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67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商业街外墙上的广告屏上面容姣好的主持人正在采访黑野公司的一位技术工程师，画面上的男人正在侃侃而谈。
“……综上所述，我们的机械体项目在实践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我们将与空中花园合作，争取在2067年内将研究成果投入民用领域。”

巷子口有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少年身后跟了三个高出了一头的身影，正快步朝这自己在的这个角落走来——这种事在地下城里每天都在发生。为了维持这场跨越一百代人的旅程，每个人的基本物资都被定量，再也不能像以前的黄金时代里那样随意购买，想获得额外的东西，要么有“特权”，要么有“特殊的办法”。

“要去帮他吗?”
神威藏在街角的阴影里，手里拿个一包甜辣味蚯蚓干嘎吱嘎吱地啃。脑海中的卡穆翻了个白眼，“我又管不了你。”
听了卡穆的答话，神威嘿嘿嘿地笑着，“哎呀别生气了，下次一定买超辣的那包给你。”

少年身后的巷子口闪过霓虹灯的光彩，绿的蓝的红的灯交替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脖颈和攥紧的拳头，他只不过是千万个被“特殊的办法”所盯上的其中一个罢了，挨一顿打、被抢走物资票、强行转走信用点，这都是最轻的，想想都可怜。
神威啧啧地咂着嘴，在心里感叹，不过小同学，今天碰见我了算你走运。他活动活动肩膀，从角落的阴影里冲出去。
一个从天而降的正义使者，朝那几个找小同学麻烦的家伙露出轻蔑的笑，然后上勾拳！转身一个漂亮的踢击！把那个表情最猥琐的锤到墙上去！然后转身拍拍不存在的灰，接受少年惊喜又崇拜的目光——


2
莫里安侧身将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朝前一拽，脚下狠踹了对方的膝盖，对方就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然后一拳打上在愣神的一个，顺便直接踹到对方的重点部位让他再起不能，最后伸手拉下旁边另一个人的脑袋，抬膝直接撞上门面。

利落地解决掉麻烦，莫里安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他耳边就传来一阵重重的闷哼，还有金属制品掉落在地上的碰撞声。
莫里安回头，警惕地看着从墙角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穿着普通的工服、上面没别编码牌；发色是灿烂的金黄——看起来比莫瑞的要热烈得多；嘴里叼着半根没嚼完的蚯蚓干，表情看起来傻乎乎的，手里还拿着个包装袋朝自己伸过来。
“呃……要吃香辣蚯蚓干吗？”
莫里安扫了一眼纸袋，里面是空的。
他无意深究对方的身份，也不想缠上麻烦事，但看在对方替自己解决掉偷袭的份上，还是礼貌地欠身道谢——顺便抬下巴示意对方手里的纸袋。

靠，丢人！
神威尴尬地收回左手，把空掉的零食袋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然后和少年灰蓝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是他只在影像、书和画作里见过的天空的颜色。
莫里安忍着笑，说我请你吧。
“啊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无妨，就当谢谢你了。”莫里安视线指向对方脚下的那把刀子。“路口那家店好像就有卖——”
他抬腿刚走了两步就被金发的少年从后面一把搂住脖子，笑着说好啊，我要超辣的！
莫里安不自在地扭了扭肩，可金发少年的手臂像钢筋一样箍着自己的肩膀。他正要找借口摆脱对方，鼻子里飘入了一丝刺激性的气味。
莫里安僵硬地低头看了眼左边的肩头，浅色的纯棉衬衫被橙红的油渍洇出一团曲曲扭扭的图案。


3
第二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后，2068年的年初。
莫里安正在换衣服，半天扣不上扣子，低头去看才发现手一直在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身，然后被站在走廊转角的金毛吓了一跳。
神威快步走进病房，拧着眉头问：“你怎么在这？”
莫里安也惊异于在黑野医院的特殊区域见到对方，神威的表情不像初遇时那般温和亲切，声音也低沉，他不笑的时候摄人的压迫感就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渗出来，从里到外缠着莫里安。

神威的个子本就高一点，但他穿着全套的工装，在白炽灯下比穿着单薄的莫里安身形大上一圈，
莫里安被他这样看着突然有些恼火，在心里骂，装什么装，自己还没问他呢。
“……和你没关系。”他拉下脸，冷哼一声提脚就要离开。
神威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褪去了锐气，他也反应过来了，能出现在这的人谁不知道些黑野的秘密。
但他还是得确认下……对方不是被哄骗、被强迫之类的。
神威拉住莫里安的手腕，一边道歉一边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不安和慌张，结果对方的眼神坦然又清明——神威自动忽略了不耐烦——这反而令他不知所措起来。

莫里安很无奈，面对神威示弱的样子就算是他也没法生气，三言两语说明了弟弟的病情，神威得知原来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两人分开的2小时之后莫里安就得知了足以令家属绝望的消息。
说完之后，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松开了一点，莫里安不想去看神威的表情，这个傻子肯定又是一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下一秒对方就俯身抱住了莫里安。

