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明先生跳过舞，便告别了江城福利院。

明诚打算带明楼去吃过早。

所谓的过早，是江城对吃早饭的一种说法。用上“过”字尤为显得这事的隆重。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过早这件事对江城人来说，并不局限于清晨。那些卖过早的小店大部分都能开到中午，甚至晚上。所以明诚大可以慢悠悠带着明楼逛过去。

明楼从未见过这种文化。

一整条街都是各种早餐小店，看起来挤挤挨挨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不像快10点的样子。

这些店都不大，琳琅满目种类繁多，全是现做现卖。只可惜几乎没有堂食的地方。每个店面都只能容纳一两张桌子。不过本地人根本不在乎。因为沿街都放着大红色的塑料方凳，还配着童趣可爱的彩色小矮凳。那么多人，无论老少，不看身份，全都坐着小矮凳就着塑料凳当桌子，吃得大汗淋漓。

明楼叹为观止。说，这若在英国，得叫作精致的brunch。

明诚没空搭理他，他正忙着去排队。

转头问：“你是要热干面，豆皮，鱼糊粉，烧卖，糯米包油条还是要鸡冠饺，面窝，牛肉粉，欢喜坨？”

噼里啪啦一大串报菜名震得明楼头晕眼花，他顿时肃然起敬：“选择困难症者在此处一定活的很艰难。”

明诚大手一挥，得嘞，我自己安排吧。然后指挥明楼去占座。

等他游走完几家店铺，提着几个袋子出来，就看到明楼高高大大的身体，屈尊降贵地蜷缩在小矮凳上，面前还放着两张红色的塑料椅，正眼巴巴望着他，像极了一只乖巧等待投喂的大型犬。

明诚忍住笑，走过去把各种早点给他一一介绍。然后自己端了一碗牛肉粉站在旁边就开吃。

明楼目瞪口呆，指了指对面的小矮凳。

“还有位置。”

明诚一摆手，一脚踩上马路牙子，端着碗就开干。

“站着吃才有味道，也吃的多。坐着吃一会儿就饱了。”他很有经验。

明楼左右看看，发现竟然不止明诚一个人这样。不少人都端着碗，站在路边树下大快朵颐。更有些人一手小指勾着豆浆另一只手指勾着面窝，手里端着热干面，边走边吃。

这画面太有生活的味道，让明楼忍不住掏出手机偷偷拍下明诚的样子。

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放上这图，配文“江城的烟火气——过早”。

这一天两个人从江这边逛到江那头，并无特别的目的地。

明楼想看的其实是这座城市的市井生活，因为这里是明诚生长的地方。然而他发现他因为一个人，爱上了一座城。

这城里有奔涌浩瀚的大江大河，有娟秀端庄的湖光美景。这里有民国的风情遗迹，又有革命的工厂旧地。新与老，文与武，南与北，都在这一城汇集。还有那处处可见的烟火气，爽直的乡音，洒脱的人群。无一不让他爱。

定是有这样的土地，才能孕育出明诚的灵动可爱，通透豁达。

他们最后去了博物馆，探索了元谋人的足迹，听过了春秋编钟的奏乐，然后坐在屋顶花园的咖啡厅里闲谈。

时光是如此的惬意美好，让明楼舍不得离开。最后，他买了一枚博物馆的书签。黄铜做的尺状书签上面刻着博物馆的名字，顶部是博物馆的建筑屋顶。这书签里记录着他们在屋顶咖啡厅闲聊的光景。

医院里依旧还没有新的消息。

某种程度来说，这时候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

明楼和明诚去医院换其他人的班，两个人坐在ICU的走廊上，听明诚给他讲院长妈妈的一些事。

院长妈妈无儿无女，一个人守着这间小小的福利院，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也操心着剩下的每一个孩子。

“尤其是我……”明诚说。

“为什么？”明楼问，“我看你从小就应该很乖才对呀。”

明诚没有吭声，像在犹豫，又像在挣扎。明楼静静看着他，等着他作出是否倾述的决定。可是明诚半天都没有说话。明楼在内心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你饿不饿？上午吃太多，我到现在都还没饿呢。”

明诚看着他，眼里闪着复杂的光。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明楼在帮他转移话题呢？几次三番，明楼都点到为止，从不会逼问他。也许……自己可以跟他倾述呢？

