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27风】
步步为营
1. 美人计
2. 暗度陈仓
3.苦肉计
4.调虎离山
5.上屋抽梯
6.反客为主
7.瞒天过海
8.尾声·走为上
1 美人计
再次见到风先生是在春天。
室外风很大,但因为这个城市靠南,此时已经非常暖和,风是暖风,而潮湿程度比起日本只增不减。
沢田纲吉是从东京坐国际航班直飞来的,来时东京在下雨,因此他穿了防水面料的风衣——以至于下飞机时,他直觉自己快被湿热的空气闷死,全身的毛孔好像被堵住,汗水艰难地漫溢出来。
狼狈!
他每个衣服口袋都塞满了,一边好像装着耳机和护照,另一边是手机和很多钥匙,总之,衣兜乱七八糟、鼓鼓囊囊,叫他把好好的风衣穿得堕落不堪。他右肩上跨了个行李包,左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里面放的是他和Reborn两个人的行头——沉得要人命!要是这时有香港黑道冲出来要将他沉尸维多利亚港,也不需要额外在他身上绑什么巨石了,就这行李箱正好,足以让他告别这个世界。
出海关时,他迟迟掏不出护照:右手正艰难地绕过挎包伸进兜里去与缠绵的耳机线搏斗呢。因为一张亚洲人的脸,海关的工作人员错将他认作了中国人,絮絮用中文重复着他一句也听不懂的指令,从对方不耐烦的表情来看,绕来绕去也不过是些催促的话。
他郁闷地把在搏斗中被他揉皱的护照送上前去,在出关口的人脸识别摄像头前抬起苹果肌,露出一个和登记照上如出一辙、更显怯相的笑来——识别无误,工作人员“铛铛”往护照上砸了戳儿,头也不抬地往前比了个“请您往这边快些滚蛋吧”的手势。
沢田纲吉把柔弱不堪的护照重新送回耳机线的怀抱,咬着牙恨恨往前走去,心里正幼稚又虚弱地咒骂着某个无耻至极的男人,竟把他一个人甩到香港来。
那个男人现在正不知在哪个地方做什么事。
而眼前站着的是风先生。
他长舒一口气,独自搭乘跨国航班的紧绷感瞬间减弱了不少,于是松弛的神经马上感觉到疲惫,他就这样带着两手杂乱,向风先生逃难似的扑去。
风先生在看他,隔得很远,笑得很舒服。但这却让沢田纲吉陡然有点烧脸:这人站在这里看自己多久了?该不会从一开始就看到我了吧?那岂不是掏不出护照、在海关抓耳挠腮的出丑的样子全都被看去了?
于是,那双笑意盈盈的丹凤眼便倏忽被他看出了点调笑的意思,沢田纲吉立刻招架不住了,扑向前的脚步也略顿了顿,差点连人带行李地跌倒在男人面前。他心中有无数个小人儿正紧张地叨叨,脸颊上冒了点慌乱的细汗,大概显示出了非常窘迫的样子:沢田纲吉非常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
他总被说是个小孩脾性,比如此时,即便如此紧张,还是有空余抽出一丝神魂,三心二意地胡乱想到:哎!说起来,风先生与他是否算是陌生人?
与风先生,在他人生此前的22年间只见过一面。那遥远的一面之缘也已成为许多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沢田纲吉当时不过才十四五岁。
风先生没有名字,他一直被叫做“风先生”。人如其名,他面若沐风,五官柔和,一双丹凤眼常常微眯,和唇角呈相反的细微弧度,因此,像春风——并且,不是日本的春风,而是中国南部的春风。
据说他的家族从英国殖民年代就开始做洋货生意,又说他继承了家中的武道馆,也说他同东亚黑道势力关系匪浅……该信哪个,沢田纲吉好奇,却绝没有和他亲近到可以随意打探的程度,继而又觉得这些说法处处透露着捕风捉影的不可靠气味——此人真是像风一样,勘不破踪迹,寻不见真身。
而他得以知道风先生其人,则又是“得益于”他那个家庭教师。Reborn这个人本就神秘兮兮,似乎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朋友都不足为奇,但当他真向你介绍说“这位是我朋友”时,又叫人惊悚;更何况,他与风的关系其实并不那么密切。
风先生当时笑了,说,中国有句话叫作“君子之交淡若水”。
在沢田纲吉的理解中,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越是心灵契合、志气相投的朋友,关系越是平淡不矫揉;Reborn却说“平淡不矫揉”是真,“志气相投”则远不至于,实则应当说成“因为互相了解而更加明白应当保持距离”,这种不约而同或许可简称为——沆瀣一气。
当时沢田纲吉不明白,后来隐约理解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若要世界短暂和平,只需让数个国家同时拥有核武器——签署了世界和平协议的国家之间,并非当真多么交好,但彼此形成了牵制,即便已经神离也定要貌合。相似情形放在他的老师和风先生身上,倒没有“神离”那么疏远,只是说,这关系似乎是一种狡猾与算计、强硬与柔韧的惺惺相惜。
不过也只是隐约理解了一点而已,他比他们年轻太多,并不能完全悟些什么,Reborn也从不爱和他讲。
“一路上辛苦了,纲吉君。”
他恰到好处地抬手扶握住沢田纲吉歪斜的身体,动作自然,而他略微仰倒身体,不像是出手帮助,倒像是引诱沢田纲吉投怀送抱似的,句末有一丝隐约的笑声在他墨色的瞳孔中匿去;他没有让沢田纲吉尴尬太久,轻柔地将年轻人的身体扶稳,便转身带他向航站楼外走去。
他又问:“Reborn有没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会到?”
他没有替沢田纲吉分担行李的意思,只是走路的速度有意地放得慢,好叫他不至于落后太多,这样有距离感的体贴滋味不赖。被他提起这茬,沢田纲吉又想起他那恶棍老师,心道自己的确没被知会(那人向来如此)、也不敢过问,只好说:“没有,不过应该很快,他让我替他带来了他的行李。”
听完,风点头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沢田纲吉便更不敢说话,几度小心地抬眼看着风先生的发辫想要开口找个话题,却始终没找到对话的由头;一面为了逃避沉默,一边怕在机场跟丢了路,他的眼神缠着风摇晃的辫尾追了起来。
风先生的背影尽管看起来劲瘦,但他的确习武,颇有些中国武人的做派——他脑后蓄了细辫,由几小簇乌丝交缠、嵌扣起来;其他的碎发应该常常修剪,发尾部分干净自然;不过,没见他发梢上有头绳,倒是有发丝编成的发结,精巧地捆束了发尾。
他平时穿长褂和练功布鞋,行走时如风过,无声息;或许是不想在机场太过显眼,他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的中式衬衫和白色西裤,衬衫不像是绵质,更像是绸料的,衣摆垂落在他身体两侧,因此突出地显出他平直的肩膀;鞋是皮鞋,踏在他脚下,仍是没有声音。
他走在人群中十分显眼,气息却也十分淡。
风先生只是继续慢慢往前走,直至走出航站楼,才回头让自己的脸再次撞进沢田纲吉的视线——一双微眯的丹凤眼含着光,视线直伸往年轻男人的瞳孔,眼睑俏皮地一眨:
“我很好看吗?总在看我。”
沢田纲吉耳朵红了。
2 暗度陈仓
红磡湾虽叫做什么什么湾,其实离海并不算太近,至少风中不太能够闻到海水的味道,倒是有一股游客聚集的“人味儿”。沢田纲吉踮起脚向远处的海岸线的方向望了望——目力所及的范围,的确看不到海,很远的地方稍能看到一些英伦风建筑的背面。
红磡湾,不靠海的海湾,好像略有些徒有虚名的嫌疑。他在心底说。
其实虚伪的也并不只有红磡湾而已,在日本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就比如,九州,虽然叫做九州,实则只包括了八个县罢,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既然只有八个县,干嘛叫做“九”州岛?同理红磡湾,既然并不靠海也并非港湾,干嘛叫做红磡“湾”?
他还踮着脚往北边使劲探望着,风先生舒柔的声音忽然顺着一道嘈杂的风吹过来:
“其实红磡湾以前也曾紧靠海。殖民时,有当时的‘洋人’在这处清了淤、造了路,于是虽然这脚下仍读作、写作、唤作红磡海湾,实则此后再无湾港之实了。
“纲吉君,你说,这路填得好不好?”
沢田纲吉诧异地向他看去,风却只眯着眼、迎着风望着他刚才望的地方,脚尖点了点正被谈论的土地,好像不是在同他问话,瞬刻后已经自答,
“如今这处平坦开阔的地面,也人声纷扰,但与此前的纷扰却大不相同。曾经这里靠海,于是有船,再有洋人和洋货由铁皮巨轮上翻滚而下,直直滚进蒸汽火车的轿厢;火车烧煤,洋人和洋货深入了这个岛。这是这里繁荣的开始。
“再往后,就没有西广铁、火车站、红磡湾了。”他笑了一声,“祸兮福兮?”
