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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辑】刺杀1978

作者 : 河梁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三体 章北海 , 罗辑

标签 北辑 , 章罗

文集 三体 | 北辑

256 7 2021-9-15 21:57
导读
双穿越
全文1w7

你知道想要逆转命运的人会将刀锋指向谁。





1978年早春,大兴安岭,春寒料峭。
这一年的春风迟迟不至,尽管已经开春,今天清晨还是下了好大一场雪。东北的莽莽苍林一片银装素裹,皑皑雪地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罗辑已经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艰难行走多时,终于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的视线穿过呼出的白雾,眺望着红岸基地所在的雷达峰。
他知道,矗立在山顶的庞然大物不是老乡们所说的雷达,而是一座抛物面天线巨型微波发射机。记忆中荒凉残破的遗址,如今正处于最繁忙的工作期。
此时,二百多年前的阳光洒落在他肩头。

在罗辑的意识里,他来到这片林场不过几天工夫,与三体世界的正面对决就发生在一个月前,威慑也才刚刚建立。不过寻常一觉醒来,他就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大通铺上,炕下还亮着暗红色的火光。
经过一番不露声色的收集信息,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回到了1978年,是一名下乡到内蒙古建设兵团的知青。
命运向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在他被面壁计划绑架多年,殚精竭虑为人类争取到生存机会之后,命运居然又将他送到了一切尚未开始之时。
要他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这几天里,罗辑一直在跟随自己所属的班组伐木。他本以为自己没干过这种重活,做起事来一定毛手毛脚,体力也多半跟不上,却没想到肌肉记忆早就根深蒂固。劳动过程很是顺利,哪怕最亲密的工友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砍树间隙,他偶尔会无聊地看看自己陌生的手,中指上薄薄的笔茧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掌心由于长期抓握工具农具而磨出的一层厚茧。
知足吧你。罗辑的目光从桌上一面半旧的镜子中掠过,看见一张二十来岁的青年的脸。至少,你年轻了起码十岁。
我的时间变多了吗?这可是1978年啊,时间明明所剩无几。他记得很清楚,叶文洁向三体世界再次发送信息的日子,就在1979年10月。
罗辑苦笑一声。窗外是灰白天幕下遥远的雷达峰。

今天,罗辑所在的生产班组轮休。
他听说雷达峰的保密级别已经调低了,当地人只要不进入基地,就可以上雷达峰去,于是便带了个随身小包,独自向雷达峰进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冒冒然地前去能有什么用,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兴许能遇上什么契机。

罗辑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刺耳的鸣枪声,凶狠的警告紧随而至:“那边的,你是干什么的!迅速离开!”
他扭头看去,树林前赫然是一组荷枪实弹的巡逻士兵。说好的普通人也可以上雷达峰呢?罗辑被这场面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原地。
离他最近的那名军人眼看就要向他开枪,却被另一人喝止住了。
那人似乎是位军官,其余几名列兵都听从他的指示收了枪,紧随在他身后向罗辑走来。
罗辑一时又紧张起来,正想说自己只是路过,没有恶意,就出乎意料地听见领头的军官率先招呼了他:“罗辑同志,好久不见。”
那人看上去比此时的他大不了几岁,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仿佛雪原上一株笔直的青松。他在罗辑面前站住,向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是章北海,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

章北海!
那个挟持了恒星级战舰逃离地球的公元军人!
他不是在太阳系边缘的黑暗战役中牺牲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满脸诧异的罗辑,章北海只是微笑了一下:“我的变化很大吗?这才几年,就不认识我了?”
眼前人的声音很温和,罗辑终于缓过神来,故作轻松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那可不?俊了不少呢,我差点没认出来。”
“来这边是想参观雷达峰吗?我领你去转转?”章北海的口吻很是亲切。
“那就有劳您嘞!”
“都是老朋友,客气了。”
章北海转头向一旁的士兵交代了几句,就带着罗辑径直向雷达峰山脚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罗辑回头一望,发现那几名士兵已经离开了,也就松了一口气。
他见领先自己半步的章北海仍没有开口的打算,就自己起了个话头:“唉,‘同志’这称呼都听了几天了,我还是不怎么习惯。”他这几天都待在生产队里干活,对当前身处的世界了解不多。不知智子存在与否,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让你想起ETO了吗?”章北海看了罗辑一眼,神色从容不迫,“放心,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重大事件的时间节点全都对得上,这就是真正的1978年。”
好吧,真的是他。
虽然在原来的世界里他们从未有过交集,但现在,罗辑从这个陌生人身上获得了一种难得的熟悉感。他问:“你来这儿有一年了?”
“准确地说,我在‘自然选择’号上身亡,然后就发现自己回到了1977年,身份仍然是海军政委。两个月前,我被借调到红岸基地。”章北海停顿了一下,“你呢?面壁者。”
罗辑哼了一声:“我可没有死,睡了一觉就到这边来了,刚在这儿待了三天。那边的时间嘛,大概是你死后一年多。”
章北海点点头,刚垂下眼开始思索,就被罗辑的声音打断了:“好不容易没有了智子,我一定要好好讲讲我的故事,保证和你知道的不一样。”
赶在章北海发话前,罗辑就向他伸出了一根手指:“不能拒绝,这是计划的一部分。”罗辑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一个空难幸存者从鬼门关逃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向家人倾诉他的可怕经历。可是他的家人们都忙着准备当晚的宴会,没有一个人乐意搭理他。于是,他就在卧室里自杀了。”
说完,他挑眉看向面前的男人。章北海哑然失笑:“好的,罗辑博士,我洗耳恭听。”
“别叫我博士了。在这边,我目前的学历是初中。”

