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晨起练功毕，正在房中净面，忽见一个红色人影儿从窗边掠过，然后停在他门前。窗纸上隐隐约约映出女子的双螺髻来。

他放下手巾，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拉开房门将小姑娘让进房里来。

“说吧，什么事？”李元芳笑盈盈地望着她。如燕是知他晨间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练功毕的，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踩着时辰过来，刻意到他院中与他比划两下。因而她这个时间过来，必定是有旁的什么事。

如燕眼睛里亮晶晶的，一只手藏在身后不与他看，一边却“哼”了一声：“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见李元芳已经朝她背在身后那只手看来了，她眼珠子一转，突然朝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物什高高抛起，紧接着双手作拳就向李元芳冲去。李元芳早已习惯如此明目张胆的“攻击”，从容不迫地接下，两人电光火石间拆了三四招，眼见着那东西就要落下，如燕赶紧翻转身体想用足尖去接，却教李元芳抢先一步抓在了手里。

他摊开手掌一看，见掌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木雕小塑，仅半个手掌大小。那木雕身着千牛卫大将军的官服，腰间配剑，面容棱角分明，神情冷峻，不是他李元芳又是谁？

他赶忙抬头，见他的小姑娘笑得眉目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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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早已起来，在书房翻着一本民间所流传的不知何人何时所著的《浔阳古记》，此书乃是他刚到江州之时在街边淘来，书中所载浔阳江畔的风物倒是描绘得生动细致，他曾与李元芳并如燕就着书中所叙登临几处人迹罕至的古迹，真也无一次教人失望。

李元芳与如燕一同进来，见狄公又在钻研此书，不由相视一笑。如燕道：“叔父这本游记怕是翻了有三四遍了，再看可就看出花来了！”狄公抬头见是这两人，便微笑着放下书来：“是元芳如燕啊。”

正是冬至，狄公早就吩咐了狄春将惯例的节礼送至李元芳与如燕房中，自然按例小辈也是要携礼拜贺。二人说完贺词，如燕忽然不知从哪又摸出个木雕来，献宝似地捧到狄公眼前给他看：“叔父，小女备了一份节礼，您瞧瞧像不像您？”狄公定睛一看，抚须大笑：“好，好啊，如燕，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手艺！”说着接过木雕，很是爱怜地抚弄了一下其间雕刻出的须发，一丝一缕皆勾刻得清清楚楚。

如燕得意地瞧了李元芳一眼，后者则是无奈摇头，狄公从二人神色中瞧出了一点儿端倪，进而好奇心大发：“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嗨呀，还能有什么事儿呀？今天我与元芳说，我要送这个木雕给您作节礼，他却说我胡闹，说‘冬至是大节，哪有送这些小孩子家的东西’，我便与他打赌，说您定然喜欢，他要是打赌输了，就要去西市买杏油糕给我吃。”如燕模仿李元芳讲话惟妙惟肖，屋中剩下两个人皆不由自主笑起来，狄公道：“你呀，元芳哪里
是真不知道？”如燕瞪了李元芳一眼，随即也笑道：“不管，说好的杏油糕不许少。”

三人又闲叙了似乎只一会儿，竟已是午饭时分，狄春叩门进来说菜已布好，叫老爷与将军小姐至正堂用饭，狄公方才注意到时间已过去这么久，起身叹道：“往年今日总不得闲，今年这冬至过得也别有一番风味呀！”冬至是大节，初惯例地皇帝祭天外，宫中必举行朝贺，朝贺后按例皇帝又要宴赐群臣，再赏赐些节礼，排场虽大，繁文缛节却不断，因而也极为累人。如此大节，各府走动总也是不能省却的，狄公又以桃李满天下著称，因而他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就不断有门生故旧携礼前来拜贺。此次狄公来江州休养，除却皇帝、张柬之、曾泰、王孝杰及狄公在并州的家人外并无什么人知情，皇帝的赏赐于早些时候已由专旨钦差运到了府中，曾泰等人与并州家人狄公早已打过招呼称居于江州，不欲劳烦，因而节礼都免了。因此这遭狄公终于可躲回清闲。

