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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少年 一条路走到尽头便是世界明暗的两边,明明是在相同的城市却被道路分隔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若陀望向钟离家所在的小区,老破小的入口处一片漆黑,零星的几家窗户亮着光,显得它好像还留存了几分人气儿来。
他搓着手喃喃道:“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
钟离的目光则扫过另一边明亮又整洁的封闭公寓,小区内部灯火通明,路灯几乎照亮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即使如此冷的天门口的保安依旧恪尽职守地站在那里,鼓囊的腰背和大腿几乎明示了他是位练家子。
一切的一切都与对面的家属院成鲜明的对比。
他转过头看向冻得直哆嗦的若陀,想了想还是取下了自己的围脖,轻轻地将它在那人颈间打个端正的结。
“快回去吧,阿姨一定着急了。”
“啊...没事,我估摸着今天她不在家。”
仰头确定自家窗户一片漆黑,若陀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他将脸埋入钟离的围脖里,轻嗅着上面那属于对方的清爽皂香,最终还是慢慢将它拆下来,重新交还到钟离手中。
“你先回去好了,我在这看着你进楼栋。”
若陀摆摆手示意钟离快些上楼,老破的家属院路灯常年失修不好用,自从夏天的时候被不知哪家的小孩打碎后,便再也没有人愿意自掏腰包维修,以至于晚上连路都看不清,需要另外自备便携光源。
这种看不清人脸的地方往往都是小偷小摸最爱关顾的,路灯损坏期间钟离就曾差点在楼道口被持刀抢劫,打那之后若陀就坚持要看着他进防盗门才能安心。
离开前钟离细细叮嘱着:“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因为阿姨不在家就乱跑,知道么?”
“你是我爹嘛?”若陀嫌弃地摆手,“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么短的距离还能走丢嘛?!”
“好好...那明天见?”钟离呵呵轻笑着。
回答他的则是若陀的中指:“明天不见!”
等钟离打着手电筒的身影伴着关门声消失楼道里,站在家属院门外的若陀站在原地仔细倾听,在一声重重的关门后才转身走进光鲜亮丽的败絮里。
钥匙与锁芯相互摩擦发出咔哒的声音,若陀拉开防盗门借着楼道内的感应灯,他看见房间的地板上不出意外又是一片狼藉。
早上还好端端的花草此时碎了一地,湿润的水汽混杂着花土带着的腥味,使得若陀条件反射般起了鸡皮疙瘩,感觉身上总是起湿疹的地方又在隐隐发痒。
他不怎么喜欢水,更准确点说是不喜欢湿气沾染上皮肤的感觉。
小时候若陀经常因为家里太过潮湿全身皮肤发痒发痛,可偏偏他的母亲格外喜欢养花,又总是在它们开花之前连根剪断,狠狠地将花盆摔碎在地板上,任由这些原本无病无灾的花草干枯死掉,弄得家里空气总是带着潮湿的土腥味。
他无法理解母亲,再大一点能拿起拖把之后,便一次又一次把母亲弄脏的,‘每一个家’的地板都打扫干净。
将摔碎的花盆碎片从泥土里中挑拣出来,又取来扫帚和拖把一点一点把地板清理妥当,拎着收拾好的垃圾顶着寒风下楼去,就像过往无数次做过得那般轻车熟路。
从楼梯口到垃圾回收点有段的距离,虽然这个小区在这座城里堪称高档,但也不是每一栋楼都有完善配置,至少若陀家所在的这栋楼附近便没有垃圾点。
他哆嗦着打了个寒颤,在花园里绕了一段路才赶到地方。
路灯下的回收点今夜难得热闹,有几只不知从哪跑来的野猫正在那里翻着什么东西,在若陀靠近时都没有一哄而散,而是发出阵阵低吼和哈气声,似乎是想要吓退这位后到的两脚兽。
“抱歉抱歉,我也没想吓到你们。”
若陀将黑口袋放在垃圾堆的边缘,再抬头时几只胆小些的猫不知跑哪里去了,只留下只胆大的黑猫依旧冲着他不断哈气。
“小家伙儿个子不大,气性倒是不小?”
半大少年笑着又往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用手将衣领又紧了紧阻挡着不断灌进脖颈里的冷风,正当若陀准备转身离开时,猫的打斗声将他的视线再次吸引回去。
只见在那堆被猫翻出来垃圾袋之间,一件格外熟悉的酒红色珊瑚绒睡袍露出半个下摆,就在今早它还披在若陀最熟悉的那个女人的身上。
下摆处的两个白色梅花补丁,是若陀甚至特意去便民站学的,就是为了给母亲一个小小的惊喜...
“怎么把睡衣扔了?”
