原谅你。”王耀打断他的剖白。
伊万·布拉金斯基怔怔地看着王耀。他的手指掐进掌心里。
“的确,你对我造成严重伤害,让我一度濒临崩溃。我不想再和你产生任何交集,令自己重新陷入那种状态。”王耀用雪亮的眼睛仰视他,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所以我原谅你。请你立刻离开,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
像是有猎豹踩上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仰着美丽的头颅,用修长矫健的前爪踩上去,甚至不需要亮出爪尖,就足以留下一道血痕。
“您允许我见您一面,就是为了向我说这些话。”伊万·布拉金斯基平静地说。
“是的。”王耀轻轻点头,“由旁人转述给你,你依然要当面与我确认。不如由我直接告诉你,省去中间环节。”
因为早已明白捅穿心脏的滋味,因为最艰难的时光他已经撑过去,因为这并不是预期结果之中最糟糕的那种,所以现在不会觉得痛。
“您说得对。”伊万·布拉金斯基说。
“就此告辞,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向他礼貌地点头致意。
“在分别之前。”他把自己的手死死按在桌面上,他说,“过去七年中我做的事,您愿意听一听吗?”
王耀起身。他垂着眼,把编织藤椅归位,回答:“如果是好事,去说给愿意听的人。”
“我没有时间,春燕还在等我回家。”王耀轻声说。他嘴角弯起,眼神柔软,无意识地绽放一个温柔微笑。或许伊万·布拉金斯基曾经熟悉,但如今彻底陌生的温柔微笑。
伊万·布拉金斯基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看着王耀转身离去。他活着,所以他的心脏会跳动,所以新旧伤痕会跟随心跳,一直地,一直地,被撕扯着。
2033年5月30日他得到王耀的地址,大脑一片空白,恍惚地点开航务系统……看到购票成功的提示时,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那时他对自己发誓,会尊重王耀的任何决定。
是的。
他会离开,就当他们从没认识过。
走出两步,王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看着凝固在原地的伊万·布拉金斯基。
“七年前,你的同伙在拒捕过程中,枪击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未遂。”王耀淡淡地说,“你可以联系他,代替你的同伙向他道歉。”
伊万·布拉金斯基几乎难以维持住体面的表情。
“我尊重您的任何决定。我不会乞求您的宽容,不会奢望从您这里获得任何东西。我不会刻意出现在您面前,不会再三试探您的底线。我不会伤害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不会伤害王春燕。真的,您不必试探我,真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艰难地向远远看着他的那个人展露微笑,“您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但我不会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道歉。”
“随便你。”王耀毫不在意,随口丢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去。
——这一次,的确是彻底转身离开。许久之后,伊万·布拉金斯基把自己的视线从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移开。
许多人和他说,向往温暖的亚热带地区。亚热带地区哪里好?在中东做指挥官时他不明白,现在依然不明白。从谢列蔑契娃机场到白云国际机场需要9小时20分钟,飞机落地到离开机场需要50分钟,获得食物并咽进肚子里需要5分钟,地铁需要2小时20分钟,步行2千米需要3小时以上。这次回去之后,他就会郑重地告诉他们,莫/斯/科很好,他会留在莫/斯/科,再也不踏进广/州半步。
既然如此不妨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他的生命不必立刻停止,而是能够继续下去——无非是由缓期执行变为无期徒刑——短期规划可以延长,能够畅想的蓝图更加丰富——无非是用来填补空洞的人生——而且有一些很适合现在就做的工作,比如他们有一位赞助商的公司注册地就在广/州市——无非是给自己一个留在这里的借口——难得来到这里怎么可以不上门拜访?赞助商的联系方式就在他的合伙人那里,莫斯科与广/州有五个小时时差——真可悲啊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在期待什么——现在给合伙人打电话很合适。
伊万·布拉金斯基打通了合伙人的电话。
“是的米沙,我在中/国广/州,请把赵先生的联系方式发我……是的,短期旅行,见过赞助商之后,很快就回去了。”
联系方式很快发到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手机里。他向对方表明身份,发出见面邀请,然后坐在咖啡店外的小圆桌边,等候对方的回复。等到路灯无声亮起,许多人和许多狗从他身边走过,他得到了6月2日上午洽谈的约定。
接下来,就该寻找6月2日之前的落脚地点。离开这里之前,伊万·布拉金斯基看一眼桌上的咖啡。
直到现在,王耀依然不喜欢冰饮料吗。他想。
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获得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知道王耀不会在他面前食用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