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503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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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限定
少年 01
那一年我们十八岁。我没考上大学。他考上了。可他就在那年暑假刚开始没多久的某一天,背上个大背包,牵起我的手,告诉我他不去上大学了,我们去流浪吧。我说他疯了。他却比起以往都要来得执拗,扯着我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我整个人从床上扯下去。
我正穿着背心短裤扒在床头看漫画呢。手边的一盘西瓜在拉扯间被打翻,红色的汁液缓缓流淌在破旧的木板床上,濡湿了床单。
我喊出声:“哥。你扯痛我了。”
他这才消停下来。
02
我们最终还是出去了。我觉得陪他疯这么一回也未尝不可,反正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
我早在洒满夕阳余晖的房间里就将背包塞满了。我塞了我最爱的那本漫画书,它讲的双子分离的故事,但并不悲伤。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老实讲,我喜欢的漫画书实在太多。有一本教我看到了一个没有日夜争吵的家庭,我也挺喜欢的。可惜主角是个独生子,那总归是少了些什么。总之我坐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才选出来那本。
我还塞了妈妈送我的西瓜钥匙圈,扣在那串我许久不会再用得到的家钥匙上面。我甚至将他之前偷摸买的一盒保险套给收进包里去了。他不会知道我在几个月前的夜里,曾扒在窗户边看他提着塑料袋走回家。待他走进家门,看见站在门口的我而慌乱地将手往身后缩的时候,我瞧见了他那微红的耳尖,心里早就生了疑窦。
他总喜欢牵着我的手。于是我便握上那只宽厚的手,在那个充斥着吵闹蝉鸣的深夜里跟他一同逃出身后的家。
白猫走在矮墙上,微低下头俯视着我俩从缓步到疾跑。他牵着我往前方奔跑。我们跑过宽阔的道路、狭窄潮湿的后巷和四下无人的公园。我们奔走在蝉鸣声中,可就连一贯吵耳的夏蝉好像也被我们用极大的脚步声给比下去了,但很快炽烈的阳光再度洒满这座城市,我们的脚步声也就被那贯彻了街头巷尾的警鸣声所覆盖掉。
我们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当然,我们并不是一步一步跑到这片海滩来的,别傻了。就算疯狂如他愿意,我也是万般不乐意的。
于是作为哥哥的他,在那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里,又悄然回到家里去。他将父亲的车子开出来了,我则在饭桌上偷偷留下一张纸条,不然父母第二天早上发现车子丢了后定会疯掉。他们歇斯底里的样子太过可怕,我从小就总是躲到哥的身后,不然发疯的人铁定就会变成我。
那些伤痕便都落到他身上,除非父亲执意要将我从他身后拽出来,才会使我双手双脚都布满发痛的红痕。
他常在这些夜里跑到我房间来,爬上我的床。他肯定自以为他经已足够摄手摄脚,却不曾想到他伸手想要抱住我的时候,会看见我冷不防地睁开眼,与他对上目光。这个时候,他的双手便会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可当到了后半夜,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总会发现我俩紧抱在一起,他的手仍旧落在我的脑后勺上,老让我生出一种他正在保护我的感觉。哪怕盛夏炎炎,我们也早就将被子给蹬开来,我后背上黏腻的汗水与冷汗混杂在一起,四肢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我也还是伸出手,够上他的后脑勺。
他不知道的是,我的房门只在这些夜晚里从不上锁。
03
我们并肩坐在海滩上,静静地看海浪翻涌、拍打上岸,看我们裸露的脚尖被海水打湿。他勾过我的手,修长的手指滑入我的指缝间。那是一双曾在卷子上奋笔疾书的手,如今却拿来了牵我。
他说:“这么看的时候,总觉得大海没有尽头。”
我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换作了散发着热意的沙子来填满我的指缝。我遥遥看向大海,残阳正缓缓没入海平线,血红的天空将大海映照得连它都被染上几分橙红。
我回道:“没有尽头的地方是不是就该算是远方了?”