“？喂……你这笨蛋、干什么”莫里安要疯了，低头入眼是神威金色的发丝，有几根翘起刮在他下巴上，有点痒，但他被对方箍住了手腕，完全动不了。见鬼，为什么这家伙力气这么大。
下一秒神威就从他面前离开，后退几步避开莫里安踹过来的脚，一边跑走一边做鬼脸。

他正要追上去，护士推着药盘过来催他，说到时间了。莫里安只得恶狠狠地瞪了拐角的神威一眼，跟在护士身后进到手术室里面去。

当他躺在无影灯下时，发现手已经不抖了。


4
里从黑野的大楼里走出来，一直在不自觉地抓握着自己的手部，想尽快习惯经过改造的身体。

莫瑞的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男孩正在病房里安稳地睡着。医院周边十一点钟的街道上几乎没人，模拟屏也黑黢黢的。
他在街边找了个椅子坐着，借昏黄的路灯看手里捏着的那几张薄薄的病历，余光瞥到路边抽芽的冬青，想起前段时间教莫瑞读的课文——内容是关于春天和希望。人类决定离开太阳系，他们放弃了春天奔向希望，可对莫里安来说，二者都是那么虚无缥缈的存在。他看不到父母和老师嘴里所描述的春日，但在试着去抓住希望——纵使莫里安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
“别担心，很快就能习惯的。”神威占据了长椅的另一半，手里正在忙着和屏幕上的小人战斗。
“轮不到你教育我。”里撇撇嘴，游戏机在这个年代算稀罕物，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注意力集中在神威的头发上，但要比莫瑞的鲜艳得多，是在他看来要更刺眼的奶金色，里想起手术前那晚对方靠在自己面前的触感，感觉胸口刺刺的，连带着眼球也发酸，忍不住眨了眨。

神威从游戏机上卸下一个手柄递过来，“要试试吗？”

里接过手柄的时候想，还好，不久后弟弟也能和这家伙一样活蹦乱跳了。


5
2070年的冬天，莫瑞考上了预备军校，里也在黑野拥有了自己的项目组。
只是那个家又恢复了几年前寂静无波的样子，于是神威搬过来和里一起住。
那时候里已经深刻了解了神威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也弄明白了关于对方身上另一个人格的秘密，但他在和对方相处时，依旧常常会不知作何反应。
里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以前上学时的课本，他高中最后一年不怎么去学校了，课本也就没被老师回收。
他又翻到那篇来自几百年前的人的文章，想起自己决定抛弃人类身份的那个夜晚。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你见过春天吗？”
“没有……”神威一脸迷茫地看着里，“春天有什么啊？”
“你没背过那篇课文吗？”里回忆着学生时代背到滚瓜烂熟的那篇课文：“有金色的阳光、蓝色的天空、嫩绿的树叶和小草、各种颜色的花——”他闭上了嘴，开始后悔自己多说的那几句，对方咧出个招牌笑容，看得他眉角直突突。

“金色的阳光，”神威晃了晃脑袋。
“各种颜色的花、”又眨了眨眼睛。
“嫩绿的树叶，”这次举起了手，里看到他内侧有一道伤痕，伤口周边有荧绿色的液体残留。
“四舍五入我就是春天了。”
真是搞不懂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里踢了神威一脚表示不满，“那蓝天呢？”神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扔掉手里的衣服，掌心落在里的颊边，轻抚着眼角。

他在里肉眼可见的脸红中笑嘻嘻地说，这儿有蓝天。


6
被邀请去支援某个转向发动机工程项目组座谈的时候，里一听可以去地面就立刻答应了。
地面和他想得不太一样，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和嚎叫不停的暴雨，形成一道灰白的幕布隔断在视野中央，挡住了所有视野。
里紧紧地盯着窗外，但什么都看不到。

午休时神威打了个视频过来，里告诉过他自己今天要来地面上。
他站在调整室的内部，透过落地窗远远地着重聚变发动机的喷口，和神威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
在巨大的光柱直径面前，曲率变得微不可查，里抬头看到的只有一堵发着莹蓝色光芒的等离子体巨墙，他抬头尽力望去，却看不到顶头。
神威说起以前在学校时，某次哲学课上一位老师提出的谜语——据说那位老师每带一届学生都会提问。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每个学生都知道答案，哲学课的老师当时就告诉他们了，里回答：“是死亡。”

神威摇摇头，故作神秘地凑到镜头跟前，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溢满了光亮：“是爱。”


7
2072年的平安夜，里在大汗淋漓中接到了莫瑞在军校悄悄打来的通讯。封闭式管理让少年成长了很多，但仍忍不住和哥哥抱怨。那时候里表面上好声好气地安慰弟弟，刚挂电话他就被神威顶得浑身乱颤，握着电话的手随即软在了身侧。

