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他抱着熏肉往家走。下午打工的肉铺总有些这样那样的食物可以半买半送拿回家。

迎面走来的日耳曼小伙子人高马大，两人看对眼了，互不相让，两副肩膀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他抬头就笑，好像走路撞了树似的。

金发碧眼的大小伙子也笑，仗着身高优势抬手就要薅他头发。胳膊还没伸直，心口剧痛和胃液已经淹没他的喉咙，视野骤然颠倒，整个人弯在地上呕吐不止。

他们习惯晚上吃冷餐，这会儿土豆肉糜一层层原样涌出口鼻，还不及餐后下肚那一杯红茶热乎。

那个被他视作目标的青年在纸袋上擦擦拳头，地道地骂了一句，若无其事走了。



这种事太多了。

刚才打的是个生面孔，多半还会带上同伴回来找场子。

他烧水泡茶，想了想，懒得再开火做饭，房东已经睡下了。

无非变本加厉打回去罢了，打得人看到他就想跪下舔皮鞋，打得人喊尚武口号想的是他的武力，打得人不敢明着表现自己的不同政见只得私下对他加倍小心。

假装打架不要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近年，异族面孔和信仰在这片土地愈发难以生存，有能力的纷纷举家迁徙，没有退路的人么，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没有退路。

他侥幸成为其中比较不好欺负的一个。

因为一些他无能为力的原因，他的日子越过越穷，索性跑去肉铺和面包房分别帮工，每天回家能顺一点下脚料。霸凌他的人有时找上门，转眼被他抄着两把没见过的形状的菜刀吓走。

后来传着传着，变成了操着东方神秘武器的怪异青年晚上剁人肉白天卖香肠，他不得不换个打工的地方。



乐器行老板招人打下手，他就试着从劈木头做起。他的刀法特别好，手也灵光，脑袋也灵光，干活哼的小曲儿又好听，老板闲来就教他拉小提琴。

可惜这门手艺一时填不饱肚子，还总是越干越饿。他时常踩着饭点出入乐器行，由此厚着脸皮跟老板蹭饭。

老板膝下无人，很愿意传授青年人手艺。说是，比满地打滚消耗青春有意思多了。

他觉得老板说得很对。那些人穿上制服抱成一团，就自以为人中龙凤，简直蠢透了。

他说，我不能白白承别人的恩情。老板听明白话外之音，说，你就当是了我一个心愿，以后手里握刀还是握弓，我活不了那么久，也管不到那么远。



后来战事越来越紧迫，他不得不另寻地方打工。炮火一浪一浪压过琴声，任他指尖如何揉，琴弦始终在哭。

又过几年，他踏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带一把旧琴回来找老板：您能帮我写封推荐信吗？

老板已经不是老板，店都没了。他认出那把琴，二话不说写了封长信，说，你到大海那一边更好，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临别握手，老板摸出他的手不只是摸琴，还摸过很多要人命的东西。谁也不再说什么，就像傍晚赶在店铺关门前匆匆买走最后一筐面包一样。



再后来，大海那一边，深夜的地铁、雾天的公园、清晨的墓地，他总是在别人找到他之前拉完最后一个乐句。

那个城市留下一段关于琴声的都市传说——那是恶魔在哭，因为恶魔哭泣总是一副相同的腔调。

错，那是因为他的音准从不出错。他的弓子战栗着大笑。



多年后，解连环来大都会美术馆见到裘德考，那个消失好多年的琴声在地铁报刊亭后方响起。

解连环凭借土夫子藏身的思路找到他，黑暗中凭直觉友好地伸出手：我是吴三省。

丑话说在前面，我不跟不诚实的人合作。但这并不妨碍我向你表达我的喜悦：很高兴认识你，我是……

他话音一顿，忽然笑了，声音很年轻。



FIN.

2023.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