等罗辑把他漫长的传奇故事说完,两人已经快走到红岸基地的大门前了。
见鬼,我干嘛连白蓉让我想象个梦中情人的事儿都告诉他。罗辑撇了撇嘴。肯定是因为摆脱了智子的监控,所以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他把自己的异样都归咎于智子,完全忽略了由章北海带来的莫名安全感。
然后,他们经过岗哨,穿过铁门,与一个个绿军装擦肩而过。
除了峰顶上的巨型天线足够引人注目,整个基地剩下的不过数排平房。院中空地上,有人抱着文件匆匆走过,有人动作熟练地扫雪,和七十年代的任何一个机关单位都没有区别。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罗辑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正经交流的好时机。两人都默契地缄口,不再提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或是苦心孤诣的日子,只不时地寒暄两句,将对方刚编出来的老友过往继续顺下去。
红岸基地虽然下调了保密级别,但毕竟还是个秘密项目,罗辑这样的外来者不能随意走动。故而,章北海带人回了位于基地外围的人员宿舍。

一进章北海的房间,罗辑就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章政委,不讲讲你的故事吗?”
这间卧室不大,家具也只有必需的几种,甚至连一个像样的书架都没有。尽管十分朴素,但胜在干净整洁,床上的被子叠成了豆腐块,是可以评个内务模范的那种。
章北海摘下军帽放在桌上,在罗辑对面坐了下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的坐姿端端正正,和罗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不知道谁才是客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逃亡主义者,参与了“增援未来”计划,在末日战役前挟持星舰逃离地球。”见章北海神色如常,罗辑便知这里隔音不错,于是放心说了下去。
“……这些都已经被报道过了。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地球上只知道除‘蓝色空间’号以外的三艘星舰全员阵亡。按我的猜测,你是希望星舰人类能自己做出正确选择,所以没有过多干涉吧,不然,你早就先发制人了。不过,用全舰人的生命作赌注,你这老师当得……”
章北海的声音仍旧沉静:“别的星舰率先发动了攻击,说明他们已经理解了宇宙的生存规则。虽然代价很大,但活下来的人确实成长为了更成熟的宇宙生命。这不是很好吗?”
“你还真是想得开……”罗辑啧了一声,“你有点像卢梭啊,都深爱着整个人类,却对个体的幸福视而不见。他将自己的五个孩子都扔进了育婴堂,而你也离开家庭、去往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他的声音逐渐有些沙哑。
这位罗辑口中的“卢梭”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起身为罗辑倒了杯水,淡淡道:“或许吧,但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他那样伟大的思想家。”
行吧,既然喝人家的水,坐人家的椅子,总不好再对人家说话那么刻薄。罗辑摩挲着手中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的搪瓷杯子,终于缓和了口气,慢慢说:“是,你确实无法独立提出‘人民主权’的思想主张,但你却能参透黑暗森林法则,哪怕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黑暗森林法则’?那是什么?”章北海敏锐察觉到这一概念的重要性,当即来了兴致。

罗辑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把得寸进尺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烟吗?”
章北海倒也不恼:“没有,如果你是想用烟头当模型,抽屉里有蜡烛。”
啧,都说和聪明人说话很舒服,但有时也会少点乐趣。
罗辑悻悻地拉开抽屉,找了两支蜡烛和一个打火机出来,又指挥章政委把窗帘拉上了。
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只剩下两支蜡烛暖黄色的微光。罗辑把其中一支递给章北海,自己则端着另一小团光亮走到了房间角落。
晃动的烛火映照着两位思想者的面庞。罗辑的话音在空寂中回荡,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遥远而空灵的声音。
在这个十来平方的狭小空间之中,宇宙文明图景的宏大画卷悄然展开了。

也许是出于教师的职业惯性,一年前的华北沙漠里,罗辑选择了这种直观的演示方式,目的是帮助史强理解,毕竟大史虽然识人经验丰富,对浩瀚宇宙却思之甚少。
然而,章北海是不同的。他无疑是个思想很深的聪明人,何况还有着深入宇宙的实践经验,必定一点就通。那么,自己何必为他大费周章地模拟宇宙生态呢?
因为这很浪漫,不是吗?
罗辑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清醒。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个选择了。”
“……我明白了。”

好了,不必再说了,一个好的老师会点到即止,留给学生充分消化的时间。但是,他不想到此为止,他还有好多话想说。
罗辑自嘲一笑,继续说道:“说起来,当初我要求联合国为我搜寻梦中情人,无非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从而逃避对人类的责任。我后来想过,如果那个女孩子和我所想的有所出入,我还会爱上她吗?会的,一定会的,那段时间太特殊了,无论谁被送到了我身边,都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怎么会不爱她呢?
“结果,反倒是出于对她和女儿的爱,我终于担起了责任。和你不一样,我的责任对象不是人类文明,只是我自己的小家庭,是两个最实在的个体。
“成功建立威慑后,联合国就把我的妻女送回到了我身边。那时,引力波天线还没修好,威慑基础仍然是雪地工程,我只能随身携带一把可以随时结束自己生命的手枪。太荒谬了,我的女儿扑进我怀里,最先碰到的却是我胸前填满子弹的手枪。”

