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日当天,亚历克斯打来语音通话,问我是否知晓乌列尔的行踪。他于几日前被确定失联,教廷派了大量人手搜寻。
死了。我没等他解释完这则提问的始末缘由便给出正答,免去了他后面可以预见的小心翼翼和字斟句酌:真的死了。
这绝非气头上的口不择言。死了。多明了的两个字,没有迂回委婉,没有语焉不详。去他的神息之所。我说出这句话,像一粒顽固多年的尘埃终于停止挣扎,决心落在地面,满心皆是释然和从容。
我杀的,就在今天。我好心地补充,让死亡这件事变得轻盈又简单,几个字就能讲清楚来龙去脉。我坦白完罪状,心境久违地平和。
亚历克斯登上王座有几年,不再像幼时那样爱追在我后面问为什么。这次也一样。他的呼吸放得很轻,好半晌才问,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在最浪漫的季节赴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约会,这理应是最好的答案,只是眼下被亚历克斯问及,我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笃定。我想我值得被原谅,毕竟话题的主角才死了没几分钟,这实在不能怪我。我年纪尚轻,头回杀人,没脚软晕倒已经算是做得不错。
“应该是吧。”我答道。这是个非是即否的单选题,但我摸不清自己,只好用模棱两可的第三种选项搪塞他,算是我作为长辈的特权。亚历克斯不再多言,只说希望我能开心。我满口答应,然后说山中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居住的小木屋外藤冰山爬了满墙,此时开得正是繁盛,你有空离开皇都一定要过来看看。
挂了电话,我走进自己的小院,穿过木屋来到后花园。花园靠后的树丛卧着一口木棺,棺盖大敞,其中有大半空间被盛放的藤冰山占据。乌列尔这回来见我,罕见地没有穿他那一身审判骑士团制服,可这人对衣装的审美单调又无聊,私服也跟制服是同一种色系。现在这套私服胡乱散成一团,没什么重量地压住一片繁花。隔着距离,木棺内以白为主基调的底色让衣服难以辨认,只有一点零星的紫色提示它的所在。我看着别扭,总感觉他的气息要跟着融进争压同伴的花朵之中。
早些时候,乌列尔踏入这座花园,将装好结晶弹的银色手枪交给我,说履行承诺的时间到了。来前不做预告,来时不打招呼,时隔几年的会面完全没有改变他神出鬼没的偏好,连带不给人反击机会的坏习惯,一并被他用在我身上,仿佛此次前来只剩一句一心求死。
我本想说你来得不巧,我为这一天精心种植好几年的藤冰山还没有开好,还想说当年你作为信物留下的结晶弹不知道滚到了哪去,我赤手空拳没有武器,完不成你的心愿。
不料他准备得万全。不,应当怪我一时松懈失了警惕。他一向如此——至少在清醒的时候——他滴水不漏,在教廷是,对我也是。离开皇都后,我藏得精巧,连亚历克斯都不知道我在哪,他却轻易将我找到。园中的白色月季齐齐盛放,连异化的症状都给他面子,原本蛰伏在衣领下的蓝色荧光一见到我,立刻兴奋得一路攀上他的下颌线。天时地利人和,我没话好说,只得接过他半天不肯收回的枪。
这场景着实尴尬,许久未见的故人某日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张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你杀他。太直接,太不讲道理。尽管这是一则双方早就知悉的预定,被要求的人依旧猝不及防。
现在就杀?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原本没觉得蠢,是他眼中“不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的疑惑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在长时间的独处中出现了滑坡。没事,还有后招,这次我胜券在握:“乌列尔,你不认为要我杀你这件事是你强加于我的吗?”
我用了许多个日夜来推敲这个说辞,只为在今天到来时将它说得古井无波,直捣听者隐藏极深的歉意神经。但现实似乎不尽人意——乌列尔没什么反应,只抛给我一个纯粹不解的眼神,好像几年来从未私下琢磨这则一时脑热的承诺,才没能像我一般及时发现它强买强卖的本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本就是善人,对将死之人说好话更显得合理。我耐心跟他掰扯:“你想,我救了你,我是什么?是一个好心人。你被我救了,只要感谢我就可以了,从伦理上从道义上都不该要求我为你做更多的事情,否则就属于额外占便宜的贪心之举。对不对?”