说完,他没有留给沢田纲吉思考的时间,调转脚步轻轻说了声“到了”,随即,侧身从道路的某段墙边消失不见——一截水红色的衣摆在墙转角的隐秘边缘处,提示沢田纲吉跟上来。
沢田纲吉远远看了一眼视野之外的海,想象着百里外的维多利亚港,和百年前的红磡。香港是一座紧巴巴的城市:靠海并没有让它看起来更宽容博大,反而在辽阔无垠的海岸线和无休无止的海浪的衬托下,显示出它被海水锁在这小小的一方土地,建筑密集、让人喘不过气,偏偏与此同时又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像一处人造的迷宫,只要你愿意——就能像风先生这样——藏匿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回头时,视角的一角短暂落在一座一闪而过的褐红色塔尖。他不知道这是尖沙咀钟楼——西广铁车站夷平后留下的“遗孤”——但他仍然从这遥远又仓促的一瞥中,被某种穿越时空的气味击穿:略有潮霉味,略有海腥,略有遗憾;然后,很快如同潮汐离开那般退去了。
青年细长的身影也与此同时没入了雪白的墙,消失踪影。
-两天后-
船舱里的人都在用粤语讨论外面那个男人。
在这条船上,一个穿着休闲西服的男人实在装模作样得惹人讨厌。他戴了副颜色夸张的淡黄色墨镜,叫人可以轻易透过那层薄薄的柠檬黄窥见他漆黑的瞳孔,尽管有黑色的发瞳,但这些偷渡客知道他绝不是个亚洲人:无论是体格还是脸孔都独属于欧洲南部。
他们希望他来自土耳其,或者马耳他,最最不希望他来自意大利;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既然他只身上了这条船,又如此不懂规矩,活该得些教训。
“那个男人”独自躺在甲板的货箱堆里。他双腿交叠的样子过于悠哉,不像是躺在一艘又破又挤的小偷渡船上,而像躺在邮轮甲板的躺椅上,似乎一招手就会有服务生给他端酒来。
船佬讨厌这种不上道的“茂里客”,但他们也有优点——多半是油水十足的肥鸭。他笑着跟其他人骂了句“个舂瘟鸡,今日执死鸡(捡到便宜)了”,又吐了口唾沫到船板上,在船舱响起的起伏的笑声中走出去,对那个男的用英文说,快到国境线了,让他进船舱里来。船舱里立刻传出了金属敲击的声音,伴随几句粗鲁的东南亚方言和闽南话——
他们看上了男人的这身行头。
西服、皮鞋都很漂亮,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他们倒没有穷酸到缺这件衣短这双鞋,而是想待灭人灯后拿去“销货”,尽管只是二倒手,也能赚不少钱。更吸引他们的是他的皮箱:他没有任何行李,不离身的只有一个纯黑的漆皮箱。
船佬当了二十年船佬,眼色毒,接他上船时就知道皮箱里头是个“尖儿”:要么是贵金属,要么是好家伙;他告诉船伙计,这人多半也是去香港或者澳门销赃的,因为那个皮箱上拿纯金丝镌的是个日本名字,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
现在这个箱子就摆在他身下某个货箱边,叫人眼馋。
Reborn被钢管和枪管敲来敲去的噪声吵得有些不痛快,他心底里本就因为香港的麻烦事有些烦躁,因此那些贼眉鼠目地刺探也就更显得格外讨人嫌。
船佬来催了他第二次,要他进船舱去,他眼皮都没撩,对这些杂皮昭然若揭的用心不甚在意。
离海岸还有15海里,岸线还远远看不见。再往前开3海里左右,他和沢田纲吉的内线频道才能有信号;3海里,要一直按现在船行的速度往前开,实际也需不了多久,但他实在等不及了——谁让那蠢货一个人在风那儿?
虽说本就是他把他孤零零丢去香港的:他的确不愿意沢田纲吉被养成一副黏人奶崽的模样,做什么都像个挂件似的吊在自己身上;他的学生已经22岁,可往前追溯,这竟然是他头一回一个人坐国际航班——丢死人脸。
也没想到,真把他丢开了,却比他黏在身边时更叫人烦心。
电话响了三声还没通,他心里烦躁。打火机在手指尖转动,电话响了足有半分多钟,沢田纲吉小心翼翼的声音才谨慎至极地试探着响起来:“……喂?”
那个承受了大多数不耐烦的打火机终于被稳稳握进了杀手温热的手心,唰地一声打了个金红色的火苗。杀手不喜欢说废话:“在哪儿?”
“在风先生家。”他听见他闷闷地说。
小骗子。
杀手笑了一声,拆穿到:“在哪里?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把电话给风?”
对面搓麻将的声音快比沢田纲吉说话的声音都大了。风开的是武道馆,可不是麻将馆。
他听到沢田纲吉小小地倒吸了口气,然后——气势十足地打了个喷嚏。
“在医院,不过别担心。”电话那头换了个声音,语调和声线一样淡淡,让人可以清晰地透视风眼中的笑意,“换季感冒,加上有点粉尘过敏。Reborn,你家小朋友还挺娇气。”
打火机又转了起来。
维多利亚港20多海里外,有个来自意大利的杀手不甚舒服地躺在前往香港的偷渡船上,目光所及是一线斑驳的海水,透过墨镜那层鹅黄色的滤镜,还未出现在眼前的九龙城已经渡上了一层陈旧的黄昏:“我今天就到。解决完彭格列的事,再去尖九龙城谈你的委托。”
“好呀,你竟愿意把他一个人放在我身边那么久,稀奇。”风的声音有中国人特有的圆润,不单指的声线,而是说,有某种柔和又圆融的气质,听上去让人亲切舒坦,又叫人尝出些许显而不露的压迫,“你不提,我都快忘了你的新身份。你现在是彭格列的门外顾问了。”
Reborn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沢田纲吉可不娇气,不用惯着他。”
对面一时没了声音,大概在笑,然后隐约传来风对沢田纲吉说话,问他要不要再跟他的监护人说两句,但杀手没等他将手机转手,只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听到沢田纲吉气哼哼地叫他快些来,就先一步将通话掐断了。
他懒懒地晒了会儿太阳。
那蠢货接过电话后只听到嘟嘟忙音,一定会气急败坏地在心里絮絮骂他,面上露出显而易见无奈又气恼的表情——想到这个画面,他的心情顿时畅快不少。
他放下腿,用脚尖踢开身侧的黑漆皮箱。箱子啪嗒开了,黑色绒布里面裹了十来条枪和弹夹,让人不经眼神一跳——船老大说得不错,违禁枪支,数量那么多,都是在香港拿钱买不来的。杀手垂下手臂,随手从中间抓了一支,拉了保险杠就往身后唆了两枪子——
拿着匕首的船佬小腿被穿了洞,他的裤缝处先是出现圆圆的血点,随后,血液猛地沁透牛仔裤,喷射出来;那人便痛叫着抱腿倒地了。
枪又被退了子弹、丢回箱子里,箱子重新扣拢合锁。
船舱的气氛陡然变化。
金属敲击的声音暂时歇息下去,只有船佬粗糙的吼叫声;很快,咒骂和叫喊变成了呻吟、粗喘,最后动静彻底弱了下去,被海浪打船的声音吞了。
要不是他那个“娇气”的学生铁定晕船(他晕一切交通工具),他真想带他一同来体验一回何为非法越货;不过这回还是算了,要吐,他自个儿上国际航班吐去,别吐进海里污染海洋环境。
重新架起腿,又将帽子扣到了脸上,意大利人充分表达了“我要睡一觉”的意图;但这回没人再敢有灭他灯的主意。黑色皮箱立在他的身侧,皮质很好,款式简单,包边和刺绣是纯金,金丝镌的是个现在正闹过敏的日本人的名字。
等他打个小盹儿起来,香港就到了;他要养个神,好赴去到他的身边的约。
3.苦肉计
日本麻将比起赌博更像计算,香港麻将则就是纯粹的算计了,其中尔虞我诈、虚实交映,实在精彩。
医院的住院部门口有两台麻将桌,一台是机麻,另一台是手搓麻将。机麻被几个小孩霸占了,掏了机器里蓝绿两副牌来搭小房子;另一桌手搓麻将则热闹非凡,围桌坐了三男一女,年龄都不小,正是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麻将牌哗哗直响。
“手气好差,呢鬼牌,”那个女的烫了大卷,倒扣着摸了一把牌面,已经知道了手中不是自己想要的牌,面上不喜;甩牌出来时,巨大的发卷跟着一抖,“六筒。”
南风位的下家是个光头的男人,此时收了那枚上家的弃牌,喜形于色,拍桌将牌面一推:“三六九清一色,和!钱拿嚟钱拿嚟!”
