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医院VIP等候室里的顶灯是暖色调的，大概是为了给心灰意冷的病人一些安慰。可是，这能有多大用处呢？谁会在收到一张癌症诊断书以后无动于衷？

云天明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真奇怪，他想，我怕什么呢？我早该预料到的。

这时，等候室的门被推开了，那个他此时最不想见到却唯一可能见到的人，步履平常地走了进来。在云天明的记忆里，维德似乎永远没有慌乱过，他永远保持着一个冰水似的淡漠笑容，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

“我和你的主治医生聊过了。你的肺癌只是早期，癌细胞没有扩散。做个手术，康复的几率很大。只是，必须放弃胎儿接受治疗，尽快控制病情。”他神色从容，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传闻。

不，不对，至少在谈论陌生人的时候，他不会语带嘲讽：“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这很合你心意了，不是吗？”

换个人听了这话，说不定就会气得冲上去厮打了。但云天明却头也不抬，只是挂上了一个嘲弄的微笑，话音不紧不慢：“果然，我从未真正拥有过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不留下这个孩子，是因为我的疾病，而不是我的意愿。”

“从未？”维德挑了挑眉，“你是在埋怨我吗？恨我把你的大脑送进太空？”

那些不忍回首的过往终于被点破，凌乱如麻的纠葛全被狠狠撕扯开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像是阳光下的吸血鬼，被烧得滋滋作响，嘶吼声凄厉得刺耳。

云天明缓缓仰起脸，直视着维德的眼睛：“我的记忆在逐步恢复。最近，我正梦到你在监狱里钉钉子。”他瞟了一眼维德的右小臂，记忆中，那里只剩下一截空空的袖管。

维德注意到了云天明的视线，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依旧平静道：“那很好，我期待你完全恢复记忆的那天。”

“是，你当然期待。”云天明冷哼一声，“你想从我这里得知人类的结局。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比如宇宙的未来，那你应该去问程心。”

维德的语气忽地缓和下来：“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干涉她的人生，所以你该想到，我并不是为了这个。”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奈，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那就是冲着我来的呗。你在利用我，你想从我身上获得征服三体人和报复程心的快感。”

“云，云……”维德笑着摇头，伸手去拉云天明的手，“你被记忆困住了，还在过去打转。但你知道的，我只会前进。”

“你错了！困在过去里的人是你！我爱的是现在的你，可你呢？你喜欢的，一直都是曾经的我。”

云天明咬牙切齿地说完，这才蓦地发觉自己失言，下意识就想从维德身旁错身离开。可还没等他迈出脚步，就被那人紧紧攥住了手腕。云天明挣脱不开，只得站在原地，低头望自己的脚尖。维德也低头去看云天明，视野里却只有青年头顶的发旋。

“住院手续我马上让人去办，需要的东西也会尽快送来。你安心在这里住下，等着后天的堕胎手术。”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安排？”

“那你想怎么办？你的家人都在中国，他们方便过来照顾你吗？”

云天明眼皮一跳。这话戳中了他的隐痛，令他哑口无言。

见他不再反驳，维德慢慢松开了手，放轻脚步走出了房间。

隔着厚重的房门与墙壁，云天明隐约听见维德在打电话，似乎是在安排什么事宜。他后退几步，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抬手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眶。袖口顺着小臂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红色的指痕。



这天晚上，云天明失眠了。

横竖也睡不着，他就起身披了件外衣，缓步走到了窗前。窗外，修剪平整的草坪上徘徊着清幽的月光。云天明刚想感叹一句今晚的月色不错，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闯进了他的视线——是维德，那人正独自背对着窗口，站在深蓝色的草地上。

这么晚了，他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呢？云天明想着，转身向楼下走去。


一小时前，维德刚从一场虚与委蛇的商业谈判中脱身。对面是个难缠的老手，他好不容易才把大方向敲定，然后就把剩余细节全交给了下属，自己则径直驱车离开了会场，直奔到医院来。他走得匆忙，别在前胸口袋里的一支袖珍录音笔都忘了取出来。

抵达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晚些，一路过来，有些街灯都已经暗了下去。他站在住院部的大楼外，只望见一排排漆黑的窗口。倒是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在黑夜的幕布上烫出了几个暖黄色的孔洞。但他知道，这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的。

维德抬腕看了眼手表，觉得还是别在这个点打扰云天明比较好，于是沿着小径绕到了后院的草坪上，打算在夜风中清醒一下。可热气蒸腾的夏日，连凌晨的风都是温和的，像爱人温柔的爱抚。

今夜月色如水，高空中挂着几颗孤远的星星。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云天明。白天的那些话语在他心头回旋，仿佛教堂广场上的鸽群，惊起、盘旋、降落、惊起……周而复始。

这样的烦闷他是不常有的。他总是把玩着雪茄，坐在空荡的办公桌后沉思，然后再一步步执行计划。他总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现在，他倒也不是不知道，怎样对待云天明最符合自己的利益。可是，他怕云天明不喜欢。

