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 22

“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木兔端着汤碗坐在餐桌对面问赤苇。
“咱们家车现在在宫侑那儿，昨天你睡觉的时候他来开走的。他的车开去保养了，明天还得去送北。你今天出门直接打车吧。”
赤苇划开手机的日程表挨个给木兔念他的行程。

昨天晚上黑尾和研磨没留宿。十一点多的时候木兔困得不行，赤苇就想先打发他去睡觉自己陪黑尾——本来他们想留黑尾和研磨住下，黑尾推辞说研磨喝这么多不方便，让他再睡一会我们就走——但木兔坚决不肯，长手长脚地在小沙发上瘫着，打着打着呼噜还会在睡梦中一抖，赤苇一边陪黑尾喝茶还要一边看顾木兔有没有把毯子拽下来，毕竟秋天入夜之后还是有点冷。
这个场面想起来也是有点好笑。以前一堆在拉面店喝汽水都能high到上头的人，现在聚在一起竟然是这种喝茶聊天的大叔局。
“辛苦了哦，赤苇。别看研磨这样，他对自己有很高要求的。前提是他觉得有趣的事。”
黑尾带着点笑意小声说。研磨好像快醒了，在黑尾腿上不满地动。
赤苇怕吵醒研磨——木兔是不怕吵的，他困得狠了外面就算吹呜呜祖拉他都不会醒——也压低声音说，不会。
没事了吧？黑尾在他和木兔之间比划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你们。
赤苇摇摇头，黑尾露出了然的神情。
我就说嘛——我就说你们两个怎么会有事。你们唯一出乎我意料的事就是居然你和木兔没有高中就谈恋爱，我真的还挺吃惊的。
不过赤苇还真不了解他和木兔在大家眼中是这种印象。他一直觉得自己把暗恋木兔这件事藏得很好。
“毕竟都是高中生。黑尾前辈还要茶吗？”
“不要了。研磨在我腿上我也不好上厕所嘛。”
黑尾还抽出空来接了一个濑见的电话，用非常嫌弃听得出是很熟关系很好的人才会这么说的口气讲濑见这个时间来电话你也不怕打扰我吗。
赤苇听得到对面爽朗的笑声，无非是好久不见了贤二郎说要谢谢你的手捧花，等你过生日也给你和研磨准备点礼物。之后他们又商量了一轮夹着无数专业词汇的正事，赤苇虽然对这行知之不多，但也听得出大概是濑见调回东京的事。
放下手机的黑尾盯着电视上的深夜剧，伸了个懒腰说，我就知道，濑见和白布不可能在仙台窝一辈子。
“濑见和白布在一起还真算是各得其所——你看他那个玩心很重的样子，但其实濑见英太是相当不好惹的人哦。他可是会说‘贤二郎，给我往上爬’的人呢。”
黑尾模仿濑见的语气也惟妙惟肖。他也许是在开玩笑，但赤苇听着也有几分真。
深夜剧无非是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的人为虐心戏份。赤苇写累了的时候也会瞄上几眼，但他从来都无法从这种电视剧里获得灵感，顶多是寻找一下自己和大河静之间的差距，虽然木兔总说赤苇你看看现在电视剧的质量，我觉得你去做编剧应该也不会差。
“列夫——就是我们队里那个嘴欠到不行的混血儿后辈——他还问过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对。”
“然后呢？”
“然后他就因为过于嘴欠，去接研磨的托球了。把研磨累了个半死。”
赤苇看着木兔出神。
那些日子在他和木兔在一起之后，赤苇就很少再回忆了。高中的时光太幸福也太短暂；那个时候赤苇总是想着要多和木兔相处几分钟再几分钟，但就算他一直在木兔身边，稍纵即逝的温存对于赤苇来说也不够，远远不够。
研磨好像真的醒了，咕哝着说阿黑你好吵哦，我们在哪里呀。
黑尾拍拍研磨窝在沙发上的膝盖弯。
“无所谓啦。我们回家。”

“不用打车的。”
赤苇今天上午要去补上之前和研磨约好的看诊，下午约了岩泉见面聊出书的事。按照原定计划《天之川》是要出版的，但具体的细节他还没对岩泉讲，赤苇也有点忐忑——毕竟这本书写到现在，书稿里凝结着的远不止他一个人的思路，当然还有岩泉甚至木兔的心血。
赤苇不想让他的朋友和爱人失望。
木兔刚要说话，电话就响了起来。他做了个鬼脸，把手机给赤苇看。
屏幕上赫然亮起来的是北信介的名字。