女的无意中给下家递了牌,心里忿忿,不情不愿将点数记了个小纸条拍到光头男面前,愠色上脸:“有冇搞错,今日全系你得钱,你系唔系同老三扯猫尾(唱双簧)?”
“你咪自己输钱就乱讲,今日老三唔也全输钱?”光头收了三家的纸条,正春风得意,并不计较女人语气不善,伸手对桌上的麻将一顿兴致勃勃地乱搓,“洗牌洗牌!再开!”
女的又颠三倒四骂了两句,伸出十个指甲涂得红艳艳的细白的手,开始砌麻将砖。
沢田纲吉看得津津有味。
“你会打麻将?”风拿手中的甜品冰了冰他的脸,用日语问他。
“日本麻将会一点,但玩得不好。Reborn说这种需要动脑筋的活动都不适合我。”他摇头,猝不及防又打了个喷嚏。
风把糖水拿给他,沢田纲吉道了谢接过了,视线却仍然停在牌桌上。他其实不太爱吃甜,但在医院饿了一上午,此时有点饥不择食,两口三口连嚼带咽吃下去小半碗,复而啧啧舌头,觉得这甜殷殷的滋味儿也还不赖。
他从日本来时穿得太厚,闷了汗,当时没能够及时换衣服,又跟着风先生去了两处堂口,谁知就这样“偶感风热”了。风热感冒不易好,这两天他就有事无事便捧着凉茶喝。
感冒是小事,麻烦的是过敏。
他不是什么过敏体质,即便在日本的花粉季,他也只是稍有些呼吸道不适。然而这回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花花草草,前一日下午开始便咳嗽、喷嚏不停,更要命的是身上不断起红疹,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疱痕一夜之间爬了他满身。
他早上起来,被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痕迹吓得魂飞魄散,一紧张,咳嗽便更厉害。于是,去找风先生时,他咳得双眼红肿,眼睑下两只孱弱的琥珀瞳泪汪汪,还一面说话一面打喷嚏,惊得风立刻将人领到了医院去开药打针。
过敏药见效快,他吃了没多少会儿,咳嗽和喷嚏就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长新的红疹,只是已经起了的红疹要消退还需时间。
“清一色三辣子,总算叫我和一把!”大波浪娇笑了一声,高兴得直把刚摸到的那张七条放到嘴边猛亲,又得意地拍光头的桌,“给钱给钱!”
光头一阵无语,挠着自己的没毛儿的脑袋甩脸子:“卖剩蔗,你唔好得意太早——”
随即更加卖力地开始搓牌。
风见沢田纲吉叼着勺子看得入神,觉得稀奇,又问:“你听得懂?”
沢田纲吉摇头,继续看他们搭牌、摸牌,麻将被滚得噼啪响。
他看了一会儿,悄悄拉了拉风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听不懂,也看不懂,但是坐对面的那个出老千了——他的下家一直在桌布底下给他换牌呢。”
闻言,风看了两眼,了然点头。
“坐对面的那个”就是南风位的光头,光头的下家就是大波浪所称的“老三”;大波浪说他俩唱双簧出千,虽只是空口一说,不想倒还真不是污蔑。
好像在应证他的话一般,这把光头神乎其神地和了十三幺,正喜气洋洋地找上家收账,气得大波浪指甲都要掰断了,嘴里一直在叨骂。
“刚刚他和牌的幺鸡就是下家换给他的,”沢田纲吉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的脸子,继续同风先生咬耳朵,“作弊有什么好骄傲的?”
后半句说得可爱,有点像小孩撒气。
想到这里,风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他和沢田纲吉接触了两天,不得不唏嘘一句,彭格列未来的家主果真被他的监护人看护得全须全尾,以至有些天真无邪了;当然,这也说不上什么缺点,毕竟他还年轻,心门总是黑白分明的两扇,如同在他的眼中,闪亮的高光和浓重的阴影也是这般截然分开,所以才如此好看。
这时,光头似乎注意到了沢田纲吉和风先生的动作;其实他俩站得离麻将桌并不近,看上去也只是在普通谈笑,只不过做贼心虚的人格外害怕鬼敲门,他好像认定了两人是在议论他(虽然的确是的),于是一边开始新一把牌局的摸牌,一边指了指沢田纲吉,面色一垮:
“东南方,发财位,你小子挡住我财神风吹,唔怪得上把被人截胡!碌葛崽,起开去,挡人发财,唔好命啦(不想活啦)?”
沢田纲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这人在瞪自己,只好颇为迷茫又紧张地看向身边的男人,生怕自己闯了祸:“风先生,他听见我说他了?”
光头见他迷瞪瞪的模样更气急,眼尖瞥到青年脖子上的红痕,又见二人略显亲密的动作,于是拍着牌便大声骂了句“死鸡佬”,再连骂了好几句别的,才絮絮地说着话开始低头打牌。
沢田纲吉只看到风眼底那抹笑意登时散了;他料想那人没说什么好话,心里也不快,眉头皱得紧,正要开口,突然感到身侧吹起了一阵轻轻的风——风正是从他们所站的东南方位起,又轻轻向前拂过。
风里有很清淡的花香,刮过颊边,凉贴舒服,味道好闻,只是有点叫沢田纲吉鼻子痒痒,差点又闷出个喷嚏。风只有那么一缕,路过了他们就继续往前吹了。
风先生眯了眼,贴近他的耳旁,悄声说:“东南方,发财位,但东南方吹的是不是财神风,又有谁知晓?”
沢田纲吉不懂什么是发财位和财神风,开口要问,耳旁又是“啪嗒”一声脆响,随即是一声低低的惊叫——
转头去看时,光头正惊诧地握住自己的手腕,脚底下一块丢了手的麻将牌砸了水泥地,滚了快一米远才堪堪定住。牌滚得讨巧,停下时,竟刚好竖直地立着,被他上家那个女人眼尖手快地捡了,待她认清了牌面,立刻怒骂:
“仆你个街!你同老三换牌出千啊!”
沢田纲吉虽听不懂,却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光头出千的事多半漏了馅,于是怀疑的目光就投向了身旁负手而立的风先生;可这人表情淡淡,好像对这出喜剧不感兴趣,歪过头来同他对视。
光头恼羞成怒,面色红紫,当即把牌撂了,伸手去拽老三,说今日不打了;大波浪哪里肯任他逃,扑上去扒了人的裤子不让他走,要他把钱还来;老三见势不妙想脱身,又被光头扒住了裤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北风位的那个男的戴了副呆头呆脑的蛤蟆镜,他打牌时话就不多,此时更像个哑巴,左右看了这一个个扒拉着裤腰带的人,不知帮谁,只好牢牢攥了光头桌面上的那堆记账纸条……
一时热闹无比。
“嘴巴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风掐了掐沢田纲吉的颊肉转过来,把他呆呆的视线从牌桌头快要打起来的几人身上移开,“别看热闹,走吧。”
他的指腹摩挲过青年沾了甜水的嘴角,又扫过他领口下实在暧昧到叫人误会的红痕,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又问:“饿不饿?午饭想吃什么?”
沢田纲吉留恋地收回了目光,还有些心不在焉,揉着过敏后红肿的眼眶,自然地伸出小舌舔了舔风刮蹭在他唇边的手指,顺着话接过:“风先生,刚刚那个甜品,叫什么?”
他不知道他方才用舌尖勾引了一个男人,于是,他也不知道现下自己为什么被风先生吻住了。
回过神后他只来得及惊诧地睁大了眼,在风先生的手臂里,仰着头被他亲。
当他像碗糖水似的被人又舔又咬,发着抖抬起眼睑,却撞进风先生那双眼角上挑的丹凤眼——那双眼睛很是清淡漂亮,尤其安置在风先生这样的人身上,看一眼就叫人心神恍惚;而此时,其中并非一贯春风沐浴的温度,而像触不到底的水墨,看不清是无风无雨、还是惊风骤雨,让他一时怔住——
他突然醒神到,尽管素来待人亲和,这个男人从头至尾都并非驯良之辈。
他躲不开风先生看似柔软实则避无可避的强硬唇舌,舌根被卷得发麻,偏偏此时又被人攥住了后颈皮。那只手顺着他肩颈的皮肉往下抚摸,停在了他衣领下一片红艳的丘状痕迹上。吃过了抗敏药,这些地方早就不再发痒发肿了,可被风先生的指甲轻轻划弄,那小块皮肤立刻变得滚烫难受,沢田纲吉极不舒服地呜咽了几声,只让人咬了舌尖。
那缕熟悉的花香将他掐得死死的,闷得青年不住发出讨饶的鼻音。而风终于肯放过他的嘴唇,却还不肯放过他:手指替代了唇舌,在他的唇角轻轻按压着,风的目光直白,让人分外紧绷。
沢田纲吉又开始咳嗽了,下巴搭在风的肩上,手里把男人的衣袖抓得死紧。他被这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亲吻搞得头昏缺氧,此时晕乎乎地靠着风,不住喘着气。
“风先生……”他想问个所以然,可他天性怕羞,让两抹红晕霸道地爬满了他的面颊,他把牙齿咬了又咬,几度开口却都出不了声,最后,只能扶着风的肩膀,转移话题,“……风先生,你就是用的这个,在那人换牌的时候打了他的手?”