他表情有些许微妙,点头点得很勉强。
我权当没看见:“依你所言,我给的也应该我收回去。可我救了你,又无心害你,反过来还得负责把你杀了,那我一开始救你干什么?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我占领逻辑的高地,把枪递到他面前:“你这是强盗思维。谁都能杀你,只有我不能。”
说话间,鼓动的荧光又往上爬了一截,在他脸颊炸开一朵不算好看的花形。乌列尔瞳孔肉眼可见地一缩,顿了几秒,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因意料之外的异变尽数吞下,只勾出一个近乎无奈的苦笑:“公主殿下,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答非所问,但足以表明他看穿了我在做无用的挣扎。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也跟我这么说。
其实与记录在册的其他受害者相比,他的魔能耐受性已经算高,外表上的变化一直未曾显露。然而异化无法停止,即便定期服用教廷研制的抑制药剂,他的身体也逐渐衰败。那时我才刚将政权交给亚历克斯,乌列尔回到佩普西利亚,让我不必再费心寻找破解的药剂,用的就是这句话。
态度诚恳,用词礼貌,一字一句处处体现他对我的感激。生怕我听不出来他是在撇清关系。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本应如此。如今他只字不改,再次使用同样的招式,我闭闭眼,看到曾经自以为逃跑成功的自己还是被追上。新手猎物遇上身经百战的教廷猎犬,结果一目了然,何时收网全凭他的心情。有些上次分别时没说的话,此时开口也没什么必要,并非所有情感都被消磨,只是一切未及时道出的心声都不再有意义。无论多丰沛的兴之所至都敌不过一句晚了。现在就是晚了。
昨夜下过一场雨,是非不分,公正全无,将初春的灰尘和希冀一并洗净。太阳一早升起,到了午间,日光和煦温暖,清晰照亮一条用生离死别填成的河。
过去他花了不短的时间学习放慢脚步,在同行时配合我的步调,可惜这段时间没长到让他养成习惯。这条河就横亘在我们面前,说宽也宽,说窄也窄,水波慵懒轻缓,他迫不及待想将我留在原地,独自跨向寓意不详的对岸。
对他,我少有特别强硬的时刻。原因简单,他是块最难啃的骨头,决心要做的事情很难被动摇,你硬,他比你还硬。不易妥协,性子太差。之前好多事能促成,主要是没太触及他的底线,还有……无意炫耀,他对我确实称得上是纵容。但如此一来,便造成了——当他不主动软化,我得寸进尺的难度直线上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在性命关天的大事上,我不能不妥协。
我认真盯着他,尝试讲清一个事实:“乌列尔阁下,你欠我很大一个人情。”
他好脾气地笑笑,从善如流:“我知道。”
上回见他笑成这样还是在福利院里。眼下他离死不远,倒不再吝啬,舍得让那张笑起来很好看的俊美容颜降临世间。见证者只有我,这让我替其他人感到惋惜。我看着他不语,看到他敛起笑意,注视着我的目光在某个瞬间看起来柔软。动手吧,他示意我把枪拿正拿稳,我不会躲。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躲,我没好气地嗤他,没看我在做心理建设吗?要是换你哪天早上睁眼醒来,接到命令一枪崩了威廉,你能轻易下手?
他被我问住,想了想,说恐怕不能。没等我说话,他有点委屈似的为自己正名:我没有命令你的意思。
都说了你是道德绑架强买强卖,我翻了个白眼,我年纪不大涉世未深,脑袋被翡翠鸟啄了才上你的贼船。说完我问他是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为确保话题正常地进行下去,我率先作弊,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四周绿白相间的花墙。
乌利尔领会提示,回答我说是花见日。米德加特尔大陆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普通人外出赏花,情人间互送巧克力,连路过的蚂蚁都知道。于是我问他,今天之后你得到解脱,而我身上会背上一条命,你是不是该给我点什么好处?他回答说我杀他是为民除害,不用有负担。然后问我想要什么好处,我装模作样数了半天,漫不经心将重点落回花见日上:“看你也不像有东西能拿得出手的样子。不如就巧克力吧,你有吗?”