是的，他居然开始顾及别人的意愿了。当年，他在瓦季姆妻女的照片上涂抹放射性物质的时候，竞选执剑人前夕瞄准了程心的时候，他都从未这般踌躇过。那时他对程心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时很难过”。他确实是难过的，但这情绪并不会影响他在下一秒向程心开枪。

他记得，在联合国大会堂的观众席上，他看着云天明在台上拒绝宣誓。这个东方人的素质让他很满意，但也只是筹谋者对好用的棋子的肯定。直到云天明向程心传达了那三个童话故事，他才真正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兴趣。

在为建造光速飞船呕心沥血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想象着那颗被送入敌人心脏的大脑的经历。如果被书写出来，大概会是一段不输于《奥德赛》的传奇。

时间流转，白驹过隙，他一直以为他对云天明只是同类间的惺惺相惜，所以这辈子经历过一次酒吧相遇之后，他便选择了不再打扰。

可十年过去，他们在一场晚宴上重逢，云天明穿着最得体的西装，驻足在奢靡的香槟塔边，像是早已融入了这纸醉金迷的欢愉场。

但他接住了半醉的云天明，他看见青年眼里倒映着的灯红酒绿，更看见浮华之下，他眼底从未消融的霜雪。在云天明失神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吻他颤动的眼帘。

这冰霜里冻着一团火，他想，他要点燃他。


“咕咕咕咕咕——”

维德骤然收回了思绪。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猫头鹰扑棱着从树枝上起飞，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猫头鹰，雅典娜的爱鸟，智慧的宠儿。可在东方的语境里，它带来的却是厄运与死亡。维德仍在断断续续地阅读那些晦涩的中国典籍，时常感受到深深的隔阂。那感觉很不好，仿佛有个声音长久在他耳畔低语：你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复杂，是谁的砒霜，又是谁的蜜糖？

他心里蓦地烦躁起来，想要抽一支烟，用尼古丁暂时麻痹神经。可等他把手伸进了外衣口袋，他才突然想起，因为云天明的病，自己已经把身边的烟全扔了。口袋里只剩下几颗糖果，那是他下午离开公司前，从秘书处的零食盒里随手顺走的。

放在以前，他大可以叼上一支雪茄，哪会看得上这些甜腻腻的零嘴呢？可现在情况变了，他又确实需要点什么东西来缓解下嘴里的苦涩，于是他只好撕开一张糖纸，含了颗糖在嘴里。

没意思，太甜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把那颗草莓硬糖咬得咯吱作响。


一阵窸窸窣窣的身影在身后响起，维德立即警觉起来——是脚踩草叶的声音，有人在从背后接近。CIA的工作经历有着很强的惯性，他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进入战备状态。

“维德，是我，不用回头。”是云天明的声音。

不用回头？这是什么意思？维德松开了方才下意识握住的拳头，心里却浮起些诧异来。但由于云天明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太对，他还是遵从了云天明的要求。

当然，他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好人，所以，他根据从声音判断出来的云天明的方位，微微侧了侧身，在云天明的视野盲区里，按下了自己胸前录音笔的开关。

他马上就知道了这一举动有多明智——云天明居然说起了汉语。

对于中文，维德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完全听不懂云天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能感觉出来，云天明的情绪正处在失控的边缘，尽管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云，你有什么话忍不住要告诉我，却又偏偏不愿意让我听懂呢？


在百爪挠心般的难耐中，维德终于再度听见了云天明的脚步声——他的男孩要离开了。

维德当即转身追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跨越了两人间所有的距离，从背后拥住了云天明。云天明挣扎起来，他忙抱得更紧了些：“云，别怕，你相信我一次吧。”他的声线不像平时那么稳了。

可话音落地，云天明反倒挣扎得更厉害了。

这时维德终于知道，自己已经说什么都是错的了。他只好把那些就在嘴边的解释与讨好全都吞回去，仿佛咽下自己酿就的苦酒。

他将鼻尖轻轻贴在怀中人的颈侧，然后发觉云天明在颤抖。他想，云天明也许哭了。

云，我该怎么做才好？

这位一向游刃有余的精英人士竟然也乱了思绪，居然把兜里剩下的糖一把抓了出来，递到了云天明的面前，很恳切地说：“云，我不说了……请你吃糖好不好？很甜。”

话一说完，他才发觉自己有多幼稚，简直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又颇有些委屈地想，云，你看我哪里不考虑你的意愿，你对我的指控分明是不实的……


云天明全然没想到托马斯·维德会来上这么一出。他愣愣地摊开手掌，接过了还带着那人体温的糖。眼角的那滴泪似乎再也掉不下来了。

维德好像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他一句也没听见。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

四周似乎变黑了一些。他抬头望去，看见月亮已经躲进了浓云里。

多大的人，怎么还随身带上糖了？云天明想着，一边随手剥开了一颗糖。糖纸里的巧克力已经被掌心的温度熔化，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他叹了口气，在往回走的路上，把它扔进了后院的垃圾桶。

回到病房后，云天明躺上了床，很快就沉沉睡去。今夜他睡得很甜，一夜无梦直到天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