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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邪隐all邪】孤城(16-完结)

作者 : 沉沙决水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盗墓笔记

标签 黑邪

状态 已完结

342 4 2020-11-23 17:54
导读
旧文补档,12年盗笔没完结的时候写的,民国架空,很雷
全文pdf网盘:
https://pan.baidu.com/s/12Vn_BXYiopgPCyOGJiWBDg
提取码: 7uy5

Chapter 16



民国三十年,西历1941年,上海。

虽说时局不好,可是从重庆到上海的火车却是趟趟爆满。随着战争向着中国内陆深入,陪都重庆也成了一座危城。不少人不堪忍受山城旷日持久的轰炸,向着西南腹地迁徙,也有人干脆不远千里来到了的上海,怀揣着破碎的梦想寻一场醉生梦死。

吴邪被人流推挤着下了火车。上海仍是以前的那个上海,声色繁华、精致热闹。火车的车头里冒出呛人的烧煤的味道,夹杂着女士的香水味和男士的汗臭,被北风一吹,打着旋四散开去。不远处有孩子在哭,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骄傲地操着上海话对外地人大喊着什么,任谁都能听出那绝不是欢迎,而是某种带着不耐的鄙夷。

吴邪拎着沉沉的箱子,抬头看着他阔别一年的城市。这城市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也许熟悉的是这座城市,而陌生的是自己——他在重庆生活了一年,再次回到上海,居然有些不习惯。

——没有高亢尖锐的防空警报、没有飞机引擎的轰鸣、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上海安静平和得好像一个世外桃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上海确实是一个世外桃源,出了上海,吴邪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炼狱。一年前,他从上海辗转至广州,再由广州迂回至重庆,这一路上,战乱和瘟疫层出不穷,人们活着都在遭受百般痛苦,死亡反倒变成了梦境一般的安眠。

然而即便每天都要躲日军飞机,即便有时甚至连三餐都无法保证,吴邪还是喜欢他在重庆的工作——那里鲜少人心诡谲,也不需处处提防。若非三叔一封电报让他紧急赶回上海,他也暂时没有回来的打算。不过此次三叔如此匆忙,看来这任务是非他不可。

吴邪随人流走着,快要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感觉一个人拉了他一把,吴邪回过头,一个人一身短打、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靠过来唤道:“小三爷。”

“潘子!”吴邪上下打量那人片刻,叫出声来。

潘子点点头,对吴邪说道:“小三爷,三爷让我接你立刻去他那里。”

吴邪跟着潘子,一边艰难地穿过人流一边问道:“咱们去哪儿,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潘子头也不回,带着吴邪走出车站:“到了再说。”

火车站外面,少有人走的一隅停着一辆黄包车,潘子带着吴邪走过去,拿起车把上的汗巾搭在自己肩上,对吴邪略一弯腰:“小三爷,请吧。”

吴邪见潘子认认真真地做出一副车夫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拎着箱子坐到了黄包车上。

潘子拉车很稳,一点也不像生手。吴邪看着潘子的后背,想着三叔只是拉了他一把,他就一直拿命帮衬保护着三叔。乱世里现人心,吴邪在外面经历得多了,才知道这份忠心有多么难得,难怪三叔把潘子视作左膀右臂,亲信有加。

吴邪坐在车上,眼前掠过不少熟悉的建筑和景色。拐过一个街角,一阵风吹过,一张单子落进他怀里,他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传单,上面用毛笔写着:同仇敌忾,抗击日寇。传单上还散发着油墨香,吴邪四下看了看,地上有好几张这样的传单,看来是有人在此处秘密进行过抗日宣传。

吴邪没来由地想起重庆。在那座被轰炸得疮痍遍布的城市里,经常有学生在军警看不到的地方秘密集会,他曾亲眼看见一个学生高举着红得刺眼的血书,用嘶哑的声音向人群大喊:国破了,山河还在!

国破了,山河还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守土有责,殒身不恤,只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吴邪盯着那张单子,想起那些激愤的学生,心头有些沉重。他们固然是中国的希望,可他们这样凭着一腔热血前往战场,最后又有多少人能回家。除了搜集情报,煽动学生运动和工人运动也是三叔的工作之一,这些敌后斗争确实非常鼓舞士气,可谁又能说这不是葬送了许多学生的青春。他还记得李家老太的孙子,那也是个热血青年,他本可以好好地活到战争结束……

可是一旦卷入战争,没有人是无辜者。他们只有让尽可能多的人卷入战争,才能在强大的对手面前获得胜利的机会。吴邪抬头看了看天,还是一样的阴沉。

这时潘子放慢了脚步,慢慢停在了一个小门面的门口。吴邪跟着潘子走进去,发现门面里面倒有个极隐蔽的楼梯入口,还没走到楼上,吴邪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声音。那声音太熟悉了,曾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收发电报的声音。

吴邪走上了二楼,发现楼上的空间还挺大的,电台的滴答声从一个屏风后面传来。这时吴三省走过来,拍了拍吴邪的胳膊:“大侄子,你来了。”

吴邪放下拎在手里的皮箱,看了看四周,问道:“三叔,这么着急把我找来,什么要紧事?”

“这几天日本军部的电台异常活跃,我们截获了他们的电报,但是破译不了。你在这方面很擅长,我想来想去只能叫你赶过来。”

说着,吴三省拿过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英文和数字电码,吴邪接过去粗略看了一眼,完全看不出规律。

吴三省把吴邪领进一个无人的房间里,说道:“大侄子,我知道你很辛苦,不过我需要你现在就开始工作。日军最近似乎有新的部署,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句“时间不多了”听得吴邪心里一凛,他点点头,问道:“三叔,还有别的电报吗?”

吴三省摸出烟斗,摇了摇头:“这事难就难在这里,我的人试着破译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套新的密码,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用,以前我们截获的那些电报全都不管用。”

“那……这就是个孤本?”

