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柄镰刀在金发男人的手中打了个转，被有力的手握紧又松开，他疑惑而纵容地没有挣开女人紧抓住自己腕部的手。
　　他原以为面前的女人会选择成为与他厮杀的战士，或者干脆地放弃当个逃避者。这两种情况延伸出的结局芝诺斯甚至都能够预料到。
　　但现在的状况远远超脱了他的预想。
　　光之战士似乎真的累极了，直接在有可能取她性命的，间接导致末日的罪魁祸首面前躺下休息了。
　　芝诺斯又想起光倒地昏睡之前所说的话。
　　“现在打个什么，你驮着我挨了那么多下攻击。我累死累活跟其他世界的英雄结果了她。两个人都累得不行，要打回去打。”
　　“啊，对了，不准丢下我先跑路哦。”
　　诸多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来不及问出。芝诺斯沉默地将武器收到背上，转而坐下来，看了一会像是睡着了的光，又抬头看了一会远端天际。
　　原本可以是一处不错的葬身地点。
　　如果是她的话，可能会这么说吧。芝诺斯突兀地从光的角度去思考。
　　说起来，她一直都有点自毁倾向？所以即便在这里被自己偷袭杀死了也毫不在乎，只要末日被解决了就好。
　　有火在芝诺斯的身体内燎了一瞬，他莫名焦躁了起来。
　　啊啊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她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的，对吧？自己做了那么多招人怨恨的事情，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她没理由不会把獠牙朝向自己……对吧？
　　即便英雄无意杀死自己，但民众的呼声，国家的压力……实在不行，自己再稍稍推波助澜一下，想要的就能够实现了吧。
　　芝诺斯没什么表情地侧头，目光落在光的面部，一直以来追逐的猎物就在眼前，细嫩的脖颈就在手边，不需要用多大力气撕咬便能够使其断裂。
　　没必要，他寻找的不是这个。
　　这女人也是压准了这点才放心地躺下吧？
　　但不讨厌，自己明明被算计了，为什么不讨厌？
　　芝诺斯又郁闷地看向上方，破碎的行星在宇宙间游荡。他盯了一会，觉得没劲又移开了视线。
　　或许是因为她说得对，双方都处于鼎盛状态，战斗起来才更有意思。
　　也或许自己因为被理解了而感到高兴……？
　　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掉落下来，芝诺斯注视着那个物件砸在身旁女人的头上，弹了起来，他想了想，还是抓了过来。
　　像是什么有着极高技术含量的精密机器，上面有一个按钮，直觉促使他按了下去。
　　
　　“啊，她回来了！”
　　空气中以太的扭曲近乎让阿莉塞落泪，她和共同在场的阿尔菲诺急忙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同伴，等到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拿着急救仪器回来时，大家突然同时停住了。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埃斯蒂尼安下意识去摸身后的龙枪，但没有拔出武器，他知道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对面的人没有敌意，他不会主动动手，光之战士的生命安全绝对在这之上。
　　“芝诺斯……？你……”桑克瑞德警惕的目光在触及到金发男人的手腕后，产生了裂痕，“是她把你带回来的？”
　　古拉哈提亚一言不发地把法杖插回了身后，紧张地去观察光的状态。
　　芝诺斯兴趣缺缺地摘开了光抓住自己的手，站立起来，随便找了个位置待住了。
　　“要做的事情不用我来提醒吧？”
　　“当然不用。”
　　于里昂热急忙使用了治愈魔法急救，这肯定远远不够。在开始正式治疗前，雅修特拉看了一眼芝诺斯所在方向，绷紧了嘴唇。
　　大英雄，你可真是又给自己找了件麻烦事。等你醒来后，可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所以，你一定要醒。
　　
　　拂晓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于是芝诺斯自顾自地背靠墙，闭着眼睛假寐。
　　英雄好像醒了，他听到那边爆发了哭声，其中也有饱含对英雄关心的问候和抱怨。
　　芝诺斯于是又睁开眼睛去看，那边热热闹闹的，光朝着他们笑，完全没注意到有一个追了她很久的人在角落里等待。
　　……这种心情……
　　“我的挚友，既然你已经醒了……是不是该谈谈关于我的事情了？”
　　温馨的团聚，不合时宜地插入。芝诺斯似乎知道自己会破坏氛围，似乎知道英雄需要休息更多，但他毫不在意，他等不急了。
　　她既然将这件事一拖再拖，那么作为对他的补偿，不应该转而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吗？
　　“你这个人真是——”
　　“恩，是啊，是该谈谈。”
　　光拦住了不满的阿莉塞，她甩了甩有点昏沉的脑袋，从治疗仪器上慢吞吞地坐起，腾地跳下床。
　　“……光！”
