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球之上
“我还是不能理解上面为什么要将他也派进这个任务里，现在那颗星球还远没有到能被投资的地步吧？只有荒漠，没有生命。”
“或许是砂金本人的要求呢？调查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市场也是一条成功的捷径。”
“好吧，翡翠女士。我会照顾好他的。可惜这次没法给您带手信了。”
“我当然相信你。只要你把他带到火星，再安全的带回来，其他的事，砂金自己会有办法。”
“明白，那么，回见，翡翠女士。”
托帕按下耳机上按钮，结束了通话，离开准备室，踏入封闭的走廊。
穿过这条通道，参加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然后，他们就将飞往火星，展开为期三百余天的探索任务。
一道人影靠在前面的墙壁上，她眨了眨眼，过了一秒才认出那是谁。
刚被她在电话里吐槽过的砂金本人。
沉重的宇航服和他平日里的形象实在差的太远，她记忆里的砂金一直是那副，呃，珠光宝气的模样，华贵的衣饰总会先一步夺去对方的注意力，然后，才能注意到那双三重色的眼睛。
“托帕，好久不见”，眼前的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一副“我只是个友好的合作者的模样。”
她礼貌性的回握了一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砂金先生。”
“除了好好相处，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124天的去程，之后为期一个月的任务，再加上211天的返程，加起来我们必须在宇宙中同甘共苦一整年呢。”
“听着，砂金，我无意冒犯，但你没有理由掺和这种任务吧？公司没必要派出2个观察员同时上火星，虽然我们负责的是不同的方向，可是……”
“没有可是，托帕，如果不是我，来的就会是欧珀。”
“欧珀？你没开玩笑吧？”
“嗯哼，或许是考虑到咱们过往的良好合作记录，或者，单纯就是钻石的指示，他们最终选择了我。你要不猜猜看是哪个原因？”
“没兴趣。”
“别这么严肃嘛，起码现在你知道了，形同流放的火星拓展项目其实还是大有可为的。”
“我只能说，我的任务是把你安全带上火星，再安全的带回来。”
“既然这么说，我的命就交给你了，本次项目的指挥官小姐，祝我们旅途顺利。”
“旅途顺利。”

2.风暴起于蝴蝶的翅膀
去程的124天乏善可陈。公司现役的飞船中，赫尔墨斯号执行过两次任务，设施设备都维持在良好的水准上。过往任务充分证明了这艘飞船的安全性和舒适性都无可挑剔。
他们这只临时组成的探索队伍中，星和三月七来自星穹列车，早已习惯了星际航行。艾丝妲小姐和阿兰是公司的贵客，有过几次短途的星际旅游经验，这趟主要是来完成学术任务，丰富履历。砂金和托帕虽然经常去同步轨道上的空间站出差，可都没在太空中长久生活过。
宇宙中的124天，对于从未告别过母星的人来说，还是太过漫长了。期间产生的乐子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大约每隔两周，托帕就得想办法调解艾丝妲小姐和阿兰之间因任何离谱误解产生的小矛盾，后来这个任务交到了星和三月七手上。倒不是说这两位贵客因互相无法理解才闹了别扭，有时候恰恰是太过关心彼此才会冒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124天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一颗无主的荒星。
目力所及，皆是荒土。如果没有那个代表栖息仓的小小的白点，这里千年前是什么样，千年后，恐怕仍是这样。
今天是他们落地火星的第六天。
初步的勘测任务已完成，IPC先期运送来的无人机三分之二尚能正常运转，剩下的三分之一经过简单维修后，基本也都恢复运行。
“三月七小姐，MAV（火星升空载具）燃料添加情况检查过了吗？”
“安啦，托帕，一切正常。”
“星那边呢？样本收集还顺利吗？”
“顺利，29号区域的土壤颗粒比39号区域细小，黑塔女士会喜欢的。”
三月七差点笑出声，“哈，你们听到了吗？星刚刚发现了细腻的火星土壤。”
“……”
“哈哈哈”
“砂金，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笑点。”托帕按着耳机，随口吐槽了他一句。
出乎托帕意料的是，在如此孤独的群落中，砂金似乎……没有她印象中那么麻烦了。
如果有个人124+6天的在你眼前晃荡，他还是你在这里为数不多深入打过交道的人，那你们真的不熟也得熟，老天都在逼着你们往前再走一步。