赤苇以前不习惯木兔接电话的时候在场：他是那种古典的日本作风，自己接电话的时候要躲到角落，连木兔输密码的时候也要转头不看。木兔发现他这一点之后说你也太有礼貌了吧但我是你男朋友哎。
赤苇当时不置可否。但木兔转头就找了个不加班的晚上，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所有的卡都摊在桌子上——其实总共也没几张，还算上公寓大门的门禁卡和坐地铁用的西瓜卡在内——他的密码也不复杂，就是一个年月日的反复组合，赤苇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木兔也没说。
备注也很有趣：赤苇给木兔的备注是中规中矩的木兔前辈，而他自己在木兔手机里的名字是A.Keiji，看上去略奇怪。
“这样赤苇就永远是我的通讯录里面的第一个啦。”
“但你不这么设定我也排得很靠前吧，毕竟姓氏是A开头。”
被戳穿的木兔不好意思地晃晃头。
“我知道、我知道啦！但毕竟你是这么特殊的人，如果不做一点别的设定的话总觉得不甘心。”
及川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岩泉手机里面及川的名字存成了babe，他解释说这是及川自己抢手机存的，死活不许岩泉改。
当然岩泉也没闲着，他把及川的来电图片改成了一张及川穿女装半挡着脸比小树杈的照片。虽然及川化了个全妆画质也不清晰，赤苇还是能从好几层眼影和睫毛膏的覆盖下辨认出及川的眼神。
说得没错，及川确实有一双漂亮到足以让岩泉念念不忘的眼睛，赤苇想。
“那是他高中时候的照片，我之前整理硬盘翻出来的。是不是还挺好看？他当个校花绰绰有余。”
及川什么反应赤苇不得而知。
“跟小岩很配吧？”
及川得意洋洋地说。
岩泉在他手机里面的名字是eva酱——同音不同拼写——前后还有两个粉色的小小的心。
神啊。岩泉瞪了一眼及川的手机和及川本人，叹了口气，把手按在额头上。
所以赤苇觉得岩泉弄这么张照片也不过分。
但这也不能怪及川。毕竟岩泉是会在吃饭的时候顺嘴问出来“你要柠檬吗babe”的人。

“我不擅长这个。如果有需要我们去银行调流水或者找负责信息的同事来就好了。”
木兔这么回答赤苇关于前辈你们是不是会猜密码的疑问。
“但是密码确实不能设得太简单。”
他随手抓了一张餐巾纸写下自己的姓氏，Bokuto——换成密码之后可以变成8okut0。
“就像这样。而且也不要用有意义的单词或者日期，比如生日什么的——太不安全了。但赤苇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
赤苇当然感兴趣，而且是很感兴趣。
就像黑尾说研磨是比他要坚强的人一样，赤苇也觉得，木兔是比自己要更适应社会的人。
——在极端情况下还能够生存下来的人。
赤苇没道理地这么想。
所以他也就渐渐学着坦然地听木兔讲电话，也坦然地在木兔面前讲电话。
有些边界需要被打破，而爱和尊重当然相辅相成。