正想着，医生突然出来道：“病人家属呢？病人醒过来了！”

“真的？！”

明诚瞬间跳了起来。

他冲进去看病人情况，明楼连忙去办转床手续，又通知了熊小花和其他人。

等明楼办妥一切回到病房，就看到明诚握着院长的手在说话。

“院长妈妈，您吓死我了！我差点就以为见不到您了……”

小孩儿将脸贴在老人的手背上，轻轻蹭着，像只委屈的幼兽。

明楼默默坐在明诚的旁边，冲着老人点头微笑。

“阿诚……”老人紧紧握着明诚的手，眼里泛着泪花。

“没事了，院长妈妈，医生说你醒过来就好了。安心养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谁知老人轻轻摇头，嘴里急切地说着什么。

明诚听不清，只好凑过去。就听到她在说：“走，快走……”

“走？”明诚一脸茫然，“我走去哪？”

院长妈妈有些激动，力不从心地把手从明诚那里抽出来往外推他。

“走！别回来……”

明楼看出事情不对，皱眉道：“她是不是受了刺激才会犯病？你问问她最后收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消息？”

明诚于是贴近她问：“院长妈妈，你晕倒之前看到什么了？”

院长妈妈一直摇头，眼里隐隐有泪花。监测的仪器开始滴滴滴的叫，明诚吓得马上叫了护士。

医生护士一进来就劈头盖脸骂了他们一顿。

“病人才刚醒，你们怎么就让她情绪激动！”

“对不起，对不起！”明楼连忙拉着医生道歉，“我们也不知道她醒来会这么激动。”

医生把他们两个当场赶了出去。

“换人来！绝对不能再让她激动了！”

明诚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熊小花。然后带着明楼又回了福利院。他要找到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老师问话。

“李老师，你可以告诉我院长妈妈晕倒前在做什么吗？”

李老师回忆了一下，说：“当时刚晨读完，院长走出了教室，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就倒在外面走廊里了。还是孩子们看到叫起来我才出去。一开始她是腿动不了，讲不出话，我们几个人去拉她，没想到不过几分钟，整个人就没意识了。”

明诚皱眉，问：“她在这之前有没有说什么，或者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是人？”

“这……”李老师努力回想半天，犹豫道：“我不是很确定，但是，当时院长的手机掉在了旁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接电话还是在看消息。”

明诚与明楼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手机呢？”

“在我这，屏幕摔裂了，但是应该还能用。”

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给明诚，“可是我不知道密码。”

明诚谢过他，拿着手机和明楼又去了电脑城，找了个熟人解锁。

专业人士操作一下，很快就试出来了。明诚如获至宝，连忙翻看电话通讯录。

果然在院长晕倒之前有一个通话记录，号码不是本地的。通话时间不长，只有一分多钟，然后院长就晕倒了。再之后半个小时里，这个号码又打了几次，但是都未接通。多半是当时人们很混乱，没人管手机了。

“要不要打过去？”明诚问明楼。

明楼想了想，说：“你再翻下短信，这人打电话找不到人，也许会发短信。”

明诚心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连忙去翻短信记录，果不其然，里头真有一条未读消息。

明楼凑过来跟他一起看，点开短信，就见上面写着：“我真的想见阿诚，拜托你告诉我他在哪？当年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毕竟我们母子一场，难道这一点愿望都不可以有吗？再说，难道你当年就没错？是你把他亲手交给我的！”

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明诚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冰冷的黑色潮水像一只恐怖的怪兽将他吞噬，那种冷到骨髓的痛感无处不在，让他忍不住要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明诚在黑暗中无声地痛哭，放肆地大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那黑色的冰冷潮水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谁来……救救我……

他绝望地哭泣。

这时黑暗被一道光破开，有一双手找到了他。那双手好温暖，好有力量。明诚抱住那双手，像抱住了救命稻草。然后他听到光里有人在喊他。

“阿诚……”

“阿诚你没事吧？”

“阿诚！”

光越来越亮，声音也越来越大。明诚觉得自己终于浮出了水面，瞬间身体一轻。空气终于回到了他的胸腔，让他睁开了眼。

明楼惨白焦急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哥……”他轻轻呢喃了一声。

明楼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