面前的人只是静静聆听着,漆黑的眼睛深潭一般。
罗辑的表情逐渐古怪起来。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要打动这个男人吗?他感到自己的言行好像不受控制了。
“如果是军人家属,配把枪是不是就没那么奇怪了?至少……”罗辑一把抽出章北海别在前胸口袋上的钢笔,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说:“至少身边随时能拿到枪了。”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很明显,章北海不可能读不出来。但他只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罗辑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好了,言归正传吧。章政委,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已经到了1978年,只有一个选择了。让我帮你吧,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章北海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看透的窘迫或是别的什么表情,他依旧不为所动,声音古井无波:“我是军人,职责所在。你不一样,你没必要被连累。”
……行吧,不需要我就算了,你以为我乐意冒这么大风险吗?罗辑忿忿地在心里说。他忽然又想到,章北海能从海军部队远调到这北部大山里,一定费了很大工夫,想必早有周密计划,自己还是不要干扰他为好。于是他耸了耸肩,说:“好吧,我明天想去拜访叶老师,可以吗?”
章北海微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会提前帮你打招呼的。”

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了。
地主之谊总还是要尽到的,章北海请罗辑到基地食堂吃了顿晚饭。虽然都是大锅饭,但国家重点工程基地里的,肯定和农村生产队里的有些差别。罗辑吃得心满意足,向章北海投去羡慕的眼神,直看得章北海心里好笑。

吃过饭,章北海将罗辑送到红岸基地的大门口,临别前又询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过去这十年,你都还好吗?”
罗辑知道他想问什么,很轻松地说:“没事儿,我可是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能有什么?倒是你,实打实比我多待了这么久,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军队里要稳定得多。”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瞟过罗辑的手。那双手很粗糙,不像是印象中知识分子的手。他想,就算是执剑人的手,也只需要有力,不需要沧桑。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罗辑正感到几分奇怪,忽然注意到章北海的视线,心里便有了猜测,于是大大咧咧地说:“嗐,干了点活而已,没啥大不了的,劳动最光荣嘛!”
章北海笑了一下,没有接这话,只是提醒道:“下次别再一个人从后山鬼鬼祟祟地摸过来了。发现行迹太可疑的人,守卫是有权力开枪的。”
罗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红岸基地的人员目前还很充裕,章北海便派了两名士兵送罗辑回队上。
天黑路滑,林区里又不时有大型野兽出没。有两个背着枪的军人护送,罗辑心里确实安稳许多。他本就是个健谈的人,而身边的两个大小伙子虽然有点腼腆,倒也很是纯朴,被他引着说了不少章政委的事迹。
章北海不是才到这边两个月么,居然就已经这么受人爱戴了,还真是厉害,他在心里感叹道。虽然他俩事实上只有这半天的交情,但罗辑已经颇觉与有荣焉。

回到住处,罗辑从屋里拿了些干果出来,强塞给了这俩小伙子,目送他们走进了夜色下的雪原里。
再次进了卧房的门,罗辑不得不面对一群知青叽叽喳喳的好奇和关心,只好说了个老友重逢的戏码,又把下午和章北海一起编的故事润润色讲给他们听。
大概是林场生活实在枯燥,炕上的一排人听得一个比一个起劲,直叫罗辑说得口干舌燥才放过他。
睡觉前,罗辑习惯性地掏空大衣的衣兜,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章北海的钢笔顺手揣进了口袋,还一路带了回来。
他低声骂了一句,心想章北海别以为自己图他那支钢笔吧。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我图的才不只是一支钢笔呢。





第二天一早,罗辑加入了几个老乡到红岸基地送菜的队伍,和他们一同上了雷达峰。
大门前,一名岗哨叫住了罗辑,往里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从基地里远远地走了过来。那人没有穿军装,在来来往往的军人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身影逐渐走近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头乌黑的短发在早春的寒风中飘飞。她的身体看起来很纤弱,但罗辑清楚地知道,她心中蕴藏着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
“您好,我是叶文洁。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您好,我是罗辑。我……我们边走边聊吧。”

他们顺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前行,将嘈杂的人声抛在了身后。
他身旁的叶文洁约莫三十岁,不再像记忆中那位双鬓雪白的长辈,只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姐姐,她已经经历过许多磨难,可岁月毕竟还没有在她脸上留下残忍的痕迹。
罗辑张口便是一句道歉:“实在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望你。”由于眼下年岁相差不多,他没有再用敬称。
顶着叶文洁诧异的目光,他继续说道:“我一直很敬仰您的父亲,拜读过叶教授的好些著作,也算是叶教授的私淑弟子吧。你们家的经历我略有耳闻,对此我很难过。说来惭愧,我下乡到这片林场好几年了,却一直不敢来拜访你,直到近两年社会风气转向了,这才上来找你。我为自己的怯懦感到抱歉,但我也是真的同情你。”
这番话语太过恳切,叫叶文洁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可她遭遇过太多虚情假意和欺骗背叛,再也不敢轻信他人了,所以她只是低低地说:“不用责备自己,我很能理解你的顾虑。你现在愿意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叶文洁拢了拢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那动作和所有温柔女人如出一辙。
但是,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接近死,因为她;走向生,还是因为她。
没有叶文洁和他在杨冬墓前的谈话,他就不会被卷入无法挣脱的漩涡,不会被ETO追杀,几次命悬一线;可同样没有这番谈话,他就无法看到宇宙的真相,无法抓住人类胜利的钥匙,无法赢得一线生机。
说到底,他的命运之弦,就悬在这位女性纤细的指尖,任由她按自己的意愿拨弄。
罗辑不知道自己对叶文洁抱着怎样的感情。怨恨她吗?好像不至于。感谢她吗?也不太可能。
他以前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因为无论爱恨与否,他们都只有一面之缘,叶文洁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恍若一个虚幻的影子。而现在,这人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你告诉我两条宇宙公理,告诉我“技术爆炸”和“猜疑链”这两个关键概念,你在为自己的反人类罪行赎罪。
可是,你赎罪的代价,为什么是我呢?
我凭什么背上这样沉重的命运,以至于不得不成为两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罪犯,要拉上两个文明的存亡为自己垫背?