破译密码和翻译古代文字颇有共通之处,除了坚实的数学和逻辑学的功底,还需要有足够数量的样本来进行语言学和逻辑学的分析。吴邪从小就爱捯饬古文拓片,沉迷于这种智力游戏之中,这也是他喜欢无线电和密码学的原因之一。可现在只有这么一段电码,完全没有参照,正如巴蜀文字残存于世的孤本,就算吴邪是天才中的天才,要破译这密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吴三省抽了一口烟,点点头,又问道:“大侄子,是不是很为难?”

“三叔,这不是为难,这是根本不可能。”吴邪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他看着吴三省沉下去的面色,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除非……除非有密码本。”

“密码本?”

“对,新密码投入使用,日本人的译电员肯定也不熟悉,需要密码本来帮助翻译。三叔,只要给我密码本,破译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吴三省皱起眉头:“密码本……只有派人去日军指挥部偷了……”

吴邪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对吴三省说道:“三叔,我想到一个人,也许他有办法搞到密码本。”

吴三省看着吴邪的神色,意会地点点头:“我也想到了他,就这么办吧,我现在就安排。”



两天两夜过去,吴邪一直都缩在那个隐蔽的阁楼里,在那两天之中,他们又截获了两次电报,可是仅仅凭着这一点点信息,吴邪连一个有用的数字序列都没有提取出来。他没日没夜地折腾手里的那几张破纸,移位、对称、替代,他把所有的数字和字母序列拆开,尝试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组合,用上所有他学到过的方式,完全没有头绪。

天气闷热,吴邪又两天两夜没怎么睡觉,看上去十分憔悴。他却一直坚持着,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在狭窄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开始还能不断地冒出的灵感一次次在天书一般的密码前被击得粉碎,到最后吴邪觉得自己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枯竭了,他从没有进行过这种强度的破译工作——这简直是在透支生命。

三叔那边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吴邪也知道安排偷密码本需要时间和耐心,可是日本人不会给他们时间。眼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吴邪越来越焦躁,甚至到了看见数字就厌恶的程度。

终于,他的身体比精神率先宣告罢工,他开始头疼胸闷、甚至感到窒息。反正现在也没有办法,他跟三叔打了个招呼,逃一般地离开那个地方,跑到街上大口呼吸着,原本湿冷的空气此刻也变得馨甜了起来,在顺着气管直到胸腔,给吴邪注入了一点活力。

吴邪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却也没忘了隐藏自己的行踪,专挑少有人去的道上走。走了不多远,街边有家日本人开的居酒家,里面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乎都是日本人。吴邪头疼欲裂从旁边走过去,还能听见有人在用日语说笑。有人快步经过吴邪身边,擦肩而过之时低声说了两个字:快走。

吴邪猛地停住了脚步,那人的脚步也不很快,却已把他远远甩在后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两个带着帽子的人向这边走过来,很快也跟着那人走远了,看样子像是在跟踪前面那个人。前面走的那个人身形和步伐都让吴邪觉得眼熟不已,他没有想到,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故人,他若无其事地加快了步子,也跟了上去。

跟了不多时便拐进了一条通巷里,那巷子分岔成两支,前方的跟踪者似乎跟丢了目标,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分开走了,正当吴邪正在犹豫走哪边时,背后有人使劲扯了他一下,一个窜出来人影捂着吴邪的嘴把他拖进了旁边的暗巷。吴邪被那人顶在暗巷的墙边,被捂着嘴,也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眼前的人似乎是确认跟踪的人走远了,才放开吴邪,微微皱着眉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吴邪觉得刚才被捂得有些难受,喘了口气才说道:“小哥,我看见有人跟踪你……”

“他们走了。”张起灵往巷子外看了一眼,退后一步,不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小哥!”吴邪拉住张起灵,有些着急地问道,“是谁在跟踪你?你会不会有危险?”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了吴邪一眼,声音也听不出情绪:“快回你三叔那里去,我的事与你无关。”

一年不见,这人还是这样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吴邪心里不禁有点毛躁,他耐着性子说道:“小哥,如果你被日本人盯上的话至少得告诉三叔,他好安排人保护你……”

“那不是日本人,”张起灵打断吴邪的话,幽黑的眼睛盯着吴邪,波澜不惊,“我也不需要人保护。”

吴邪有点无语,这人似乎不仅是跟一年前一样,某些方面比一年前更甚。本来他也不是个纠缠的人,见张起灵把话说得毫无余地,知道张起灵有自己的打算,不该问的他也就不问了。可是今天他本就是带着十分烦躁的心情出来的,一下子倔脾气上来,竟满脑子只想着揪着张起灵问个清楚。

“小哥,你这样单打独斗,不仅自己会很危险,说不定还会给整个组织带来麻烦……”

“吴邪,”张起灵再次打破了万年不变的表情,皱起了眉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知道你在做什么还会被人跟踪?”一再碰壁的感觉让吴邪忍不住喊了出来。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方开口道:“那是军统的人。”

吴邪见他松了口,皱着眉追问道:“怎么会被军统的人盯上?”

张起灵不再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回去吧。”

吴邪见这人刚松了口便又一问三不知了,心里不仅是毛躁,更是生出了一种愤怒,就像得知小花与三叔合作,他却被蒙在鼓里的那一刻的感受。也许那是一种保护,可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呢?

“杭州情报网被破,我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被日本人抓走,不能去救。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吗?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小哥,我不想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我们是一起抗日的同志啊,你忘了你背后还有整个上海地下党了吗?”

“吴邪,你不明白。”张起灵面对吴邪的质问,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不明白,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吴邪看着他波澜不惊的双眼,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张起灵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身上有三重身份。每天早上我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问自己我是谁。每一天要见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一刻都不能放松,半点破绽都不能露。我说的每一句话,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我的致命之处。”

“我有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吴邪,你相信这一刻的我,真的是你认识的张起灵吗?”

