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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 第二回 白玉京太子化干戈 神将府娇客辩善恶
京畿,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白玉京乃一酒楼,楼高匾阔,据传御笔亲批,然这御笔当然非今圣之笔,而是往圣之笔。一口酒喂了京畿豪宦数十年,战火烧了城墙三道,王府的主人换了数轮,白玉京还是白玉京。里头排场也和仙宫差不离,抡菜盘的胳膊与楼上招摇的舞袖,各自使不过来。
这壁当啷几盘珍馐,方抖上桌,那边就闹将起来,这里伙夫都带武功,来的又多是显贵,平时并没甚么人闹事,只作推杯换盏的交际。今日却偏碰上了。
小厮放了菜盘,拨开人堆一瞧,原是个肥头大耳的豪绅,来扯他家舞女,袖子都拉破了。那舞女是生面孔,虽盘了髻,瞧着不过豆蔻,跌在地上直哭。小厮上去分说,嘴里边问是甚么过节,边打量官帽,猜他来头。
豪绅那肚腹瞧着是能撑船的,面上横肉二两,破口便骂:“这小娘跳得甚么烂舞,牲畜不如,净朝我脚上踏。”小厮横那舞娘一眼,已吓得不中用了,便拱手道:“大人莫气,她这月银钱扣掉便是,粗手笨脚的,打发去挑水,下回不叫她伺候了。怎值得您气出好赖来。”
不曾想那豪绅反照脸就唾他一口,抬脚道:“你这蠢奴才,看分明了!这是先帝爷赐下的御品,上头两条四爪龙,表的是你爷爷,我老子的身份。”
“扣几个银钱能抵,明儿我就差人掀了你这白玉京,再丢两个铜板到你奶奶坟头,谁敢抓我见官。”这几声又脏又响,有如铜锣,楼里楼外都转过脸来听,小厮霎时苦脸,见舞娘缩在那抖,狠了狠心,劈手抓散她头发,提起来就打,给了几巴掌,嘴里又道:“贱人,你惹的什么祸事”才噼啪落了几下,腕子就给人扣住。
“打女人算得甚么?”
来人穿的布衣,脸容肖似他家小倌,体格像个武将,再看那金头发,却像京畿里大名鼎鼎的那位爷。豪绅却是个不出门的,见有人出头,道:“你甚么兔儿爷,少管这档事。”话方落,腕子也给人提了,嗳哟扔出去几步远,撞翻一路椅子。
“得罪。”话里冷冰冰的,可半分罪意也没有。
那小厮见有人来,便拉舞娘站起来,低声说了些甚么,那舞娘有几分机巧,旋身便往“兔儿爷”后头一站,再不肯出来的。
须佐之男本是来喝酒的,他姐姐的茶水慰不了他的心,非得下几杯刀子进喉咙才算数。不想上好的梨花酿还没品出滋味,便撞见人生事,还打女人。
他最恨有人欺压妇孺老弱,虽生在京里,长在膏腴,却似江湖人有些侠肠,当下便横手当了这个程咬金,左右这京中官儿再大,也压不过他姐姐的金冠去。
谁道今日就是鬼见愁,横的怕不要命的,行侠的怕仗势的。他这厢要开口分说,背后忽然风声,那女子尖叫未出,就给他抄过来护在臂下,自个儿后背顶上去,嗤啦一声裂帛,肩上挨了一刀。
须佐之男心道大意,低声叫那女子撕衣服,给自己止血,女子带泪点头,旋即拉住自个儿前胸的衣服,听得他眼前发黑,啧道:“奶奶,撕我的衣服。”
他怕再挨那“四爪龙”的狗一刀,正盘算挪窝,背后传来一声笑,清朗悦耳,听得他脸霎时黑了。
笑打二楼来,端坐月白衣袍的一人,手打折扇,扇上缀玉环锦带,各色金石,辉耀无比,一张潘安似的脸反而失色。
安么,乃是不安好心的安。
“我看又是甚么事,值得这样动刀舞枪。”那人笑吟吟地打扇,似是炎热得很,扇柄别着须佐之男的脸瞧了瞧:“没哭,好男儿。”
又转头朝那跌在地上的拱手:“大人,出来吃酒,不至伤了和气罢,酒钱已付讫了,记拙弟账上。”说罢往须佐之男肩上一合掌:“便是这金毛小子。”
他边分说,边将那扇面有意无意展开,上头坠有甚么东西,叫那几人脸色丕变,又听他笑:“这女子的钱不值钱,吾弟的还值钱罢。”
“是、是。”
“这刀挨得冤么,本该报官,然则拙弟动手在先,便将这动刀之人交我,听衙门发落,如何?”