男人笑了,那双浸透了墨汁的瞳孔重新拂过了一阵春风:他被沢田纲吉握住的衣袖口上,少了一颗袖扣。
4.调虎离山
香港开始下雨。
同一时刻,日本也在下雨;日本也是被海环住的岛,但两个地方却有截然不同的气候——日本春夏之交的雨水常给人一种清新的涤荡感,因为春夏是扬尘花粉严重的季节,便常常觉得空气沉沉、天幕发灰,一阵透亮的雨淋后,就能呼吸到清爽的空气了,天空也会被洗作蓝色;香港则不然:这里雨前湿气灼人,雨后天宇一片黄昏,因为雨水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积雨全然没有“落透”,于是这座城市长时间被囚禁在湿热里,断断续续地、被施舍一般下着雨——直到突降一场足以洗去其拖沓难缠的滔天暴雨。
沢田纲吉大汗淋漓,想开窗吹风,拉开窗却发现外面竟比室内还闷些,又悻悻将窗户合上了。
他愣愣地看了眼铺天盖日的乌云和昏昏的天,转头倒回了床上。然后就被风温柔地锁住了脖子接吻。
同风先生接吻无比舒服,他没有半点荷尔蒙过剩的急躁和带有攻击性的爱欲,他接吻时好像煮茶,引导着床伴的舌头与他的相交颈,温软又耐性十足,好叫人耽溺。
风先生身上有一条龙。
龙样式的纹身,沢田纲吉在日本的黑帮身上见过许多。大多数龙头都在心口的位置,龙面朝前,龙口大张,龙目怒瞪,龙身则盘垂龙头下方,龙爪前后竖起——这是一副威慑旁人、以示威信的模样。风先生的龙纹身则与这些大不相同——
这是一条自他左臂飞身而上、游走自他的心口而大张巨口、似乎意图将他的心脏吞吃入腹的龙;其身型飘逸,形如泼墨而成,而其怒目圆睁、龙须乍开,并非威仪、守护之态,而是势如破竹且恨其主人身不死的攻击之态。
它太特别,太醒目,比那些神情单一、动作呆板的龙纹夺目千百倍,以至于他们做爱时,沢田纲吉被覆在他身上的男人操得失神,眼前便只剩下这个龙影,在情欲的晃动中,几乎以为它要破画而出、冲着风的心脏撕咬过去,让他紧张不已,攀着人肩颈的手臂紧了又紧。
风停下动作,俯身吻他的眼睛,问他在想什么。
他被干得昏了头,无比老实地说,在想龙:想风先生身上的龙为什么纹得那样奇怪,活像要吃了主人似的;想风先生的龙纹身是不是证明他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周旋混迹在香港的黑道之中;又想这龙是不是中国龙,形状与他在日本见过的不太一样,和西方的龙自然差得更远……
男人一改轻柔,陡然把阴茎撞得更深,沢田纲吉猛地喘了一声,大腿狠狠痉挛着,嗫嚅着要射,于是在断断续续的喘息中更加口不择言:还在想,Reborn也在香港,或许就在九龙城;又在想,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跟风先生上床了,他就完蛋了,他就要死了……
风先生的辫子垂在他眼前,轻轻挠着他的脖子,痒得很,他于是想也不想便咬了上去;发尾的发结被他咬散了,倒是堵住了他胡言乱语的嘴巴。
高潮后绵长的快感让他疲惫不堪,眼睑颤抖着合拢,磨蹭着去亲去舔男人的喉结,小声地、不住地、喑哑地喊“风先生”。他的眼眶飞着红,胸膛的吻痕和之前的“过敏遗址”混在一起,有深有浅,彻底敌我不分。
“你倒是个心狠的,搂着我,想着他。”风笑了一声,低头吻他的鼻尖。
沢田纲吉被说得又羞臊又气恼,颤抖着抬起下巴说他没有这个意思;而他的动作无异于把嘴唇往男人跟前送,果不其然立刻被湿热的呼吸缠住,被吮着舌尖亲了个狠,舒服得半眯着眼,彻底说不出辩解的话。
风捏了捏他的脸颊,看他满面粉红、眼中水光潋滟,只觉得逗小孩实在有趣,藏不住眼里的揶揄:“嗤……算了。”
他们躺在一起。
风先生的呼吸几乎没有声音,于是,沢田纲吉的耳边就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呼吸声。等他们各自从性爱的快乐中找回倦怠的理智,雨也渐渐弱了,再于是,往后,沢田纲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风的体贴总是恰到好处,就像此时他好像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开口,说:“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让Reborn带你来香港?严谨些说,我只让他来了,但我知道他会带你来。”
沢田纲吉闭着眼轻轻摇头。他好困,但想听。
“确实跟黑道有关,但和你想象中一定大相径庭,或许Reborn之后会告诉你。我想说的是:我一直想见见你。”他说,“你知道么,我和他实在相像。”所以他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年轻的彭格列问:“风先生,你就确定,Reborn一定会带我来?”
“他会想带你来长些见识。”他轻声说,“他把你当个宝贝,你是他最看中的学生,这是个好机会。”
被人如此轻佻地评价,沢田纲吉却难得没觉得害臊,出言反驳道:“不要这么说……他才不会把我当‘宝贝’,他是个魔鬼……”他显然底气不足,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脑子里乱得很,明摆着还在想怎么跟那男人解释自己和风先生莫名其妙滚上了床这件尴尬的事。
“你和我躺在一处,却总在分神想他;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可以平白收获你的愧疚之情——真叫人嫉妒,也让人明白过来,他真是先机占尽。”风先生一双泼了墨的眼睛温柔地淌着光,“但他这么久还没同你睡过觉,竟让我捷足先登。纲吉君,你说,这要怎么办才好?”
他嘴上苦恼,却眉眼含笑,伸手挑开沢田纲吉汗湿在额角的头发,动作很轻,让沢田纲吉觉得面颊有点痒;所以,他并不是真的在苦恼,非要说的话,大概在得意。只是他得意的姿态并不让人厌恶,反倒有点超出他个性的张扬,沢田纲吉讨厌不起来。
年轻的男人翻过身去,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揉着自己的腰,郁自己的闷,颇委屈地喊了声:“风先生……”——拜托你,别戏弄我了!
风笑着直起身,抬手将自己方才被弄散的发尾重新捆好——发梢甚至还是濡湿的,被这小家伙给叼的。
你真的太年轻了。他的手指顺着青年突出的颈椎骨节慢慢向下滑动,停在他后背两块突出的蝶翼状的肩胛之间。身体年轻,样貌年轻,心智也尚且年轻而稚雏。沢田纲吉,你真的太年轻,而因此颇具有可塑的魅力、冲动的保护欲,和让人着迷的是非分明。
他忍不住喟叹:他真喜欢听他叫他“风先生”。
“Reborn对你很好,是不是?”他突然说。
年轻人没答话,像睡着了;但过了好一会儿,又“嗯”了一声。
“如果我是你,我会喜欢他。”
沢田纲吉闷闷地笑出了声:“风先生,你刚刚还在跟我……那什么……——做爱。”
“我知道。我是说:同时喜欢两个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他把窗户打开了,下过雨后,外面稍微凉爽了一些,“阿纲,人本来就是应当喜欢很多人和事的。懂么?”