过去的项目里，她和砂金合作过几回。所谓的“市场调研”有砂金掺和进来后，原本简单的流程总会在奇怪的节点产生变化。比较顺利的时候，他们能在凉风习习的夜晚分享一瓶庆功酒，任由夜露浸湿搭在肩上的外衣。最倒霉的时候，她不得不用椅子砸开女洗手间的窗户，带着砂金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仓皇回到公司分部呼叫支援，事后再揪着他熬夜分析，反思一下他们到底在哪个节点上惹了谁。
不过砂金的“幸运”毋庸置疑，他们目前的合作成功率仍是100%。
彼时的他们，大约还称得上普通同事关系？既有合作，亦有争吵，也能坐在一块分割属于胜利者蛋糕。
直到IPC战略投资部和星穹列车达成了合作关系，托帕有一年多没再见过砂金。
星穹列车遵循“开拓”意志，致力于铺设“银轨”通达千星，而战略投资部看重的却是探索过后那之后无人踏足的世界。没有“人类”足迹存在的地方亦可以有生意，超出地球尺度的新概念能够构成一个好的故事，足以搅动市场，聚合财富。
在关于未来的那么多种可能里，托帕接手的偏偏就是这形同放逐的“火星拓展”项目。距离地球最近的宜居星球，无疑是地球人幻想中“脱离母星”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地球科技真到了能够改造一颗毫无生机的荒星的层面，为什么不先考虑把地球改造更适宜人居呢？活在当下，又有谁会去考虑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的事？
战略投资部里，舒俱忙着和各国合作，坑他们的科研专项资金。翡翠女士从中签下几笔大合同，于市场开拓部紧咬着不放的军工行业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真珠作为一位AI，致力于发展星际通讯，起码先让近地轨道排满公司的卫星……
而砂金，他做了什么，即使远在公司分部，呆在不同的航天中心里，托帕也听说了不少。
她按了下耳机，准备切换频道，在那之前，有条通讯请求嘟的一声接了进来。
“咱们得聊聊了，朋友。”
“砂金？你说。”
“这么久了，你看我的眼神一直是欲言又止，我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来火星，是不是？”
“据我所知，最近一年你抓住了市场的恐慌情绪，炒作加密货币的避难属性，联合技术开发部发行宇宙通行的新概念加密货币，赚的盆满钵满，不管从什么角度说，你没有理由掺和进这个项目里。”
“这样吧，就按你最喜欢的方式来，等价交换，我用我的理由换你的答案。我的朋友，为什么你还是接手了火星拓展项目？我劝过你，心软走不了太远，望长放短也不能计划到几百年之后吧？”
“赚钱不是我为公司工作的唯一目的。”
“你要这么说，我就当你没说真话了。”
可这就是真话，托帕心想。她给出了自己心底的答案，可砂金不认同，答案给到他，反而成了无效沟通。
“喂喂，两位，我说，你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用队伍频道聊天吗？”
托帕猛然一怔，摘下耳机看了一眼指示灯，第二格，确实是队伍频道。砂金打进来的通讯，一开始就不是私人频道。他们只是从广播切进了队伍模式而已。
幸好，火星上目前只有6个人。
“抱歉，少按了一次切换键。不过开拓者小姐，你晚点说这句话，说不定咱们今天就能知道托帕总监不惜一切代价上火星的理由了。”
“啊？什么，你的赌约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
“两位什么时候达成了我不知道的交易吗？”托帕戴回耳机，状似不经意的追问了一句。
“算不上交易，要么你自己猜一猜，要么让开拓者小姐主动告诉你。”
“和我有关吗？”
“算是有吧。”
“行，赢了记得分我四成赌注。”她听到耳机对面的砂金发出一声轻笑。
“各位，你们能用队伍频道干点正事吗，我插不进话了。托帕，你们的舱外作业进度怎样？刚刚收到了任务更新推送，需要你来确认下。”
“既然艾丝妲小姐发话了，砂金，就麻烦你安静几分钟咯。阿兰，你在吗？给砂金一个队伍频道静默。今天我们还有一堆的工作呢，效率不能再降低了！”
“收到。”
“喂，托帕，哔————”
托帕跑回栖息仓，穿过加压室，不等她走到艾丝妲身边。屏幕上闪烁的气象警报已夺去了她的注意力。
“风暴警报？早上的简报有提及，我们应该能在风暴到达前完成所有工作。”
“庇尔波因特升级了警报等级。风暴会比预测更猛烈，直冲着我们来了。他们建议立刻结束舱外作业，回舱等待。我们也许要提前结束任务返回赫尔墨斯号，MAV承受不了150km/h以上的风速。”
“麻烦你帮忙盯一下，艾丝妲小姐。”托帕切了下耳机频段，进入队伍频道，“三月，星，砂金，风暴警报升级了，中止作业，先回来吧。”
“这么快又能听到你的声音，实在令我倍感荣幸，托帕总监。”
“你……少说两句吧。”

