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我同往常一样，躺在药铺门口的座椅上小憩，拾了件薄衫随手搭在身上。迷糊间被我那闹腾的小徒儿吵醒，又耽误了我见周公的好时辰。
  “师父师父，” 她见我睁了眼，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我，手上正拿着一本老旧得泛黄的书，边角都磨损了不少，“本想着天气极好，好晒晒旧书，在箱底翻到了这册书，未有署名也不像医书，于是便来问问师父。”
  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可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翻了个身，敷衍道：“想来是什么写偏方杂方的书罢，都是民间流传的，也不知是谁的方子，便也不署名了。”
  药铺书柜箱底放着好几本这样的书，泰半还是师父当年留下的，她翻出一本来也不足为奇。
  “可我看了一些字，说‘至德二年元月，自谷中至长安药铺……’”
  她念了些书里的内容，听着我便意识到了不对，睡意全无，翻身坐起一把拿过了她手中的书，撞入视线的是多年前就熟悉的字迹。
  这是师父的字迹，是他留下的东西。
  忽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安心，松了口气摆手让旁的一头雾水的小丫头先忙去了。我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长安，仿佛那些时日里写下这些文字的师父还在药铺里忙碌一般。
  年幼时，俊朗的万花大夫对我说：“我名秦念，受人之托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拜入杏林门下，随我行医，无怨无悔？”
  他未曾说过受何人之托，我也只是个懵懂孩童，向他点了点头。
  草木枯荣几度春秋，日月更替几载年岁。岁月来来往往，不知在乱世中消瘦了几分。
  我平复了几分心情，轻轻地拈开了一页黄旧的纸，在日光下泛起了点点尘埃。


（二）
  至德二年元月，自谷中至长安药铺。药铺是前几年置办的，偶有同门来此处歇脚，亦帮些忙。得闲时便回谷中住上一段时日，不久便返。于长安置办一间药铺，是我早有的想法。杏林弟子大抵都如此，既选择为医，便也终身为医。今日卯时未至，便已出了云锦台，未出过谷的师弟师妹央求了许久，让我带上他们，终还是不得愿了。他们是听闻上元佳节，长安城坊市不禁，星夜灯舞，如此光景，待他们过几年再看罢。战乱并未结束，于我而言，此处亦是一方小小的净土。
  不多时，我便去了江东，受友人之邀，又至千岛湖。他不同往日，这次却极力留下我，我难拒他，遂应了下来；托人捎了信回谷中，请同门代为照看长安的铺子，随友人一道去了扬州。
  扬州繁华，却不同与京兆，不见暗流，不见风起，倒好似一派清平。
  江水汤汤，众生安康，草木向荣。
  友人说，你看，这便是仲谋的江东。我说，这也是大唐的江东。


（三）
  师父曾问我，何为医者？我那时不过束发，正是心性顽劣时，便胡诌一通。师父叹气摇了摇头，对我说，阿念，去看看，你该去看看这人间。我明白师父的意思，遂拜别他，一个人出了谷，去看看他说的人间。
  而如今，我面前皆是疫症病人，有的是附近村子来的，有的是连夜从十余里外的村子送来的……我听着老翁微弱的声音喊着什么，他已经烧得糊涂了，只是一个劲地念叨着“闰生”“闰生”。我不明所以，旁人才与我说了，这闰生是他儿子，同他一路上求医，却病死在了路上。我无言以复，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老翁微弱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终连同他儿子的名字一同消逝了。
  这是十一天来，我无力挽救的第二十七个病人。
  师父，我出谷十余年，以为自己看过了生离死别，就是看过了人间。何曾想过，这如炼狱般的人间。
  我一夜未合眼，眼睛生疼，守了这襁褓中的孩子一夜，再摸他额头时，已不是昨夜那样滚烫了。
  这孩子是前几日生下来的，他的娘亲疫病缠身，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人间，她恐怕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赶去时便不让我把脉，只是用尽力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苦苦央求道，让孩儿以后随先生学医、行医，孩儿的名字也交由先生来取……秦先生，我自是信你的，惟愿孩儿安好。我看了看面色惨白又狼狈的她，又看了看她身旁熟睡的孩子，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或许是得到了回应，她终于笑了笑，渐渐松开了手，看那孩子的眼神，温柔又眷恋。
  师父，这也是你说的人间吗？芸芸众生，皆如草木。