　　古拉哈提亚扶住了站立不稳的光，旁边还有几人投来了不赞成的目光，而她只是微笑。
　　“我没那么脆弱，只是有些累坏了。”光安抚地按下古拉哈提亚的手，“先前的战斗我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不碍事。”
　　“你应该知道，我们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阿尔菲诺的声音严肃，他先前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因为英雄的做法一直到刚才他都无比信任。
　　只是，现在野兽的利爪离她太近了。
　　“放心吧，我跟他约好了。我会回馈他的帮助——在我们回去亚伊太利斯之后。”
　　光伸了个懒腰，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大喇喇牵过了金发男人的手，朝着连接着另一个舱室的通道口走去:“我跟他单独谈谈，别担心。”
　　芝诺斯的手握过很多平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武器不谈，也时常有人类的脆弱脖颈。
　　当然他也有很多东西没有碰触过，其中包括英雄的手，英雄的手心有茧，隔着薄薄一层手套也能感受得到，而源源不断的热度也从那里传来。
　　倒是新鲜的很。
　　芝诺斯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回握住了女性的手。
　　
　　光选择的谈话地点有着一面巨大的透明窗户，但在诸神黄昏号极快的行驶速度中，窗外的景色并不是她所想要见到的。她叹了口气，不再去看窗外。
　　“真可惜，本想让你看看很难见到的宇宙景色。”
　　“景色……？我并不关心这些。”
　　芝诺斯平静甚至冷漠的话语在预料之中，光也不在乎，确实是到谈正事的时候了。
　　“芝诺斯，为什么上次你想跟我一起吃饭？”
　　指的是加雷马那会，光的灵魂被塞进了一个帝国兵的身体里。睁开眼睛时面前的长桌放满了食物，长桌的那一头坐着芝诺斯，他淡然地切着牛排，在等她醒来。
　　“……为什么突然谈到了这件事？”
　　“这对于我之后的决定很重要，请说出真实想法，拜托了。”
　　野兽似乎还得等待。
　　“只是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不过，显然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没能让你尽兴？”
　　“而且也没让你尽兴。”
　　光似乎笑了。
　　“要是有能让双方都感到愉悦的事情，那就好了……没错吧？”
　　芝诺斯点了点头，他暂时不明白面前的人要打什么主意，但至少她现在所说的都符合他的想法。
　　“你说过，你能给与我一场刺激的，赌上性命的战斗，而我能给你的也是如此。”光还是忍不住看向窗外，飞速划过的星际银河落尽她的眼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那如果我说，我们能给予对方的，都远不止这个呢？”
　　“……什么意思？”
　　“我已经试过了，比如同你一道进食。那是很糟糕的体验，你再清楚不过了，对吧？”
　　“哎呀，你以为朋友之间的一些行为，目的仅仅只是在于那些事情本身吗？”
　　“当然是为了享受与朋友一起的那片刻闲暇，场合当然重要。但如果其中一人有着更为急切的事情要去做，即便双方是再好的朋友，饭桌上摆着再精致的美食。那这场约会也是失败的了，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末日被解决，我不再有急切的事情要去做。虽然仍有一些灾后地区需要前往，但肯定有了更多能自己分配的闲暇时间了。”
　　“怎么样，要不要跟你的‘挚友’一道，将那些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都去做个一遍？”
　　为什么要这么做，试图用别的方法取乐一个近乎得罪了所有人的，末日的间接导致者，这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你是在拖时间吗？我已经等了很久，没什么耐心了。”
　　“不，并不是。不过确实该定下一个期限。”
　　“三个月后，你若是仍然更加希望与我进行一场生死决斗，我不会再说什么。最多跟你商量一下场地，死也要挑个好地方才够浪漫。”
　　“三个月，太长了。”
　　“咦，有我的陪伴还会嫌长吗？”
　　“一个月，期间如果没有发生足够愉悦的事情，我会缩短期限。”
　　“哎呀，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挑战性了，好，我接受。”光依旧一脸轻松，仿佛不是什么难事，她伸出了手，三指并拢，大拇指翘起，留了一根小拇指伸在外头。
　　“这是什么？”
　　“约定。”
　　光拉起芝诺斯的手，给他摆了摆造型后，勾住了他的尾指，男人的手比起她的来说更加宽厚，她费了些功夫才让自己盖到对方的大拇指。
　　“看上去很脆弱。”