“这恶奴,提去给殿下出气便是,那里值得说呢。”豪绅那厢也不横了,须佐之男见这事体如水波逸散一般荡开,顷刻间满楼只余他一个,还有他那倒楣二哥。只觉背上一壁疼得很,兀自扭头,将那女子放出来:“还有打她的人。”
“少说两句罢,祖宗。”月读道:“他家老爷们封的异姓王,待会给她几个钱治伤便是,要你在这强出头。”说罢睇那丫头,还在须佐身后哭,就不出来。
“您真是惯做散尽千金的事。”须佐之男抻直了肩背,闻言,忽然一笑。这会没人,两人便生疏许多,月读道:“你莽撞了。”
“殿下说的是。”须佐之男无谓道:“若我今日不莽撞,挨刀的便是那女孩子。”
“糊涂。”月读合起那把扇子,似还想往他头上敲上一敲,硬生生收住。
“我问你,天潢贵胄之命与寻常布衣之命,孰贵?”
“布衣之命。”
“你说甚么?”
“布衣奉养贵胄,如衣食父母一般,那有儿女比父母命贵的道理?”
“歪理。”月读笑了声,倍觉荒唐:“前岁你诛杀六恶神,去岁在城外收拾流寇,保六千余户性命,有几个布衣能做到?”须佐之男有一瞬讶异,为他还记得这确切的数目。
“再者,你孤身白龙下清冷,挨这一刀便好受了?逞英雄了?我皇室本就人丁凋敝。”
这话很体己,然却体贴错了人。
“太子殿下失言了。”须佐之男冷道:“您才是龙。”
“伊势神宫的月亮,只有一个。”
“二位不要吵了。”那舞女抹了泪,忽而拉他衣角,怯怯道:“这位白……殿下说得有理。”她两颊绯红,不晓得是哭狠了,还是热的。
“您若是没命,旁人也罢了,心上人该多伤心啊。”
铁板似的背一抖,须佐之男这下觉出伤口疼来。
“说罢,看上那家姑娘了。”二人包厢落座,月读折扇往桌上一扔,以手支颐,看着他弟弟。
“并没有。”须佐之男面色仍冷:“她胡言乱语,殿下莫要偏听偏信。”
耳根红了。
“方才谁说布衣是父母,现在又来这套不足取信。”月读一笑,端起盅啜了一口,随后一指隔空点须佐之男心口:
“你有情衷。”
挣扎半晌,须佐之男:“确有恋慕之人。”
没下文,是不愿说了。他与这太子兄长向来相性不睦。
月读人如其名,雅好风月,京畿那座花楼若他没登门过,便蒙羞于同行,那个欢场的姑娘没被他点过,便不敢夸有殊色。光太子府中姬妾,上下便不止数十位。
往常朝中见之,须佐之男向来执臣礼,礼过便走,不愿与他照面。今日却不知怎的,听进他一星半点去,走脱口风。
“好么,吾弟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虽则在为兄看来已属老树开花。”月读将酒盅推到他面前:“今日逢巧,必须满饮此杯,再说说你那位心上女子。”
“姿色如何,可读过书,行到那一步了。”
这末句才是关要,须佐之男也不矫作,照样如饮长姐之茶般满饮了:“已有肌肤之亲。”
月读听罢,有些惊异,随即抚扇而笑。
“我料也是。”
这下换须佐之男挑眉,然他面色玩味,须佐之男瞧着不明白,心中略不适,等了一等,未有甚么下文,便辞道:“城防该巡逻了,臣失陪。”
临走时还抛下一句:“臣弟谢太子殿下款待。”
他这厢脱壳,本要打道回府,路上思及孕中女子嗜酸爱甜,虽则他那位不是女子,这方面也无大差别,便又拐道去集市,买了几包山杏酸枣一类的蜜饯瓜果,直到日头偏西才到府门。
他府邸是正经御赐亲题,上书“神将府”,神将二字乃先帝践祚前的封敕,不可不谓恩深。然风传他个性古怪,没几个人巴结,宅邸素来门可罗雀,只三四个小厮洒扫,休说姬妾,连宅门口两个石狮子都是公的,勉强撑撑门脸儿。
这是外头觑见的,行到内堂,花草鱼泉,假山木石,照旧一应俱备。
旁的无干紧要,须佐之男一进去,直奔灶房门口,那有两个斗大狸奴窝,里头铺了毛絮,外头妆了金箔,方便那小畜生吃完便睡。
他只一条狸奴,白黄驳杂,横眉愣目,不是个顺眼的,往日惯常胡窜,不是湖里屙尿,就是屋角打盹儿,难伺候得紧。幸而身形颇丰腴,房顶是爬不上去,否则又是一笔钱,这下却没见着。
两声呼哨无回应,须佐之男觉出不寻常,招来一名小厮问道:“今日可有人来?”小厮道“没有”,又极有眼力地把他刀取了,衣裳拍干净,手给他打风,跟他婆娘似的伺候他。
脱了外面罩衫,还要解里衣,须佐之男止住他动作,兀自往东厢去。
东厢是他卧房,排布都按心意,闭着眼也走不错的。到雕花廊下,须佐之男忽地住脚,思忖片刻,俯身拾了个石子。
顶上“嗳哟”一声。他道:“下来。”
一阵悉索,“狸奴”垂落一身白,秋千似的朝他荡过来,给他掀开,又拧过身子,朝他倒悬一张人脸儿,嘴唇子红得紧。
须佐之男抱臂瞧他,那琉璃似的眼珠儿转了几梢,也瞧他,就是没个动作。
“莫让我说第二回。”
“抽筋了。”八俣苦道:“怪你吓我。”
须佐很晓得他,满嘴胡吣,不可轻信。可现下他腿直直勾在梁上,细看是有些不对劲,打不过弯儿。怕是藏久了。
“自讨苦吃。”须佐之男给他两把扯下来,横着抱了,一脚蹬开房门。
屋里暗暗的,他将八俣摆在他榻上,打个灯,便去瞧他的腿。手还未从腿弯儿挪开,就给那小灾星抓起腕子,一只手滑腻腻的捋到他上臂,狠掐了把他肩头。
须佐再是铁打的身板,这下也如猛虎蹈火,长长的痛叫了声。
他怒道:“你做甚么?”