十几分钟过后，情况毫无好转的迹象，沙石和尘土扫过栖息仓的外壁，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根据目前的预测，MAV将承受8600牛顿的力。而任务终止力是7500牛顿，超过这个值MAV就有可能倾倒。”
托帕没有再犹豫，“中止任务，准备紧急起飞，我们回赫尔墨斯号。”
“我们等等吧，也许过几分钟会有好转。”
“我的任务是把你们所有人安全带回去。”托帕抬眼看着砂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们走吧。”
“……”
砂金没有再说什么，他后退一步，让其他人先走。随后有些突兀揽过托帕的肩。
“我无意反驳你，但我的直觉在告警。”
“没有多少时间了，砂金，我们得在MAV被吹翻之前起飞。”
“不论如何，我一直相信你的判断。等回到赫尔墨斯号，我会把之前欠你的理由都告诉你。虽然…你一定会嘲笑我。”
托帕叹了口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情绪冲上头，让她没控制住自己，不由自主的按住砂金的肩膀，闭上眼，用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前额。
“一切都会好的，对吗？我们走吧。”
她拉着他，大步走向加压仓，她听到他在身后低声笑了一声，一点快意很快被风暴击打栖息仓外壁的声音盖过去，消散于无。

3.荒星上无法落下的暴雨
“三月，外面能见度怎样？”星抵住了加压舱的门，通过广播频道朝着提前一步离开栖息舱启动MAV的三月喊话。
“能见度为0，你们小心点走，MAV不会在你们到达前倒下的！”
“好，那么，倒数3,2,1，走！”
加压舱门开启的瞬间，狂风夹杂着尘砾，暴虐涌入小小的舱室，托帕紧紧抓住门框，险些当场被门拍翻，回过神来才发现砂金正单膝跪地半抱着她，替她消减了一部分狂风的冲击。
“如果任何人迷路了，跟着星身上的宇航服遥感信号走。尽量互相拉着旁边人的手！”
砂金用力合上了加压舱的门，摸索了片刻，他隐约感觉自己几次和对方擦肩而过，却拉不住身边人。
“别动！”
托帕挽住他的胳膊，顺着小臂抓住了砂金的手。
风暴狂卷，沙石飞舞，万物呈现末日之时的模样。有那么一瞬，他们心却意外的平静。
“MAV倾斜了10度，超过12.3度就会翻倒，你们得加快速度了！”
“或许我们能通过探测车拉着……小心！！！”阿兰一声大吼，托帕还没反应过来，忽的被身后的人用尽全力一拉，拽倒在地。
狂风裹挟着巨物，险之又险擦过她的背，一路撞了过去。
一声闷响后，广播频道寂静无声。
托帕立刻切到了队伍语音，接着宇航服的队伍频段寻找周围的同伴，“广播频段失效，通讯杆倒塌了。砂金？艾丝妲？星？阿兰？你们都在吗?”
“砂金被击中了！”
“谁还能看到他？谁附近有他的遥感信号吗？”
“他掉线了。”
托帕慌忙划开手臂上的操作屏，砂金的生命监测信号在她眼前一点点熄灭，光芒渐渐消散，归于一个安静的灰色圆点。
“你们先走，跟着三月的遥感信号回MAV，我去找他。”
“MAV倾斜到10.5度了，时间不多了！”
“你们快走！都快走！”托帕大声喊道。
托帕一个人在风沙中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偶尔能见到周围几道宇航服的光，显然她的同伴们没有听从同意她的劝告。
“砂金！！你在哪！回答我！”
频道里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响。
“托帕总监，我说这话你应该不爱听，砂金总监可能没有多少机会了。”频道里传来了阿兰的声音，话音刚落，艾丝妲不快的声音也进入了频道：“阿兰，不要说这种话！”
“托帕总监是小姐的朋友，我不希望她也死在这里。”
“艾丝妲小姐，你先回去。三月，等他们一上MAV立刻发射。”
“……你不会真觉得我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请你，一定……”
“好叭，‘请’是最有用的嘛，我还有个办法能多撑一会儿。启动轨道机动系统。我们的时间剩的不多了。”
黑暗中，托帕感觉有人拉了她一把，硬拖着她往MAV的方向走，她猜那可能是艾丝妲，或者是星，她踉跄着，摸索着，期望砂金那邪门的运气能再帮她一把。
即使被拦腰打折，只要回到赫尔墨斯号上，他们还有机会能救他。
但直到他们摸到了MAV的升降梯，一路上，没有任何砂金的踪迹。
托帕倒在了剩下的两个空座位之一，浑身颤抖，眼睛干的厉害，却僵硬得眨都不能眨一下
“启动发射吗？”
“嗯。”
安全带将她困在椅子上，指挥官的责任迫使她冷静下来，不再发抖。还剩5个人，他们还要返回地球……座椅缓缓向后倾倒，托帕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那张空出来的，属于砂金的位置。
一滴眼泪顺着眼眶滑下，又在飞速进入失重状态后缓缓漂浮于空中。
然后，是更多的水珠，它们聚集在一起，凝结成荒星上永远无法落下的暴雨。