“罗辑,你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叶文洁担忧地望着他。
哈,哈,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她的关怀那么真诚……我能怎么样呢?罗辑偏过头,深深呼吸了几回,说:“没事,就是昨晚走了夜路,今天精神差了点。”

顺着这个角度望去,山脚下光秃秃的,原本的一片老林子被砍伐得干干净净。罗辑顺势转变了话题:“前几年这块儿还有好多树呢,现在居然都空了。唉,滥砍滥伐可不好。”
他本是随意感叹一句,却没想到叶文洁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也觉得……这样不对吗?”
罗辑心里浮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于是斟酌着慢慢说:“透支生态环境当然是不合理的,但我相信,一切问题都可以在发展中解决。以后人们的环保意识提高了,应该会植树造林,恢复这里的生机。”
远的不提,就说他冬眠前的二十一世纪前二十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已经成为了社会共识。当然,在目前所处的七十年代,这一定是无法想象的,叶文洁多半也不会认可他的看法。
果不其然,叶文洁只是笑了笑,用姐姐看弟弟的关爱包容的眼神望向罗辑:“年轻人总是很乐观,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很郑重地说:“也许别的方面会像你说的那样逐步改善,但道德却是不可能的。就像不能拔着头发把自己提起来,人类永远不可能道德自觉。无论发展到何时,都不会的。”
这时候,罗辑终于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尽管有些轨迹无法改变,有些事情不能回头,但他还有些话想说,哪怕无关紧要。

“我不认同你的观点。”罗辑友好一笑,“在我看来,人类总体的道德水平是在提高的。原始部落的活人祭祀没有了,封建社会早期的人殉制度在后期也被破除了,人类种群对内部成员越来越友善了。给予文明充分的发展时间,将来未必不能到达一个较高的道德水平。”
“而且,就算人类做不到道德自觉,别的物种难道就可以吗?”怕引起叶文洁的怀疑,他特意避开了“文明”二字。
“退一步说,无论整体再如何卑劣,总还是有许多善良个体存在的。”

罗辑快走几步,和叶文洁拉开了三五步的距离,然后转过身,站住了。
天晴了,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从他头顶上方的枝条空隙照射下来,为他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忽然很遥远、很空灵:“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假若那城里有50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吗?不为城里这50个义人饶恕其中的人吗? 将义人与恶人同杀,将义人与恶人一样看待,这断不是你所行的。审判全地的主岂不行公义吗?”
那是《创世纪》里亚伯拉罕对耶和华的祈求,祈求神不要向索多玛降下灭城之灾。
可他的口吻却与祈求无关,反倒是质问一般,掷地有声,砸在叶文洁的心头。
叶文洁心神俱震,她不知道这个农村出身的青年为何能背诵《圣经》的篇章,只是下意识用耶和华的话作答了:“我若在索多玛城里见有50个义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于是罗辑用目光问她:
如果是45个义人呢?你还要毁灭全城吗?
如果是40个呢?
30个呢?
20个呢?
10个呢?
叶文洁轻声说出了神最后的答语:“为这10个的缘故,我也不毁灭那城。”

罗辑笑了:“就算整个地球便是那座罪恶之城索多玛,世界之大,不会找不出10个义人吧?”
叶文洁直直与罗辑对视,声音逐渐有力起来:“10个义人总是有的……但重要的是,神如果为了他们宽恕此城,城中的其他人会如何?他们不仅不会感谢这10个义人和神的恩典,反而会以为有了依仗而变本加厉,于是更加罪恶,总有触及神的底线,被彻底毁灭的一天。”
罗辑收敛了笑意,缓缓道:“是的,神可以为了消除世上的恶而降下灭世的洪水,但那毕竟是神的抉择。身为人的我们,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死,否则,那便犯下七宗罪里最邪恶的傲慢了,是不会受到神的眷顾的。”
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只有远方大兴安岭的松涛声长久不息。

良久,叶文洁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你是亚伯拉罕吗?”
罗辑摇摇头,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和我爱的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叶文洁:“我身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只能送你这本书了。苏修固然是不好的,但当年的苏联却永远有值得我们钦佩与学习的地方。”
叶文洁接过一看,书名赫然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道了声谢。
“顺便一提,虽然我读过《圣经》,但我根本不信任何宗教。人民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罗辑向叶文洁挥了挥手:“这里离基地大门不远,我就先告辞啦!”
他没有说再见,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最后看了叶文洁一眼,然后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他在叶文洁身上看到了杨冬的影子,那个他曾经暗恋过的女孩。这一次,她连二十多年的短促生命也不会拥有了。
杨冬啊,他是真心喜欢过的,但他也一直都知道,杨冬离他太过遥远。她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但终究属于星空。
那章北海呢?他离自己不是更遥远吗?罗辑蓦地烦躁起来。
叶文洁年轻的面庞又从他眼前闪过。他想,我要剥夺她的生命,我又何尝不傲慢?