这一刻,张起灵的面目在吴邪面前模糊了。日特张起灵,军统张起灵,共党张起灵,他已经戴了太久的面具,对着每个人都是演戏,演到后来,面具下真实的面目都快要被自己遗忘。

然而吴邪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莫斯科雪夜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张起灵——那个与他合租公寓、会吹口琴的张起灵。

“我不会忘记张起灵是谁的,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吴邪看着张起灵眼里流露出的罕见的迷茫,摇了摇头,“可是你这样的心理状况……”

张起灵抬起头,幽黑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吴邪一会儿,又垂下头,说道:“我只有一个办法……有一个人,我不能在他身边,可我记下了他的相貌,记下了所有他说的话,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我是张起灵。”

吴邪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三重身份的张起灵身上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压力,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就贸然提起了这个话题,一时竟觉得有些后悔。他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张起灵:“小哥,对不起,是我冒失了……那我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张起灵点点头,却在吴邪转身离开暗巷之前叫住了他,“吴邪,谢谢你。”

吴邪一怔,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张起灵唇边的微笑。





Chapter 17



吴邪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傍晚,阴沉了一天的卷积云终于承受不住,几个响雷滚过,雨就那么下了下来。

吴邪站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暮灯。这里地方偏僻,街上亮着的灯本就少,又因隔着雨帘,飘飘摇摇地看不真切。雷打得响,雨下得却不甚大,零零落落的人影快步穿街而过,时不时踩到水洼,溅起的泥水在昏暗中倒显得不那么让人倒胃。

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两种声音,屋外的雨声和屋内滴滴答答规律的声响。电台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带着魔力,将吴邪与这一方风雨天地隔开。这本是属于他的世界——电波和讯号,可此刻它们却面目狰狞地将他困在这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监听日军电台的频道二十四小时有人看着,截获的电波马上就能送到吴邪手里。可是拿到手里有什么用,一样破解不开。

吴邪低下头,看了看已经被自己蹂躏得不成样的电码纸,揉着眉心叹了口气,眉心传来微热的感觉,似曾相识。

——小三爷,你这眉头皱得这么紧,亏待的可是自己。

刹那间,吴邪觉得仿佛是有人站在面前,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微笑,玩世不恭,意义不明。

吴邪看着玻璃里的人影,慢慢伸出手去,一道闪电划破了上海暗沉的天空,玻璃里的遥远倒影瞬间消失,又逐渐清晰起来。

没有别人,只是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那个人?他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这个动作他已经很熟悉,做起来不再会犹豫不决了。

——他实在没有时间,为那个人分心。

雨下得绵绵密密的,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粘腻和温柔,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而和谐的旋律。这时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扰乱了这韵律,吴邪转过身,看见吴三省和他背后一身是水的张起灵正从木头楼梯上来。

“小哥?”吴邪走过去,向他三叔问道,“三叔,小哥怎么来了?”

吴三省上了楼,气都没来得及喘便急急忙忙地吩咐吴邪道:“快,大侄子,拿纸笔。”

吴邪见三叔急匆匆的样子,心知八成是密码本搞到手了,不禁一阵欣喜。他两步走进自己专属的小间,刚坐下拿出纸笔,吴三省和张起灵便跟了进来。吴邪抬眼看见张起灵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晶亮的水滴从张起灵的帽沿上落下来,而那信封竟是干的,看来这一路他将这信封护得很好。

张起灵将信封打开,取出几张纸展开放在吴邪面前,淡淡对吴邪说道:“这是加密方法。”

吴邪拿起扫了一眼,日本人果然用了非常复杂的加密方法,然而他只见编码方式,却不见用于编码的字符序列,于是又问道:“小哥,只有加密方法吗?字符编码呢?”

张起灵却径自闭起了双眼,也不答话,过了片刻,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吴邪:“吴邪,开始记。”

吴邪手忙脚乱地记下他念出的数字和字母序列,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竟生生把这些毫无意义的序列记了下来!

张起灵念得飞快,声音却是十分平稳,仿佛那些数字和字母天生就镌刻在他舌头上,他一开口就能吐出来似的。只苦了吴邪,为了赶上张起灵的速度,不一会儿便手酸起来。

外面的雨声渐渐模糊了,与张起灵平淡而冷漠的声调和在一处,吴邪只觉得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过了十好几分钟,伴随着一个隐隐约约的滚雷,张起灵的声音终于结束了,吴邪看着抄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好几张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屋子里静谧了片刻,竟是张起灵打破了沉默:“我必须走了。”他趁日军指挥部机要室换岗的间隙摸进去,将密码本半抄半背地记下来,出来就直奔这里,此刻必须马上回76号,确定此事没有被人发现。

吴三省点点头,也不多言。吴邪看着张起灵走下楼梯,又警觉地走上街道,很快消失在雨幕中,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有了密码本,破译就成了纯粹的数学题,他把数字序列挑出来,又按照加密方式逆推回去,得到一串一串固定的序列,再与密码本进行比对,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早已停下,沿着别家屋顶流下来的水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清脆而动听的声音。吴邪算到大半夜,眼睛有些疲劳,密码本上的数字和字母一个个都争着要跳出纸面似的。写下最后一个字,吴邪顾不上片刻喘息便叫起来:“三叔!”