4.在母神阖眼的刹那
砂金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少女银发中夹杂着鲜亮的红，一如她贴身的一袭长裙，一如她沾染在唇瓣上的颜色。
他本来正和某位面目模糊的宾客攀谈，转身刚看见托帕，就被她拉进了窗帘后，顺着露台跑了起来。眼看她边跑边拎走一把不知道谁搁在旁边上的折椅，一路拉着他穿过无人的空房间，闯进了女洗手间，锁上了门。
洗手间的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被她抱着，摁在门边上。她侧身贴着门，屏息的听着外面的声音。
“没人追过来，我们走。”她松开手臂，望着另一边墙上密封的花窗。
但这是梦里，所以他没有如约松开她，而是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托帕的眼睛惊愕的睁大了，明亮的瞳孔里残存的冷淡意味逐渐消退，她按住他的后脑，深入享受着这个吻。
过了片刻，托帕还是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回归了原本的轨迹。
她推开他，拎着折叠椅砸开了窗，肩头的披肩被她垫在还有点玻璃渣的窗框上，然后推着他往下跳。
“这得有十几米高了！”
“我看过你的体测报告和体检报告，十几米对你来说小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跳下去，你换个方法走。”
“别废话，抓着旁边的常春藤，跳！”
“等等，你穿成这样，我们跑出去的时候和活靶子有什么区别。”
“哈？”
“冒犯了，女士。”
他跪下，将一大块鲜红的裙摆撕下来，折上去，又脱下自己暗色的西装外套给她套上。
她看着他内里穿的墨绿色绸衬衣和黑色的马甲，像个小猫一样垮下脸来。
他知道，下次托帕的礼服就会换成夜色一样的深蓝了，很衬她的眼睛。
梦里没有重力，也没有疼痛，他们依靠窗户两边的常春藤作绳索和缓冲落地，跑出了花园，只要再越过一道河沟就能到他们备用的停车点了。
背后有消音的枪声啾鸣。
他被她从背后扑倒，一路滚到沟底，托帕的呼吸声陡然加重，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梦的唯一好处，便是能按自己的意志篡改原本的事件经过。
砂金一手抵着托帕的背一手托起她的膝弯抱起了她，没让托帕如记忆中一般逞强说出“我没事”。她是真干出过瞒着搭档自己倔强的按住伤口跑完最后几百米这件事的。
“放我下来！这样会拖慢速度。”
‘梦里没有速度’他想回答，却将这几个字咽了下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车，砂金尽量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在副驾位置上，打开医药箱寻找麻醉剂和止血粉末。
托帕侧腰被子弹擦过，看不出是不是穿透伤。他剪开布料帮她紧急处理伤口，血止不住的淌，温热液体浸透了她身上破破烂烂的长裙，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汇聚成暗色的溪流。
砂金没多做犹豫，立刻启动了汽车，平稳加速将车速提到极限，赶去最近的公司分部。
一路上托帕都很安静，安静得砂金生出几分久违的不安。他习惯了把自己的命当筹码往桌上扔。不过，别人的命？谁碰谁烫手。
尤其是托帕这种类型的，在她那，“砂金”贴着“战略投资部”、“同事”的标签，换了是翡翠，是真珠，她不一样会救吗？
为了爬到现在层级上，她确实送过不少人去地狱里报道。托帕的“善良”仅是有条件的分给了“无辜”的生命。有一条算一条，但凡还有机会，她不会放弃救他们的机会。
她会扑上来救他，很合理，符合她一贯的原则。
砂金低头看了眼托帕，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浅，麻醉剂药效似乎不佳，她痛得呼吸被迫放到最轻，昏迷已经在朝她招手。
“醒醒，托帕，别睡过去了。”
“砂金？你怎么在这？”
“你对刚刚冒着风险把你抱回来的同事只有这么一句话吗？”
“哦，谢谢。”
“不客气，托帕总监。也谢谢你救我一命。”
“为什么叫我托帕？”
砂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3秒，差点让车撞上护栏。澄澈的蓝色瞳孔有些涣散，却毫无玩笑的意味。
“冒昧一问，你是？”
“叫我叶琳娜。”
“叶琳娜小姐，你好，鄙人砂金。”
托帕无力的勾起嘴角，“别耍宝了，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
在这件事之前，砂金从不知道到有些人打了麻药之后，精神状态会这么的……离奇。他是见过不少受伤的人，不过他们用不上昂贵的麻药，要么是来不及，要么是用不起。
痛觉是活人特有的权利，他们只能在含泪忍痛和一死了之中选一个。
托帕停顿了几秒，突然开口：“砂金，你的眼睛真好看。”
砂金低头看了她片刻，很快得出结论：公司统配的麻药姑且算是质量上乘，恰到好处的麻翻了托帕总监的自我防御意识。此时托帕脑内残留的那点理智恐怕都比不过一只看到名贵珠宝的扑满。
微凉的手忽然贴在他脸颊上，不带一点狎昵意味。托帕的手臂上、大腿上被各种植物、碎石划出了一道道的伤口，只过了片刻，她的手就因无力一点点滑落，在他脸上抹出了一道血印。
她像是得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眼底，嘴角，全是笑意。
他接住她的手，干燥冰凉，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失温的速度比他想的还快。他腾出手来帮她拉拢外套，外套衣领上的毛绒裹住了托帕半边脸，看着愈发像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
哦，不，她早就不是个小姑娘了。
“为你可怜的手下考虑考虑吧，叶琳娜，他们承受不起一位P45的总监因救援不及意外身亡的责任。”
砂金眼看着托帕无动于衷的闭上了双眼。
“没记错的话，本周你还有一次述职报告，四个项目前瞻会议。这个月还剩5笔紧急债务清算，有一个还是你从我手里拿走的。朋友，醒醒，你还不能休息。”
被他拢在掌心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她没睁开眼睛，毫无感情的背诵道：“根据IPC员工福利规定第322版规定，员工因公受伤，依照规定享有工伤保险赔付。病假扣发100%绩效工资与40%基础工资。病假期间的工作由部门统一回收，再分配，不计入本人年度考评中。”
“……”
新鲜血液的味道似乎搅乱了他的脑子，明明他对这股铁锈味并不陌生。
“好好好，那我给你钱，你醒着点，可以吗？”
“你给多少？”
“嗯，60塔巴安。”
“根据实时汇率，1塔巴安等于…多少信用点？账账，查一下汇率。”
“它被你留在公司了。”
“等于…多少信用点…”
“你觉得，我值几个信用点？”
“你，砂金？我不知道……买不起，没人买得起，你太贵了。”
“那你想要我吗？我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价……”
“想要。”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模模糊糊的回答了一个词。
“嗯？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问出我没法解决的问题！我必须反复告诉自己：‘砂金不是那个意思’。好几次你在那碍眼，对我的项目计划书指指点点，我气得想让账账把你抡飞，你始终不放过我，让我去赌最小的概率。我们根本不在一条路上，你和我，完全不是一种人！”
起码她现在听起来有点精神了，砂金略带感慨的想到，尽管这点精神建立在莫名其妙被激起的浓重积怨之上。
托帕总监工作中向来秉持“众生平等”原则。她动手前，绝不会无缘由的贬低任何人。数据落在纸面上，平等的被拿到台面上分析。
人类的历史和文学刻薄的记载了埃维金人的“美名”。砂金早就清楚一件事，如今又从托帕不过脑的“真心话”中再次确认了一遍：托帕和绝大部分不喜欢他的人不太一样，她讨厌的不是茨冈尼亚的埃维金人，她就是讨厌“砂金”其人。
“你太耀眼了，周围一切因你而暗淡。该死的，为什么我会想见你？我为什么舍不得你？哈哈，喜欢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像笑话一样。只要在市场上，所有事物都能被衡量出相对价值，即便是人也不例外。可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种态度，砂金，明明没有人可以用金钱换到你。”
“你错了。托帕，对你来说，只要你想，总能找到交换的代价……”
“我受够了。”她哀嚎一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闷头将脸埋进了毛绒里。
“嗯？冷静点，朋友，你的伤口还在渗血。”
“我想要你。”
“喔。还真是我的荣幸，托帕总监。”
“你愿意吗？”
如果不是正在高速上生死时速一般飙车，他应该能给出更得体，更合适的反应。但在那一刻，他的大脑自动给出了答案：“我愿意，叶琳娜。”
“好，我们说定了。”
托帕回握住她的手，眼睛亮的像千万颗星辰坠落在眼底。砂金听见耳内血脉鼓动的闷响，血液急速涌上来，他喉结艰涩的滑动了一下，控制自己尽量不要过分的回敬了她半句话：“那你，起码先活下来……”