目送罗辑离开的背影,叶文洁想,他虽然和我很多观点都相悖,但言辞很诚恳,并不是为了抓我的把柄。……他是义人吗?
那位临时借调的章政委呢?他对自己这个尚未平反的“反革命”一视同仁,对所有人的态度都那么友好,他也是义人吗?
他们是那样坦率、那样正直,不会为了私利构陷他人,这在她坎坷的人生里实在太少见了。
但她忘了,因信称义,那两个无神论者绝不会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义人,他们的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
她更不知道,这两个她以为的义人,是为了杀她而来。

罗辑忽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痒。他抬头一看,巨型天线正缓慢转动,在山风中发出嗡嗡的轰鸣声。这应该是红岸系统的又一次例行发射。
眼前的景象持续不了几年了,红岸工程很快会成为历史。……叶文洁也会。
他长叹一声,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正确与否。算了,千秋功过,就留给后人评说吧。
可是,后人会了解这发生的一切吗?也许,只有你我能知道了。
章北海沉静的眼睛忽地浮现在罗辑眼前,他的心情逐渐平和下来。
他想,至少我们无愧于心。

罗辑走到半山腰,忽然遥遥望见了章北海的身影,那人正背对他站在百米外的岗亭里。
他兴奋地喊了几声,又远远地向章北海招手。风声树声机器声混杂在一起,他们隔着一片嘈杂,章北海多半不会注意到他的声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章北海居然回过了头,在看到他后又走出了岗亭,也向他挥手致意。
罗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他们出身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在人生的路口各奔西东。他们曾经相隔茫茫星海,也曾生死两隔,流落忘川两岸。
但现在,他们不也相遇了吗?


后来的三天里,罗辑都在和知青们一同劳动。
在干完活后的闲谈里,他隐隐听到了一些传言。队里的一个知青说,他从一个经常上雷达峰送菜的老乡那里听来,说是基地里死人了,好像是意外事故。
正好那天晚上有流动电影看,下工比平时早一些。罗辑就随便啃了点干粮,独自往雷达峰跑去。
开春不久,天色黑得早。到达雷达峰外围时,视野所及已经很昏暗了。虽然带了个手电筒在身上,但想到要在夜里一个人走山路,罗辑心里还是有点发憷。

他刚按亮了手电筒,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谁在那里!”
这回罗辑倒是有些庆幸,能遇上巡逻队和他们一起上山,那不比自己一个人摸黑好多了。
罗辑循声望去,当即被强光手电晃了下眼睛。他忙举起手挡在眼前,高声回复道:“是我,我找章政委!”
队伍里的一名军人认出了他:“罗辑同志?”忙招呼战友把手电移开了。
这人几步走上前来,扶了罗辑一把,把他带进了队伍里,又扭过头和带队的队长说了几句。说罢,他就独自领着罗辑离开了巡逻队,向上山的小路走去。
“我们队今晚的巡逻任务还没完成,我先一个人带你上去。放心,这路我熟得很。你这么晚来找章政委,是有什么急事吗?”小伙子和他见过几面了,说话便很熟稔。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就是……”罗辑一时卡住了,他还真没想好这次过来的对外借口。
小伙子倒也没难为他,不过爽朗地笑了几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没事儿,不方便说就算了嘛!你和章政委感情可真好!”
你这话说得……罗辑尴尬地陪着笑了几声,又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痛死了,这些当兵的手劲都这么大吗?

进了红岸基地,小伙子领着罗辑到了接待室。
“这个点章政委一定还在办公室里。我去请他,你先在这里等等吧。”
“好的,麻烦你了。”
罗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自觉没什么意思,又趴在窗台上,默默望着外面黑沉沉的群山。

红岸基地的夜晚很宁静,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来。
尽管曾绑架了两个世界,但他毕竟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杀过人。一个模糊的种族文明的概念,和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相比,似乎也无足轻重起来。
何况,叶文洁确实是个可怜人,她受过那么深重的伤害……但你会同情恐怖分子吗?因为个人的不幸遭遇就报复整个社会,这无疑是疯狂、冷血又自私的。
话又说回来,她的目的其实也不是毁灭人类文明,她是希望借助外星文明的力量,将人类世界改造得更好……但这太天真也太可笑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地球的宇宙坐标绝不能暴露,她是极不可控的一环,必须要消除掉。
所以,章北海,章北海……你成功了吗?
不,不,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能那么果断地杀人?他难道不会有心理负担吗?我们都是人啊,不是杀戮的机器……
罗辑在夜风中打了个寒噤。
罗辑,你在想什么?是他将所有责任一力承担了,是他把脏手的活都干了。而你,你不过坐享其成而已。你已经最清白、最无辜了,你还要不知好歹吗?
可是,可是……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闪电般穿透了罗辑混乱的思想。他听见章北海在叫他:“罗辑。”
他顿时浑身一僵,维持着面朝窗外的姿势动弹不得。他看见墙上的影子逐渐变大:章北海向他走过来了。
章北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一如既往地平静:“你怕我了?”
我,我不知道……
罗辑低着头,慢慢转过身来,小声嘀咕道:“你不是刚……怎么也得给我点接受时间吧……”
啧,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见过的风浪还少吗?
罗辑咬咬牙,猛地抬起头来,骤然间,他的音量忽地提高了一大截:“你怎么伤到头了!你没事吧?”
眼前这位政委额角上都贴了块厚纱布,还不过无谓地笑笑:“不算严重,没有造成脑震荡。你现在……又不怕我了?”
妈的,傻子,对自己都能下这么重的手。罗辑恶狠狠地说:“怕什么?反正你又不会把我怎么样。”
章北海只是看着罗辑,神情似笑非笑:“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
“你大爷的。”罗辑直接骂了一句。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是底气十足,质问道:“你不会真要杀我灭口吧?”
这位面壁者明明不像能沉住气的样子,到底是怎么瞒过了全世界的?章北海心里又疑惑又好笑,面上竟是不显分毫。他笑说:“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相信我的承诺。”