如燕嘟着嘴，走过去亲昵地挽住狄公的胳膊摇了摇：“可不是吗，去年本想着一早就去您那儿拜贺的，结果您又是陪皇帝祭天地，又是朝贺，完了还有什么宫宴，本想着午后总能见到吧，没想到那么多人都排队等着见您，可把我等坏了。哎呀，还是在江州好，不然，谁能和您这个大忙人聊那么久的天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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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隐隐传来劝酒与划拳的声音，与暖融融的灯光交成一片，正是六大军头并一些千牛卫与府内仆役在一块儿喝酒。张环喝得两颊飞开大片红晕，又一杯酒灌下肚，彻底不行了，“咚”地将酒杯在桌上一拍，人也晃了三下：“不玩了不玩了，今天怎么运道那么背，老是输。”众人一阵哄笑，这时狄春端着一大盆馄饨走了进来，不知有谁叫了一声“馄饨来了”，还不等狄春将盆放稳，四面八方便已伸过来十几副碗筷。

李元芳在堂外瞧着这一幕，不由得也嘴角带笑，这些千牛卫与仆役终年辛苦，恰好今年跟狄公来了并州。狄公无职在身，也未有什么案子可查，觉得也无须什么值卫，因而晚饭后便赐了赏钱让他们不必轮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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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燕抱膝坐在房顶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盯着空中一片云慢慢飘动，将仅有的一片残月遮得干干净净。忽然身边瓦片轻响，她一转头，见李元芳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手中递过一个小碗，温声道：“见你晚上都没动什么筷子，该饿了吧。”她一低头，见是浅浅的一碗馄饨，皮包得极薄，泛着一点晶莹的水光，几枚小葱点缀其间，显得这几颗馄饨更惹人怜爱。碗中氤氲着热气，她伸手接过，捧在手心里暖暖的。

如燕正要吃，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把碗朝李元芳手里一塞，又对李元芳伸出一只手来：“好你个李元芳，我的杏油糕呢，是不是搪塞我来了？”李元芳大喊冤枉，捧住馄饨碗，又自怀中摸出一包糕点来，油纸上写有“五平糕饼铺”字样，赶紧递给如燕：“怎么少得了你的？”见如燕这才眉目舒展开来，又将碗递回去道：“总不至于大晚上的叫你吃这个——也不嫌腻得慌？总得吃口热的。”

如燕这才又拾起碗里的羹勺盛起一颗馄饨来吃了。李元芳就坐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她一颗一颗地将馄饨吃完。

如燕望着天边那朵云渐渐飘过去，月亮自云后探出一个小小的银勾，她回过头冲着李元芳绽颜一笑道：“从前冬至日，我就到柳州找小梅，我们也像现在这样在房顶上一起看月亮，谈天，饮酒……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最后竟然是这样的。”她不由朝李元芳坐得更近了一些。

李元芳很自然地伸出手扶了一下，又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空碗，轻轻地说：“从前我在凉州服役的时候，冬至日营里发羊肉汤，大家都一股脑儿地哄上去抢……那时我也未想过，最后竟然是这样的。”黄沙漫漫，他捡回一条命，沉冤得雪，然而那些与他一起饮酒、争抢羊肉汤的同袍却永远被埋葬在那片大漠之中了。他望向身边的女子，如燕的眼里若有若无地闪着泪花。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又取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

如燕愣了愣，将锦盒接了过来：“给我的？”她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只玉镯。只见那镯子上金镶着一只燕子，像是专为她打造一般。

“镯子是我娘留下的，前几日我到铺子里请人镶上了这个……喜欢吗？”

如燕抬头看他，面前的人捧着碗，笑盈盈地朝她望着。

她双睫扑闪，簌簌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