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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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是被闹钟叫醒的，一条裂缝横亘其中的闹钟尽职尽责地在小黑耳边叫着早。小黑半眯着眼掀了盖得乱七八糟的薄被，一骨碌从床上蹬起，差点要牵连到那只无辜的闹钟。

零散的白发在头顶乱糟糟的反卷，像顶了一只毛发旺盛的绵羊云，睡衣还半拖半垮地在肩头挂着，灯也没开，小黑凭着对房子的熟悉拖着鞋跟撞进浴室。

但他似乎撞在了柔软的棉花里，小黑趔趄一步，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眼睛眯开一条缝，灯光刺眼，小黑的眼睛都快合上了，他从缝隙里隐约间视见一抹不该出现在浴室里的蓝。

无限只是在洗手，清凉的水漫过他昳丽指骨，一滴一滴滑落在翘起的水池边缘，漫过灯光笼罩的薄雾，溅起些五彩的飞沫。

但此时，那只手正揽在小黑腰后。

“抱歉。”无限很快拧上龙头，放开堪堪维系平衡的手。他不知该如何道歉，只侧了身从卧室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校服放在小黑跟前。

但小黑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怎么办？我的头发还是乱的，衣服也没穿好，老师会怎么看我？我都忘记家里还有另一个人了……

小黑终于在泼了自己一捧冷水后悠悠清醒，凌凌散乱的发丝堪称一场植物入侵的灾难，攀延的枝蔓纠结盘踞，毛躁的用手指都梳不开。

小黑对上镜子里愈发慌乱的发梢只好作罢，早饭的香气从浴室虚掩的门缝探进一点属于家的味道，白绒绒的脑袋偷偷摸摸嗅着肉包和牛奶的醇香靠近餐桌。

嘴角白沫还未洗净，小黑恰好对上无限眼角噙的一点碧蓝的笑意。

“小黑，我先走了。”

无限从桌边绕过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衬衫长裤被他一丝不苟地套回合适的位置，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微微向小黑颔首。

小黑怔愣地随无限点头，他思虑片刻，脑海里又蹦出几个字，他便不经思考地把它们说出了口。

“快点回来。”

那是属于家人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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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萎靡不振地趴在桌面，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他们只不过是多熟识一些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只会点头示意，顶多加上一句问好，形同陌路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早应该知道的，过多的接触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无心逃课，更无心学习，小黑对着在走道边眼神闪躲的化学老师烦躁地横了一眼。

也许是这个任教不长时间的化学老师听过不少学校传言，总之效果显著，年轻的女老师脸色煞白，不加思索地退回讲桌。

小黑没注意到老师对他的眼神究竟产生了怎样的恐惧和威慑，他心急地趴在桌面上转笔，有几次都砸在毫无防备的桌面上。

用来应付的空白稿纸顿时一阵添砖加瓦，浓墨重彩的暗色在白纸上涂开意义不明的标点符号，合着几声调皮麻雀的叽叽喳喳吵的教室那点方寸之地鸡犬不宁。

小黑倒是跟一支笔生气起来，碧色的眼眯起，指头盯着它左右摩擦，嘴里头碎碎念着。

做什么都不顺。小黑气得脸颊都鼓起，随后把划痕颇多的水笔丢在桌面。他无心观察女老师阴晴不定的脸，转而又拾起那支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大概有片刻寻了窗边枝桠的飞鸟，小黑打算重新看回纸上。甫一看，小黑炸毛一样把笔又摔在无辜的纸面，惊得讲台上的女老师一抖。

上面写满了那个可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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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响风动，秋日阳头虽烈，却常添几缕清风拂面，生生催得红叶遍地，小黑却没能消解半分烦闷。

天上几两绵云慢悠悠地闲逛，丰裕林叶青青在风中晃着，几只贪食的红雀在窗边不远的走廊上叽叽喳喳的喧闹。

小黑把稿纸揉成一团，丢进身后的垃圾桶。

青春期迟来的叛逆，小黑对于乖巧和顺从的不屑与反抗，他不愿如此简单随了无限设好的陷阱。

他不会是一个乖孩子。

就算当个乖孩子也没有用……

小黑痛恨自己的无力，如果可以早一点叛逆，如果可以再早一点……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翠色的瞳孔淌出一滴滚烫的泪，很快，在秋日的风里吹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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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秋风萧索，也许是触景生情，小黑揉碎了一腔淡漠。他本不该成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家伙，现下更没必要伪装。

他不曾伤害他人，也无需顺应大家眼里与之相反的形象，就算是，有人试图将他脱离深沼。

小黑拿上手机没入阳光失真的角落，他仿佛坠入黑暗，但一头白发仍然亮得扎眼，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流言蜚语，也不在乎别人是否关心。

他早就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了。

午后大概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小黑背着书包低头闷声往小巷走。

那里是无数人的深渊，青紫交错的爬梯，连正午烈阳都未能照透的光暗分割线，垃圾腐烂的臭气盘踞，路面漆黑湿滑，这没有让小黑停下脚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在一张废弃的课桌上放下背包，巷子不知从哪里鱼贯而出些穿着花里胡哨衣装的刺头青年。