他嗯了一声。
血红色的远方。光是想想就不想去。
我靠上他的肩膀,指尖在他的手背上画圈,画完一个又一个,甚至还沾了点湿漉漉的沙子到他手上。他没吭声也没阻止,只是闷声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却说他没笑。
骗人。我这是瞎了还是聋了,他就连说着这话的同时也依旧在笑。
我佯装生气,就要松开他的手,手却被他一下子紧紧扣住了。他敛起笑容,埋首到我的颈窝间,轻轻蹭了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用那双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眸。
我看他的时候,总感觉在照镜子。明明是几乎一样的脸,我却经常忍不住想要亲吻他的冲动,想吻他紧闭的双眸,吻他微红的耳尖,吻他漂亮的嘴唇。我时常会想,难不成我喜欢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入夜之后,我们回到车上。四周一片漆黑,我们透过车玻璃看向夜空。繁星密密麻麻地挂在天空上,照亮了他躲在黑暗里的脸。我转身去摸放在后座的背包,他问我在找什么,我没有应答,只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这有比起父亲抓着衣架打下来造成的火辣辣的伤痕来得更加炽热吗?
我还没得到答案,就摸到了我在找的东西。我将盒子扔向他,他一手接过,本透着疑惑的脸立刻泛起了薄红。我猜我的脸颊至少跟他的一样烫吧。
也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总之车里的气温蓦然升腾。我抱紧他的后背,他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背。我凑到他耳边,不知道是被疼哭的还是害怕哭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貌似应当感到羞耻的原因,总之我哭了。
我说,声音断断续续,“车子脏了,我们⋯⋯要被揍的⋯⋯”
他摸上我的后脑勺,在我的唇边落下一个吻。我甚至能听到他压抑的喘息,能看清他如繁星般熠熠生辉的双眸。
盛夏的夜晚似乎不该这么漫长,也不该没有蝉鸣与鸟啼。
到最后,他抱住我,就像是以前那么些个夜晚一样。我的声音早已沙哑,难听得很,却还是无法不开口。
我跟他说:“我不想走。”
他将我抱得更紧,紧得我的身体都在隐隐发疼。我握住他的手,也用力得很,就像他差点将我扯下床去的那天一样。
我不想离分数线就差上几分;我原来不想以后只能通过镜子看你;我甚至不想被流放到远方。
星空好像也没有尽头。但远方也没有星星。
04
之后我们去到一座森林。车子进不来,便被我们停在路边。还好我们找到一间废弃的小木屋,也不知道这里本来住着什么人。
我们在木屋外烤鱼,烤我们到河边抓了半天才抓到的两小尾鱼。我们洗净了些野果子就坐在地上啃上好几口,我看见野果的汁液略略染红了他的门牙,莫名让我想起他曾经满嘴鲜血的样子。
那还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扑出去挡在他面前。父亲嘴里是一大堆刺耳且难听的话,处于盛怒之中的他永远口不择言。他的手指还在颤抖,却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我们。
对,我们。
哥喝了口水,喊了我一声,唇齿间的艳红便转眼消失不见。我反应过来,边抬眼看他边三两下就将手里的果子通通吃光。我吃得很快,就像是有谁要来跟我抢食一般。
那就抢呗。抢我的鱼抢我的果子,别抢我哥。但我哥好像不能吃也不好吃,那还是算了,把我的果子还我吧。
他躺倒在地上,伸手拉我。我没有顺着他的动作躺下,反而是趴到他身上。我开始在他的身上画圈,在手腕、小腹、脖颈、鼻子、嘴唇,还有眼睛上面画。
我笑着说:“都是我的。”
他说:“都是你的。”
接着他便也跟着我画圈,在我的身上。画完以后,他仰头亲我,还用舌尖轻轻划过我的上唇。
我们偶尔还会在星空下跳舞。跳那支我们在电视上看来的舞蹈。那时候电视里放映着一场婚礼,那对新人娴熟地起舞,也不知道他们跳过多少次那支舞。
可我们的动作既生疏又笨拙。有好几次我险些要踩到他的脚,没踩成还是因为他恰巧躲开了。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他几乎要踩到我另一只脚的画面。