说定了之后呢？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托帕的酒量一直好的出奇，简直是斯拉夫人的种族优势。可惜有利就有弊，普通麻醉药的药效对她来说差的离谱。公司分部的急救医生上了三倍量的麻醉才勉强让她失去基本知觉。
在她昏睡期间，战略投资部完成了一单收购案，一家星舰公司被IPC纳入旗下。不久之后，IPC与星穹列车达成合作的新闻被推上了科技新闻头条。两件事标志着战略投资部终于彻底将目光从地球表面，移到了浩瀚的星海之上。
然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托帕出院，回到IPC总部，火速接下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火星拓展业务。
砂金尝试和托帕谈过这件事，他们在商业酒会上碰头，她换了条新裙子，暗蓝的衣裙泛着紫色的光，配套的首饰也换成了蓝宝石和孔雀石，看设计，不是像翡翠给她挑的。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后，托帕随便找了个借口转身就走。
他知道自己大概又过线了，同为总监，他其实没有多少立场劝托帕放弃什么。翡翠或许可以，不过翡翠女士向来不会干涉托帕做出的最终决定，即使她想往火坑里跳。
之后的一年多，又或许，十几年之内，砂金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托帕。
她把他，连带所有人，都扔在了地球上。

“警报！警报！氧气浓度85%。”
砂金费力的睁开了眼，风暴已经减弱，他面朝下躺着，厚厚的沙子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葬在了地里。
“我怎么没死透呢？”一个疑问缓缓占据了他的大脑。
过高的氧气浓度灼烧着他的眼睛，肺部和神经。对于一个险些被天线砸死的人来说，第二次死于氧中毒是不是太滑稽了一些？
他勉强指挥着残存的肢体爬起来，又被腹部撕扯的剧痛唤醒更多神智。哦，对，他曾见过另一个人捂着近乎相同位置的伤口跑了八百多米。
所以，他也一定可以活着走进栖息舱。
如果他真的还想活下去的话。

5.思念无法触及的角落
日志：SOL7 （第七个火星日）
好，让我们来清点下当前的情况。
MAV不见了，值得庆幸，看起来托帕他们在风暴摧毁一切前回到了赫尔墨斯号上。不妙的是，他们把我忘在了火星上。
虽说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IPC的宇航员手册规定，如宇航员不幸死亡，尸体必须留在原地，减少MAV的回程负载，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所谓的“感情”浪费珍贵的燃料。
通讯杆的天线砸中了我，生命检测装置碎成了几块，他们肯定以为我死了。
运气又一次帮了我。一根金属天线扎进了腰侧，避过了肾脏，最后被盆骨挡住。急速涌出的血液流到了宇航服的破损处，水分在火星环境下迅速蒸发，堵住了破口，使宇航服的失压保持在一定范围内，最终，氮气罐先一步耗尽，氧气罐开始过量释放，氧气浓度警报吵醒了我。
缝了9针，创面不算大。全自动医疗舱配有麻醉药和抗生素，比起以前，现在的条件真够不错的。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活着。
当然，我不后悔。起码这回，地球上半死不活的新闻媒体将有件新鲜事可报导：最后一个埃维金人不幸没能死在地球上，而是死在火星上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愉快。
火星的历史将永远留下我的名字，作为第一个死在火星上的人类。
她会为我哭（退格 退格 退格 退格 退格）

日志：SOL8 （第八个火星日）
六个人的物资现在供我一个人用，剩下的食物正好够活300天。
两台漫游车半埋在沙堆里，系统自检正常，需要找个时间挖出来。
无人机感应到沙尘暴时，全部自动中断作业缩回了仓库里，设计阶段就考虑到了要承受的各种打击，它们目前功能正常。
按照计划，当我们返回地球，栖息舱会由无人机维持低功耗运转，等待下一批观察员入驻。现在，由于我的原因，它们全都要多加几年班了。
据我所知，最近一次获救的机会应该落在下一批到达火星的观察员身上，不过下一次任务的落点在3200公里外的平原上。实话说，靠我个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到达那里，除非我能和IPC联系上，公司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聪明人，他们会有办法的。哦，当然，考虑到救人的成本，他们大概更愿意让我壮烈牺牲在火星上，这样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对外发布一篇沉痛悼念IPC优秀员工的文稿，连抚恤金都不用付。
糟糕，我的遗嘱应该已经被翻出来公之于众了。
但愿我的死讯没有导致加密货币市场大震荡，不然，她收到的就只剩一堆分文不值的代码了。
有位女士曾告诫过我：“在走向结局的路上，人能做的事同样很多。”
医疗舱里配有足够致死剂量的吗啡，到了最后的时候，我仍有自己选择结局的机会。

日志：SOL10（第十个火星日）
我对翻找各位同僚带到火星上的个人数据感到抱歉。
托帕总监，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这条留言，希望你记得修改自己的密码。你对账账的爱直白到我不用动脑就能猜到你会给个人PC设什么密码。
另外，星女士和三月七女士，星穹列车多媒体库里的音乐，品味不错，请代我向智库管理员丹恒先生致以敬意。

日志：SOL12（第十三个火星日）
也许我该向你道歉，叶琳娜。
我终于该承认了，翡翠女士认识的是她的小叶琳娜。而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认识的只是“托帕”，不是叶琳娜。
我就不可能劝得住你，因为火星项目本身，就是你的目标。
“通过发展宇宙中可用的技术，综合提升当前人类的技术水平，逐步进行地球生态改善，建立以为公司主导的新经济模式。”你的项目书写的也未免太冠冕堂皇了，建设火星的过程中倒逼地球发展环境技术，亏你想得出来。
你甚至带了整套的无人机种植系统上来，却迟迟没部署下去。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根据国际法中领土的先占原则，“只要在某块土地上种上田，就等于正式‘殖民’了它”。
这就是阻止你动手的理由，就这么简单。
你老是希望在公司与客户的平衡中找到最优解，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幸亏我们如今相隔千万公里，已经没有机会再吵架了。
“人类必须成为多星球的种族。既没有离开的能力，也没有相应的野心，复活节岛昨天将是地球的明天。”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你不喜欢的话，回去之后可以找欧珀先生讨论讨论。

