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死啦自从某个午夜吃独食回来后，就多少有些魂不守舍。

就连他早上刮锅子的声音，都不那么斗志昂扬了。

 

他破天荒的开始观察迷龙媳妇儿和雷宝儿的一举一动，眼神中总是带着些探究、怜悯又愧疚的复杂情绪。那神情看得东北佬总会打心眼儿里毛起来，不知他团长是不是又在转什么鬼心思。

“烦啦，你说咱团长，咋滴了呢？转性了啊！”

“他最近也不咋问生意的事儿了。”

迷龙嘎巴一声，清脆的咬下来一截蛇屁股刀下幸免于难的黄瓜。

“他不只不问了，他还开始扫听我都上哪儿进货的了。”

黄瓜在迷龙嘴里嚼出带劲声响，这声音里满溢着“费解”二字——

“我琢磨咱团长那德行，换点东西养几个兵渣子就满足了？那不能够啊！”

他突然一拍大腿。

“哎呦我去，他不能是要翘了我营生吧！这瘪犊子！”

 

孟烦了有太多话没法跟迷龙直言了。既不能说死啦现在卖那啥卖出了规模，也不能说他找到了更大的主顾；最不能说的是他对那有钱主顾充满了内疚感，内疚的就差把胯下那玩意儿直接剁下来送人罢了。

 

跟个看得清脸的粘糊，总比跟身份不明的粘糊好——事发当晚，孟烦了苦心孤诣、苦口婆心的规劝龙文章，您对着虞啸卿发情都比对着一药发情实在点儿，谁知道药底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万一满脸麻子全身褶儿您多亏的慌！

 

龙文章难得没回嘴，沉默的蹲在门槛儿上就着月光削块木头，削的看不出来是啥，一头尖一头钝，上面的图案像鬼画符。

缺了捧哏的，孟烦了自己逗哏逗再久也没啥意思，于是干脆拍拍屁股站起来，打算回床上去。

 

“她亲人在那边儿。烦啦。”

龙文章却突然开口了。

“跟要麻他们在一边儿呢。也跟上官的公公在一边儿。”他忽然抬起头，瞳孔亮的叫人害怕。

“她读过书，她懂工程，她问我日军在南天门是怎么布防的，她一定是想渡江。”

 

那是疯子才会想得事，孟烦了站住不动了。

 

“我没敢摸她胸脯儿。知道我在想什么嘛？”

“我在想，四万万人，满天下的爷们儿把这沦陷了半数的国土放在女人胸膛上。”

“你们，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扯淡混日子的时候，一个坤泽在想着渡江。”

 

孟烦了无法回头。他宁愿他的脖子从来就没有能够转动的那个关节，那他现在便可以用他那充斥着讽刺和失望的脑袋带着这被言语刺穿的身体径直栽进床铺里。

 

 

禅达是座古城。

古城最大的好处便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更有许多富贵人家为了藏匿财产，包养小妾挖掘的地道。

虞啸卿自那条无人知晓的地道摸索着回师部去，只觉自己两条腿都打抖打的快要撑不住身体。

 

可他精神却极度亢奋，烈火烹油般越燃越盛，就连赤足走在冰凉青石板地上也不能使温度降下来一星半点。

长衫下摆摩擦在光裸双腿上，擦的痒。苦艾气味似是已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肤，怎么也散不开去。于是他便在这令人烦扰的味道中碰倒了地图架，自那其间摸索出一幅作战图扯开，将它四角压好平铺在地面上。

他浑身酸软的要命，再没力气站起来了。于是便只能跪在图纸边缘，仔细用手指搜寻着那些熟悉的，微弱的浮凸，然后寻到需要标识的位置一一做上标记。

 

做完这一切后，他终于肯放松了肌肉，将修长四肢完全的伸展开来短暂小憩。

也许是太过疲累，甚至在那些惯常的硝烟与炮声、怒吼与断肢画面交替着侵袭梦境之前，他便已经昏睡过去。

 

压抑的虚空之中，那些时刻跃动着的烈火，像陆河一样的鲜血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散发浓烈香气的艾草，叶茎之上顶着凡俗却热闹的明黄色花朵，就像是将日出揉碎了，再星星点点撒入这天地间似的。

