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对黄少天说过两次谎。

诚然叶修并不是一个惯于撒谎的人，对于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他会隐瞒，三言两语巧妙带过。而只要正经开口，说出来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实话——剩下那百分之十大概是他在用叶秋这个假名做自我介绍。

叶修对黄少天撒谎并非出于恶意，原因只有一个，但说出来恐怕除了叶修本人以外没人相信——是黄少天要求他这么做的。

大概是在他们同居了半个月之后，两人聊天时黄少天不知怎么聊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情，黄少天问叶修第一次见到自己有什么感想。

叶修被问到时短暂地愣了一下，真实的答案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最终被他否决。叶修摆出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说还能怎样，在训练营看到你打荣耀，觉得小朋友技术不错，以后在职业圈肯定很有前途。

黄少天被夸得开心，自然没去纠结这话是真是假，还扬言要再和叶修pk两把。彼时叶修早已退役，苦笑着说剑圣大大可得让着点退役老人啊。两人拿小号在竞技场平分秋色，然后这话题就顺理成章地被带过了。

刚刚叶修说的感想是不假，当初魏琛问叶修你觉得我的宝贝徒弟怎么样，叶修也是这样如实评价的——技术不错很有前途。他撒谎的点不在这里，而是在“第一次”上。

在蓝雨训练营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是黄少天第一次见到叶修——但那天其实是叶修第二次见到黄少天。

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只有叶修记得，是在嘉世的宿舍里，一个下着秋雨的晚上。

那时苏沐秋刚刚去世不久，叶修还没能完全走出失去挚友的悲痛。即便全力投入白天的训练，晚上回到宿舍依然难以入眠。窗外淅淅沥沥地落着雨，秋夜的凉风夹带着细雨从窗缝中灌进房间。阵阵寒意弄得叶修更是睡意全无，于是他起身走向窗边，刚伸出手准备把窗户关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停下动作，回头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房间门口。

门口那人的动作似乎有些迟疑。房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的台灯。微弱的光源只照亮了一小块范围，而叶修恰好身处其中。导致门口那人能看清叶修，而叶修却看不清来人，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人形轮廓。

还没等叶修开口询问来者的身份，那人就先开口了，嘴里只蹦出两个字，还带着迟疑和犹豫，但足以让叶修感到一阵心惊——

“叶修？”

那人与自己身材相仿，还叫出了他的真名。叶修第一反应是叶秋来找自己了。他相信自己的保密工作做的不错，整个嘉世除了苏沐秋无人知道他的真名。但苏沐秋更倾向于喊他叶秋，理由是叫习惯了懒得改口。

由于来人的声音与叶秋的相去甚远，因此叶修瞬间排除了叶秋这个答案，另一个答案在此刻显得格外荒谬，但叶修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苏沐秋？”

话音出口连叶修都被自己吓了一跳，那人也愣了愣才回了句“我不是”。

是啊，他不是。

叶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已经去世的人怎么可能站在自己面前，除非是闹鬼或者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两个解释叶修都不相信。

那时的叶修才18岁，即使已经是嘉世的队长，比起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但还远没到几年后的从容淡定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下意识的苦笑出卖了他的内心，这些情绪都被门口的陌生人尽收眼底。

“呃，你心情不好？失眠了？那我来陪你聊聊天吧。”那人也不见外，索性走近了一点，在靠近床尾的地方坐下了。

那语气中的亲切感仿佛他跟叶修已经认识很久，而且关系亲密。以至于叶修在恍惚中甚至没去问他的姓名。那人十分健谈，叶修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说上了。叶修干脆关上窗户坐在桌边，默默地听着那人说话，偶尔还应上几句，问几个感兴趣的问题。

那人声称他和叶修关系很好，他说自己来自未来，但由于不确定是梦还是现实，因而不敢说有关荣耀的事情。他只是扯着无关紧要的家常，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谈论自己的业余爱好、评价看过的影视作品。他没说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是G市人，随即热情地介绍了G市的一些旅游景点风土人情，进而谈到自己爱吃的与不爱吃的食物，爱去的与不爱去的地方，甚至教了叶修几句方言。总之他一段话下来扯东扯西说天道地，就是不提荣耀，不谈他和叶修。

时间在两人的意识之外静静流逝着，窗外的雨停了，只剩下从高处滴落的水珠偶尔发出的嘀嗒声，远处的天空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白，那人说得口干舌燥，连嗓音都不复最初的清亮明快，被疲惫染上一层喑哑，他咳嗽了两声，不得不停下话头。房间陷入久违的安静之中，两人才意识到他们就这样过度过了一整个夜晚——逐渐亮起的天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叶修起身走向门口，借着由窗户透进来的晨光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染成浅棕色的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脸上带着年轻的朝气，走近时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就像一只可爱的猫科动物。