三封电报都很简短,翻译成中文大意是这样:

【大陆令第538号令:批准长沙作战计划,代号为“加号作战”。昭和十六年九月二日,作战计划书及长沙军事布防调查书将由大本营送抵皇军驻上海司令部,令特工委员会予以情报支持。】

【特遣使将于二日下午三时抵达上海虹桥机场,令在沪司令部予以全程保护,择日送抵11军前线指挥部。】

【电令第11军,向湖北方向集结兵力,支那军布防仍在调整,情况随时可能变动,11军须尽早行动。】

吴邪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句,没有丝毫破译日军机密的兴奋,只觉得手脚冰凉呼吸不稳。

长沙军事布防调查书几个字,直看得吴邪心惊肉跳。原来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做得这样细致,居然摸清了长沙的军事布防。他感到巨大的恐慌,日本人有了这些情报,国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样的战斗,还没打响便输了,而且会比之前输得更惨!

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吴三省显然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吴邪看着手里的纸,仿佛看到了古城长沙失守之前,拼死守城的士兵拖着残破的身躯吹响最后的集结号。

长沙若失守,则第九战区危矣,重庆危矣!

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吴邪满目焦急地看着吴三省,见他三叔从摸出一个怀表看了看,皱着眉头说道:“现在夜里两点,已经到二号了,就是今天下午!”

他摸出烟斗狠狠抽了两口,经过一番艰难的思索,终于做下了决定:“要把这些情报搞出来是不可能了,只能毁掉。我们没时间,只能派人去虹桥机场袭击,等那些情报出了上海,再要毁掉就难了。”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的三叔,日本人肯定会派重兵保护这个特遣使,这样匆忙计划的袭击近乎自杀。可是他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无力地看着三叔让人叫潘子过来,让这个最可靠的人带人去执行这个任务。

潘子还会回来吗?他不知道。

吴邪看着吴三省脸色阴沉地等待潘子过来,紧紧攥着手里的怀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角度的关系,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样子像是苍老了十岁。那怀表不紧不慢走动的声音催动着人的心跳,温柔而残忍。他们没有时间了,距离那架日本飞机飞过东海、抵达虹桥机场,只有短短十几个小时了。



九月二日下午,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黄色的斜光从阁楼窗户里透进来,带着柔软的暖意。阁楼里充斥着浓郁而刺鼻的烟草味,湿漉漉的空气里,烟草烧得不好,缭绕的白烟中还透着隐隐的焦黄。

潘子回来了,孤身一人,带回一个坏消息:虹桥机场的袭击失败了。

尽管这远不算一个吴邪意料之外的结果,但它仍然让许多希望落空了。万幸的是尽管去了的人几乎全部折损,潘子却还活着,他满身是血地撑到三叔面前才彻底昏死过去,身上的伤让人多看一眼都会不忍。

张起灵也带回了消息,袭击没有成功,却引起了日本人的警觉。他们开始质疑司令部内部的保密工作,把文件运到司令部之后专门派了个中队二十四小时监守着,直到文件转出上海。这样一样,要毁掉文件,难度就更大了。

吴邪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此刻却丝毫没有睡意。吴三省已让人妥善安置重伤的潘子,此刻正叼着烟斗,皱着眉头在阁楼里踱来踱去,丝毫没有意识到烟丝已经燃尽。张起灵坐在阁楼一角的阴影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还是那副全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的样子,似乎是若有所思,却更像是漠不关心。

这人什么事都要闷在自己心里,倒真像个闷油瓶子。吴邪倒是没有什么心情去猜测张起灵在想什么,他对吴三省说道:“三叔,现在怎么办?”

吴三省抽了一口烟,发现烟丝已经烧完了,恼火地在墙上敲了敲烟斗,皱着眉头,试图理清思路:“那份文件在日军司令部,电报上说上海只是中转站。我估计他们这两天会从上海转机去武汉,再由武汉送到前线。现在除非有人能摸进他们的司令部里,否则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文件从上海运出去了。”

吴邪点点头,又问道:“有没有可能现在已经转走了?”

“应该不会,”吴三省摇了摇头,“‘令特工委员会(注:即76号)予以情报支持’,按照电报里的意思,我估计他们还要和上海司令部还有76号确认一下。”

说罢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怀表:“但也就这两天了,最迟明天一定要把那东西毁了。”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吴邪只知道明天要把文件毁了,可是怎么毁,却是半点头绪也无。

“我去。”

熟悉的淡漠声音从阁楼的一角传过来,吴邪侧过头去,见那闷油瓶子仍定定地坐着,仿佛刚才那声音不是自他口中发出来的。

吴三省动了动眉毛,却是看向吴邪这边,似乎是在问他的意见。

“不行,”吴邪说得斩钉截铁,“小哥你已经冒过一次险了,不能再冒这个险。再说我们好不容易有日本人内部的情报来源,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你的风险。还是三叔你找人去吧,我也去。”

除了这些理由之外,吴三省还存了别样的意思。出于保密需要,他没有告诉吴邪,张起灵出身中央特科,又被送到苏联契卡受过两年的特训,直属南方局周书记(注:周恩来)领导,所有行动直接对周书记负责。这样身份特殊的特工,这柄刺进日本人心脏的尖刀,其政治意义甚至超过了他本身的价值,吴三省胆子再大也不会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冒险。

此刻他见吴邪与他意见一致,也乐得顺水推舟,于是点点头道:“吴邪说得对,张小哥你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总得有人冒险。

张起灵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不允许自己随意行动。吴三省来回踱了两步,最终是叹了一口气:“大侄子,你也不能去。我手里也没什么人了,只靠我们自己的人做不到。张小哥,你用你的身份跟戴老板联系吧,把情报透露给他。没办法了,要解决这件事情,姓戴的也有责任。”

“戴老板?”吴邪听三叔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吓了一跳,还伴着隐隐的莫名其妙的心悸,“军统戴笠?”

吴三省没有回答,只对吴邪挥了挥手:“大侄子,你和张小哥先下楼去,我打几个电话。”

看来三叔是真要借助军统的力量了!虽说如今国共合作,可只是军事协作,从来不曾情报共享过。吴邪觉得三叔这次冒的险太大,忙说道:“可是这样,整个组织都会暴露的!”