日志：SOL16（第十六个火星日）
种植系统目前运转良好。
意外发现你带来了12个土豆。我差点忘了今天是感恩节。
现在它们全被无人机稳妥的切块，晾干，种进土里，一个没剩。就像你说的，“望长放短，才是成功的秘诀”。
你竟然有个农学学士学位。我读了你留在电脑里的第二学位论文，最后一段致谢挺有意思的。
西伯利亚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土豆田里长大的小姑娘，走过了每一个寒冬，最终，成为我所见到的你。

日志：SOL30（第三十个火星日）
你的本科课本还是挺有趣的，至少现在我能看出无人机种植系统的硬性问题了：它们无法自行解决水分不足的问题。
你是对的，问题解决不了，这套系统就不能立刻部署。
栖息舱的主控AI足给出了三个解决方案，我欣赏第一个，水分子由氢氧构成，栖息舱内有充足的氧气，只要点燃MDV剩下的燃料，令二者充分反应，制造足够的水分，土豆和剩下那些蔬菜都有成活的机会。
我只需要小心点，别把自己和栖息舱一块炸上天。

日志：SOL32（第三十二个火星日）
点燃过程有惊无险。我漏算了呼吸时的带出的氧气，导致第一次点火不太顺利，当场爆炸。第二次我让主控调了一台无人机来操作，成功了。
其他伤也就罢了，发尾烧焦了，我不得不剪掉了一部分。好在这里就我一个人，不需要担心形象问题。
AI提供的方案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靠，当然，真珠女士除外。

日志：SOL42（第四十二个火星日）
土豆发芽了。
我坐在潮湿的种植室里，整整一下午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着它，想不通自己为何要付出无谓的努力活下去。
生命本就是一场豪赌，除了我自己，谁还会愿意为我这条命重码加注？
做人不能太贪心，起码现在，我的生命又被延长了。

你控诉我迫使你去赌小概率事件。我何尝不是被你推着活了下来。

日志：SOL64（第六十四个火星日）
我曾听过一个恐怖故事：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独自一人坐在屋里，背后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嗯，这就是我今天的经历。
有人通过中间人攻击，拦截了无人机矩阵和地球之间的通讯，控制了其中一台与我进行沟通。
他说他叫银枝，隶属纯美骑士团。好家伙，我可没跟这些网络安全专家们打过交道，哪知道纯美骑士团是什么组织？
他说他没有恶意，仅仅是好奇我的生存状态。
我带他参观了栖息舱，特别是种植室，没过几分钟，他肉眼可见的疯了，高喊赞美纯美女神伊德莉拉，冲上来和土豆苗交流感情。
他说他从这株土豆苗上感受到了纯美的意志，为我这位培育者对纯美精神的奉献感到钦佩，所以他任凭我差遣。
我请他帮忙给庇尔波因特总部发一封邮件，阐明我还活着的情况，并帮我转达给赫尔墨斯号的成员们，这不是他们中任何人的错。如果他们当初非要选择救我，现在被困在火星上的就是6个人了。
银枝大为感动，不断高声赞颂伊德莉拉，还让我陪他一起喊。
这不是问题，我很配合，反正火星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纯美女神伊德莉拉美貌盖世无双！”
他更高兴了，我干脆把刚刚那颗土豆苗送给了他，欢迎他没事多来看看这株纯美冠名的土豆苗，他答应了。
我的运气向来很好，这次也一样。

6.宇宙彼端
“鉴于赫尔墨斯号第三次任务提前结束，大量补给留在火星上未曾动用，假设栖息舱完好，新增一次任务只需再发送三艘补给飞船进行登录准备。占用一颗卫星对第三次登陆地点的栖息舱进行2小时观测后，我们发现一些超出预期的情况：
1.两台漫游车位置出现非自然移动轨迹
2.无人机未保持低功率运转状态，自动发回的日志表明他们被植入了一套新的程序
3.根据赫尔墨斯号发回的报告，砂金死于第六个火星日，卫星观测至今未发现他的尸体。”
“真珠，你的意思是，砂金有可能还活着？”
“是的，翡翠女士，根据返回的系统日志来看，无人机系统中被植入了自动化种植程序，这代表他不仅活着，甚至进一步推进了我们的计划。”
“哈，火星殖民，你们居然会相信这个。”
“为什么不呢，舒俱，托帕主动开启的这一项目，对诸位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半个月前砂金死亡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您一言不发。现在看他有可能活着回来，又找到新词了？翡翠女士。”
“请注意，舒俱，火星拓展计划的业务专家是托帕，项目经理是我，与翡翠女士无关，会后我很乐意听取您关于项目的建议。”
“现在怎么说？你们打算把他救回来？”
“如果有钻石的许可，我们可以投票决定要不要救他。”
“投票就不必了。”欧珀靠在他的座位上，懒洋洋的回了一句。“砂金无疑是IPC火星项目的活里程碑，不管是象征意义还是宣传价值，一个活着的他比火星上风干的尸体更有压榨价值。诸位该讨论的是计划的哪一阶段最适合将他带回地球。”
“赫尔墨斯号暂未返回地球，下一次任务预定于两年后执行。”
“砂金能撑到那时候吗？”
“他不缺乏食物供给。但独自一人在火星上生存将面临各方面的挑战，我们可以考虑设置备用方案。赫尔墨斯号进入地球轨道后，取消原本的减速机动，利用地球引力完成弹弓加速，在更短的时间内返回火星，完成对砂金的救援任务。”
“我没记错的话，艾丝妲小姐现在也在赫尔墨斯号上？”
“是的。”
“冒着较低风险损失六个人，或是冒着较高风险损失一个人。这笔账，不用我替大家算了吧？维持原计划不变。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
“一切为了琥珀王。”