我依稀记得,那对新人身后是漫天山樱。那我们身后还是满天繁星呢。
不对,现在我身后是一片湿润柔软的土地了。
摔下去倒不疼,他给我垫住了后脑勺。
05
那天晚上,天空没有星星。又或者说,是惨白的灯光太刺眼,我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繁星也看不清他。我只听见各种尖锐的吼叫与警鸣声混杂在一起,惊扰了森林里的宁静。鸟儿慌张地从林木间飞出,啼叫里带着张惶。
红色的警灯让我想起果子鲜红的汁水。
父亲就像那时候一样,爬满皱纹的脸通红着,却不再用那只曾经责打过我们的手指向我们了。他用力朝我们甩出来一个盒子,里面的套子散落一地。
我没有开口,也没有偏头去看他的神情。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我甚至都没法跟他过完一个盛夏。
啊。倏然想念跟他一起睡在木屋里的床上的时候了。我们从繁花与西瓜谈到枫叶和白雪,从各自清醒到一起沉沦。
我们在言语间一同走完四季,在唇齿交缠间忘却所谓的远方,只惦记着我们这场仅此一次的流浪。
06
后来?没有后来。
后来他被逮回去上学了,恰恰在开学前夕的八月末。我还是被一把赶去外省工作了。
我有时候特别喜欢照镜子,一照几乎就照了一个下午。我细细去看自己的眉眼,看我在自己鼻尖打圈的指头,看被自己揉乱的一头黑发。
这座城市没有星星,有夕阳余晖。我包里的钥匙多了新的一串,旧的那串放在新家里,落了灰。
于那年盛夏展开的流浪也该终结于那年盛夏。
所以,没有后来。
07
其实之后他来过。来过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来过找我。在他大二那年的暑假。
他偷摸着来的。父母不知道,朋友不知道,舍友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看见手机上那一串我能倒背如流的号码时还怔了怔,可我没让他知道,接起电话的时候,还是一贯的轻松口吻。就像我没让他知道,我从没有存下他的号码。
我没让他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他没让所有人知道却只告诉了我的事也很多。比如说我跟家附近那只白猫讲过不少秘密,有关于他的,有关于父母的。牠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就像我们出逃的那晚一样。可是我们之后一起去喂牠的时候,我还是怕牠出卖我。
不过反正也没有人能听懂牠的话罢了。
人类听不懂牠的语言,所以牠可以一直喵喵叫,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牠本就没打算隐藏的小秘密。我们的话却能被理解,不,也不能说是被理解。
没有人理解我们那场流浪的意义。我们去看海去看星,就是不去远方。
我们讲得不多,因为不能讲也不敢讲。我们总在夜里相拥,他柔软的发丝划过我的额头,上面是跟我一样的洗发水味。当旭日升起的时候,我却连他的手都不敢勾过来。
门铃响了。我几乎是奔跑着过去给他开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门开了以后,我却还是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我明明没有在笑,我却扯起了嘴角。
我乐了。这回终于不是一面镜子了。
要我说,他这次偷摸着来,就像那个偷摸着回家的夜晚。只不过他这回没提着塑料袋,我还觉著有些可惜。
我给他做了顿饭,将屋里昨晚剩下的番茄跟牛肉随意倒到一块儿,最后再随便煮熟了两碗面。我说能吃,他说好吃。
我失笑,没想要争辩,“再油嘴滑舌不还是没地方住。”
他点头,一手托腮一手随意搅拌碗里的面。我洒在上面的葱花早就沈到汤里去。他抬眼看我,“是啊。没有家回。”
于是我收留了他。其实就算他不这么说,不将委屈盛满眼瞳,我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当他进来了,就会死皮赖脸地赖在里面不走,赶也赶不出去。
但反正爽了。我见到了他;跟他将冰箱里放了很久、一直吃不完的西瓜全吃光了;还跟他一起拿着两瓶啤酒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看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