“你都去看过了？有看中的吗？——那太好了。把地址发给我吧。已经跟老板聊过了？都可以，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尽管联系我。没问题、没关系——太客气了。好、你马上要回神户，我和赤苇就不打扰你们了。回头见。哈哈哈不要说这种话，大家都是朋友，何况都提上日程了——好，再见再见。”
木兔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赤苇顺手收过木兔的碗筷丢进水池。
“北在看店面。”
他对赤苇这么解释。
“虽然北说先不要讲吧——但我觉得他也没指望我真的会不告诉你。怎么可能嘛。”
“他问我，人头熟的话手头有没有闲置店面介绍。我刚好知道个两三家，所以就把地址发给北了。没想到他效率这么高，基本上就看好了。”
“我插一句前辈，袜子在衣柜左边第一个门的小抽屉里面。衬衫有熨过的，我给你放在床上了——不要在脏衣篓里面捡衣服穿，那些今天都要洗——但宫侑总要知道的吧。”
赤苇倚在卧室门旁边看木兔换衣服，同时提出疑问。
“而且如果不是宫侑，我不觉得北前辈会来东京。没必要。”
木兔鼓起嘴巴做出了一个噗的姿势。
“就像你说的这样嘛。”
“我是觉得，可能北自己心里面有点过不去——你看他这么一个礼仪周全的人，带出来的小孩却像是宫侑那个样子——也不是说宫侑不好啦、我很喜欢他……哎呀反正京治你懂我意思的。”
赤苇当然懂木兔的意思。
北信介讲究礼仪讲究到有些过的程度，但宫侑刚刚好相反，大大咧咧地甚至让人觉得很刻意。赤苇读过一篇宫侑的专访，名字就叫《剧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字足以概括宫侑的运动生涯。宫侑有没有表演型人格赤苇说不好，毕竟这是研磨和白布的专业；但他确实把表演性质灌注到了自己的球风当中。
“但我也算是你带出来的啊，我们也很不一样不是吗。”
木兔笑了笑，他深深地望进赤苇的眼中。
“不一样啦。”
据木兔手舞足蹈地描述——他一着急还是会带出点当年的习惯，说话手脚并用——北信介在温泉旅行那天晚上单独面对木兔的时候说了很多的话。
北信介借着酒劲对木兔说，如果你发现赤苇在你们分开这几年里面多了很多你不知道的毛病，你会怎么做？
“哇我当时真的、没法回答——太尖锐了，我都没想过——”
所以木兔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法预测没发生的事。但我们都变了，这是真的。
“北，人都会变。”
“我知道。”
北信介两手在空中随便划出了一个方形。
“以前我来东京的时候都是住酒店。侑也陪着我住酒店，他多开一间房。”
“我很少去他家——总觉得会给他添麻烦。但你知道吗？他现在的家里，一大柜子威士忌。他小时候喝一口我们家的米酒都能躺上一晚上。还有烟——木兔，你跟他抽过烟，你应该知道——他抽得太凶了，随便一晚上，一整个烟灰缸就满了，晚上睡觉我感觉他都是入味的……”
“你说这个我怎么劝，赤苇。两个人生活习惯肯定有差异嘛。”
木兔也只能说，北，你也不要太严肃地看这件事。宫侑是运动员，他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肯定平时是张弛有度的。
赤苇忍不住笑，他觉得这话必须费了木兔不少脑细胞。木兔无论是在樱田门还是在家里都不这么字斟句酌地说话。
“这不是生活习惯不一样的问题，前辈。”
他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北信介的担心，但赤苇觉得自己明白北信介的情绪来源——这是不安，甚至是惶恐。
“但导火索还是宫侑心脏的事吧。”
“我相信他没有大碍，但我不能再放任我们之间这样下去了。”
北信介这么对木兔说。
“我不是那么严格的人。我也理解，侑压力太大，所以肯定要排解一下的。他也不会事无巨细地给我讲，我们不是这种相处模式——我就是觉得，他对待自己的身体乃至人生，都太不近人情了。”
北信介的表情当时严肃地很可怕。
“侑没有在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他仅仅就是使用它而已。”
“我是年长的一方，也是主动表白的那一方。而我并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赤苇坐在研磨的办公室里说，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我也在尝试改变。但很多情绪我没有办法详尽地讲出来。
披着白大褂的研磨合上笔盖说，我懂你的意思。
工作状态中的研磨和昨晚那个发表演说的研磨判若两人。切换到医院模式的研磨非常认真——虽然他给人的印象是个经常漫不经心的、除了游戏万事不牵心的状态——但那只是孤爪研磨性格中的一部分；或者说，一个极为微小的切面。
“所以，进展还顺利吗？”
赤苇一时间没有弄清楚研磨的意思。
“我是说，所有事。包括你的‘人间观察’——因为我也会人间观察。”
也许从一开始研磨就明白他的来意，赤苇想。
“除了我的事业——如果它足以被称之为‘事业’的话——目前一切顺利。”
“当然你可以叫它事业，赤苇。你很幸运，拥有一份你热爱的且你有足够的才华去施展的工作，我认为从这个角度上，叫它事业是没错的。”
“但我从来没想过，会在写作这件事上添加如此多的附加值。”
赤苇盯着研磨墙上的那幅画。
“它就应该是纯粹的、健康的……但我现在做不到。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单纯地看待写作了。”
“你不需要去看待它。”
“你只需要完成它。”
“对我而言，我的首要任务是引导咨询者；而你只需要关注完成这件事就可以了。这么想的话，会不会轻松一点？”
赤苇回过头看着研磨。
“在你提到完成这个词的时间点，会。但也许以后我还是会为了它烦恼，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没关系。因为我们就是普通平凡的人类嘛。”
研磨眨了眨眼睛。
“人类是耶胡，而且将永远是耶胡。”【1】

【1】出自《格列佛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