叶修心里也像被这只大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两下，感觉有些痒。他把视线移向一旁，不去注意自己过快的心率。

叶修拿过杯子去楼道的饮水机接热水，那人在他出门前拽住他的手腕，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未来我们一定会相遇，到时候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等我想起来了自然会问你，到时候你再告诉我。叶修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那人松开手，在叶修的手腕处留下一圈高于环境温度的余热。

然而等叶修端着热水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除了在叶修脑海中的印象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下，仿佛这个晚上只是叶修的一个幻觉，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叶修叼着烟打开窗户，一场夜雨过后清晨的空气凉爽湿润，把他的思绪从混沌中解救出来。东方升起一轮旭日，金色的半圆将远天的云层染成绚丽的朝霞。他怔怔地看着阳光照亮天空又铺满整个大地，连嘴里的烟都迟迟没有点燃。直到敲门声把他的思绪唤回现实，是嘉世的队员提醒他去吃早饭。

走到食堂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叶修在入梦前都会回忆起这个夜晚，回想着那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越发觉得那只是自己制造出的一场梦，用于转移他的注意力，而且十分成功——自那以后他想起苏沐秋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虽然本来也应如此。

但又有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叶修会多留心一些G市的情况，在苏沐橙给他推荐粤语歌时他也会耐心听两句，在食堂点餐的时候会想起有个人似乎说过甜口更好吃，于是鬼使神差地点了一碗甜豆腐脑，尝了一口又皱起了眉，感慨那人口味真怪。

叶修被魏琛带去蓝雨时这件事已经被他丢在了记忆的角落，那句“我们未来一定会遇到”比起陈述事实倒更像一种美好的祝愿。直到叶修踏进训练营，听到少年欢快的声音，喊着要第一个和叶秋大神pk，毫不掩饰语气中期待和喜悦。叶修循声望去，看到那个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身影。那一刻他才终于确信那晚出现的人，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而非出于他的想象。

下午的阳光经过反射依旧过于耀眼，叶修不得不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年。十五六岁的男孩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刚染的头发呈浅金色，身材也比他印象中更瘦小一些，但叶修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仅仅是通过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更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气质和给人的感觉。

浑身都在发热发光，仿佛一颗太阳坠入人间。

而那晚的经历对之后的叶修而言如同外挂，使他追黄少天异常顺利。互爆垃圾话时叶修总能精准地找到黄少天的痛点，一戳一个准，一撩就爆炸。送礼物时叶修也清楚黄少天的喜恶，一送一个准，让小朋友对他的好感度蹭蹭上涨。从朋友到恋人这条路两人走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但不对等的信息量使他们之间总有一道隐形的屏障，叶修站在屏障的前面示意黄少天靠近，后者屡次试图与他并肩都会被屏障挡在后面，他们中间总是差那么一步。

叶修一直在等黄少天迈出那一步。

所以当同居后的某个清晨，黄少天从他怀中醒来，描述他做的这个梦时，叶修感到十分欣慰。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中循环了十多年，如今终于也出现在了另一位当事人的记忆宫殿。那一步终于迈出，屏障出现一条裂纹。

他笑而不语地看着黄少天兴致勃勃地从另一个视角讲着这段故事，又突然停下话头露出错愕的表情，走过了几分钟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尽管叶修大概能猜到黄少天都想到了什么），最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句确认的话：“那不是梦，对吗？”

屏障在无声中粉碎，黄少天迈出最后一步，站到了叶修的面前。现在他们终于平等了。

叶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我向你坦白一件事，之前你问过我的两个问题，我没有说实话。

一个是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我说很早，记不清了。实际上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就是你刚刚在梦里经历的那个晚上。

黄少天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深究叶修的一见钟情，而是迫不及待地问那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是你问我第一次见到你有什么感想。”

“那答案是？”

叶修不语，把视线投向东方的天空，黄少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炽热的火球缓缓上升，投下的阳光将遍地灼烧成炫目的金黄。在那震撼的美景之中仿佛一切声音都被滤掉了，在无限的寂静之中，叶修轻轻吐出那几个字。

黄少天先是愣了一下，被阳光照的发亮的双眼眨了眨，随即他眯着眼笑了起来，他嘴巴开开合合地说了几句什么，叶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盯着黄少天两颗尖尖的虎牙，十年前的记忆与眼前交错重叠无缝衔接，于是他低头吻了上去。

这一次，我会把你留在身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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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1.8.30
B side为同事件的黄少天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