我皱着鼻子说:“这里的夜晚没有星星。”
他喝了口酒,回道:“家那边也没有。”
我倏然想看雪。没有由来。
他听后不置可否,将冰冷的啤酒瓶贴上我的脸颊。我被冷了个激灵,他被逗得笑出了声。闷闷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过了不知多久,总之还没久到盛夏远去,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很,几乎是伸手去碰一下都会被吓得立刻缩手的程度。他却抬手捧起我的脸,散发着凉意的指尖紧贴上我的脸颊,也不怕烫手。
很快我又看不清了。看不清他在夜里的脸,看不清外面的夜空上到底有没有多出来几颗星星,看不清啤酒瓶滚落到房间里的哪个角落。
城里好像真的没有星星,夏天也没有纷飞大雪。
08
第二天中午,我在床上悠悠转醒,感到鼻尖上一阵搔痒。一睁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手指。我没有力气去抓住那根在我的鼻头上作怪的手指,挪了挪身体,埋首到他的小腹。他的小腹很暖,像外面的烈日头。他说他要陪我去找雪。在这艳阳高照八月天。
我说他执拗,真没说错。就像现在这样,他推着我下床,固执地要我穿上那件白T恤,就是我们曾经一起买的那件,上面还印着颜色夸张鲜艳的图案。我其实没有很喜欢它。但偶尔早上梳洗完要出门的时候,我又总会折返到衣柜,将它拎出来换上。
他竟然真的要带我去找一样不属于这个时节和城市的东西。不过比起这个,现在的我更想将昏沈的脑袋搁上他的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腰。
我几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那熟悉的气息,“明天再去。困。”
我直接就将年假通通放了,反正今年剩下的节日也没我的事。
我们去了一趟海滩。他捧起一掬沙子,在我面前洒下来,问我说是这个吗。
这雪摸起来怎么还温温热热的。于是我摇头,索性跟他在海边堆起沙堡来。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刚堆好的沙堡被浪潮吞没,只留下几点白沫的痕迹。我还听见他的电话铃声响起,回首的时候,恰巧能捕捉到他微僵的脸色。
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睛,没有掐断电话也没有说是谁拨来的。我也没问,上前几步,每踩一步都像是被沙子埋住了脚。
我接起电话:“暑假结束之后他就回去。你就连一个夏天的时间都给不起吗?”
海滩上有不少人在嬉笑打闹,我没等父亲回应就挂掉电话,然后拉过他的手就向前奔去,闯进了鼎沸人群里。他没有挣脱开来,反倒是握紧了我的手。
暑气扑面而来,海风滑过我的脸颊,像极了他那时抬手捧住我的脸那般温柔。
09
海滩附近有间花店。我只是站在外面都能闻到那扑鼻的花香。店里有卖满天星。白色的、橙色的,细小的一颗一颗聚在一起,塞满了花束。
有点眼熟。是像白猫听到我的哽咽后仰头蹭上我的手心而掉落的细碎毛发吗?还是像那墨黑夜幕上的耀眼点缀呢?
我的肩膀上忽然一重,从橱窗的反光上能看见他将下巴搁到我的肩上,还有我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我正想着松开眉头,他就伸手在我的眉间用力地揉上一把。他的掌心填满了我的目光,我莫名就用舌尖舔了一下。
啊。被他呼了一巴掌。
我看不见了。我的视线被他用手挡住。
最后我们还是没看成雪,他却买来一束满天星。我们拿了一些去做成干花,开玩笑地说是要留住夏天。他后来也拿了些回去,说要夹在本子里。
不久后,城里起风了,花瓶里的花也枯萎了。枯黄的花垂头丧气,也不知道是在为盛夏还是自己生命的结束而在哀叹。可我手里的干花依旧美丽如初。
他在夏日里送给了我永不消融的皑皑白雪。只不过这雪干巴巴的,好像也不太对。
在他坐进车子之前,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再来,我也没有问。我只是看着车子缓慢地驶离夏天。
反正夏天还会再回来。车子也会载着浪子再次闯入由繁花与银河交织而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