对他们二人而言,接待室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所以,两人回到了章北海的住处。
章北海刚关上门,就听见罗辑的声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不动声色地在书桌前坐下,用作报告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昨天,雷达峰某处山崖下出现高空落石,造成意外事故,共计三人伤亡。研究员叶文洁经抢救无效死亡,研究员杨卫宁,同时也是前者的丈夫,昏迷至今晨苏醒,代理政委章北海轻伤。”

“落石?这也太危险了,你自己也受了伤!”
“受伤是合理的,能进一步排除我的嫌疑。我提前勘探过地形,能确保自己不在计划完成前身亡。”
“那要是落石没能成功杀死她呢?”
“事实上,我用很尖的石块击打了她的后脑。”
“……”

罗辑沉默良久,终于又开口问道:“那雷志成怎么办?”
“他目前在外地执行任务,我没有机会动手。并且,他没有身死的必要,或者说,他活着对我们更有利。”
罗辑心里有了些猜想。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章北海继续说下去。
“雷志成是技术性干部,有接收到三体世界信号的可能。但他的行为是可预测的,他没有胆量回复三体,只会上报高层,谋求发现外星文明的首功。
我的借调期限还剩一个多月,而三体的回复到达地球的时间是明年。与其让一个陌生的新来者成为不稳定因素,倒不如就由雷志成在这里干下去。
况且,向宇宙发射电波的项目,国外也有人在做,让他们占得先机更不利。我相信我们的组织,相信决策层的智慧。”

听完,罗辑点了点头,认真道:“我这么老道的学术混子,居然也有被人抢走学术成果的一天。”
这重点抓得……章北海无奈道:“无论哪条时间线上,你都不可能是外星文明的第一发现者。”他明白罗辑是想缓和气氛,不愿再谈论那血淋淋的事实,所以也就接着这人的话题说了下去。
“不用你提醒我!”罗辑笑骂一声,在章北海胸前不轻不重捶了一拳,竟然看到他随之皱了下眉头。
怎么回事,章北海难道会为了这点小事向他甩脸色?罗辑心头一动,霎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碰到你伤口了?”
章北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被落石砸到了,伤得不重。”
“你……”罗辑嘶了一声,想着章北海的某些话可信不得,瞬间有了一股解开那人的衣襟看看伤势的冲动。他捏紧了拳头,强行按下了心中的烦躁。

罗辑揉了揉鼻子,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北海,谢谢你。”
在台灯的暖光下,眼前人坚毅的面部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他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说起来,我代人类向你道谢才是。”
“哈?感谢我什么?”罗辑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感谢我浪费联合国资源吗?”
章北海的神色很是郑重:“面壁计划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打造四个面壁者,但实际上,它成功使人类和三体达成了一个共识:地球上只有四个面壁者,并由此掩盖了一个事实:人人都可以是面壁者。
“我的计划得以实施,与你们吸引了各方面的绝大部分关注密不可分。在这一点上,我以个人身份向你表示感谢。
“而如果你所说的建立威慑是真实的……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这确实没有办法证实。那么,你凭一己之力为人类争取到宝贵的和平与发展时间,当然值得被所有人感谢。
“尽管这个世界无人知晓你的伟大,但我,一名共和国的军人,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
章北海脚跟一靠,肩背笔挺,向罗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杨卫宁从昏迷中醒来不过数个小时,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就得知了妻子不幸遇难的消息。
他身上还有不少石头砸出的伤口,可他顾不得医生要他留床观察的劝告,径直冲进了冰冷的太平间,跪倒在叶文洁的遗体旁失声痛哭。
他们结婚不过五年,他们还没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如果他们有一个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她的生命还可算是得到了延续。他知道,这想法很自私,因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女孩子注定不会拥有幸福的童年。
可是,如果有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儿,在月光下用柔软的声音向他问起妈妈,那他就看着孩子稚嫩的脸,给她讲自己当年在导师家中的惊鸿一瞥,讲夫妻二人短暂、清苦但融洽的生活……那样的话,还能留下几分念想,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可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终究逃脱不了她短促而苦难的命运。

他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要处理小叶的后事,还要亲自登门感谢章政委……是章政委冒着危险的落石雨,把他从山崖下带了上来,他怎么能不感激呢?
昨天,山崖下的设备少见地出了故障,他和叶文洁作为技术骨干下崖抢修。正在他们排查故障时,头顶的山坡开始滑动,大大小小的山石坠落下来。他们身前是山体,背后是湍急的山溪,根本避无可避。他只能把叶文洁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落石。
在他被落石击中头部的前一秒,他看见章北海绑着绳子一路速降,向他冲了过来,他听见自己大喊:“先救小叶!”
这就是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后来,据当时在场的战友说,山体刚开始松动,章政委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马上命令身边的士兵在他腰上系滑降绳。
“我们怕他出事,都说换自己下去,结果全被他吼回来了。他一个人就下去了,我们又看不见下面的情况,只能死死盯着绳子,心里急得不得了。没多久看到绳子动了,我们几个就在上面使劲拉,章政委先把你俩送上来了,自己最后才上来的。你和叶工都没意识了,身上还挂了彩,章政委脸上也好多血。
“我们赶紧把你们往医务室送,后来……你也都知道了。杨工,叶工没救过来,我知道你难过。章政委也自责得很,说什么自己考虑不周,什么行动不够及时,还说他要负主要责任。可你说,这飞来横祸的,谁料得到呢?唉!他那么好的一位同志,平时遇上什么事都冲在前面……”