他不懂。沢田纲吉本能地觉得事情的确如风先生所说,但他不懂,至少现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所以诚实地甩着头。
“不重要。”风又笑了,“只是——我不想先当那个逼你做选择的坏人。但诚实地说,我诚挚地希望你不要太偏爱那个坏心眼的杀手。”
沢田纲吉胡乱点着头,其实根本没听清风后面的话,他已经睡着了。
这也不重要——占尽先机也没关系——向来是后来者居上。
5.上屋抽梯
“不要轻易上屋顶。”
数小时前,风先生这样对他说过。
他当时未能理解,仅当成多余的耳旁风,很快忘了个全乎。此时倒是回忆起来了,只因脚下的巷子里填满了打手,这让他在屋顶上奔跑的模样看似潇洒,却已经没有了落脚之处,更遭是站在了无法躲藏的显眼位置,真是傻瓜。而这时候才“醍醐灌顶”,更显得他愚蠢了……沢田纲吉不合时宜地感觉到了窘迫和害臊。
他本该在风先生的武道馆里,吃吃茶,或者与一些在武道馆练功的孩子们呆在一起,因为今晚风有一些“兼职”要做。沢田纲吉是不善于向人提出要求的性格,却数次提出了今晚想要与风一同前往的想法。料想风也定不会拒绝就是了——果然,他对此只有一个“好”字作为答复,与此同时附赠一个无法解读的笑。
风先生有两种笑,是无法解读的:第一种是他惯常的笑,因为毫无别的意义隐含其中,只是他为人宽和亲善的外化与有效证据,因此无法解读;第二种,则完全相反,是因含义过多而难以解答了,这种笑似乎代表着他从某事中得了趣,有许多无法发表的评论或情绪,只能一笑代之。
这一“好”伴随的笑,自然是第二种了。
风先生的眼睛中的确藏有某种中国法术,据说中国人都这样神奇,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卜卦、算命,这些沢田纲吉都是相信的,只是风先生的眼睛更为神秘独特一些,非要说,风先生在这一点上就像是他的那位老师一样:只被他微挑的丹凤眼瞥一眼,人的内心就全被看穿了。
说到他的老师。那个家伙,这些心烦意乱全与这杀手有关!他本该留在风先生的武道馆,因为他的老师或许将要来找他了,他们曾经这样约定好。但他还不想见到杀手,直白地说,见了他或许性命不保。至于原因——天呐……他和风先生睡觉了,的确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些天没了监护人的沢田纲吉近乎飘然,每天跟着他的风先生去维多利亚港口玩儿,有一夜他还求着他带他去见识了澳门的赌场,甚至赢了一点小钱,目前已经全都挥霍进了糖水店。当然最要命的,还是睡觉的事了。
……呀,啊,要不还是直接将他杀掉吧!
总之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原因),他不愿意留在这里等着被杀手不知何时造访并独自迎接死刑了,与风先生待在一块总归是更好的选择,风先生的身边是多么美好的逃避暴风雨的港湾。此时的他有点像个周末放纵了自我的国中生,在周天晚上认识到了交不出家庭作业的事实,却已无力回天。他在读国中时的确因类似的经历而装过病,但现在他已经是黑手党家族的准继承人,也就是风先生口中堂口的少东家一类人物了,竟还在做这样丢脸的事。
沢田纲吉自然不会将这些太可笑、害臊的原由讲给风先生听,但他那温温一笑似乎代表着无需言语而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这就是这个笑无法被解读的原因了,其中或许有几分纵容,几分调侃,几分戏弄或者揶揄,还有几分带着喜爱的含蓄亲热——沢田纲吉实在无法解读这些情绪是否都存在;如果存在,又各有几分?
男人的脚步极轻极快,水墨色的唐装让他像一阵在暗巷中拂过的风。
两道街外的半空有诡异的明火跳动,隔远了看或许会误认为是谁在弄堂里引了什么烟火。风知道那是进退两难之间的沢田纲吉。
这几日接连有雨,尽是一些软绵绵的小雨,来得又快又局促,仅仅将地浇湿就离开了。如果长期在沿海的地方生活,应当知道,这正是巨大暴雨来袭的前兆。天空会较长时间浑浊着,人也只能浸泡在潮湿的气息里,空气沉甸甸,呼吸需要用力;如果天冷,则会手脚寒湿无法自暖,如果天热,又会像蒸桑拿了。此时正是天欲热的时候。
巷子窄,仅供两人勉强并行,稍微动弹便一身暴汗,一股又潮又闷的味道叫人不舒爽。男人们都拎着棍棒,奔走时金属发生碰撞,声音格外沉闷厚重。
“快啲过嚟,呢个仔喺呢度!(这小子在这里)”
“67,跳咁高,跌唔死佢(跳那么高,摔死)——”
当然,风知道沢田纲吉是绝不会摔死的。而对于现状,他也早料到会如此了,尽管他有体贴地告诫,但年轻人往往学不会听“老人言”。
他在快速地跑动,但他既没有沉重的喘息,也没有敲打地面的脚步声回响,甚至包裹住他全身的薄衫也没有汗液浸湿的痕迹,风清凉得让人轻松而放松警惕,拳风将人撂倒的片刻似乎也成了享受。又一个打手闷哼着栽倒,风抬手捞住此人掉落的铁棍以防它坠地发出异响,与此同时他伸出的脚尖向上抬起,让那人的脖颈堪堪挂住,避免了一颗脑袋匡当撞击在地上,这自然也是为了保持安静维持隐秘,而非维护“受害者”的体面。
因此,这画面不像是武打电影,倒像是喜剧电影了——打手的头目口中叫嚣着“做死条友!”,半晌竟无人响应,于是,此人缓缓回头,却发现千军万马竟在悄无声息中只剩光杆司令!对了,还有一个穿着对开襟的男子负手站在自己身后。不难认出,这个瞳如砚汁的男人就是声名远扬的笑面阎罗。好吧,慌乱中紧急预备丢盔卸甲原地跑路,谁知回头又见火光大显——原来方才洋洋得意的瓮中捉鳖早已倒转成了孤独的腹背受敌。晕倒前他想大骂一句时运不济,却只来得及说了声“扑街”便静静扑街了。
笑面阎罗又笑了一下,倒与阎罗没什么关系。
那个年轻人似乎有些挫败:“好了,风先生……我错了…叫你带我来,却还给你添乱。”
“也没有什么对与错的,不过是你不擅长巷战罢了。”他说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响鼓不用重锤”,意思是管教对于有悟性的人实属多余,“《孙子兵法》中所谓‘上屋抽梯’有这样的道理,当你爬上屋顶,敌方便可撤去你向下的楼梯,要当心被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
“我明白了。”沢田纲吉站起来,向风的身侧倾去。他没有贴近他,只是释放了温顺的信号,这种信号是复杂的系统,融合着他总是湿润的浅色眼睛,略带鼻音的润朗声线,以及均匀分布在面孔中的坦率与腼腆,这些,都表示他具有许多年轻人所不具备的优点:不傲慢。这是套讨好的手段,甚至略有些无赖了。
而风——风则碾着脚尖将身体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的语气微变,似乎颇无奈:“不用抱歉,阿纲。我与Reborn也并非那么相似,至少,我对你并不像他那么严格。”
空气流动方向即刻改变,沢田纲吉感受到风先生的发辫晃过眼前带走一缕气流。前一秒尚好,而这秒,却不知道怎么就惹恼风先生了。只是风先生的恼火也体贴含蓄,并不叫人难堪,非要说,只叫人情不由衷、不明不白地产生愧疚。
沢田纲吉也愧疚,他迷茫地愧疚着,更加无措:“风先生……?”
“好了,走了。”那人轻轻叹气——
他想说,沢田纲吉,你当真不知你驯顺的模样可怜可爱,只是难免让人想到这个表情你想必总是熟练地对那个杀手流露。因此,同你亲近的人表露出这样的妒忌之情,想必并不过分吧?
风先生一袭红色的衣装在潮湿的夜里更似是泼了墨,顺着空气中的水分流淌着。沢田纲吉跟着他静静走,并不知道自己的瞳孔中摇曳着棕红色的光亮。他未曾想过,心间淡淡的愧疚亦有可能是风先生的计谋,那人也许故意引他好感,再撤走了梯子,好叫他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未曾察觉风先生的计谋,除了计谋本身的隐秘与狡猾外,也许还因他正心烦意乱着更恐怖的事情,比如:他和Reborn的内部通讯线响过,杀手说他后天白天会来。白天宽泛地说有12小时之长,对于杀手来说,“白天”有可能是上午晚些,也有可能是午饭后;不过一定不会是早上,因为杀手没有早起的习惯。
6.反客为主
风先生的武道馆是开给小孩子玩儿的,今天是工作日,也就意味着小孩们应当在学校里上学。
张君任挂在门口,一个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拽着他的裤子:“呢个百厌星,等我叫风老师将你脑瓜打开花!”她同周老三约了玩牌,谁知这个死小子午休后路过风老师的武道馆,却耍赖皮不想去上下午的学了。
“风老师唔会将我脑打开花,净系得个教英文嘅女魔头Monika畀我脑瓜爆炸!”那个外文老师长得漂亮温柔,可他见她就发抖,ABC后蹦不出D。
张君任给自己起的“艺名”叫张云丰。
他本来想叫张小龙的,风先生说若取名字“风云”就更好了,一遇风云便化龙,还可直冲云霄。张风云,的确不错,他极愿意叫做这个名字,不过张凤美(他妈咪)说名字里带“风”未免对师长太过不敬重,于是他只好又去想。既然已经去掉一个“风”,云字就万万不可少了,在此基础上还得另外添一字——张君任埋头苦读了三天武侠连环画,郑重选定了“张云丰”,“丰”字自然是源于名家张三丰:张三丰大师本名张君宝(算起两人竟还真是本家人),为人天赋异禀、正气凛然,宽和从容,颇有仙风道骨之姿,是当世无出其右的武学奇才(他上维基百科摘抄的)。
风老师说他志向远大。
张云丰,原名张君任,虚岁九,师从风,习武3周半。风老师自他习武之日便时常教导:习武之路勤且艰,“不惧难”三字听得容易实则险。张云丰已然明白,习武至今,前路不但有变态狠毒李莫愁——Monika,还有邪恶魔头梅超风——张凤美。
“张凤美,你何时又偷师了九阴白骨爪?都话你其实系九阴真经嘅传人?”他撅着屁股,从妈咪的指缝间护住自己的裤腰带,拍门的手啪啪啪,“风老师,风老师,救徒儿命啊——!”