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抖，咬着牙骂神威又发疯，脸颊和耳根飞起红潮。他一口咬在神威颈边，留下个深色的牙印，青年韧薄的皮肤上有一道疤痕，链接着金属手臂和肩膀，愈合后的皮肤组织堆叠成深色的保护层。

他忍不住舔了下疤痕附近，神威问：“好吃不？”
里嫌弃地扭头：“都是汗，咸死了。”

过了一会里闷闷地说：“你能不能小心一点。”他俩都只有一天假期，明天中午神威就又要离开地下城奔赴那片充满风雪的地面了，而里也要重新回到项目组去。

神威有几次说漏了嘴，里猜测他和隶属正府指挥部的某些高层认识，经常到处跑任务帮忙处理一些麻烦的家伙——里听说过反叛军的存在。
神威每次半夜里回来的时候，多少都带着点伤。
里恨恨地给他修补人造皮肤，骂他安静不下来，就这么缺钱？不如把自己直接卖掉。
神威只笑，也不反驳里的话，只会在修复好之后凑上前去讨一个吻。
他其实也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隶属于特殊部队“突击鹰”的事告诉里。但他发现自己的恋人似乎过于聪明了……
不过里从不主动追问他在做什么，就像神威也从不打听里在黑野的技术部做什么一样。

神威抱紧怀里的人，说自己会的。


8
2074年7月23号，神威一脸上郑重地把一个大盒子放在里面前的桌子上，里差点以为里面是什么神威失散好久的亲戚留给他的宝贝遗产。
打开盒子后里有些无奈，他抚摸着防护服细密缝线问，你钱不会都用来弄这个了吧？

就为了这两件衣服，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傻不傻。

神威套了个头盔在自己脑袋上，闷闷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过来：“我都查好了，天气不错，能看到太阳和蓝天！额……虽然现在按道理来说是夏天才对，不过地面上温度低，春天夏天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去看日出吧！”


9
里请了年假，两人混入一队维修人员的队伍来到地面上。从电梯中出来时，基地内外都被罩着一层藏青，地平线上隐隐透出微光。神威不知道从哪儿搞了辆运输车，里稍微动了点手脚就盖掉了车辆信息。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开到一座行星发动机附近的冰原上。

天气不太好，乌压压的云层盖在天空，行星发动机喷射的等离子体升入数万米高空，随着地球航行的轨迹飘散成一道道美丽的丝带。
他们从驾驶室出来，在冰原上等了许久，地平线上的微光却一直没有变化。

神威忐忑地盯着地平线，嘟囔着说，明明通知今天在这个半球就可以看到太阳了，怎么不靠谱啊……
里有点遗憾，但他知道这事完全不怪神威，试图转移话题说要不去车上等？

他退了两步，脚下踢到什么东西，低头看到脚边有个支棱着的冰柱，里眯着眼分辨，发现是一株被冻进冰块的小花。
耳边的通讯内线响起神威的嘟囔声：“哎这个天气真是——”

里戳戳神威：“太阳。”
指指自己：“蓝天。”
最后向他示意脚下。“小花”

“诶？！真的有！？这是什么花啊？”

神威蹲下身看着那朵被冰封着的小花，又开始大呼小叫，然后抬起头冲里笑。

这时天边的微光有了变化，一枚小小的蛋黄跳上地平线，它太小了，却立刻照亮了这片冰原，冰晶在微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神威扭过头指着太阳，喊着里哥——你看——
透明的头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轻薄无比，给神威金色的头发也染上一层光晕，里恍惚间觉得对方离自己遥远了许多，在第一次见面的小巷子里，那时神威也是这样笑着的。

里说看见了，视线却没有分给那枚遥远的光球，只固定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10
2075年，地球升到了和木星的会合点，他们擦肩而过时，木星的引力潮汐在这颗准备逃亡的星球上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莫瑞坐在办公桌后盯着地面救援队的调度，半小时前他看到了那朵来自空间站的巨型火花。他单独拉了个小窗口放在一边，那上面显示链接着前缀BPN-06的通讯频道，正在一刻不停地重连。
失去空间站的协助，地面通讯恢复地很慢。不安在漫长的忙音中扩散开来，莫瑞想了想，拨通了另一个前缀的号码。

通过卡顿的影像，他看到镜头另一侧是那个金发青年，他脸上有不少伤痕，衣服也被划得破破烂烂，外骨骼似乎报废了，软塌塌地耷拉在空中。对方四处张望了一下，朝某个方向冲过去。一阵颠簸过后，莫瑞看到了几年不见的哥哥正站在行星发动机的总控台前，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方向的视线，里朝镜头挥了挥手，和神威一样，他脸上也灰扑扑的，但眼睛很亮。

莫瑞看了眼通讯定位，是在赤道附近的一座转向发动机，目光落在屏幕上时，这个发动机刚刚被点燃。

春天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