混乱年代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社会上还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但他杨卫宁不是那种人,他是知恩图报的。所以,他把最要紧的事务打理完毕后,趁还不算特别晚,就往章北海的住处走去。他希望能尽早向他的恩人当面道谢。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罗辑惊得浑身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被章北海把着肩膀按了回去。
“放心,没事的。”章北海给了他一个镇定的眼神,独自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于是罗辑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杨卫宁。

杨卫宁神情激动地握住了章北海的手:“章政委,谢谢您救了我!”
章北海的面上不仅没有任何欣慰之色,反倒流露出一丝歉意:“我当不起你的感谢。没能救回您的妻子,我该向你道歉才对。”
“您千万别这样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您救下我一个人就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怎么能再苛求您呢?希望您能来参加小叶的葬礼,她一定不会怪您的。”
杨卫宁又转头看向房间里的罗辑,亲切道:“你就是小罗同志吧?我听小叶说起过你,她很欣赏你呢!你是小叶的故人,葬礼那天,请你也过来吧。”
这个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声音里有种化不开的悲伤,叫罗辑不忍心拒绝他。
目送杨卫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罗辑苦涩地想,你当时要是没有昏迷过去,就会和她一起去了,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章北海看着罗辑静静倚靠门框良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按了一下额角的纱布,纱布下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昨天山崖下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时,杨卫宁都被落石砸晕了,还毫无意识地把叶文洁紧紧护在身下。他只好把男人沉重的身体给拽开,露出半蹲在地上的柔弱女人。
叶文洁受惊地抬头看他,喃喃道:“章政委……”
“快上去!”章北海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几步带到滑索边,又绕到她身后给她系绳子。
这是真的吗?有人来救我了……叶文洁的眼眶红了,她情不自禁回过头去,想对章北海道声谢。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背光的高大身影,向她举起了石头。

这块沾满了鲜血的碎石当即被扔进了湍急的溪流中。一小团水面很快变红了,但这刺眼的颜色又迅速被后来的水流冲走,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白波里,他看见了叶文洁最后的眼神。
于是,他又捡起一块石头,砸在了自己右边的眉骨上,然后用力一割——淌落的鲜血很快模糊了他右眼的视野。


“回神了回神了!”罗辑在章北海眼前招了招手,又从自己兜里摸出包烟来,抽了一支递给他,“来一根吗?”
章北海摇了摇头。
于是罗辑顺手把烟塞进了自己嘴里,叼着烟问:“那我抽了?”
“你自便,桌上有烟灰缸。”章北海的声音很沉闷,眼睛里也有了些血丝。
罗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一把扳过章北海的肩膀,直接吻了上去。
在他肺里走过一遭的烟雾,尽数渡到了另一人的口腔里。

章北海猛地推开了罗辑,呛得咳嗽个不停。他不抽烟,他从来不喜欢刺激神经的尼古丁,他只需要刀锋般的冷静。
罗辑笑得很大声。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罗辑,你这是什么意思?”章北海擦过嘴角,眼神晦暗不明:“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如果你自愿,那就不是了。”罗辑笑得像只狐狸。
出乎他意料,章北海仅仅挑了挑眉:“你想好了?”
罗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了右手,捏着章北海的领章仔细摩挲。他的声音依旧懒散:“潜逃的共犯们往往会分开,因为他们想逃避那段糟糕的犯罪记忆。然而,我们是不一样的。当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时,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爱上彼此了。”他对着章北海眨了眨眼。
章北海只是沉默不语。

见状,罗辑心里打起了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章北海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忽然又觉得有些拿不准了。自己真的能看懂这个男人吗?
他只好半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都这么晚了,章政委,你就收留我一晚上呗?汉文帝贾太傅促膝夜谈、周瑜蒋干抵足而眠,君子之交,同席共被不都是常事吗?”
章北海笑了一声:“文帝不识贤才,蒋干成了笑柄,你举的这两个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我不知道吗?我就随口一扯!揪我的错处很好玩吗?
“老子又不是中文系的!”罗辑猛地向前一扑,把章北海按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旧式的铁架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惨叫。
罗辑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这床直接散架。
章北海抱着罗辑的背慢慢坐了起来,把头埋在了他脖颈间。
罗辑揉了一把正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你他妈别笑了,你这破床什么鬼质量!”

于是,睡了两个月破床的章政委只好打开了衣柜,抱出一床被子在地板上铺开。
然后他就向罗辑发出了邀请,语气好像只是吃顿饭一样自然:“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你要来吗?”