　　没有纸面文书的限制，也没有咒语魔法的暗示，单只是身体之间短暂的碰触。芝诺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里残留了一些温度，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也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芝诺斯。”光微笑地看着他，不带任何嘲讽意味，“我跟你约定以后，便不会违背诺言了。”
　　“你又要怎么保证呢？”
　　“没有办法保证，我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你的存在。不然，我与你剩余的时间就到不了一个月了。”
　　“是吗……”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光头一回有些焦急起来，没有流于表面，但芝诺斯看得出来。
　　芝诺斯也看得出来，光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可要别让我感觉到无聊啊。”
　　“不会。”事情谈好后，光又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精神地靠在墙上。
　　“对了，芝诺斯。”
　　“嗯？”
　　“我不讨厌你，真的。”
　　“……看得出来，但为什么？”
　　“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
　　“……”
　　芝诺斯没有回话，但他看向了光，对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追逐的猎物对自己萌生的情感，不是自己期望的。但是，还是不讨厌。
　　为什么？
　　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原本是装睡，但后来因为真的很困而睡着的光，在朦胧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被扛了起来，硌人的肩部似乎快要把自己的肚子顶出去。清醒了大半的光还是没有睁眼，她也没有乱动，总感觉如果让身下的人不高兴的话，说不定会被甩在地上当麻袋拖走。
　　好歹，看到睡着的自己后，芝诺斯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把她放回床上，这算是进步了……不是吗？
　　
　　光没有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除了拂晓的同伴，以及各国主要领导人之外，对其他人来说，芝诺斯的存在已经成了一个谜。让这样一个潜在的巨大危险能在艾欧泽亚肆意走动，光已经做好很多准备来劝服他们了。
　　意料之外，虽然自己的这番行为有让他们苦恼，但是自己仅仅是在各地立下誓约——不会让芝诺斯伤害任何人，除此之外倒也没付出太大代价。
　　每当光被问起，如果芝诺斯不受控制，又要再度造成破坏，她又有何应对措施时。光只是回答说，自己能解决末日，自然也能解决引发末日的人。
　　能让身旁的金发男人跟自己一起旅行，她实在付出了太多。
　　萨纳兰的热风滚过，风沙如薄纱层层袭来，光提了提面罩，只让一双眼露出来。
　　“所以，你可别违背诺言啊。”
　　身旁男人的兜帽摇摇欲坠，再彻底被吹下来之前一只手速度极快地抓住了边缘，往下按了按。
　　突然，男人掐住了光的手腕，力度不小，光看过去，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
　　“……如果我对世界造成威胁，你就会拼上性命来阻止我，那为什么我不——”
　　“啊呀，你怎么又来了。”光嫌烦地挣开了他的手，“说过了吧，如果你违约，那么我会拼上性命地，用你最不喜欢的方式战胜你。”
　　“难道你不相信……？我炼金技术可是顶尖的哦？”
　　男人没应声，但是光知道他听进去了，她愉悦地去抓芝诺斯的手，牵住了他，哼着歌往前走去。
　　又是热风袭来，男人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兜帽。
　　
　　“店家，要一间双人房。”
　　一堆金币被撒在了柜台上，老板忙不迭地去数，金额已经远超过价格，但剩下的金币还有大堆。
　　“姑娘，找钱不要了吗？”
　　“不要了，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就好。”
　　“好勒。”
　　
　　“到啦！”
　　进了房间后，光长呼一口气，揭下了面罩和帽子，等到她解完，往背后看去，见芝诺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你不热吗？”
　　“不，我只是……有些感觉无聊了。”
　　芝诺斯摘下兜帽，一丛金发垂下，原本柔顺光滑的发丝有大片的黏连起来。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是要打算做什么呢？”
　　“想给你看些东西，暂时保密。”
　　光皱着眉盯了他一会，然后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将他引到了房中的梳妆镜前，让他坐下。
　　“你的....”
