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衣更真绪是被朔间凛月背回家的。

说起来，原因是下午参加篮球部活动的时候，用千秋的话来说，因为真绪想要使用“旋风旋转起跳扣篮”却遭遇了“高峯之壁”的阻挠，落下的时候没找准落点然后华丽地跌倒在地华丽地崴到了脚。送去医务室的时候脚踝已经肿起两指高，稍稍沾地就疼得龇牙咧嘴。这下连等会该去学生会加的班也没法去了，还麻烦敬人跑了一趟医务室。在一段冗长的关于“偶像应该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体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进行适当的运动”的说教之后副会长放了真绪的假，说你今天还是早点回家吧。对了，你今天要怎么回家？

真绪还没开口，旁边幽幽传来一个声音：“我还在这里呢，我会负责送他回去的啦。”

众人对于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朔间凛月已经见怪不怪，敬人说那行，我就早点回去处理工作了，转头又对旁边的千秋等人说道：走走走，你们这些篮球部的也快回去，今天你们还要负责打扫体育馆呢，别以为衣更不在了你们就能逃避劳动。

于是医务室里就只剩下凛月和真绪，还算上一个在隔帘那边整理刚刚用过的冰袋和纱布的佐贺美阵。

真绪问：“你要怎么带我回去？”

凛月回答：“嗯，要背还是抱呢？好心的小凛可以让真～绪自己挑哦～”

“得了吧。”真绪有些烦躁地叩着病床旁边的小桌板，“不管是背我还是抱我，等你有那个体力估计得等到半夜，那个时候我肿起来的脚都消了，我还不如自己走回去。”

唉。凛月叹气。真绪总是意识不到他们俩的差距其实没有那么大，他总是把自己想的太坚强把凛月想的太脆弱，实际上凛月要搬他回去根本不用等到半夜，真绪的脚也不可能等到半夜就会好。

不过也确实走不了很快就是了。黄昏时分真绪爬上了凛月的背，鞋子提在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校门，像是乘上一叶纤细的小舟，融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凛月托起真绪的身体，像背上一个半泄了气的人形气球，后背与前胸隔着外套毛线背心和衬衫贴合，凛月听见骨传导来的人形气球的心跳声。

很奇怪，如果他们像往常一样肩并肩踏着夕烧的彩云的影子回家，路上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但是现在采取了更加亲密的姿势，两人之间却一句话也没剩下了。到底是比正常走回家要慢，凛月在衣更家门口停下的时候，街边的路灯刚好亮起。冬天天黑得就是快，仅仅比正常时间晚了十来分钟，夜色就笼罩了街区。

凛月把真绪放下来，小心地让他没受伤的那只脚先着地。真绪撑着门旁边的墙稳住自己之后提着一口气缓缓放下另外一只脚，在它落地承重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但终究是站稳了。

真绪皱着眉感受了一会儿：“好像没刚才疼了。”

凛月看着他从包里找出家门钥匙，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真绪把钥匙捅进锁眼，抬眼问他：“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回去啊？”

凛月笑着回答：“哎，我要是回去了，谁把你从门口搬到房间里去？”

真绪呛了一口，匆匆垂下眼睛，转动钥匙把门打开。望着玄关的地面愣了一会儿，好像是想要自己走两步，却因为疼痛打了个颤，差点又摔下去，扶着鞋柜堪堪稳住。

凛月在他身后关了门，架着他的胳膊走向客厅。

他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意识到真绪的妹妹今天在他们之前回家。凛月把真绪放在客厅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暂且休息会儿。

虽然他俩平时就挺粘糊，但一般都是凛月挂在真绪身上，真绪被凛月架着的场景属实罕见。今天看见他俩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走进客厅，妹妹不由得将视线从荧屏上移开，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你这，怎么回事？”

“打篮球摔了一下…”

“路都走不了了？”

“现在还有点疼。不过医务室的老师说只要这两天不要剧烈运动就会自己慢慢好起来，所以没事。”

“哦。”听了这句，妹妹凑近以表示关切的身体倒了回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视节目上，但嘴还不停，“吓我一跳，我看你进门那架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截肢呢。”

真绪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夸张。”

“哎，真要截肢的话，就捐掉吧？为社会做点贡献，你不是最喜欢做这种事了吗？”

“截掉的腿能捐吗？现在都用的人造义肢吧。”

“嗯。”妹妹点点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电视，并没有朝凛月和真绪那边看，语气也正常得不得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捐腿以上的部分。”

凛月心里一跳。她随口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太令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看向真绪，看见真绪愣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好好地走在路上的时候跑来一个人告诉他他最喜欢的漫画被腰斩了。

“那，那难道你要把腿留着吗？”真绪愣愣地开口，“留着腿能干什么呢？供在家里啊？”

“噫，我才不要，好恶心。”妹妹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出声，“留给我什么的就不用了，留给凛月哥吧？如果他也不要的话就没办法了，现在墓地可是很贵的。”

真绪转头看向凛月，他的眼睛里闪着惊惶无措的情绪，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凛月仿佛觉得真绪正在用目光质问他：你会要吗？收下残缺的属于我的一部分？

朔间凛月避开衣更真绪向他投去的求助般动摇的目光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大概没想过居然还会有需要自己给衣更真绪打圆场的一天。

“好啦，感觉妹妹酱不太欢迎我们坐在这儿打扰你看电视的样子呢…真～绪，我休息好了，我们去你房间吧？”

