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知道自己在流血，他更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一路上经手他的所有警员和医护工作者反反复复确认他的状况，他们神色焦急然小心翼翼地安慰他，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或许以为他是那种敢用身体拼事业的Omega（他们在不知情下自然流产的可能性极大）。可惜他不是，让大家失望了。

没上麻醉，他能清晰感觉到生殖腔口被扩开，某个东西伸进来，把已死的胎儿搅碎，再把残肢吸出去。沈巍向来能忍，喘息也是微微的，没有一点呼痛声。这次倒不是因为羞耻什么的，而是单纯觉得没必要。

说来也巧，唯一一个能真正让沈巍疼的人，从来不在意他的求饶。

大概是那些碎块足够拼出完整人形，两腿间换了一种器械，在腔壁上来回刮擦。沈巍想躲开这种折磨，但他强迫自己放松，保持双腿大敞。

他盯着手术台顶上的无影灯，心里默念自己前Alpha的名字。那个人知道他私自怀孕会很生气吧？触及原则问题赵云澜从不妥协，但他再气也不会对孕妇动手，应该不会放任他一个人来做手术的。他不放心，各种意义上。

他会守在外面吗？刚刚被推进来时沈巍没有感受到他。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沈巍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失态，抓着对方的袖子求他不要放弃那个宝宝，求赵云澜救他。

而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这样一个能救他的人不存在。从六年前开始，他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就不想要它。

命运是多么会和人开玩笑啊。

如果沈巍没有负气跑出来，如果他像以前那样置顶赵云澜的一切消息，哪怕是如果时间再凑巧一些，这个孩子现在还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肚子里，而不是七零八碎在手术盘上。是这个新生命让沈巍下定决心，他自己可以死撑着，可以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从小成长在这样畸形的家庭关系里。

而现在，一切与沈巍逆来顺受，从来没有想过要过一个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的。

这一点难以言说的情感化作咸涩的液体，从他眼里流出来。

正在操作的医生吓了一跳，以为下手太重，伤到了患者的黏膜与脏器。

沈巍摇摇头。只这一小会儿，他马上就再也不能哭了，赵云澜不喜欢他哭。

尽管他们已经离婚了。



外边汪徵正在组织语言，试图在不引起赵云澜情绪剧烈波动的情况下把事情说清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Alpha困兽一样地转圈，阴沉的脸色上有暴怒，有悔恨，能把任何一个术后的Omega吓到哭，就是不像能安慰人的样子。

“发现的时候很危险，失血量太大了，孩子从一开始就没能保住……”汪徵欲言又止，还是加了一句主观判断，“沈老师很坚强。”

不是的。

全世界都觉得沈巍简直无坚不摧无所不能，怀着孕被人掳走还能积极组织自救，把一个人高马大需要整个警队出动的绑架犯撂倒，说不定还有他Alpha言传身教的因素在。可只有一个赵云澜知道，不是这样的。

沈巍皮肤白，下手稍微不注意就会留下淤青；他时常在厨房里忙活，手上划的一道道小口子，连创口贴都没法贴；发情期里他不得不暴露自己的弱点，每每掉眼泪就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让赵云澜看见。就像现在，他哪里坚强，不过是一个受难急需抚慰的Omega罢了。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赵云澜吐口气，哑着嗓子不知问谁：

“他坚强……就该受这些罪吗？”

汪徵一怔，觉得他这反应和想象中偏差不小，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

一片沉默里，“手术中”的绿灯灭了。赵云澜腾地站起来，顺带赶汪徵去病房外的椅子上躺一会。沈巍被推出来时身上的被单不知是盖歪了还是怎么回事，滑向一边，露出大半个颈侧。他的Alpha想帮忙盖好，却在指尖触及的那一刻猛然缩回手，最后还是脱下外套给他披上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沈巍冷。

后来到了病房，赵云澜把昏睡的病人抱到床上，帮他盖上被子，顺手就想把那件外套抽出来。结果一下竟没成功，沈巍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边，又像是用上他平生所有力气，Alpha拽都拽不下来。

赵云澜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攥住了。而他抓得愈紧，愈无依。

他忽然不知道把沈巍一个人丢在这和让他抓着一件皮夹克醒过来，到底哪一种选择更残忍。

“你做的很好，”来查房的小护士夸奖他，也是解救他，“Omega在这种时候会格外需要Alpha的呵护，你的气息会让他很安心。”

即便成家这么多年了，他依旧算得上潇洒倜傥。年轻的女O看他掖被角时眉眼一瞬间透出温柔，赶紧把羞红的双颊躲在登记板后头。

可英俊的男人摇摇头：“不够。”

小护士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开始忙手上的活计。赵云澜干脆坐在床头，怔怔望着这张他本应看惯了的睡颜。

他早应该想到的。那么多次，他连一件皱巴巴的皮夹克都没有。



护士走后，留了一盏床头灯。

“沈巍？巍巍？”昏暗里赵云澜用平时床笫之间的昵称小声叫他。明明是在喊人，他的声音却放得那么轻，反而是怕惊醒了Omega的样子。“你看看我……”

偶尔，沈巍的身体微微抽搐。他太累了，意识根本无法回笼。只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本能地想要靠近。等到稍微清醒一点，铺天盖地的疼痛先活跃起来，他压抑着咬住下唇，不愿叫出声。

可赵云澜偏偏用指尖划过那处深深的齿痕，像是要撬开他的嘴，撬开两片禁闭的蚌壳。

沈巍的心底藏着一个名字，他总疑心自己不该得到它，于是用了一万分小心，经营着偷来的时光。

只有在这样深度的昏迷里，丝丝缕缕的委屈从躯壳的裂缝处溢出。毕生的苦楚潮水般涌来，将人窒息，而后淹没。

赵云澜怔住了。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是你即使不人不鬼也坚持活下去的原因。在最苦最疼的时候，仿佛只是喊一声他的名字，也是一种奢望的慰藉。

而你明知道他不会应。

“云澜在这呢，”被唤的把他搂的更近，末了带了咬牙切齿，“……那混蛋在这呢。”

可总归是太迟了。他的话音消散在冬日凉薄的空气里，在黑暗最深的黎明前。沈巍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