八俣笑道:“又去充好人了?”他滚了滚身体,想抬那动不了的腿,往他身上撩,却被撂开,也不急,端端儿的躺了回去。
“我们执金吾大人好生正义,好生威风。”
“想当年我初出江湖,落进那恶贼手头,险些受辱,也多亏他救我。”
须佐听的连连冷笑:“你也好意思称人家恶贼。”
“你图他家传之宝,欲进阁中盗出,却为守卫所察,然你假意伏首认罪,却暗中使诈脱逃,夜里潜回去,以其小女性命作要挟,这才挨人毒打。”
他挑破真相,八俣笑得更艳,频频点头:“确凿如此,你还记得,我真高兴你放我在心上。”
他动了动身,扭到须佐腿上,倚着他道:“便我这等罪恶之人,你亦不忍见我丢命,你且说说,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分得清黑白的正义之人么?”
他说一句,在须佐的腿根按一记,那处却沉寂如常,未令他得到想要的反应。
“你虽错在先,且是大错,然恃强凌弱是错加一等,况你心思虽偏颇,年纪却小,尚有教化的余地,能救而不救,是我不仁。”
“好啊、好啊。”八俣连连击掌:“真高尚,众生在你眼里都是破船,独你须佐之男是载舟之水,成日搭这个,救那个,可勿要忘了,你也不过是个火烧眉头的吊命之人。”
他这话里带讽,可须佐倏地笑了。
“勿要挂心,我并无大碍。”他道:“今日宫前站久了,扭了肩背。”
“没伤?”八俣冷冷地看他:“好浓的血腥味。”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须佐鼻尖一动,面色忽沉,一把抓他腿。八俣往旁一闪,奈何两人身手悬殊,给他一下捋开裤管。
那裤子里头好不凄惨,已全给血糊住,皮肉黏连。
八俣眼中掠过惊慌,脸也白了。
“怎么回事?”须佐捉住他,铁钳似的。
八俣见瞒不过去,把眼一闭:“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甚?”须佐气得笑了,将他从身上推下去,又命人去叫大夫。
“又去作甚么勾当了?”
“无可奉告。”八俣扭头:“在你眼中可算不得甚么好事。”
这真是此地无银,须佐却信进去了,眼中霎时有戾色,如罗刹一般。
八俣嘴上说着,心里着实堵了口恶气,那行医的老儿向他告密时,说那荒山上有人设下阵法,然只为护守蟾草,并不伤人。谁料他孤身前去,却陷在里头,险死环生。事后回想起来,那阵合的是紫微斗数,处处逆山上风水,分明是个凶局。
思及此,八俣咬牙,一字一顿道:“背信贱人敢尔,若非伤重,我定要杀了他……不,要他求死不能。”
“你少动那等害人的邪门心思,何至于受皮肉之苦。”须佐见他发狠,想又是为得甚么珍稀物件儿而不能,叫人反制,见他物欲深重,又不知改悔,心下有些厌恶。
“净知好勇斗狠,我治你经脉,教你刀法,不过让你自保,而今看来,你心思竟是天生的阴毒。”须佐说他,心下也道:难道我做错了?
他话说得好重,八俣背过身去,再也不理了。须佐等了片刻,大夫未至,便伸手将他翻过来,要摆个板正睡姿,却见他一双招子暗暗的,没了神采,凑上去瞧,他便闭眼,一闭便从两睫间坠下颗泪来。
须佐有些无措,然他句句是实,绝无道歉之理,当下只能将被角给他掖了掖,权作哄他,枯坐一旁等大夫来。好容易等到,八俣又耍起小性,绝不给人瞧。
他少不得扳住,强让大夫瞧他那腿,末了领了方子,常用刀剑伤之药府里一应俱全,命人去灶房煎了,连哄带劝给他顺下去。
如此忙到夜幕四合,八俣才昏昏然睡了,睡前也没原谅他。须佐无处可睡,心里又轧着事,只得继续替他守夜,瞧着他入梦,脸色倒比平时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