 

而他就躺在这柔和温暖的草丛间，获得了一场黑甜的沉眠。

 

龙文章从迷龙那儿套了话出来，便自己探路到禅达几间专做“生意”的店面间，很快便锁定目标看了圈货。

他掂量着手里那几枚沉甸甸的半开，有些牙疼的同时又想了想，左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一点小钱若是能留住个长期主顾，那便怎么筹算也不亏。

 

于是他拉住面前这个泥鳅一般滑不溜手的老“倒爷”，将人扯进旁侧巷子里单论。

“这也太贵了，几块碎石头要这么多大子儿！”龙文章委委屈屈的皱起脸面，迅速换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市井无赖相。

“上好的青金石，怎么好叫碎石头！”卖货的老大不乐意——“长官您可瞧仔细了，求平安、静心气的佛教六宝之一，做您这簪子穗啊再合适不过，这个价儿可不能再低了。”

 

“都能谈的嘛…”

龙文章刚举起手来上下拍一拍，便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他听到这声儿能联想到的就只有那么一位，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脖子回头去看，只见果然是虞大少迎风站在副驾驶位置，又是枪一般的笔直。

钢盔下一双眼睛眯着，像是在极目远眺巡视右岸防线。

 

司机刚停下车就被支开了，不知晓是去做些什么。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龙文章偷眼瞧着眼神都没往这边瞬一瞬的虞啸卿，心想这师座当的忒也难了，瞎便算了，瞎了还得时不时装着没事在城里开着车游荡一圈，就图个稳定军心。

 

于是他立马宽了心，压低了声音，换个声线继续还价：“老板我诚心要，这乱世里头都不容易，行个方便下回好相见啊。”

 

那“倒爷”确实也不愿意损失这么一趟，便试探问道——

“您是送太太啊，还是送姨太太？这若是送小的，不一定要这么贵重，艳的好！我手里还有其他货色…”

 

“不行！一定要这个！她身量高，面相必然大气的很。衣裳也穿青蓝色，换了艳的不合适。”

龙文章一急，声音便又有点高上去，他心虚的再瞟一眼巷口孤零零的虞啸卿，见对方依然目视远方一动不动，就是身体僵硬的有些不自然，面上还有几分可疑红晕。

 

嘿。装这么久健全人，装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龙文章在心里幸灾乐祸，便又转回老板这边。

“再者，这簪子上的符是我亲手刻来给她家人求平安的，家传手艺，只能配这青金石，换了别的不顶用。”

 

“呦。”老板听这军官说的含糊，心下倒是全明白了。送人姑娘东西，却连面儿都没见过，只怕是就瞧见个背影儿；这看着不像是那些瞎搞的兵痞，倒似正经家里给说的媒，还要孝顺对方父母的。

 

生逢乱世，人命草芥般卑贱。活下来便是最大的指望，能这样讲个三书六礼的，可不是凤毛麟角，顶顶好的男人。

于是他心里热乎，连带着嘴上也松了口，没再多计较那两个大子儿。

 

龙文章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得将穗子拴在木簪上，正蹑手蹑脚路过瞎了的虞大少往巷口跑，冷不防突然被一根马鞭拦住了去路。

 

“私用军饷。”

鞭梢敲在那微微战栗的小腿上。

 

“私相授受。”

鞭梢随之上移到快软成面条的腰部。

 

“私下交易。”

鞭梢停在了龙文章因为惊愕而瞪大的双眼之间。

 

“我的团长……”

虞啸卿利落的跳下威利斯，极潇洒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将钢盔边沿向上抬了抬，其下锋锐内敛的眼神便利剑一般刺向龙文章。

 

“你可真是会制造意外。”

 

龙文章颤颤巍巍的用手指包裹住那根危险的鞭头，扯出个似哭又似笑的神情。

“师…师座…您能看见了！……这可…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不幸。”

虞啸卿撇撇嘴，替他补完了后半句，接着平伸出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

 

“赃物没收。”

 

虞大少心内坦荡荡。去他娘，左右羊毛出在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