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诺斯拥有翅膀，但他不会飞。在他还没学会飞行的时候，出了一场事故，他从高处跌落，折断了还未长好、变得足够坚实的翅膀，羽毛着了火。虽然时间流逝，伤口渐渐都愈合了，羽翼也恢复丰润了，但没有人来教他该怎么飞了。他还是不会飞。
他时常坐在一处最高的地方，好不再总得昂着头仰视飞过的人们，脖子很容易酸痛。人们都是匆匆飞过他眼前，翅膀拍动，提高与降低高度，转弯，都与水流一样自然。他们听着音乐，打着电话，双手手指快速写着短信。杰诺斯观察了很多人，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重复播放无数遍。这些事情对普通的、会飞的那些人来说，是再平淡不过的日常，但这所有每次经过闪过他的视野，都在为他强调一点，就是他却做不到这无比简单的事。他记录他们飞行的方式，如何起飞与降落，画出草图，测量出距离与角度，估算出分解动作的时间与接续。他几乎完成了一项详细的研究。但他还是不会飞。他坐在高处边缘，低头看天空在他的脚下，但他如果一次不小心，打了个滑，他想，他会摔得比年幼时更难看，他会折断脊椎，躺在扭曲的身体结构与血泊里。他会死。将会飞的人从高处推下，只是一个玩笑，但换作他，毫无疑问是会死的。他沉默，他很明事理。
有一天在他的瞭望口，他遇到了另一个人。一开始他没有正眼去看，没有搭理，他一贯如此。那个人问他，飞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不会飞，他回答。啊，抱歉了。对方说。这没什么，杰诺斯没有再答话，他习惯了。
然后他发现那个人没有翅膀。
没有夭伤或生长的异常，那个人只是单纯地不拥有它，从出生时就能发现，背后没贴着两片湿润的小羽毛。这是很显眼的，肚皮上的伤疤可以被衣服挡住，一只手的缺损可以藏在衣袖里面，但身后缺少羽翼，能让一个人整体的形象都变得仿佛怪物。
或许出于自身原因，杰诺斯没有用常人那种异样眼光来看待这个人。相反，他感觉没有翅膀的人体态显得更轻巧，没有大片羽毛翻起遮挡他身体的轮廓线条，遮蔽湿润皮肤与眼睛散发的光泽。他觉得这个人才是完美的。自己是个缺陷中的缺陷者，眼前的人正是他想要的形态。如果翅膀是一对可拆卸的部件就好了，杰诺斯想，这样他就能把它们轻易甩脱了，它们对他只是纯粹的累赘。这样他就可以变得与这个人一样了。这样他就可以走近他了。
他总是在俯瞰，而他身边的人总是在仰望，天空空无一物而广袤。我在练习飞行，那个人说。不可思议，杰诺斯抬头望向他。这里这么高，视野也很好，我想在这里展开我的第一次飞行。这怎么可能呢，杰诺斯想，但对方的神情告诉他这不是打趣的话。为了能飞起来，他可是做了很多准备与锻炼了。他练习跳跃，身体姿态的调整，提高呼吸的极限。
你不必要这样做，杰诺斯对他说，不必要硬变成和别人一样。可是啊，埼玉说，不是那样啊。在活了这么久之后，他早已习惯异样眼光，现在他只是单纯地，想去飞试试看。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会摔死的，杰诺斯想，他一定会摔死的，即使死后也只是成为另一种笑料，那结局过于惨淡了。
但他心里又有一点预感，实在是莫名其妙，他觉得他能成功。连没有翅膀的人都要匆匆经过他身边，走远了走向天空。而他还是不会飞的。你为什么不能飞呢？给他带来这一切的人问他。他的翅膀有一点瑕疵，但那只能算是道装饰花纹，年轻的强韧让这点伤不成阻碍。他拥有强健的翅膀，它不存在任何问题。
其实在他心里存在着一点希望。他掌握着知识，他完全了解飞行是什么样的。也许如果他试着落入半空，本能被激发，他自然就能学会如何飞。这是会镌刻进灵魂里的。这是很可能的，这东西看似离他无比遥远，其实也许是可以触及的。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只要他有所尝试。其实他明白。他可以展开翅膀，他是做得到的。他视而不见的事实，他人却能轻易点清。
我希望你能飞起来，那个人对他说，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飞行。
那将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在埼玉准备执行试飞计划的那天，在早晨，埼玉醒了，看见房间里杰诺斯的身影，遮挡了清晨阳光，影子从窗下拖长，一路延伸到他的床。
杰诺斯展开的羽翼十分宽阔，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留在上面，白羽全部浸染了火烟的灰。它们收拢，给埼玉带来铺天盖地的感觉。它们也很厚实，可以隔绝声音与光，隔绝危险的，又充满各种吸引人的东西的纷杂世界。
杰诺斯知道他其实可以飞，也知道他永远都不能飞。一次跌落让他的灵魂砸出裂痕，一道他不可能跨越的天壑。他被过去困在地面，被困在原地，他固执的心念让锁愈加坚固沉重，不可击破。
他没有迷茫混沌，他的头脑从来都很清楚，知道自己在盲视着什么，做了什么选择，又是为了谁沉迷，已经做了、正在做着怎样的事情。
即使在这幽深荆棘丛中，有人从外界向他伸出手。
我的心永远被关在笼子里。你来了就再也不能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