“我同你讲啦,今日武道馆唔开门!嗌破喉咙都冇人理你!”张凤美将满头的大卷向后一耍,露出梅超风的表情,“给我上学去——”
话音未落,门吱呀吱呀地开了。
“风老师……啊!”张君任正要向前扑去,睁眼却不见眼熟的白色练功服,而是一袭重重的黑,抬头只见一个留着鬓发、眉峰锐利的男人正默默看他,他立刻转身飞进了妈咪怀里,“妈咪!是欧阳锋哇!”
欧阳锋便是指开门的男人了。他穿的是裁剪休闲的西服外套,被门掩去了一半身影,确实有几分神秘,当下他好像觉得此情此景有趣,眼神淡淡但嘴角略有笑意。不过,并不是和煦的笑意:都知道欧阳锋偷袭黄药师,梅超风替师傅挨打而亡,怎能让人不戒备?
张凤美也被“欧阳锋”吓了一大跳,强打起梅超风的气势大声问:“你系边个呀?风老师平时唔开门嘅……”
“欧阳锋”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一张明显有欧洲血统的脸,用发音一般的普通话说:“chaos,我是风的朋友,来找他,但他不在。您知道他不在武道馆时,都会在哪里吗?”
张凤美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显然并不知道风老师有这样一个朋友,片刻后用发音更一般的普通话说:“去茶艺馆呀!你怎这都不知道。找得到吗?也不远,就在食宝街背后。午饭后,正好是风老师休息煮茶的时候,你自己寻去吧。”
她说完就拉着张三丰的传人张君任走了——张三丰那个年代不用学英文,但现在是21世纪,张君任必须学。还有周老三,这个死鬼上回竟敢使老千,抛什么浪头呀,看她张凤美今天不把他杀得内衣内裤输光光!
这条街比较静,女人的高跟鞋笃笃声与她骂儿子的声音回旋了好一阵。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个被妈妈拎着胳膊肘的小胖子再也没法回头看他,才转身将门合拢,往食宝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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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这些天里,沢田纲吉并没有听风先生提起他在小吃街背后还有一间茶艺馆,心下觉得一切绝不会如此简单,这或许是某个隐蔽在茶馆里的堂口、储物室、秘密接头点……之类的地方。来了才大跌眼镜——一群阿婆阿公坐在门口打麻将,每个人手里端着一只大茶缸。
“风老板,好几日冇见到你!喺度忙紧咩(在忙什么)?”
“罗伯,你唔都好耐冇打牌啦(你不都好久没打麻将啦)!”风先生笑到。
“咪讲吖,上次做咗一啲十八罗汉,边度都够胆再打麻将?”罗伯马上又跟旁人说起自己前个月胡了好大一把牌的事情,一边甩出二饼一边吁声大叹絮絮讲,“彩数嘅嘢,唔好信呀(运气这回事不得不信)。嗰只局之后,都算系冇赢过钱!”
风先生又同院子内的人说了几句,就带沢田纲吉向里屋走去:“你们好好玩,我进去煮茶了。今天有内地寄过来的鲜毛尖,等下同你们吃茶。”
“风老板,呢个后生仔系你边个(这个年轻人是你哪个)?生面口哦。”有阿婆问,“叫你好叶都攞出嚟(好茶叶都拿出来了),我哋可沾光咗吖(我们可沾了这个小朋友的光)。”
风老板伸了伸懒腰,拿了晾好的茶就要去煮:“系啊,呢个宝系今日唔好彩嘅人(这个小宝贝是今天不走运的人)。”
听不懂方言的沢田纲吉悄悄问:“又在说麻将的事情吗?”
他牵过沢田纲吉,边走边对他说:“罗伯上月在这里自摸了一把清十八罗汉,那天恰好打上不封顶,将这几个阿公阿婆输得好惨。自以后,罗伯就有大半月不来了。”
十八罗汉极难胡一把,竟还是清一色!日本麻将也有这种胡牌的方式,沢田纲吉默默数完罗伯这把牌赚到的番数,不自觉瞪大了眼,嘴角抽了抽:“是我也不敢再来了,赢了这么多,未免太招人恨。”
“可不是这样,牌桌不计较银两,输赢都是命定。”风先生摇头,“罗伯不敢再来,是因为打麻将的人都很信运势:都说,胡一把十八罗汉至少倒霉大半年,罗伯还怎么敢打牌呢?说不定今天就会大输一场了。”
他接着说:“沢田君也得小心哦,前两天去澳门,你可小赢了一笔。”
“啊……风先生,你可别说了!”沢田纲吉摆摆手,心中想着:我本来就是总倒霉的人,经不起你这样推敲……
煮茶需要时间。
沢田纲吉倍感无聊,挠着身上的红色丘状斑块:“才四月,怎么就有蚊子了?”
“在这边是这样的,蚊虫不分季节地活跃,但我的茶室里可没有蚊子。”陶瓷杯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水流淌下的声音又轻又脆,“看来纲吉君的过敏症又犯了。”
“可前两天明明好了。而且,还不知道到底对什么过敏呢。”他嘴上回应着,却一直心不在焉,目光看着煮茶壶下波浪一般向上拍打的火苗,心思胡乱跳动着。
“前天刚好些,今天又痒起来,该不会是我睡不惯床吧……”他捏着脖子上新起的疹,喃喃自语。说起来,总觉得还有很关键的因素被遗忘了,似乎有某个细小但重要的瞬间悬而未决。
“要我说,大概是对香港的风过敏吧。”
这声音响得突兀,又沉又冷,如果张君任在场,想必是要扑到妈咪怀里大叫欧阳锋了。
沢田纲吉不是张君任。他比张君任更了解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随着背脊一寒,他心中的悬而未决倒是重重落下,只是精神惨凄凄地受到重创,此刻反应极迅速,已然抱住头飞快扑到了风先生的怀里大叫:
“救命啊,风先生——是Rebo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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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好的滚水流淌下来,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声又绵又长。
《都匀县志稿》述:“自清明至立秋并可采,谷雨前采者曰雨前,茶最佳、细者曰毛尖茶。”茶叶竖直细长,叶片上覆一层短短的白绒,泡在热水里,像挂着一层水幕。
“这样的好茶叶,九龙城只有风某这里可以喝到。”只有中国内地才有这样好的土壤、好的水分,养得出醇香的茶叶。
杀手靠在门边,眼睑低垂,视线轻轻从风的额角划向他学生的脸,并停留,没有从茶与茶壶路过:“我喜欢喝咖啡。而且喜欢最低档次的意式浓缩。”
“你比从前更加难相处了,Reborn。你向来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但你对你的学生太关心则乱。是不是,沢田君?”风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茶碗,又将它们依次倒扣过来,在中空的茶盘上沥水。茶盘中央有一只陶瓷小猴,其中一杯热茶被他浇在了陶瓷小猴的头顶。
沢田君看了一眼他的老师,又看了一眼风先生,快速低下头:“风先生……!”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Cedef让我来香港的原因。或许与你的委托相关。”杀手没有理会他的嘲笑,换了一边肩膀依靠向门框,显然没有进来一坐的意思。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沢田纲吉,这个年轻人拘谨地盘腿坐在风的对面,眼神游移无神,好像开始发呆了。
“许多事情并非想要探求就可以得偿所愿,”风开始泡第二壶茶水,毛尖叶片再一次在水中舞动起来,“我请你来,是因为知道你会来。至于你在为彭格列做什么,知晓与否对我而言并非如此重要……你真的不想品一杯吗?哪怕是在我这里,一年至多也只有两季有这样的机会。”
说完他不等杀手的答复,又自答:“罢了。沢田君喝吧。”
“小孩喝茶晚上会睡不着觉。”
“毒草之气,熏灼脏腑,游行经络——大人抽烟更不是什么好事。”风说,“而小孩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缺觉。”
杀手置若罔闻,指尖燃着一支细长的薄荷女士烟,转身离开:“走了,阿纲。”
其实沢田纲吉也并不想喝毛尖茶,他不喜欢苦味,也远没有达到可以品茗的境界,这样的好茶给他喝,多少有一些浪费了。
他站起来跟风说了一句“明天见”,不料陡然被风含笑的丹凤眼撞了心神,脸颊亦带上了情绪不明的红晕,旋即还是转身跟上了杀手的脚步。他贴在杀手身后对他说,行李有一部分在武道馆,风先生说可以暂时寄放在那里。
杀手骤然顿住脚,待学生磕上他的后背,才转身对风道了一声:“明天见。”至于沢田纲吉揉着额头生发着的不满与抱怨,他好像全不在乎,又兀自走出了茶馆。
茶室里有一扇云纹装饰的木窗。窗外高低两个错落的身影依次行过,沢田纲吉有过数次回头,双眸闪着奇异的粉彩,将光线折射回来;不过,他们离开的脚步很快,并没有太多留恋。
“风老板,噉系鬼佬呀(那是外国人)?”打麻将的阿婆努嘴,手上忙碌个不停。
风眯着眼睛,嗯了一声:“系我个朋友。嚟接细路(来接小孩)。”
罗伯手上推出去一张麻将,转身看了想看个究竟,不过,那两人的背影已经远了:“小朋友都系鬼佬小朋友丫?我仲以为系你屋企(你家的)小朋友呢,好听你话。”
“罗伯,还是专心打牌吧,你真系眼神唔好,”风轻轻说,“打二条出去,唔输哂(不就输惨了吗)?”