吴三省摇了摇头:“无非就是不在上海待了,换个地方从头再来,是一样的。”

“吴邪,走吧。”张起灵此时倒是很听吴三省的话,拉住了还要反驳的吴邪。看来,他也是认可这样做的。

这似乎确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吴邪辩无可辩,只得乖乖随张起灵下了楼。他看着张起灵匆匆离去的背影,耳朵里“军统”二字还在隐隐作响,响得他心里一阵一阵,钝钝地疼。

军统……那个人就是个军统……他会被卷进来么?

不会,他不是早已离开,哪会有这么巧,此刻就在上海?可要是,他真的在上海……

吴邪坐在三叔租的店面里,愣愣地看着外面往来的人影。

——黑眼镜,你在哪里呢。

他竟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希望,希望那个人现在离自己越远越好。

远在异国他乡,远在天涯海角,最好。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前一天绵密而持久的那场雨洗净了上海的夜空,令它显出一种轻盈却深沉的湛蓝色,惨白的月光像是从深海透出似的,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意味。

快入夜的时候,吴三省见吴邪疲累得快要支持不住,有心让他好好休息一晚,便打发吴邪回他原来的住处。

吴邪拎着皮箱,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正值九月的头几天,闷热的夏天刚刚过去,秋老虎便出来作祟了。虽是晚上,空气里却透着湿热,令吴邪本就疲累困顿的身躯感到愈发酸软无力。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住的那片还是一片暗沉昏暗的平房,一家与一家之间,黑压压的屋檐紧紧挨着,墙壁上的白粉落了个七七八八。这里还是处处透着老旧的气息,半点看不出东方巴黎的时尚和格调来。

吴邪拖着步子拐进巷口,走过弯弯曲曲的窄巷,最终在离家门十几米的地方怔住了。

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他家的门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划过生着铜绿的木头门扉。灯光很暗,月色半遮半掩地斜照下来,那个人没有看见他,他却看得见他墨色的镜片下模糊的双眼,看得见那个人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容,看得见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说出了一个简短的词句。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听不见那个人说了什么,只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的声音。

吴邪终究是再次见到了黑眼镜,在最不想见到他的时候。





Chapter 18 十八章看图= =



Chapter 19



吴邪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沉重的棉被盖在他身上,令他有些胸闷。黑眼镜已经走了,狭小的阁楼竟显得空荡荡的。阳光从窗子里投进来,书桌上厚厚的一本硬皮书被镀上了柔和的金色。

宿醉过后,吴邪觉得头疼得厉害,全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难受。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皱着眉看着被揉成烂白菜一样的衣裤,犹豫了一秒还是吃力地穿在了身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楼下也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开了封的酒罐子还在桌子上,空气里有隐约的酒香弥漫。

然而除了桌上的酒罐子和身上的疼痛,竟没有什么能证明昨晚有人来过。

这混蛋倒好,吃干抹净,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吴邪一边腹诽,一边费力地套上大衣出了门。

头很疼,四肢和隐处也隐隐作痛,吴邪穿越偏僻的街道小巷走到三叔租的店面竟用了一个多小时。当他来到吴三省面前,那部电台永不停歇的滴答声瞬间将他拉回了自己的世界。

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场燃烧得过于猛烈的绮梦,吴邪放纵自己沉浸在那个绮梦当中,恣肆地爱也恣肆地做爱。也许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那么想念,只是黑暗和醉意将那种情绪催化放大了,让他一时燃烧起来。然而冷冰冰的滴答声响起来,他看着自家三叔因紧绷而疲累的脸,心头那浓烈的感觉也如早晨的酒香一般逸散开来,鲜活的欲望和记忆立时失去了颜色,退到心底深处。如此紧要的关头,还如此放纵地过了一晚,莫名的负罪感从吴邪心里涌上来。

“大侄子,收拾收拾,晚上的火车。”吴三省见吴邪过来,放下正在整理的文件说道。

“今天晚上走?”吴邪头还疼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这里的事情交给军统,事情一发日本人就会封锁火车站,咱们必须马上撤。”吴三省皱着眉将一沓文件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突然叹了一口气,“长沙要打仗了。”

“长沙?”吴邪一边帮着吴三省烧文件,一边问道,“我们去长沙?”

吴三省点点头:“我也是从长沙出来的,那边我也熟悉些。”

吴邪突然想到昨天一身是血的潘子,转头问道:“潘子呢?他还好吗?”

吴三省眉头皱得更紧了,摇摇头道:“不太好,在发高烧。”

发烧……那不就是炎症?吴邪心里一紧,又见三叔如此神色,心知必定是遇到了有医无药的境地。盘尼西林太金贵了,小花又已不在上海,这次潘子怕是不及上次黑眼镜那么幸运。

时间紧迫,叔侄俩顾不上说许多话。因吴三省是上海地下党的重要人物,许多文件都需要慎重处理,即使有吴邪帮忙,整理工作也进行了很长时间,过了晌午方结束。吴邪前一晚进行了高强度体力劳动,一早又帮着三叔搬这搬那,累得不住喘气。天气本就热,二楼又闷,吴邪不禁挽起衬衣袖子,又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最后一叠文件烧完,吴三省上下打量吴邪几眼,神色有些奇怪地问道:“咳,大侄子,你这脖子上怎么回事?”

吴邪一脸迷茫地低下头看了看,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他忘了昨夜太放纵,身上留下了不少记号。他支吾着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听到有人上楼来,他连忙掩饰地站起身,走到楼梯口去看是谁,就看见张起灵正抬头望着他。

吴邪手忙脚乱地扣好领口的扣子,有些心虚地唤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没有吱声,一双幽黑的眼睛在吴邪脸上停留了几秒,吴邪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忙开口问道:“小哥你怎么来了?”