　　“什么？”
　　光不回应，她从抽屉里翻到一把梳子，在手掌上轻刮几下后，开始为芝诺斯整理头发。
　　头皮传来不轻不重的刮擦感，芝诺斯微微地愣了愣，他险些抽出镰刀将身后人的头颅割下。胆敢在未得到允许前，就触碰曾经的加雷马帝国皇子头部的人大多数心怀不轨。
　　所以他只是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光的手腕。
　　“你这是在做什么？”
　　“帮你梳头而已……你每次阻止我都要用这么大的力掐人手腕吗？”
　　听到后方传来的抱怨，芝诺斯沉默地放下了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有什么为什么？”光见他没有拒绝，就继续给他梳通头发。
　　手法并不含糊，是真心实意地要给他梳头，没有半点别的意味。不是讨好，也不是工作，就是想帮他。
　　芝诺斯没说话，一言不发，甚至当光不小心失手揪了一根头发下来他都没太大表情变化，镜子中，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直都是平淡地侧向一边，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
　　“好啦，不痛吧？”
　　梳齿插入靠近头皮的头发，可以一路滑到发尾甚至掉落地面。光满意地将梳子放回抽屉，芝诺斯却又把梳子拿了出来。
　　光疑惑地看着芝诺斯，男人的目光黏在梳子上，过一会又黏在了她的脸上。
　　“你以后……还会这么做吗？”
　　“如果我心情不差的话，会的。”光挑了挑眉，“这是对我技术的肯定吗，芝诺斯殿下？”
　　她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他与她的共处时间本就短暂。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不知为何，芝诺斯却隐隐希望光能经常这么做。
　　“你说你要给我看些东西，是什么？”
　　“恩……我想，也是时候了。”
　　已不再有狂风呼啸着拍打窗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墨黑的静谧，一轮新月挂在夜空，点点闪烁明星缀在一旁，过路旅人能因此得到少许几分光明。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光引着芝诺斯到了广阔的荒漠中心，这里什么都没有。
　　“相当无聊，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吗？”
　　“作为我们的战斗场地呢？”
　　“你愿意现在就跟我——”
　　“不，不是。我想进行的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对决。”
　　“并非燃烧生命的斗争吗？”
　　“人类的生命力是有限的，燃尽生命只为一战固然不错，但是……”一把大剑出现在光的手中，她挥出一道黑色剑气，带起飞沙。随后她把剑插入地面，又拿出了一本书，笔尖划过纸面，蓝色的龙神之灵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喷出一团烈火砸在远处的沙土上，风沙骤起。
　　“我精通的战斗职业远不止这些。东方忍术与本土双剑的结合，雪国千年战争的积累，古老的军法秘策，召唤蛮神之灵的术法……这些能力，你不想全部体验一番吗？”
　　头一回，她看到金发男人面上露出了如此兴致盎然的表情。
　　“我的挚友，你可真是太让人惊喜了……”
　　“先别高兴，要是让我发现你到了极限还打算消耗生命继续战斗的话，以后我不跟你这么玩了。”
　　芝诺斯没说话，他小幅度点了点头，嘴角缓缓上扬。
　　既然有细水长流的机会，他没道理不选。
　　“那，我要上了哦？”
　　
　　芝诺斯相当怀疑光已经摸清了他的极限。正当他被激烈的战斗点燃血液，进而忍不住要点燃生命力时，他对上了光的眼睛。
　　饶有兴致，像是在等他进行下一步。但这种表情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了。
　　芝诺斯有那么一瞬，确实想违背约定，以自己的快乐为首要目标，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生存着。
　　可是，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那一秒前，手指传来了莫名的温度，像是被谁的尾指轻轻勾住。芝诺斯又想起那双眼睛，飞速划过的星系在其中，与眼前这双含笑的眼睛重叠，仿佛星系从不存在，自始至终唯有金发男人的倒影才是真实的。
　　他停了下来，相当可惜地啧叹。
　　“哎呀，你遵守了约定呢。”虚张声势的神色褪下，光由衷地微笑，“真好，我很开心。”
　　“作为鼓励，我就给芝诺斯殿下展示展示自己的厨艺吧。”