这一头,阿婆已经欣喜若狂地将牌面亮出来了:“卡二条嘅牌,都畀你放炮啦!”
罗阿公惊诧,这一把便将点子尽数输光了,只好挠头说:“今日嘅彩数果然唔好,风老板,我要去饮茶先……”
7.瞒天过海
杀手抹了一把脸,水珠连串甩落在胸口。沢田纲吉像个小猫似的,侧身贴在在浴室门口等着洗澡:“你好慢,Reborn……”
他向后退开,让沢田纲吉钻过他身体与洗漱台的空隙,往浴室钻去:“和风在一起的这几天,如何?”
“如何?”他一只手在脱T-shirt,另一只手在洗漱台面摸索牙刷,“这几天挺好,除了过敏的事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风先生也很好……嗯,他带我去吃过几家糖水店,你吃过姜撞奶吗?等你把事情办完——呃,我们,把事情办完……”
“没人关心‘风先生’对你好不好,”男人侧过头打断他,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我早跟他说过不要太把你当小孩子,因为他总是跟只有这么高的小孩们在一起,骄纵成了习惯。”
沢田纲吉想要反驳说不是这样,他很明显不是那么高的小朋友:“风先生也没有太把我当小朋友……我和他跑了几处堂口,这里的黑帮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讲到这里,他对杀手积攒多日的不满略有一些表露了:“风先生说的是,太把我当小孩的是Reborn才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Cedef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只要我问你,你又会用其他的事情岔开。”
“这么说来,风把他给我的委托告诉你了?我可不相信。”杀手挑眉。
他的学生瞬间底气不足,哼哼唧唧地放出热水:“那倒没有……不过他说你会告诉我的。”
说着,沢田纲吉将皮肤伸进自上而下的水流里。水温略有一些偏高,发烫的感觉很快让身体表面浮现的寻麻疹发养发麻。过敏药还剩一点,他得去吃一些,瘙痒的感觉在表皮上攀爬,他也有些郁闷了:“……真想不通,这还是我第一次长寻麻疹。难道我真的对香港的风过敏?”
住所的排风扇噪音太大,被Reborn关掉了,因此蒸腾的热气将沢田纲吉腌得粉红,那些从他皮肤上攀升起来的红色小山丘更加鲜红。杀手靠在洗漱台沿,懒懒地看着他:“至少有一半是因为风吧。”
“一半?”他回应得心不在焉,正聚精会神打着圈将泡沫小心的覆盖在这些痕迹上,好像这样就能将它们洗去似的。但白色的泡沫反倒让红色更加醒目,然后他就彻底不管它们了,将脑袋瓜泡进淋浴水流中,冲洗脸上与身上的泡沫,“那另一半是怎么回事?”
“另一半是因为过敏。”
“什么?”感受到老师靠近带来的冷气流,他在水声中睁开眼,这一眼竟被杀手浓重的目光牢牢困住。
Reborn的肩很宽,与此同时并没有太壮硕的肌肉,与风先生那一身明显与纤瘦外表不符的肉体相比,杀手的身体是显得更匀称舒展的那一方——这与他们二人给人留下的印象竟刚好相反。不过沢田纲吉很快就发现,他不应当再去想风先生了,面前的危险信号已经悄无声息地涨破了峰值。
“你的‘风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与他之间太过将你当作孩子的那个显然是我。”杀手将头靠在他的颈旁。也许是水温过高了,沢田纲吉感到颈间异样的濡湿是有些发凉的。
他的背脊压着杀手的两支手臂,手臂交叉在他的后脑,握住了他湿软的头发;而杀手的胸膛则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他被温柔地锁在温暖的空间里,却从血管深处感受到一股寒气的外冒,那些冷汗不断从汗腺中分泌,又立刻被热水冲掉了。他想说,Reborn,拜托,不要再亲哪些地方了;但他无法说出口——只因担心如果杀手问出“为什么”,他会在高热中无法控制地将他与风先生做爱时所有的感觉脱口而出。
不过杀手比他想象中表现得不那么生气一些……
“Reborn…”他抽吸了一声,然后半勃起的器官被狠狠抓握并搓捏了一下,“轻,嘶……”
“堂口有趣吗?”
“也,唔也不是那么有趣,”他想伸手撇开脸上的水,手却又被他的老师握住了,只好低下头避开水流,奋力开合着肺叶喘息,“香港,九,九龙城的帮派比我想象中,嘶,小得多……”
“真少见,阿纲竟然会说这样的话。”男人用脸颊摩擦着年轻学生的耳朵,“我告诉风,可以让你去开开眼见。”这话有些控诉的意思了。他掰开沢田纲吉因为舒爽和紧张而搅在一起的手指,咬了咬他的指关节,又将他蜷曲的指头轻轻放在唇边碰了碰。不过,唇齿间只有热水潮潮的气味。
沢田纲吉为自己绵软的意识感到懊恼,他从来无法在他老师面前维持成熟体面的状态。此时他又濒临丢盔卸甲了,想要将杀手推开,却无法控制地向后仰倒去;他并非脱力地坠向墙壁,而是皮肤追逐着身后另一人皮肤的触感,想要将自己投入进一个安全的怀抱:“Reborn我——我和风先生……”
杀手显然不想听,但他对他的学生总是很耐烦,尤其当他看上去对他毫无保留:“可不要告诉我你的风先生是好人。我从来都知道他是更适合唱红脸的人,而且,我从不介意当你认为的坏人。”他又低头去找他的嘴唇,而这一次沢田纲吉已被水流与下体的快感压抑到逼近窒息,几乎是主动贴上了杀手的亲吻——他感到血管膨胀,高温中血液高速循环着向头顶奔涌,他好像被倒吊,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合,像醉氧了,又像缺氧了。
他在老师手里射了两次,第二次疼得要死,可快感也更强烈了。高潮之后便是瞌睡虫造访的时候,他被拽出浴室,迷迷糊糊中吹干了吹发擦干了身体,最后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迷茫乖巧地平躺着。
“睡了。”杀手说,“明天会很忙,如果想要顺利在晚上见到你的风先生,就需要你白天打起精神,和我一起去见Cedef的代表。”
尽管已经昏昏欲睡,但沢田纲吉的眼皮仍为他话语里明显的嘲弄猛烈跳了跳:“……”
这家伙笑了一声:“怎么,我让你害臊了?”
“……Reborn,你是个坏家伙。”他蒙住头,脸肯定红透了,声音闷响,“风先生也是坏人。你们一个不知廉耻,一个道貌岸然……”
“有意思的论调。”杀手在他身侧躺下,“我可以理解你会将他与我相比,但并不接受这种比较。至少我可没有和你上床。”
不要再提上床的事情了。沢田纲吉真不想同他再多说,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只爱叫他出丑和羞愤!
这些天,他晚上往往和风先生睡在一块,最近夜夜有雨或总处于将要下雨的状态,而他与风在床上打架,即便窗内显得宁静,但他和风先生总在不断试探与改变两人间的距离,一种勃动的情绪伴随了这样的雨夜。而这样的气氛在他和Reborn之间绝不存在,这张熟悉的面孔让他认输了:和Reborn像这样睡在一起,他感到松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天来总在想念他,开始感到亲近和依赖,而这代表风先生说的仍然是对的。
这是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到分裂的震颤,快乐与排斥的情感正将他撕拉。
在Reborn面前,沢田纲吉有着近乎天然的坦诚,尽管他目前仍不愿意把脑袋从被子里取出来:“风先生说,人本来就是会喜欢很多人和事的。”
这个男的听了只是浅浅地哼了一声,好像在说,“看吧——这些伎俩”。
片刻后,那团被子问:“这不对吗?”