张起灵几步走上楼,语气还是没什么情绪:“戴老板派人潜进宪兵司令部去了。”

“派了谁?”吴邪脱口而出,接着就怔住了,难道他还希望从小哥嘴里听到什么别的回答?

张起灵没有答话,只淡淡看了吴邪一眼,又对吴三省说道:“这里交给我。”

吴三省点点头,走到阁楼一角关掉了那部一直在工作的电台。滴答声和沙沙声消失了,吴邪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空落。

吴三省收拾完毕之后,拎起装着电台的皮箱塞进吴邪手里,自己也拎起一个皮箱子道:“大侄子,走吧。”

吴邪心里一沉,他等不到黑眼镜执行完任务回来了。他此去长沙,那人又要去南京,一东一西,又不知隔多久能再见。他环视这阁楼一眼,默然地跟着吴三省下了楼,却在要走上街道时,被人拉住了胳膊。

一回头,是张起灵淡漠的脸,幽深的眼睛看着吴邪,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低低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吴三省搞了三张去长沙的火车票,在去火车站之前,他带吴邪去了潘子家。潘子身上的伤丝毫不见好,高烧也没有退,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他不想延误吴三省的时间,硬是撑着走到弄堂口。正值午后三点,空气十分闷热,黄包车夫都不愿出来拉客,吴邪站了许久才拦下一辆黄包车,与吴三省合力把潘子弄上车,才拎着箱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上海火车站在闸北,吴邪和三叔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他们到的时候潘子正努力站直了身体等着他们。火车是晚上六点的,此时离火车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

上海什么时候都不乏人群,尤其是火车站这种地方。人们带着不同的表情、穿着不同的衣服、操着不同的方言从吴邪面前走过,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时节空气本就不好,火车站里更是气闷。潘子站得有些吃力,吴邪扶着他找个空地坐了下来。因为高烧,潘子的脸红得不太正常,嘴唇没什么血色,干裂得厉害。吴邪有些忧心地问吴三省:“三叔,你一点药都没有?磺胺也没有?”

吴三省有些烦躁地摇摇头:“有我不早给他了?”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有等着去长沙治他,那里有我们的战时医院。”

等待火车的两个小时竟是如此漫长,还没有宪兵队来封锁火车站,就说明黑眼镜还在潜伏。吴邪一面担心着日本宪兵队会随时闯进来,一面又希望得到关于黑眼镜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不知不觉就到了上车的时间,吴邪最后一次看了看站口的方向,依然只看到各种陌生的脸。在吴三省的催促下,吴邪帮他扶着潘子上了火车。火车上闹哄哄的,混合着煤烟味和汗味,乘务员在座位间穿行来去,用上海话大声喊着“查票”。

他们找到座位坐了下来,吴三省把潘子按在两座的长椅上让他躺好,挨着吴邪坐在了他对面。

火车快开了,汽笛声刚响起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走到潘子跟前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票,又弯腰看了看潘子,皱起眉头,用蹩脚的国语说道:“这是我的座位,你怎么能随便躺在这里?”

吴三省站起来,对这人说道:“他病了,借你的座位躺躺,你给病人行个方便吧。”

那人看样子是个上海人,听了这话,板起脸不依不饶:“哪有这个道理!他躺在这里,让我坐到哪里去?这破车有座都不舒服,你还要让我站到下车?”

吴三省见这人说着就要拉潘子起来,登时火起,一把将之拉得跌坐下去,恶狠狠斥道:“你他妈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让你就让,再吭一声试试?”说完按住了想要起来的潘子,对他说道:“你给我躺着。”

吴邪看着吴三省,心里顿时有种无法言说的感慨。他头一次看到三叔为了手下什么人这样,潘子对三叔的忠心耿耿并非没有理由,三叔要考虑的人很多,但他们毕竟是好几年的老伙计,潘子肯为三叔赴汤蹈火,三叔也到底还是把潘子放在心上的。

那人到底是个文明人,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另挑了个地方,离凶神恶煞的吴三省远远的。

这时整个车厢一阵震颤,车窗外的景色缓缓移动起来,火车开了。吴邪坐在靠窗的位置,探头出去看了看,一切如常。

四周景物掠过的速度渐渐快起来,火车完全驶出了火车站。六点了,将夜未夜的上海显出别样的阴郁和暗沉,太阳的余晖还未燃尽,远处的灯便零零落落地亮了起来,暗淡无光。吴邪望着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何时起风了,略带咸湿的风掠过吴邪耳边,带走了不少闷热。他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喧闹的声响,仔细去听时又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风声在呼啸鼓噪,就算有什么声音,也被淹没在风里了,他怎么会听到。

又过了十几分钟,在一片沉沉暮色里,火车开出了上海地界。在抵达上海三天以后,吴邪再一次离开了上海。



潘子到底没有撑到长沙。

从上海到长沙,路途太过遥远。一天一夜过去,潘子的伤口太多,一直高烧不退,到后来伤口竟化脓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周围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吴三省却仿若未觉地坐在他旁边,拉着潘子的手,哑着声音低喃:“老伙计,就快到了……”

潘子烧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也听不见吴三省的话,只紧紧攥着吴三省的手,努力看着长沙城的方向。

吴邪明白他的意思,他是长沙人,在外流浪了太久,与家人也早断了联系,可他却一直记挂着那座古城。这么多年生里来死里去,不曾回过故土,如今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他受伤是为了保护长沙,到头来死也要死在长沙。

可他到底没能如愿,在火车驶进长沙城的一个多小时以前,他到底没有能撑住,在三叔怀里咽了气。

潘子咽气时,吴邪看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多岁的三叔,哽咽得说不出话。他们这样的人,淌过尸山血海,从不轻言生死,可是生与死都太过突然随意,让人无从理解、无法释怀。