（四）
  药铺上来了个小师妹，十五六岁的模样，一来就师兄长、师兄短地喊，做起事来也不含糊，极招人喜欢。她说她本是家里人送去万花学医的，前些时日接到了家书才赶回扬州，却不想家中已遭变故，便料理了后事，想来药铺帮忙。
  我本想安慰她几句，见她温柔又坚定的眼神，我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她见了，反来安慰我道，孙爷爷不是常教诲么，“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
  我闻言笑了笑，心情也轻松了几分，道，离谷这么久，我竟有些想念师父了。
  平日里她忙里得了闲便喜欢去逗那孩子玩，于是问我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道，叫“长生”罢。她愣了一下，念叨了一句，伸手去牵孩子的小手说，长生要像名字一样呀，最好能同孙爷爷那般长寿！
  她的话，总是在这毫无生气的铺子里，如新生草木般充满希望。


（五）
  杨衷今日来药铺了。这次见他时，竟已是一身青白官服，眼里满是疲惫。他与我隔了些距离，同我简短地说了几句，都是政事，只知太子亲自前往了相知山庄，别的我不大关心，也不太懂。他也没细说，只是道，若有难处，便去找他。
  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发觉他瘦了。细想这话，方才想起如今他已是为官入仕，这番话自然不是作为杨衷而言了。
  他的心里，有了江东百姓。
  彼时一身骄傲、仗剑江湖的少年，终是回不来了。
  乱世之中，谁又能得偿所愿？不过如草木般沉浮罢了。


（六）
  小师妹走了。
  我茫然地看向扬州城，算起了时日。
  今天是第三十二日。
  一月有余，我无力挽救的病人，百十有余；死在路边的不知名的枯骨，千十以计。直至今日，我失去了小师妹。
  寒鸦悲泣，衰草连天。


（七）
  师父仙逝的消息，许久才传到扬州。
  我呆呆地望着西方秦岭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那些景致分明离我很遥远，哪怕是在梦中，也见不到几分真切的模样。
  收我为徒那天，师父说我是个心中有天下苍生的人，我年少不以为然，应道，天下太大，我心中放不下。他老人家并未生气，只是和蔼地笑了笑。尽管我拜入了杏林门下，可我从未想过为医。医者，乃佛心，有担生死的重任，我并不是这样能担重任的人。只是后来……我终成了医者，万物生死，悲悯蜉蝣。
  我木讷地收回了目光，只觉得眼前是一片荒芜肃杀。师父教我识药材时，一物一味皆细心。不知所措间抓到了一味药材，又有些茫然，握着这草木，好似又回到了赏星居前，药香悠悠地弥漫，师父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看着我们。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如今天地间草木枯荣有序，半分不减，师父却不在了。


（八）
  师父的记事到此为止了，我回过神来，望向眼前人来人往的长安西市，心中空落落的。乱世之中，师祖如星降般坠落了，与他一同倒下的还有高耸的三星望月。
  最后师父再也没能回到他生长的青岩，病死在了江东。他甚至没能回到长安，再看一眼他这间铺子。我想着，眼睛便有些发酸，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师父说我生于乱世，便取了“长生”这个名字。他说，既来到了这个世间，便要好好地在这世间走下去。
  万花弟子终生与草木为伴，从初芽至衰败，亦如它们一般，于乱世中浮沉，枯荣一生。合抱之木虽被焚毁，却也生于毫末，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