杀手答:“你说了算。”
他终于肯探出头来,将滚烫的脸颊贴在杀手的手臂上。而且,他实在困了,无法再分出心神去想谁说了算、怎么算,几度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开始胡言乱语:“Reborn,你见过吗,风先生身上有一条龙,那条——”
“晚安,阿纲。”杀手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还帮沢田纲吉闭上了嘴,“你的账我回头再算。至于我和风,另计有额外的账单。”
尾声·走为上
杀手换了一身行头。他让沢田纲吉带来的箱子里,有一半都是他的衣服。并不是说他过分精于打扮,而是表明这一趟“出差”需要他出入许多不同的场所,变装或许是杀手的必修课,其实沢田纲吉并不觉得他的变装有多成功,只是这个男人的确拥有当衣服架子的资本,无论穿上多么奇怪的衣服,也不至于显得不合理。今天他就像个游客,甚至在胸口挂了一个望远镜……简直太怪异了,沢田纲吉不想与他走在一起。
沢田纲吉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过分华丽的箱子。
箱子里有一些在香港不合法的武器。但即便是这些足以让许多帮派眼羡的热兵器,也仍仅是伪装——彭格列即将接管九龙城最大的黑帮。Cedef正对此进行全面的评估,并以附属第三方的立场促成此事。箱子里装的,正是彭格列的契约。
“考考你,小教父。”杀手含着一根烟,港口风有些大,烟丝向上燃烧的样子像藤蔓植物向上攀附,“对香港的堂口,你怎么看?”
“松散的体系和强烈的地缘属性,”沢田纲吉看着头顶的海鸟,“零散的帮派看起来无害,但根深蒂固的地下体系很难动摇……香港很小,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难以驯服。”这是风先生告诉他的。
“Cedef已经在这里调查很久了:这样的体系得以维系,全得益于有限的资源被迫平衡了帮派间的关系;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有其他势力在规戒,但如你所见,香港太小了,地上地下,一览无遗。”Reborn的鼻梁上挂着他那副彩片墨镜,沢田纲吉看不清他眼里真实的色彩,“其他势力的介入必定引起震荡。”
尖沙咀钟楼的塔尖露在层层建筑物的掩映外。
沢田纲吉的脑海中印出的是风先生那个没有后续的问题:祸兮福兮?
红磡湾是不临海的海湾。今天天气极差,最大的暴雨应当就要来了,空气中的水分终于抵达饱和,看上去厚重到起了一层黄雾。往日车水马龙的海港,当下也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影,多数是收船入港的船工。
今天沢田纲吉要做的仅仅是以彭格列预备家主的身份将信物交与本地的Cedef人员。所以很快,他和Reborn就会有一些个人的时间,他想好了,定要带杀手去那家糖水店。晚上,原本是还要见风先生的,但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和Reborn一同去了。如果下雨,就更加不好,或许他应该自己会住所睡大觉,而不是去夹在二人中间。
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在为此事苦恼,很快他就再顾不上这些——
Reborn第一时间将他按到在地,他拔枪的速度肉眼不可追踪,等沢田纲吉抬起头时,正有一人抱着大腿倒在地上哀叫。
“他们有热武器,”Reborn低声说,“讨嫌。眼热的人来了。”
本地帮派的规模都不算大,常年处于轮流掌舵的状态。彭格列即将收编的堂口,即便已经是当下九龙城最大的地头蛇,也并没有掌握话事权。变革前的争斗在所难免,沢田纲吉最不希望看到流血,但事实证明并非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爱好和平。倒不如说,爱好和平的他才是这群暴力爱好者中的异类。
“不要干坐着了,彭格列小公主。”他的老师无法忍受他漫长的反应时间,一脚将他踹了出去。沢田纲吉一手护住箱子,翻滚起身时,已经点燃了火光。他俯身向前冲去,强迫自己睁眼直面飞来的子弹和那些愤怒或兴奋的面孔——如果这些人尚有健全的精神抬头看,便会看到这张青涩的脸,他柔顺的眉毛紧蹙在一起,嘴角向下划出悲哀的弧度。
轰————轰隆——!
巨大的雷鸣划烂天际。
倾盆暴雨顷刻落下。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被瞬间夺走了视野。沢田纲吉的火焰无法被浇灭,但看起来也有些倔强得可怜了。他正想回头去找杀手,却忽然感受到一股不怀好意的窥探的视线——
他猛地抬头,尽管雨水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他还是看到了……一只,猴子?
“吱吱!”
来不及惊讶,他的箱子不见了。
他忍不住彪了一句刚学会的粤语:“丢雷老母!”额间的焰色自暗淡转明亮,转眼间已向那个狡猾的小贼极速追去。
那猴子真是个本地猴子,专挑刁钻的路线又跳又荡。暴雨中沢田纲吉数次丧失对它行踪的掌握,又通过夹在雨声中那家伙得意的吱吱叫中重新找到它前进的方向。他追着一只猴子跑了至少7公里,一人一猴在砸得人皮肤生疼的暴雨中上房揭瓦——沢田纲吉本不想上屋顶,他还记得前两天风先生说过的话,但对手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好像也就没什么所谓了——10分钟后,他发现了它此行的目的地:尖沙咀钟楼塔。
尽管乌云在不断倾吐暴怒的雨线,但乌云背后仍然透出强烈的白光,这意味着太阳就在其背后,在这一波雨水的冲刷后,强烈的紫外线即刻将重新崭露头角,它会将过分潮湿的街道吸纳整理。
偷箱子的飞贼正在奋力攀岩塔顶,它的毛也已经凌乱得叫人无法直视。
顺着塔顶往上看,一道阴影稳稳站在塔尖。风仍然是那一身泼墨似的红色唐装,此时早已被浇湿透,好像墨画中的人物受到水淋,慢慢在画面中晕染开,扩散,并变淡。
沢田纲吉并不想与雨声较量音量,张了张嘴,将脱口欲出的话语拦截在齿间:“风先生……”
在他错愕的一刹间内,风已经稳稳拿到了皮箱。他再也无法多想,肌肉与精神快过思维,一大片鲜亮的火焰映照在建筑上,推着他向上,像要冲入男人的怀抱一样飞去。
中国武术的精髓在于刚柔并济。
风先生的面孔在雨幕中略显模糊,但沢田纲吉伸出的右手擦过了他的脸颊,火焰燎烧了他一缕鬓发,也蒸发了那一道雨水,让沢田纲吉得以看清他满含笑意的眼睛。男人微微张开的双臂与他那双有魔力的凤眼足以让人相信这是值得停留的怀抱。火光映照下,风黑色的眼眸熠熠发亮,让沢田纲吉在雨声中耳鸣,一度失神。
他们的面颊在某一瞬极度贴近。
也就是在这一瞬,一击膝踢让沢田纲吉几欲呕吐。惊喘被遏制在喉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数十秒后从高空坠入海水,风的身影在他溢出疼痛的泪水的瞬间,变成了闪烁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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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born将他从海水中抱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晴朗。
风受了伤,是Reborn开的枪,他和雨水一起消退,或许去某个麻将馆疗伤了,Reborn不准备再去寻找他。九龙城是他的地盘,但这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沢田纲吉被杀手用一种很有安全感的姿势搂在身前,这让他的肠胃稍微好受了一些;直到现在,他仍然不住地想吐,但嘴里全是海盐的味道。
“Reborn……”
“闭上嘴对你来说更好。”
他将头放在杀手的肩膀上:“我还能去糖水店吗?”
“随你便。”
沢田纲吉原本想说,他有些害怕风先生同他短暂交手时的眼神。他想说:那时他或许想要吻我的。但他没有。为什么?他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他很年轻,所以不会理解遗憾是永恒,这个将落下而未落下的亲吻是永恒——若它当时落下了,便会即刻消散,不会在他余生中停留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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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丰,原名张君任,虚岁九,师从风,习武六周半。
他被梅超风揪着耳朵提到风面前。梅超风说:“风老师,呢个震鬼真系冇得救喇,这次英文考试只得了37分,真要我死!”
风老师自他习武之日便时常教导:习武之路勤且艰,“不惧难”三字听得容易实则险。张云丰已然明白,习武至今,前路不但有变态狠毒李莫愁——Monika,还有邪恶魔头梅超风——张凤美。
“风老师,呢个仔佢只听你(他只听你的),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喐佢(教训他)!”
风老师蹲下来,问张君任:“唔记得咗上周点同你讲嘅?”他有一双丹凤眼,往日均是面沐春风的模样,但只要微微眯起来,就可不怒自威。
张三丰的传人张君任哭了:“风老师,我真系有喺努力……但系李莫愁太得人怕(太可怕)……呜呜,啊……”
“那么这一周,师傅就没有新武术可以教你了。”风说,“走罢。去糖水店。”
张君任再得师傅真传,喜笑颜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