当火车终于嘶鸣着停了下来,吴三省背起潘子下了车。正是上午十点多的光景,长沙街头还充斥着浓浓的市井气息,有人在争吵,有人在笑闹。偶尔有穿着守备团军装的士兵走过,一副老兵油子的邋遢样。这座古老的城市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展现在他们眼前,带着某种听天由命的惫懒无奈,仿佛不去在意就没有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头顶,仿佛翻过这一日,下一个日子也会是晴天。

吴邪拎着两个箱子,听见三叔对背上的潘子低声说着:“老伙计,你回家啦……”

火车的汽笛声渐渐飘散于长沙干燥的风里,上海已像是千里之外的一个浮华绮梦,吴邪于浩浩人流中定定地站在这片古老而安详的土地上,茫然地注视着某个令人忐忑不安的未来。



民国三十年,西历1941年9月18日凌晨,日军第11军向新墙河发起攻势,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立刻反击,持续了十余天的长沙守卫战正式打响。第11军攻占长沙仅两天便迅速返转,退回原防。这次被称为“第二次长沙会战”的战役,以中国军队取得艰难的胜利而告终。

然而仅有极为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这样的结果并非仅靠惨烈的战斗得来。就在数天之前、千里之外,繁丽色彩掩藏下的上海发生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战,这样的结果,亦是那场暗战姗姗来迟的回声。





Finale



吴邪在长沙呆了两年,又辗转去过很多地方,却再也没回过上海。随着战争陷入胶着状态,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到了民国三十三年,太平洋战场的局势被逆转,日本人变得像疯狗一样,见人就扑,情报工作人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许多优秀的特工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前线,死得极其惨烈,却无法得到承认和纪念。吴邪自己也经历过好几次死里逃生,好几次差点被日本人找到,每次却都凭着机警和智慧活了下来,就这么一日日捱下来,竟然捱到了民国三十四年。

广播里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时候,吴邪正在调试新改装的电台,听到广播里的声音,他扔下了耳机,坐在一旁笑起来。

那时他正在武汉,整个武汉都疯了。人们涌上街头,见人就抱。到底是胜利了,即使是让中国人痛得笑不出来也流不出泪,这场战争,到底是胜利了。

抗战胜利了,日军投降,忙完战俘事宜和接收事宜,就要坐下来谈一谈中国的将来了。表面上全国上下一派欣欣向荣,暗地里却颇为不平静。两边都不相信日本人走了,中国会就此迎来和平。吴邪早在战争结束时就开始了监听对方电台的任务,军统和中统也在行动了,隐匿于黑暗中的情报战一直未曾停歇,人心和情报的绞杀,甚至比战场上的拼杀更残酷。

因为工作的需要,吴邪在北平待过一段时间,见到了小花。小花的生意已经做得纵贯大江南北,从北平到上海,从南京到重庆,甚至于从四川到陕西,各处都有他的生意。小花支撑着解家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如今可算是修成正果。然而在吴邪离开北平之前,小花却告诉他,再过不久自己要卖掉所有的产业,迁去香港。

小花到底还是小花,这些年他左右逢源,用足了手腕,也赚足了政治资本,国共两边都想拉拢他。然而他却看出了时局并不稳定,最后不管是哪边问鼎中原,这里到底不是生财之地,解家也吃不到什么好果子。他对吴邪倒是坦诚,直言想趁着官面上的人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收手,带着赚来的钱迁去香港,再把自家的生意做大。

吴邪明白小花的苦衷,他表面上风光无限,私底下却得罪了许多人,甚至也得罪了自家不少人,如今解家看似根基稳固,可再稳固也只是个商家,现而今百废待兴,谁有枪谁就占理,时局瞬息万变,小花稍有不慎解家就会被人撕得渣都不留。

在离开北平的火车上,吴邪没来由想起几年前在黄浦江的那艘小船上,小花笑着对自己说道:“不及心里疼。”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吴邪隐隐明白过来那时小花的神情和他话里的意思,一时有些发怔,他与小花本性很像,可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花要做什么吴邪无力阻止。但让吴邪多少有些欣慰的是,好歹小花终于对他坦诚了,好歹他们拥有一场刻到心里去的友情。

离开上海之后,吴邪又见过张起灵几次,然而由于张起灵身份特殊,要么装作不认识吴邪要么不能说太多话,每次都是匆匆离开了。后来吴邪听他三叔说,张起灵的身份越来越神秘,执行的任务一次比一次危险,却每次都完成得十分漂亮。有的时候他听人用神秘而向往的口吻说起张起灵,说起他各种各样的代号,说起他完成的任务,不少人会感慨他不愧是中央特科出来的王牌特工,然而每次吴邪却总想起在莫斯科雪夜吹着口琴的张起灵。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说不定张起灵这个名字跟谢尔盖一样,本身也只是化名,可是那样子的小哥却是真实的。吴邪终于明白了那时他的冷漠和沉默寡言。他隐藏了太多事情,有太多秘密,他渴望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却又不得不拒绝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他希望从别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可又害怕这种牵绊会成为危险的源头。那时他消失,应该是去了契卡(注:克格勃前身)接受特训吧?他是最优秀的特工,最锋利的尖刀,然而刀锋越锐利,伤自己越深。

吴邪偶尔会感慨,还好这样的王牌是站在他们这边。可他也不禁为张起灵感到难过,曾经同学一场的那个小哥,在一片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终究是没有人能为他背负这一切,他终究是一个人越走越远,远到吴邪无法企及了。

像是有人推了一把似的,时间倏忽就又走过几年。这期间吴邪收到了小花从香港寄来的信,信上只字未提他的生意,只说他和青梅竹马的秀秀已经结婚了,字里行间充满了平静的幸福。在给小花回信时,吴邪提起笔写了撕、撕了又写,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小花说自己的近况。他一直独身,除了工作原因,还因为一个人。他不像小花那样,一切都能撇得干净,他忘不了黑眼镜。