　　光从兵装库里掏出厨具，又从背包里翻出一些调料和动物的生肉，就地生起火来。
　　先前的战斗确实耗尽了力气，芝诺斯不避讳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搁在立起的膝盖上，直勾勾地盯着光，闪烁的火光让一贯锋锐的女性面庞变得柔和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芝诺斯不回答，也没有移开视线。
　　肉已经烤上，等到煎烤完毕还需要一些时间。光不服输般回瞪芝诺斯，后者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又莫名地勾起唇角。
　　很怪的人，但也是她所……的怪人。
　　光握着插肉的杆，慢慢地转了转，察觉到男人的视线依旧灼热后，忍不住开口发问:“芝诺斯，你的剑术是怎样学会的呢？”
　　“对我的事情感到好奇吗？”
　　“为什么不呢？”
　　芝诺斯嘴角的笑意淡去，并不是因为心情不佳，而是陷入了回忆。
　　他慢慢地诉说。故事不长，故事里有年幼的皇太子，也有老师。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少得能够一语带过。说是教导，其实芝诺斯靠自学学会了剑术。说是老师，在最后一课上他却因为学生掌握了他的本领而想杀了芝诺斯。
　　有些荒诞，芝诺斯讲述这些时却没什么情绪波动，在末尾，甚至他把这些总结为父亲赐予自己的礼物。
　　“是吗？当初在加雷马那会，你把我的灵魂塞进一个帝国兵身体里。那是你给我的礼物？”
　　肉烤好了，光灭了火。被火烤过的肉的外皮看上去十分香脆，有几滴油滑下落在熄灭的木柴上。
　　“能让自己变强的一场磨练，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
　　“但我并不喜欢，你应该很清楚。”光开始清洗刀叉，她倒了几瓶清水，水流混着月光倾泻进沙地中，“既能锻炼我，又能引起我的憎恶，让我被恨意驱使与你战斗。想得不错。”
　　一副刀叉已经被洗净，光递给了芝诺斯。
　　“末日在你眼中永远更为重要。”　
　　“吃醋了？”
　　“……呵。”
　　不是嘲笑，不是苦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单纯因为想要笑，所以发出了笑声。
　　就连本人也不了解的心情，又怎么能被试探出来呢？
　　于是光叹了口气。
　　“尝尝我的手艺吧，芝诺斯。”
　　
　　二人组的旅行持续了一段时间。
　　萨纳兰炎热干旱的荒漠；树木参天的黑衣森林；拉诺西亚蔚蓝的海与金色的沙滩；伊修加德附近的皑皑白雪；基拉巴尼亚的险峻山崖和洞窟溶洞……
　　光没想到芝诺斯居然愿意按下性子跟她到这么多地方去看看。因为其实这趟旅行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源于她的私心。
　　“这趟……旅程……有感到开心吗？”
　　在轮船的颠簸中，昏昏欲睡的光这么问过芝诺斯，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大概吧。”
　　臂上一重，已然睡去的光大半身体倒在了他的怀里，芝诺斯又沉思了片刻——虽然说是在思考，但手已经先于脑子，将光的姿势摆得看上去更为舒服了一些。
　　光仍然在他怀里。
　　女性的身体虽然看上去纤细，但臂膀的肌肉是不容小看的有力。不知为何，芝诺斯突然感到有几分不真实。
　　目前为止的旅行，他经历了太多自己以前漠不关心的事情，而且感觉……不赖。
　　功劳大多得归于面前睡着的女人，芝诺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自己如此关心而尽心尽力。
　　要说有没有利用的成分在，芝诺斯觉得有，但他目前不清楚光要利用自己干什么，至少到现在，都是光付出的较多，他给予的较少。
　　比起这个，有件事情是芝诺斯更为关心的。
　　光最近，似乎愈发容易入眠。
　　
　　耳畔不再有海浪声萦绕，光眯了眯眼睛，午后阳光不顾眼皮的阻拦想硬生生挤进去，于是她干脆将手臂搭在眉骨上，似乎又打算就这么睡过去。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头顶传来的冷淡声音耳熟至极，光清醒了一点，她隐隐意识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了。
　　“已经到了吗？”
　　光浅浅伸展腰部，然后干脆地环住芝诺斯的脖子，一副不肯自己走的样子。
　　“你这是在做什么？”
　　“潮风亭就在距离码头不远处，你抱我过去吧……太困了……”
　　光还未说完，芝诺斯便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不，这次不行。
　　芝诺斯横抱起光，看了一眼地面，然后松开了手。
　　在被失重感惊醒前，疼痛先一步让光完全清醒。