小黑不紧不慢从包里掏出护腕，又系在纤白的手腕上。

他们都没有说话，整个狭隘的空间静谧得可怕，所有人都在等小黑穿戴齐整一样鸦雀无声。

慢慢的，小黑直起身，靠着扶梯往拳头上吹了口气。

“你们谁先来？”小黑问。

没有人会对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一个剃了光头的学生站到小黑面前。

各个学校的不良少年团伙之间有个不文明规定，若是单挑，则以一对一形式开展擂台战，而地点，就在这个鲜为人知的暗巷。

好奇的脑袋从屋檐上头接二连三探出，既然是擂台战，那就一定有观众，擂台战是允许被观看的，小黑咬紧手臂的绑带。

他没学过什么功夫，打出的流派五花八门，可没人嘲笑过小黑的战绩，不败的事实是小黑至今流传的神话。

那个光头小弟一看便是个正规训练出来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好看却不中用。

缺乏实战经验，轻视敌人的不成流派，哪一项都将让他在这场比赛中出于败者地位。小黑轻松猜到他的下一招，便简洁利落地矮身过去，将他摔了个人仰马翻。

首战告捷，小黑面上没有喜悦，他的烦闷似乎消解了一点，也只是一点。

等着他的，还有十五个人。

好累，但不会再想那件事了。小黑稍微能将一点不好的情绪抛之脑后，他之后的对手便站到眼前。

第一场大概是新招收的小弟来练练手的，从第二个开始就是熟人了。隔壁三中的同级生，绰号白虎，人如其名，臂上到后背纹了条威风凛凛的虎形纹身。

小黑警惕地半蹲下身，他们认识的时间超过一年，又彼此熟悉对方套路，对小黑来说，他绝对是个棘手的家伙。

但小黑没有输过。

他仔细地寻找白虎的破绽，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进攻之势。小黑没有着急，因为他知道，白虎可沉不住气。

果然，对峙了大约有两分钟，白虎就忍不住了。

“老子等你那么久还没出手，找揍吧你！”

他怒吼一声向小黑冲来，小黑不闪不避，等他到了近前突然蹲下。

他们交手多回，对方套路早熟知于心。白虎预测到小黑的动作，一鞭扫堂腿贴地送出。

小黑双手撑地，一个后翻轻点他的胸膛，借力避开白虎的全力一击。

对抗这样头脑简单的不良少年，小黑还是绰绰有余。飞快接近白虎身侧，接着避过他的全力一击，并在白虎身上留下细小的伤痕。

久而久之，白虎忍不住了，脚步未动拳风先响，他干脆利落地朝小黑脸上打出一拳。

小黑知道此时他已心急，脚步稳扎，重心已定，想要躲避更是难上加难。小黑趁他不备，出拳后旧力未生新力未蓄的片刻，一手扼住白虎手腕将他狠狠摔在地面。

“我们走着瞧。”

白虎揉揉发酸的手臂，他清楚，如果小黑没有手下留情，他的伤也一定不只是局部擦伤那么简单了。

白虎对于小黑来说尚难对付，说好听点，在第二场比赛中就派上小黑一直以来的劲敌，如果赢了，就是重振士气，如果输了，就是军心涣散。

小黑接连过手几人都觉得不过瘾，直到对面剩下一人，三中首领黑豹。

同有一个黑字，作为首领他们彼此惺惺相惜又互为竞争对手，他的手段与之前交手的所有人完全不同。

身负首领重责，小黑自然能想到，之前那些喽啰不过是替他消耗体力，如果黑豹获胜，就算是擂台战，小黑接下来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小黑依旧选择半蹲下身，脚尖微微踮起。这次他没有选择试探。

黑豹与白虎可谓不同，一静一动，辅佐三中团成为龙游高中及以下不良少年团的二把手。黑豹的称谓，与字面意思相关。行动敏捷，眼神锐利，在他的眼里，等待是无效的。

所以，只有比他更快。

小黑骤然出手，先一步试探，打架不能出全力，这不仅关乎对方的安全，更紧紧关系自己的反应速度。

小黑矮身踢出一腿，腿能触及的区域远远要比手来得多，他谨慎地只用出三分力，但速度绝对不慢。

黑豹轻巧地向后退了两步，这便可看出他与其他人的不同。后退，扭身，行云流水地一串动作漂亮地衔接上一次出拳。

小黑心中已有对策，他迎着拳风又给出一拳，小黑有自信。他的身高要比黑豹多上一些，如果同样出拳，臂展也占优势，就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对小黑来讲也是值得。

他的体力撑不了那么久。

出乎小黑的预料，黑豹选择了避过，身体侧移，近身，又是一拳。

此刻小黑体力已消耗过半，自然不敌体力处在全盛时期的黑豹，这一拳打在小黑勉强架起的小臂上。

疼痛早已成为习惯，小黑不顾肿起的伤口接着挥出拳头，黑豹闷哼一声。

这一拳打在他胸口，虽然不重，却足以让他失去预算好的节奏。

他们一直打到太阳微微西斜，已是一点钟整。依旧分不出胜负的小黑与黑豹累得气喘吁吁，体力消耗与时间的流逝让他们不得不停手。

小黑走到那个离学校不远的家又花了十分钟，每一步都像在芭蕉扇推波助澜的火焰山上炙烤，他的血肉发烫，他的身体却愈冷。

筋疲力竭地推开门躺倒在沙发上，小黑抬手随便擦去还挂在嘴角的一串血珠。

“疼。”

小黑轻声哼出一个鼻音，脸上才渐渐有痛意上涌，大概是几天后才会消肿了。

小黑呲牙咧嘴地冲了澡，趴在床上给自己上药。药酒是涩的，开了瓶凭空多出一股难闻的中药味。

小黑面不改色地沾了些在手上抹到各处淤青，只有不知轻重的几下让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忽的，他的脸色像昏黑的天空那样阴沉。

下午有无限的课。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