“真珠，请稍等。”
“翡翠女士？”
“你的意思是，砂金现在的生存状态不容乐观？”
“是的。经综合评估，砂金本人的求生意志不够强烈。他一个人被困在火星上，或许认为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他，陷入孤立无援的环境，两年间，出现意外的概率无法估算。火星上的通讯矩阵已完全损坏，一旦出现超出他能力的情况，砂金没有办法与我们直接进行联系，获取解决方案。”
“而你，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理论上有。无人机矩阵每日定时传回系统日志，只要修改程序，就能和公司取得联系。问题在于，砂金从未学习过相关知识，他不太可能有独自修改日志系统，注入信息的能力。”
“那么，选择应该执行哪个计划的人，其实不是我们，而是赫尔墨斯号的乘员们。”
“从公司层面来看，项目决策权留在战略投资部是最明智的规定。但作为智械，我认同您的观点。他的生命中，应有更多公平”

7.所有或一无所有的夹角
“托帕，你现在有空吗？”
托帕正在跑步，耳机嘟的响了起来。
“当然，艾丝妲小姐，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收到了几封新邮件，家里给我发了佩佩的照片，但文件好像损坏了，怎么都打不开，来帮我看下？”
“好的，文件发我吧。等我一秒。”
托帕按下跑步机的减速按钮，随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大量运动有助于维持精神状态稳定，多少能让她少想一些事。
账账一扭屁股，跳上了她的肩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她的情绪。
托帕点开了全息屏，“让我看看，正好，我这有个公司买的万能解压软件，自带文件修复功能。不过，这好像不是个图片文件，艾丝妲小姐，它更像是个扩展名错误的文本文件。”
“哎？”
“带有IPC的加密和鉴权，我用员工账户试试看。哦，打开了，是封邮件？”
“致赫尔墨斯号的所有乘员？“

致赫尔墨斯号的所有乘员：
经过数小时的卫星观测，对比和验证，我们确认了砂金目前还活着。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惊喜，希望你们能稳定情绪，理性看待此事。
“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砂金希望向你们转达这句话。
石心十人圆桌会议已做出决定，通过两年后赫尔墨斯号的下一次任务解决救援砂金的问题。
我们现在有另一个备用方案：赫尔墨斯号取消返程计划，利用地球引力再次加速，于200天内回到火星，完成救援。
两套方案文件均已附于邮件后。
请记住，任何人都无权替你们做出选择。

“托帕？你还好吗？”艾丝妲抬起手在托帕眼前晃了晃。
邮件极短，她却愣愣的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艾丝妲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砂金还活着。
托帕的心陡然加速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肋骨的阻隔。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她还有该做的事，她答应过翡翠女士，平安将人带回去。
对，只是，只是因为这个承诺而已。
该死的。
托帕一瞬间好想将脸埋进掌心。没人会看见她眼角湿润的痕迹，没人能听见她声音里的干涩嘶哑，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庆幸。
她逼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平静的与艾丝妲交汇，企图让她相信，她真的很好。
一层无形的坚固壁垒挡住了所有的情绪，帮她维持住表面的镇静。
“放心，艾丝妲小姐，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自责上了。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我的责任了。”
艾丝妲认真的看着她，确认她脸上的神色一切如常。
“走吧艾丝妲小姐，我们得开个短会，投票表决，选择最好的方案。”
“托帕？”
“嗯？怎么了？”
“不要着急，我会帮你的，我们都会帮你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我知道。”她浅浅的勾起嘴角。

“那么，如各位所见，石心十人倾向于维持原本的项目计划，现在，轮到我们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维持执行原本的计划，再过一百多天，我们都能回家。如果选择违背公司高层的决定，我们就得在太空中多呆三百多天，推迟近一年的时间，远离你们的家人和朋友，被困在太空任务中。不过请各位放心，不管怎么选，我都会一力承担后果。”
“算我一个”，星毫不犹豫的将面前的水杯当成自己投出的一票，往前一推。
“咱也一样。”三月七把杯子靠在星的杯子边，投得轻松随意，毫无犹豫。
阿兰摇了摇头，“两位无名客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们，赫尔墨斯号虽然有自主选择的机会，不过直接违背公司做出的决定仍然可能给星穹列车带来麻烦。”
“开拓的词典里没有怕这个词。”
“那么，感谢两位无名客。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哇哦，公司总监的人情。不过，托帕小姐，我想说……”星站起身，愣是凭借自己的身高优势迅速揉了揉托帕的头顶，“我们认识也一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
“就是！”
“好，好吧。那，艾丝妲小姐和阿兰，两位怎么看。”
“托帕总监，你了解过赫尔墨斯号的飞控系统吗？三台飞控计算机，四套备用系统，想要修改飞行计划，就意味着我们要想办法关闭飞控系统中的远程控制，断开庇尔波因特对飞船的管控。再说，如果庇尔波因特拒绝向我们运输补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你有想过吗？”
“我有”……“这些问题我可以解决。”艾丝妲直接打断了托帕的回答。
“小姐！”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阿兰。大不了我们和银狼做一笔交易，她想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上不封顶。再说，如果庇尔波因特不愿意提供补给，那我们就跟罗浮仙舟买。他们近一年没有出航过，一直处于停航整修状态，缺什么都不会缺物资的。”
阿兰一脸无奈，他深知绝不能和购物欲上头的小姐辩论，经验告诉他，那只会让艾丝妲郁闷加倍，继续猛猛下单，“我都听小姐的。”
“我突然好羡慕富婆的人生。”三月七撑住自己的脸，满眼都是羡慕。
托帕不得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好家伙，引狼入室，再加擅自和仙舟联盟进行交易，扣工资扣奖金一年内禁止评优两年内绩效不得高于B，最后再加降低职级，全部处罚垒起来，也不知道够不够覆盖这次犯下的大错。