　　“啊！”光睁大的眼睛里有着惊魂未定，等她稍微缓过神时，她不满地看向了面无表情的芝诺斯，“你下手怎么这么狠啊。”
　　“你的身体，不对劲。”
　　贪睡姑且能认为是累了或是想偷懒，但日日与光切磋的芝诺斯能够觉察到，光的耐力和韧性也在退步。
　　她隐瞒了什么。这是芝诺斯能够确定的。
　　“……我确实有些事情没告诉你。”光慢慢地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欲坠，但芝诺斯没有主动去扶，光也没有去寻求他的帮助。
　　“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与你之间的约定的。”她笑了笑，“你应该不会被这短暂一个月的经历动摇，我想你依旧希望跟我以命相搏。”
　　“……最好是这样。离你所立下的期限不过几日了。”
　　话说出口，芝诺斯头一回觉察到了一股异样感盘在舌根，他想说的不是这个。确切地说，他想表达的情感无法通过这些言辞传达给光。
　　“我会的，那么现在我先去休息了。”
　　光按了按太阳穴，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转过沉重的身体往旅馆的方向走去。
　　手腕被握住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
　　“你先前说过，要带我去看红玉海和太阳神草原。”芝诺斯顿了顿，“不去了……吗？”
　　“……哈，如果你如此希望的话。我不会食言。”芝诺斯听到了女人笑声，“那么我们一起去潮风亭等待吧，转乘的渡轮要晚些时候才来。”
　　“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对此感到厌烦呢。”
　　“同行对象是你的话，不算差。”
　　白日里旅行游玩品尝美食，入了夜便找僻静一隅切磋战斗。
　　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的话，芝诺斯觉得也可以。
　　“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的道路？”
　　“以后……？”
　　“是啊，在你所期待的那场战斗过后。我们之间终有一方是会死去的吧？”
　　“你已经认定自己会输了吗？”
　　“胜利的一方会是谁，我以为你已再清楚不过了。”
　　芝诺斯没有应声，光也不追问，走进潮风亭后，光要了间包厢，订了些多玛特产酒，干脆地在白日里喝起酒。
　　“……你会死吗？”
　　“提起了很沉重的事情呢。”光顺便给芝诺斯也斟了杯酒，“不过，也都这个时候了，我便告诉你吧。”
　　吸取了众多负面情感的渴望终结之物，光虽然最后讨伐了她，但是自己也受了不少伤。这些伤大多不是物理层面上，而是精神上。负面的潜能量在光的体内大量积蓄，身体机能无法处理这些乱窜的潜能量，只能让生命力和以太快速修复被损伤的身体。
　　没有解决方法，只能等死。
　　在回到亚伊太利斯后，她便将此事告诉了拂晓的同伴，这也是最终得出的结果。
　　没有办法治疗。
　　这件事在光和芝诺斯一起被传送到诸神黄昏号之前，她就已经有所觉察了。
　　那时候她想，既然如此，就用这点所剩无几的时间去陪陪那个追逐自己很久的人....以及再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吧。
　　毕竟，要是在回亚伊太利斯前就与芝诺斯决斗的话，她可能不过几天便会死掉。
　　“就是这样。”光举起瓷杯，酒液滚过喉咙，一阵火辣的感觉随之燎起。芝诺斯的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握住瓷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
　　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光诧异地睁圆了眼睛，瓷杯碎片散在芝诺斯手边，有几枚甚至扎进了他的手指，澄澈的酒液混着血从桌上滴落。
　　他好像很不高兴。
　　光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消毒和医疗道具，坐到芝诺斯的旁边为他清理手上的伤。
　　“你生气了，为什么？”
　　“……”
　　芝诺斯还是沉默不语，他皱着眉，冰蓝色的眼睛中有着疑惑，绷紧的嘴唇代表他心情不佳。
　　“我不想你死。”
　　“因为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挚友吗？”回想起曾经芝诺斯在自刎前说的话，光不自觉地拿来揶揄他。
　　“你死了的话，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
　　没有她的话，这一个月的经历就是又臭又长相当无聊。
　　“哎呀，都跟你独处那么久了，怎么不知足呢？”
　　……不够，远远不够。