“冰箱里有今天家政课做的蛋糕。”妹妹朝厨房那边挥了挥手，“再不吃就坏啦，拿点上去？”

走不了路的真绪茫然地站在沙发跟前，凛月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跑去厨房轻车熟路地拿出一个盘子，打开冰箱门找到了妹妹说的蛋糕。

最简单的蛋糕，单薄的蛋糕胚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奶油，中间几朵不规则的裱花，簇拥着一颗鲜红色的草莓。放在平时朔间凛月只会对这种没品位且明显只能被归为失败作的蛋糕啧啧两声，但今天他什么都没说。

他把一瘸一拐的真绪拽上楼，盛蛋糕的盘子是真绪拿着的。关上房门的时候还听见客厅里的电视发出刺耳的罐头笑声。然后哐嚓，那些东西被凛月果断地隔在门背后。

真绪把盘子放在房间中央的矮桌上，然后跌坐到床上，凛月挨着他的腿坐下。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凛月听着真绪原本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里淡淡的鼻音消下去，知道他又把泪水吞进肚子里了。在他彻底冷静下来之前，凛月只是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真绪盯着房门那边发呆，他的房间因为东西太多显得有些杂乱和拥挤，全身镜是贴墙式的，被用免钉胶贴在门背后以节省空间。凛月曾经问他这样的话每次关完门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的镜像不是很恐怖吗，真绪说如果你的房间也挤得一面全身镜都放不下的话你也不会在乎这恐不恐怖的。凛月摆出一副神神叨叨地样子吓唬他说这样会把你房间的风水变差的，容易招鬼，然后往真绪的床上一趴，滚来滚去地说看啊有只吸血鬼要赖在这里了。

现在那面镜子倒映出了真绪一只脚缠着绷带坐在床上的样子，还有他旁边的凛月的半张脸。真绪歪着头仔细端详一番镜中的自己，说：“你别说，好像捐掉也不错。”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前几天为了学校组织的义卖市场清理家里的旧漫画书。这本我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捐掉吧；这个一系列好像缺两本的样子，有人会要吗；嗯嗯，我知道啊，听说桃李要把自己很喜欢的那个大型玩具熊捐出去呢，真了不起…凛月，你也拿点什么出来吧？

凛月试图打断他危险的思考：“你在说什么？”

真绪没理他，还是盯着镜子那边，好像镜中的那个人是个不认识的谁一般。

“最近关于器官捐献的新闻很多吧？你知道吗，一个人捐献的眼角膜如果保护得当的话，可以让三个人甚至更多人用哦。”

“真～绪。”

“但是能利用起来的器官毕竟是少数，其实大部分构成人体的组织都没法移植，或者说移植并不是最高效的治愈手段。嗯…死掉的人的血也没法用了，真可惜啊，之前也有看到关于血库其实很紧张的消息。”

“真～绪！”

“啊。”他就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凛月的存在一般突然从一个清醒的梦魇中惊醒，带着一丝茫然看向身边的人，但很快他又垂着眉头抱歉地笑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小凛…你有想要的东西吗？如果是你的话，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先留给你的…你想要什么呢？血吗？还是心脏呢？”

他急切地想把自己分出去，就像分一块马上就要到保质期的蛋糕。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吃掉吧，不然很快就要坏了，坏了的话就只能扔掉了。

“……”

朔间凛月靠过去，脸埋进衣更真绪的肩窝里。他伸手抚上衣更真绪的左胸，感受薄薄的胸膛之下传来的跳动。

“可以给我吗？”

“可以哦。”

“你希望我拿它做什么呢？”

“小凛的东西，小凛要拿去做什么都行。”

“那就让它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

真绪的表情掩盖在凌乱的刘海下面看不清楚，凛月于是又扯扯他的袖子：“真～绪，我想吃草莓。”

“…唉，好好好。”真绪爬下床，拿起矮桌上盘子边上的小勺，一勺子下去把蛋糕顶上唯一的草莓舀起来递到凛月面前，“喏。”

凛月啊呜一声吃掉，鲜红的草莓消失在他的唇齿间，像是刚刚吞掉一颗火红灼热的心脏。

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草莓有些凉，嚼碎了有些冻牙床。草莓汁和奶油混在一起，甜得腻味。

他推着真绪的肩膀把他按在床上，身体倾过去和他接吻。草莓外衣上的那些芝麻粒一般的种子在他们牙齿磕碰之时发出细微的咔擦咔擦的声音，真绪这次轻易地为他敞开齿关，任由凛月将那些已经不再那么冰凉的东西推进他嘴里，然后逼他吞下。

吻毕，凛月愉快地笑弯了一双眼睛，趴在真绪胸口说：“这样，仪式就完成啦。真～绪，现在是我的东西了哦——”

罕见地，这次真绪没有吐槽他什么怪话都张口就来的中二行为，也没有急着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来。他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呼吸里刚刚消下去的鼻音又冒了头。

“……嗯。”



没事的，没事的。真～绪，没有关系的。

衣更真绪可以把蛋糕分给很多很多人，父母，妹妹，朋友，同学，长辈，陌生人。但那蛋糕顶上的唯一一颗草莓迟早会进朔间凛月的肚子，只是朔间凛月现在更希望它呆在原处。只要朔间凛月还在他身边对他说“我需要你”，那仿佛近在眼前的属于衣更真绪的保质期就永远不会到来。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