8.你所可见的未来
从第三次任务的栖息舱，到第四次任务预定落点的MAV，其间相隔3200公里有余。
无论向哪个方向走，他都会是第一个到达此地的人。

大方出让了栖息舱种植室内全部植物的冠名权后，银枝帮了他不少忙，包括但不限于修改了无人机矩阵的后台程序，让他和IPC建立了直接联系。
“砂金先生，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但在那之后，我又有个坏消息。”
“请吧，我的朋友，让我听听看。”
“你的同伴们反抗了石心十人圆桌会议的决定，悍然通过0day修改了三台飞控计算机的程序，逼迫公司改变主意，运输了一批补给到赫尔墨斯号上。他们现在正处于为期20天的引力加速中，随后将直奔火星而来。”
砂金足足停顿了2秒，手里的碎石雕刻成的筹码哗啦啦全砸在了陪他打发时间的无人机-银枝头上。
“这算是好消息吗？我只听出一点，任务结束后他们全都得倒霉。公司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坏消息又是什么。”
“小心点，砂金先生，一架无人机也是生命，一样沐浴着纯美的光辉。你需要借用第四次火星任务的MAV回到赫尔墨斯号上，你知道的，它距离你足足3200公里。IPC为你准备了一份详尽而完美的方案。”
“你打算跟我一起去吗？“
”脱离栖息舱的无人机矩阵后，我就没有办法和你继续沟通了。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但一段旅途的终结正是下一段旅途的开始。追随纯美女神伊德莉拉，我们终将在未来相会。愿你一切顺利。”
砂金苦中作乐的笑了一声，环顾了一圈栖息舱。这一年来，他什么都没干，自学了一整套的农学核心课程，研究出土豆的十余种烹饪方法，还有，不算深入的了解了一个人。
他还欠她一个理由没有说清。

乘坐MAV返回赫尔墨斯号的过程堪称一场疯狂的冒险，赫尔墨斯号无法进入火星轨道，而MAV必须达到一定的速度才有可能追上它，勉强进行对接。
在技术开发部工程师的不懈指挥下，好好的返回舱硬是被拆成了只有一层帆布覆盖的大篷车。他们就让他坐着这玩意上天，简直逆天。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差点在宇宙中擦肩而过。
倘若母神那一秒并未眷顾，他也只是换了一种死法，漂流于银河间，冻结在一万年的时光里。

托帕隔着厚重的宇航服观察他，眼神里带着认真，审视，和一种他没看懂的情绪。
“嗨”他轻声和她打了个招呼。“见到我一点都不高兴吗？你付出了很多，亲自回来救我，现在你成功了。别这么看着我，这会让我觉得，你下一句话就会哭出来。”
“我……正在反思。”
“完全没这个必要。”
“在许多不同的节点上，我明明有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我都没做到，最后将你一个人扔下。”
“……我建议，这个话题回到赫尔墨斯号再谈。我们需要向对方交代的远不止这点。你还记得吗，我欠你一个理由没说清。”
“好。”

砂金设想过很多次他该怎么交代自己无缘无故掺和进来的原因。
哦对，在这点上银枝也尝试过帮他的忙，十分慷慨的贡献出了他写给伊德莉拉的赞美诗，文件大小足足有十几兆。

回到赫尔墨斯号后，他被第一时间按进了医疗舱内进行全套体检。简单粗暴的升空返程让他承受了12个G的压力，断了几根肋骨，其他磕碰擦伤不计其数。考虑到火星环境相对干净缺少各类病原体，他还得和同伴们隔离几天，慢慢习惯赫尔墨斯号上的环境。

砂金察觉到了，托帕是故意的，一拖再拖，逃避着一个终将到来的结果。
“好吧”他打开了邮箱，“这都是你逼我的。”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发出那封在银枝指导下写出来的邮件。

“在一位自称纯美骑士先生的帮助下，我写完了这封邮件。
火星上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反思自己的过往，就只剩在回忆中翻找故人的身影。
我如约将自己混进这个项目的理由告诉你。
人类必须成为多星球的种族，如果所有人都被困在母星的美梦之中，国家与国家，种族和种族，永远纷争不断。埃维金人过去的遭遇，总有一日会平等的落在每个人头上。
钻石选择了我，期待我以更柔和，更委婉的手段达成公司的目标，让IPC先于任何势力占据宇宙市场，取得争夺星球归属权的资格。
明面上的理由就这些，至于我个人，还有些别的想法。
如果一个人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那么，于漫长的旅途中，航至人生尽头，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结局。
我单纯只想试试，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是什么感觉。
你肯定不记得自己在麻药的效果下对我说了多少。我们从生活环境到行事风格全然不同，能走到同一条命运的旅途上，近乎奇迹。
强行和你抢一条路的感觉不太好。你有自己的倔强，坚持，总想帮别人承担一点什么，想让更多人因你而改变。背负起了他人过多的愿望，将所有愿望糅合在一起，成了你的梦想。
我畏惧过一场豪赌之后，彻底失去未来的你。
不管怎样，我已经下注，用一次尝试做赌注，用一次死亡为代价，去换取我所期望的未来。”

大约三分钟后，砂金收到了回复。
“少写几行，还不如自己来跟我说呢。”
“对了，统配麻醉药的药效确实不好。我说过什么，我全都记得。”
“我向你道歉，为我曾经有过的回避，退缩和软弱。正视自己的心意并不难。我很想你，砂金。还好你回来了，还好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