　　“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方法了吗？”
　　“我的同伴很关心我，如果他们没有来找我的话，那说明能够救我的方法还没被找出来。”
　　清理完伤口后，光开始缠绷带，芝诺斯的手指长而又骨感，光不合时宜地神游天外。
　　没有包扎完，刚刚被光在心底夸赞过的好看手指就不听话地抓住了光的手。
　　“伤口会崩开的！”
　　“无所谓。”
　　腰部被有力的手揽过，芝诺斯将光抱入怀中，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填补他心中越来越大的黑洞。
　　……不够。
　　光正纳闷着，突然脖颈侧一阵刺痛，像是被咬了，而且不止一口，一阵阵的刺痛在那块地方蔓延开来。
　　“你是狗吗，芝诺斯！”光恼怒地去推肩上的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手却被很快地抓住，被握得很紧。
　　光这时才看到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似乎有什么在其中燃烧。非常剧烈地燃烧，非常剧烈地渴望。
　　“很讨厌吗？”
　　嘴唇一张一合，句尾的疑问语气被拖长到带了些缱绻意味的地步。光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芝诺斯的这个问题不仅针对他刚刚的行为。
　　“……如果你轻点的话，也不会讨厌。”
　　于是芝诺斯用舌尖舔过咬痕，他头一次这么耐心，光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原先只是拥抱，后来两个人就滚到了地上。
　　看着面色潮红的光，芝诺斯犹豫地顿了顿，去吻了那双他盯了很久的唇。
　　他原以为只有兵刃相接才能让自己高兴，才能让她和自己心意相通。现在看来，别的方式也能达到这种效果，甚至更显著。
　　内心的空洞，好像不再那么明显了。
　　男人的精力旺盛的恐怖，光以为还能赶上夜间的轮船，没想到等到自己能够站起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能够知道芝诺斯的心情固然令人高兴，但是……
　　光系着外衣的扣子，一边看着还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男人，被割裂的阳光撒在他面上，那张平素冷漠的脸也变得温暖起来。
　　手指不自觉地伸展，想要触摸他的面庞，指尖还未触及，一双冰蓝的眼睛就睁开刺了过来。光也没有怯懦，便迎着目光抚上了他的脸。芝诺斯依旧只是直直地注视光。
　　“对一个快死的人做这种事情，有些令人困扰呢。”
　　“你讨厌吗？”
　　“……我很开心。但是，过几日的决斗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就该这样。”
　　芝诺斯又闭上眼睛，这次无论光如何碰触他的头发或是脸颊，他都没有再睁眼。
　　
　　太阳神草原，这是各种意义上，他们旅行的最后一站。
　　事先跟各个部落的首领打过招呼，划出一块战斗场地后，光便不急不慢地坐了下来，抬起头看，太阳距离天空中央还有一段距离。
　　芝诺斯没有坐下，他放眼看向辽阔草原，风吹过，漾起绿色的波浪。周围聚集了一些好奇的草原居民，他们都远远地站在被划分的范围外，大多数是想看看模儿部落的勇士。
　　因为旁观人群的增多，芝诺斯不耐地敛眉，他的眼神越来越利，注意到这一点的光叹口气，站了起来:“那么，我们提前开始吧。”
　　“...终于。”芝诺斯笑了，是这一个月来最真诚的笑容，那是对与强敌战斗的渴望，他从背上取下镰刀，如捕食猎物前的豹子般蜷缩身体积蓄力量，随后以恐怖的气势和速度冲向了光。
　　风呼啸而过，光的头发和衣服随之飘扬，但她连眼睛都没有眨，而是认真地举起武器准备接下这一击，阳光在刀刃边缘洒下白色的一边，她使用的也是镰刀，两把镰刀撞在一起，爆出的余波让周围狂风四起。
　　没有英雄，没有皇子，站在草原上的是两个战士。没有多么花里胡哨的招式，只有纯粹的力量和技巧经验积累。
　　不需要藏私，有什么厉害的便使什么，伤害到自己也无所谓。没有利益的包含，这场战斗的目的在于战斗，因此他们全力以赴。
　　防御都不夹杂在其中，刀刃刮过草，刮过盔甲，砍向了四肢躯干，鲜血四溅，伤口遍布，即便如此，只要没倒下，只要还能战斗，他们就不会停下。
　　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光最先被弹飞了武器，她也没纠结于此，而是摆出肉搏的架势冲向了男人。芝诺斯也很干脆地放下镰刀，转而狠狠地甩出一拳，没有技巧，没有考量。
　　继续战斗，不会停下，直到一方倒下。
　　而那最先倒下的一方，甚至两人早在战斗前就已预料到。
　　倒在地上的光在笑。
　　“你赢了。”
　　“……”