他失笑:“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去城镇给你买巧克力。”
这我倒是认同。
沉默再次在我们之间弥漫,了无生气的空气因子堆积在一起,铸成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风动鸟鸣,小溪潺潺,只让时钟沉重的倒数声放大到我无法继续忽略。蓝色荧光盛放,给乌列尔额间细细密密的汗珠蒙上一层妖冶的薄膜,不知名的圣歌响起,好像有身着长袍的人负手前来,催促我行使由死者本人赋予的权力。
我将枪握正握稳,像许久前乌列尔教过的那样,慢慢抵上他的胸膛。他果然准备万全——胸前的衣料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小口袋,口袋的扣子刚好在射击点的正下方。我用枪口挑了挑,封得很死,看起来是个假口袋。
“这算什么?瞄准用的?”某些用力压制的东西被这粒纽扣点燃,我疲惫不堪,决定对自己好一点,于是遵从本心换上嘲讽的语气,肆意发泄再掩盖不住的愤怒,“这么不放心我的技术,怎么不死在教廷?还能稍微体面点。”
我自问自答:“哦,怎么说也是主教大人,莫名其妙死在教廷会造成恐慌,既破坏团结,还有损教廷形象。”
乌列尔摇头否认:“我答应过,这条命要交给你。”
“主教大人的命,我可受不起。”
别害怕。乌列尔安抚道,手握上枪管,用力往自己身上戳了戳,为稍后即将到来的子弹出膛加上一套双保险。异化即将完成的症状体现在他通红的眼周,双眸和声音却平静得一如往常。我离他很近,像雪山一夜的依偎,像夹着血泪的相拥,近到我能看到小小的自己代替漆黑的瞳仁,置身于他眼中那片浅金色的海洋。
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在扣动扳机的刹那开口,1720年的花见日,我梦见过迷雾森林。
因为梦见过,所以知道了你的弱点。因为梦见过,所以知道了我是你藏得最深的心事。
乌列尔一怔,随即露出释然的笑容。过往不曾言明的隐秘终见阳光,庆幸我和他默契非常,仅凭一句话就将全部都串起。子弹的冲击力掀飞了他胸前的纽扣,完成任务的银色手枪功成身退,重重一声掉落在地。以中弹部位为中心,绯红色的结晶迅速在乌列尔身上扩散。第一块晶片炸开之前,他将什么东西送到我手中。
“抱歉,还是骗了你。”他轻声说,面容平和安逸,“……花很好看,你也是。”
时间仿佛被拉长,空荡荡的衣物轻声落在草地,四下迸裂的晶片在空中失去踪影,一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关于乌列尔这个人,关于他曾做过的事,一方天地间只剩我记得。
手中的巧克力不是什么名贵牌子,是某次去为福利院采购时,我耍赖皮央着他买给我的礼物。那天的天气,那天的商店街,那天他在夕阳下看起来格外好看的侧脸,我通通想起来。那些记忆跟这盒不请自来的巧克力一样过分,合起伙来把我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我蹲下身捡枪,捡他的衣服,毕竟这是他所剩不多的身后之物。我捡得很慢,衣服被拎起的一刻,有纸片样的东西从胸前的口袋中露出一个角。我捏住这个角,往外拉,心中还在怪罪那只不知所踪的扣子。要不是它,我怎么会临了还对乌列尔发火。
思忖间,口袋中的纸片露出全貌,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片,那是纯粹的,薄薄的一小叠罪证。底片。案发时间是1720年2月17日,地点是安提戈特拉的一家服装店,涉案人员是没露脸的审判骑士团团长和微服私访的佩普西利亚公主。
什么照片泄露会引起公众猜想,损害审判骑士团声誉。义正辞严,言犹在耳。
身上一阵发冷,冷得我几乎要颤抖,必须要到前院去被太阳从正面暴晒一番,否则一定没办法缓过劲来。我抱着他留下的三样东西,重量很重,空间很满,怀抱中每个褶皱和空隙都被看不见的情绪填补。我匆匆转入花园后方,将它们一并丢在藏于草间的木棺中,这才感到万物归位的安心。
木棺当然没让乌列尔看见,说到底,这也不是为他准备的。
我独自穿回前门,在院外晒得浑身上下重新暖和起来。亚历克斯在这时打来语音通话,询问我是否知晓乌列尔的行踪。死了。我这样回答,免去了他后面可以预见的小心翼翼和字斟句酌:真的死了。
几句寒暄过后,我挂掉电话,终于变回如原先那般有温度的人。我走进小院,穿过木屋,来到花园靠后的树丛间。那里卧着一口木棺,棺盖大敞,其中有大半空间被盛放的藤冰山占据,上面压着散作一团的衣服、手枪和巧克力。
这些东西不空,但是太虚,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于是我躺进去,任由自己被藤冰山清冷的香气环绕,总算让心中的别扭得到了补偿。我也撒了谎。结晶弹被我带在身上许多年,虽然乌列尔已经不在,它还是派上了用场。
审判骑士团团长的银色手枪换了瞄准对象,枪口抵上的却是同先前一样的部位。我侧身拥着衣服和巧克力,在今日第二次触上扳机的瞬间,又想起亚历克斯最后问我的问题。现在我无比肯定。
——我要在最浪漫的季节去赴一场蓄谋已久的约会,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七神在上,愿我在神息之所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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