从1941到1949,这一个八年的轮回,吴邪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再没见过那个戴着墨镜的人。

吴邪时常会想,像他那样没有根的人,今天还在南京,说不定明天就到了重庆,天南地北,人海茫茫,见不到也很正常,就算见到了也可能只是于人海中擦肩而过。偶尔夜里想念作祟,折腾得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那个人是军统,内战开战以来,军统的人残杀了多少自己的同志?那个人不可能为了自己改变立场,而自己也不可能放弃信仰。既然这样,见了又能怎样?也许不见更好罢。



1949年是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是大陆使用民国纪年的最后一年。1949年6月,吴邪再次回到了上海。

一连好几日阴雨连绵,天气终于转晴了。在上海地下党的配合下,解放军攻入上海市区,刚经历过了一场动乱的上海安然无恙地改换了颜色。这一次吴邪终于不用小心翼翼地潜入上海了,他随着调防的部队回到上海,来到了临时政府门口。

三叔让他来上海接收机密资料回北京封存,临时政府的人对他也很客气,吴邪不想耽误时间,要求立刻开始整理资料,临时政府的人一路将他延请进资料室,留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

吴邪看着满屋子的文件,心知这就是抗战八年里的情报工作留下的痕迹,有己方的,也有军统中统的。他也深知这些记载在纸上的字句只是冰山一角,可有总比没有好,再甘于寂寞的英雄也需要得到承认。

他开始着手整理那些文件,按照时间顺序排好。整理文件虽不是个多么复杂的活儿,却也十分繁琐。过了不知道多久,吴邪看文件看得腰酸背痛眼睛发胀,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个文件盒吸引住了。

不像这里别的文件盒,那个文件盒的黑色硬皮上什么编号都没有。想必这些是绝密资料了,吴邪走过去打开文件盒,拿起其中一卷,打开翻看起来。

吴邪看到第一页,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动起来。扉页上没有什么别的,只有一个编号,外加军统第八局的印章。

吴邪强作镇定地翻开第二张纸,里面详细记录了一个人的生平和资料,之后是厚厚的一沓电报纸。吴邪将扉页翻回来,盯着那个编号,A001,据说军统以A打头编号的特工只有十几个,这些人资料是绝密中的绝密。

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吴邪连忙去翻文件盒里的其他文件,翻到第九卷的时候停下了。

那个人的编号,A009。

吴邪急切地扫了一眼那张纸,文件里记录的黑眼镜的资料不甚详细,籍贯是奉天,姓名那栏却是空白,进入军统之前的履历也跟三叔说得差不多。吴邪看不到什么新的东西,忙去翻后面的电报纸,他看着那叠厚厚的电报,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黑眼镜的所有过往。

那个人在原来的特务处、后来的军统干了很多年,他虽然主要负责暗杀,却也传过来许多情报,那些情报非常精准详细,有些事涉共党高度机密的事情也能搞到。抗日战争开始后,他开始与日本人作对,同时也搜集共党的情报。就在1940年,黑眼镜在自己家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为军统传回了上海地下党的联络方式和联络暗号,上海秘密电台的通讯频道,还有他所知道的上海地下党的名单。

吴邪看着那些熟悉的数字和名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渐渐被那些冰冷的文字鼓动起来。他双眼扫过那份名单,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于是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确实是少了什么——吴邪的名字。他几乎搜罗到了上海地下党所有联络员的信息,却唯独没有吴邪的名字。

吴邪觉得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没来得及去理清心头纷乱嘈杂的情绪,便猝不及防翻到了最后一张电报,那封电报十分简单——几乎是他传回的电报中最简单的一封。

那封电报是摩尔斯明码,也没有经过翻译,只有简短的两段。吴邪对摩尔斯电码的反应极为灵敏,几乎是一瞬间就译了出来。



他环顾了一下宪兵司令部的档案室,不禁笑起来,归置文件的地方还装饰得这么豪华,日本人还真是舍得花钱。

他在档案室里翻找了一会儿,在角落的柜子里翻到了一个保险箱。那箱子看起来很厚,锁得也挺牢,他想了想,索性掏出自制的五四,朝那箱子的锁上轰了一枪。保险箱的箱门被轰得变了形,门外有人呼喊起来,纷乱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咧开嘴笑了笑,也不去搭理,径自取出文件点着了,扔在桌子上的电台旁边。

真是太好了,这里居然还有一部能工作的电台。他笑起来,这东西最好别像局里的那些破玩意儿那么难使,他时间不多了。

把这东西整治服帖的时间比他预想的长了点儿,门外的脚步声已经停下了。门外有人用日语叫嚣着,他终于调好了频道,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门被“哐”地一声推开,枪声在耳边炸开。他迅速蹲下身,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下对方的人数。蛮干肯定是干不过了,还好他留了后手。

他站起身,立马就被三八大盖的子弹冲退了两步。他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只觉得有点遗憾。就差一点了,这帮日本人怎么这点耐心都没有?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电台上的发讯灯由红转绿,抬起头对严阵以待的日本宪兵扯开嘴角,拉开了腰间的拉环。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强光瞬间穿透了他黑色的镜片,将他的双瞳映得火红。他笑起来,恍惚看到昨晚吴邪为他情动的样子。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离拥有吴邪、拥有一个家那么近,近到只有咫尺之隔。即使今天便走到尽头,他也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随着滴滴答答的声响,电波瞬间穿透那狭小的空间,穿透空茫的云层,穿透数年的时光,到达吴邪手里,化作排列有序的摩尔斯电码,化作一个人生命最后的低语。

【文件已毁】

【小三爷,我的名字叫——】

吴邪茫然地看着那张电报纸,看着他留在世上的最后记录,心想,他到底是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到底是食了言。



—《孤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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