　　面前女人的生命力肉眼可见地在消逝，自己终于赢了她，但那份欣喜却很快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淹没了。
　　“哎呀，跟你战斗真的很开心呢，上次在阿拉米格皇宫的时候也是，”光闭了闭眼睛，往事仿佛历历在目，“恩，很开心。”
　　芝诺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住光的手，湿润黏腻的血液填在两人手掌缝隙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光就快死了。
　　“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什么表情？”
　　“像是被抛弃的表情……哈，开玩笑的，我现在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多跟我说说话吧？”
　　“好，你想听什么？”
　　“之前聊过你的剑术，那么再聊聊你的钐镰技巧吧？你是跟谁学的呢？”
　　于是芝诺斯开始讲述，皇太子不善于讲故事，但光时常缠着他让他讲，每次也都会很认真地听下去，期间基本不会插一句话。
　　这次也是，他讲了很久，都没能等到怀中人的回应，但他像是没觉察到，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等到芝诺斯讲完，低下头去看她时，光的胸前已经不再有起伏。
　　...结束了吗？
　　芝诺斯怔怔地看着光的尸体，这时候才有人敢上去，但芝诺斯没有回答一句话，不过当问到尸体处理相关问题时，芝诺斯还是松开了手，把遗体交给了他们。
　　艾欧泽亚的英雄的葬身处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争议，但很快也得到了解决。英雄的葬礼有很多人出席，不少人都在葬礼上诉说了英雄对自己的帮助。不过有一个相当可疑的人，来得时候便裹得看不出身份，走又走得极快。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忘了。
　　匆匆几个月过去，这片大陆发生了不少事情，同时，新的灾难爆发了。英雄虽然死去，但也有更多的英雄出现。异兽入侵战争中，有个神秘的黑衣男人出现，他戴着兜帽和面罩，手持一柄镰刀，杀了很多异兽，也救了很多人。他不做别的事情，单只是杀，每次都是突然降临，但等到异兽的尸体遍布大地，被救助的人想要表示感谢时，他却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风吹过，漏出兜帽的那缕头发，好像是金色的。
　　异兽之王被他的行为激怒，提前结束休养期在附近城镇大肆捕杀人类表示报复。各国精锐以及中立联盟拂晓得到消息后，也迅速组建了队伍进行对异兽之王的歼灭。
　　传闻异兽之王有如同龙一般庞大的身躯，身体上密密麻麻排布着眼睛，它没有四肢，却有着无数根**的触手。即便受了再重的伤，只要身旁有能提供生命力或是以太的事物，它就会伸出触手将那些东西塞入一张有着无数利齿的巨嘴，吞入体内，靠此就能迅速恢复。
　　战争最不缺人，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拂晓的贤人拼死与它搏斗，在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那个神秘的金发男人出现，阻在了贤人与异兽之王中间。
　　“没有她的旅行真是无聊得可悲。”
　　放下了这句话后，他便对异兽之王挥下武器，受了重创的拂晓因此得以全身而退。最后，人们找到了异兽之王的尸体，在进行肢体处理时，人们在怪物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具没被腐蚀彻底的尸体，像是一位加雷马男性的，人们认出了是那位神秘的男人，男人的武器镰刀就深深插在怪物的胃部**中，而他已经被腐蚀得只剩骨头的手紧抓着刀柄，难以分开。
　　男人的身体也被胃液腐蚀得看不清面貌，加上大规模灾难后总会有许多对不上身份的未知遇难者，因此即便再可惜，也只能将这位英雄葬在无名坟冢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拂晓联盟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将他葬在已逝的艾欧泽亚英雄的坟旁边，拂晓血盟是目前已知最后一个与这位无名战士接触过的，或许他们知道这位战士的身份，但是拂晓血盟却表示不会公布他的名字。虽然有些遗憾，但拂晓血盟的提议还是被采纳了。
　　一座坟墓旁多了一座坟，这就是他们生前的结局。
　　但在萨雷安迷津地下的一处名为星海的地方，或许又会有两个灵魂重逢，或许当他们在星海中漫游时，其中一个灵魂还会对另一个灵魂问道:
　　“在这场旅途中，你有感到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