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杰诺斯提着刚买的东西，正走回家。天气很好，他感到一丝微风。
他的脸颊有点儿破损，但今天他成功地独自打败了敌人。他也及时买到了老师交代给他的东西。现在他回家去，就能再次见到老师。再过一会儿，就能一起吃晚餐了。
今天没有发生任何糟糕的事，和此刻的阳光一样，太完美了。
太美好了，感觉就像梦一样。他想，他眯起了眼睛。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自己的手。
就像梦一样。这个想法紧紧攥住了他，像一只致命的蜘蛛，一张无法挣脱的蛛网。
风变凉了。
  
埼玉不能理解。也许是因为年龄还是什么的差距，让他不能理解。但他肯定地认为，一个人忽然产生这种想法是不正常的。
意思是说，也许谁都会，在某个时刻忽然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似的。但那只是句玩笑话罢了。没人会当真的。
但杰诺斯当真了，他总会当真，好像他还无法分辨语气的真假。好像玩笑话也可以让他转头就尽一切努力，飞到月亮上去。他叙说着，关于他的模糊记忆的事。在他得到故事，直到他讲出故事，他突然察觉到，中间的那段记忆，他无处可寻。
那又怎么样呢，老师说道，不知道怎么做最好，但想要他赶紧打消了这怪异的想法。感觉他是出了什么故障，中了什么魔法。你记得昨天的事。你记得前天的事，你记得那天我们从另一座城市回来。都记得的吧？
记不得那些，那只是过去太久了。可能是也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他心里添了一句。
杰诺斯沉默了片刻。或许这是个很长的梦，他低着眼睛，低声说。他对自己心里的固执也感到了怯意。
抱歉，最后他抬起头，目光微微晃动地直视。我只是想想罢了。我没事，他强打起精神来，这样回答。
老师先是有着不那么相信他的眼神，好像习惯能看出，他的逞强，口是心非。然后也放松了下来。就让这件事无声响地过去好了。残留着一些担忧的碎片，老师坐下来，拿起遥控器调台。
后来到了入睡时间，灯关了。杰诺斯偏着头，看阳台外夜里的微光，也在他眼中闪烁着。他听见平和的呼吸声。人类都已入眠。
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梦。
  
埼玉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杰诺斯是不容易放下一件事的，就像他们现在明明过得很好，很安稳——他也十分满足，从前，他只是在过日子，现在，他感觉到了满足，就像吃饱了，裹进干净柔软的被褥里，困了就可以睡去，那样产生的满足；虽然他没有说过，难道仔细观察他的人，不会自行发觉吗——而复仇的幽灵从没有离开或消失。不是不赞成，但他有时感觉，那股愿望像是条鱼线，绷紧了地使劲拖拽上钩者。他不知道那一头有什么，总觉得不是一件会符合预期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凭他对杰诺斯的认识，他觉得他是可以轻易结束战斗的。他的每一个快速的、狠重的闪避与进攻动作，都符合他心里既定的印象，有太长时间太多记忆中的身影重合，统计得出这种值得信任的信任。
直到他见他在关键时刻，若是像从前见过那样，边躲闪边发动猛烈的反击，就可以结束了，他们就可以继续向那家预订好的餐厅走去了。
一条手臂飞过他视野边际，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之后，他看着杰诺斯往回走，将断臂捡起来。没有解释，但他需要听到解释。你在想什么？即使如此吧，在那样的关头，你在想什么？
我没关系，杰诺斯说，这样我是不会痛的。
痛觉会让人惊醒，这是真的吗？
天。天。他拉起白披风的边缘，让它底边磨损得少一些。他觉得他得注意了，某些腐蚀性化学试剂出现在家中的端倪。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梦？他的老师有些丧气地，顺着他说下去。一个怪物与英雄横行的故事，小男孩穿着纸箱做成的道具服时，对战斗的幻想？
站在废墟上，脚旁是一根房屋横梁，杰诺斯蹲了下去。他感觉在灰尘里闻到了血味儿。在无人的建筑群里，他感觉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模糊得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尖锐稚嫩。
他看着前方，什么人也没有。
像是个被强大的人，拯救了的梦，他说。他声音非常轻。等他回过头去，老师依然茫然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见，好像没有听懂。
他最清晰的记忆是那场疯狂的大火。
  
我很抱歉，杰诺斯说。我知道这想法很荒谬。哦，原来他自己也知道的。但我无法摆脱它。他抬起眼睛，看着老师低下来的脸上的神情。
我已经去检查过了。没有故障，没有什么感染。
所以呢？老师说。他们身旁的桌上放着切好的水果。电视声音很小，一直在背景里嗡嗡响着。没人在注意听。
我得到的建议是，杰诺斯说，停机一段时间。
那是什么意思？
杰诺斯想了想。就和睡一个很长的觉一样，他说，这样说比较有安慰性，为了增强这种感觉，他还笑了一下，代替了说“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枕在老师膝上，感觉到与人类无不同的手指擦过他的头发，贴着脸颊。他闭上眼。
他听见老师说话了。就算是梦，又怎么样呢？
就算是梦，你过得不快乐吗？
他的手摸索着往上伸去，捧住老师的脸。我很幸福，杰诺斯说，自从遇到您以后，都很幸福。
被打败了，也很幸福。下暴雨了，也很幸福。
感觉就要死去时，也……
你还是睡吧，老师将他打断。
您是我的梦想。
做个好梦吧。
  
他的手轻轻放在地上。屋子里就像突然冷了下来。埼玉捧着手里的东西，从未觉得他身上的钢铁是这么冷。
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像死了一样睡着了。那是好事情，埼玉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样能阻止这病态的想法，这想法迫使他放下了保护自己的防御，这就让事情变得可怕了。
午后的阳光忽然消失了，世界进入了深邃的夜晚。漆黑一片中，他感觉能看得见，剩下的光在走远，一缕一缕消失了。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人类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也接着从夜晚中消失了。他也没有听到电视突然断电时发出的那一声。
万籁俱寂中，他的双手还是捧着那沉重的，保存、保护着生命的脑袋。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了。仿佛世界已经消失了，仅剩他们的房间。仅剩他们，仅剩下了他。
他的手指僵硬地动起来，摩挲了一下，光洁无痕的皮肤。
这也是我的一个梦吧，他不太明白，他想。
他低下头。他再也看不见，只能从记忆中提取想象，填补他手中环抱的面容。
他的脸真的很好看，他想。
他还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