章政委的房间里显然找不到任何必要的物件。所以,虽然勉勉强强做了点准备工作,正经进入时罗辑还是疼得满头大汗,下唇都被自己咬得发白了。
章北海看得心中不忍,再加上自己其实也不好受,就慢慢退了出来,不成想被罗辑一把抓住了手臂。
罗辑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很有点可怜的意思。
见状,章北海叹了口气,帮那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既然难受就别做了。”
他又俯下身抱住了罗辑,声音低哑又沉稳:“你不用害怕,我对你的感情是和你一样的。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的……”
罗辑红着眼打断了他:“别想了,我那都是哄你的。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话音刚落,他们就交换了一个正经的温柔的吻。
之后,他们用别的部位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

罗辑被章北海抱回了床上。他迷迷糊糊地想,来到这里不过才几天,回忆起过去,竟然已经恍如隔世。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眼皮越来越重了,他听见章北海在和他说话,那人问他:“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参加今年的高考,真没想到我还要重新读一遍本科……你呢?”他打了个哈欠。
“我的借调快结束了,不久就会回海军去。”
“好吧,我会想你的……”罗辑已经快睡着了。
“我以为你会和我说点别的。”
“有什么好说的……对了,你的钢笔还在我那儿,下回还给你?”
“你留着吧。正好,拿了我的笔,总不能不给我写信吧?”
不愧是章政委,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连支笔都能拿来威胁我……他终于沉沉进入了梦境。


1978年4月,罗辑收到了一封从青岛寄来的信。展开信纸时,他似乎闻到了海风的味道。信里,章北海邀请他到北京玩一趟。

火车快到站了,车头拉起了汽笛。车窗外是连片的低矮平房,让罗辑感到那样陌生。
这里就是北京吗?我曾经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地方?
是的,这就是1978年的北京,罗辑想。
那我呢,难道是1978年的我吗?那时候有我吗?
车窗上的倒影里,他看见自己自嘲似的笑了。我到底属于哪里呢?

火车停稳在站台边。
罗辑背上包,随着人流踏上了月台,看见章北海站在喧闹的人群里安静地等他。
漂泊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他向着章北海大步走过去。他想,他知道自己的方向了。

“你的眉毛成这样了?”这是两人见面后罗辑的第一句话。
他抬手摸了摸章北海的断眉,觉得有些新奇。这道印记提醒着他,那片林海雪原中血色的隐秘。是的,很可怕,但他不后悔。
“你不喜欢?”
“啊,不,”罗辑笑弯了眼睛,“是你的勋章,我很喜欢。”


第二天清晨,罗辑被生物钟叫醒了。
昨晚他俩准备充分,加之配合上也挺合拍,所以体验可以说是特别好,前所未有地尽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头还有些昏沉,罗辑只好慢吞吞坐起了身。他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除了腰酸背痛之外也没有很难过。
这时,章北海推门走了进来。
罗辑抓了两把头发,抬头看向难得穿常服的那人:“你想好了?军队里好像更传统吧,个人问题可是会影响晋升的。你要不要再多想想?”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章北海似笑非笑,“还是说,到手了你就不认人了?”
“哎呀,”罗辑狡黠一笑,“被你发现了。”
章北海挑挑眉,在罗辑脸上轻轻拧了一下:“罗辑,我一直都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愿意也有能力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我还以为你只对人类负责呢。”
“在我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
罗辑不置可否地笑了,又说:“三体危机真的从源头上解决了吗?”
章北海沉默了片刻,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扇动翅膀的蝴蝶并不知道飓风在哪里,也不知道同一时刻有没有另一只蝴蝶在飞舞。世事难料,但至少,我们已经做了该做的、能做的事。”
“你说得对。”罗辑点了点头,“我会继续研究宇宙社会学,发展一下黑暗森林理论。这回可不是博眼球、骗经费了,是正儿八经地研究。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派上用场……不管怎样,我也算尽到责任了。”
他边说着边下了床,慢悠悠走到窗前,把窗户一下子推开了。北京四月的晨风灌满了房间,他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飘动。
“风乎舞雩”般的畅快令他想高声吟咏,然后李易安的《题八咏楼》就到了他喉头。福至心灵,神念飞动,他迤迤然改了几个字。
于是,章北海看见他转过身来,他年轻的面庞在晨风与阳光中神采飞扬。
他的声音那样舒朗,他吟道:
“千古风流罗教授,江山留与后人愁——”


几天后的傍晚,他们在北海公园散步。
这是他们闲居北京的最后一天。章北海要启程回部队上去,罗辑也要回林场继续劳动,同时为七月份的高考做准备。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各奔西东。

公园里的桃花开得正盛,像是春夜里的精灵。
一丛缀满桃花的枝条正好伸到他们头上,于是罗辑就抬手拉住了,摇了几摇。漫天轻红纷纷扬扬,落到了他们身上。
罗辑在花雨里笑着说:“北海,北海的桃花开了。”

章北海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看见罗辑放开了那丛桃花,又轻快地向前方的梨树林走去。那边是一片雪白的世界。
他听见罗辑唱起了歌: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那是他们都很熟悉的《喀秋莎》。
我的喀秋莎,你不会在遥远的故土等我回家,你是与我志同道合的战友,你会和我并肩走上战场。无论前方是新生还是死亡,使命所在,我们都一同奔赴。

一阵春夜的晚风拂面而过,歌声回荡在漫天梨花里。
罗辑忽然用俄语唱道:
“Пусть он землю бережёт родную,
А любовь Катюша сбережёт.”

章北海知道这是哪一句。他轻声哼唱道: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罗辑转过身,对着他笑起来。于是他也笑了。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章北海想,我也永远爱我的喀秋莎。



Fin.

——————————————————————
小剧场:
罗辑:我不想骑自行车了,好想开我的雅阁。
章北海:其实我比较想开辽宁舰。
罗辑:emmmm等辽宁舰建造完成,你的资历估计也足够登船检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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