若陀皱着起眉梢,忍着生活垃圾难闻的味道上前试图将它抽出来,却不知它下面被什么东西勾住,任由若陀如何用力也无法将这件睡袍取回来。
正当他准备上前拨开垃圾袋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若陀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的破风声,紧接着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时口鼻便被粗糙的布快速捂住,刺鼻的甜腻味道呛得他手脚发麻,渐渐地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见同伴已经得手,藏在黑暗里的影子将车开过来,快速地将若陀丢进面包车箱里,随着发动机的齿轮开始工作发出的噪音,很快便消失在漫漫长夜之中。
若陀失踪的这天距离钟离的生日,仅剩下半个月的时间,那句半开玩笑说出的话一语成谶,他们真得没有了再见。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曾经的普遍理性失灵了,钟离第一次逃了课翻墙找去了若陀家里,可见到的只有小区门前警方的警戒线。
“作孽啊...”
“什么作孽啊?我看这就是jian人自有天收,小三活该挨天打雷劈!”
“你...你留点口德...再说现在事情还没查完,你咋知道那是...小三?”
“哎呦呦,长了张狐媚子的脸就是不一样啊?谁知道是不是得脏病死了呢?就这还有人给她这下三烂东西说话!”
说这话的是位打扮时髦又心宽体胖的女人,一双吊三角眼轻蔑地笑着,阴阳怪气地平等嘲讽每一个劝她积口德的过路人。
钟离认得她,她是...若陀母亲众多情夫中其一的法定妻子,这一认知令他的大脑嗡得一声,空白的思绪里充满了令他无法思考的忙音。
她说谁死了?
什么小三?
是若陀的妈妈么?
若陀呢?若陀在哪里?
嘈杂声持续了很久,久到他的视线中出现了另一位颇具威严的女性,钟离麻木地看着自己母亲冷漠的表情,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刻便开始了熟悉的讥讽话语。
“你跟这事没关系对吧?”
“那个jian人死了,早跟你说不要和她家沾上关系,你就是不听是么?现在好了,死了更好,断得干净!”
“警察的儿子和女公关的儿子是朋友,说出去也不怕给你父亲蒙羞!”
“以后不许再和那个野种有来往!听到没有!”
母亲的话并没有令他放弃侥幸,真正压倒钟离的是来自警方的最后一根草。
父亲曾经的战友吞吞吐吐地问着的问题,字里行间都与他的母亲并无二般,皆是一副劝导误入歧途的少年犯的话术。
“钟离...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你也要分得清是非。”
“重视朋友这很好,可你也...不能什么人都...交朋友不是?”
“你爸爸要是知道这事得多伤心啊?你说是不是?”
理性告诉他,无论是母亲还是这位叔叔所说的话都最有道理不过,可此时心中奔涌的情感却无处宣泄,它们挣扎着嘶吼着却无人肯倾听他的诉说。
混乱中钟离好像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普遍理性崩塌了。
世界不会因某个人的失踪而停止转动,被留下之人依旧在世间苦苦地挣扎着。
从若陀消失到如今已经过去的四年多时间,钟离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情绪,不会再像高三时那样失控做出出格的行为。
尽管过程有些曲折,但他还是如愿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学,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如发疯般从书本里求知求学,积蓄一切可能需要的力量。
这几年间高中的同学们聚少离多,考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返校看望老师那会儿,钟离特意额外买了花束和礼物去探望若陀的班主任,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那个人的消息。
“他啊?一直没听说过,”带着眼镜的秃顶男人摆弄着盒子里的腕表,满脸堆笑地打量着前来拜访的青年,“那小子...唉?叫啥来着?”
钟离沉默片刻开口道:“若陀。”
“诶!对对!若陀!”男人摸了摸自己油光锃亮的脑袋,笑声大得足够在整层楼里回荡,“他的名字特别拗口,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咋不好,这一来二去就给忘了。”
钟离浅笑着应答:“可以理解,我以前也总叫错他的名字。”
“是吧!我跟你说啊!他以前在班里...”
过了好久之后,其余去看望老师的同学来喊他,秃头男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话头,目送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学科办公室。
在确定走廊空无一人后,秃头男人转头便将盒中的腕表小心戴上,嘻嘻笑着的脸像极了偷到油的皮毛斑秃的啮齿类。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回去的路上随行的一个同学不解地问钟离,“不知道那秃头可是全年级最烂的语文老师么?就你返校日上赶着给他当肥羊宰!那腕表不少钱吧?”
“高仿的A货,没多少钱。”
“嗨,我就说嘛!你都被你妈扫地出门了,哪还有钱...嗷!谁打我?!”
跟在他身后的女同学收回了手,冷冷地呛道:“行啊李家亮,你是又有钱能嘲讽别人了是吧?好啊,咱们来算算之前你从我这借...”
“诶!诶诶!!!别介!姑奶奶我错了...”
一路的笑闹终究会有离别,钟离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间,再次踏进熟悉的小店。
这趟返校令他感到迷茫,不论是若陀的班主任还是钟离自己的同学,他们好像忘记了那名在校期间失去踪迹的学生。
若陀的失踪就像是融入大海的水花,没有惊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只有自己还记得他,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钟离感到迷茫和痛苦。
即讽刺,又魔幻。
钟离在这种虚与实之间熬过了漫长的思念,擒拿格斗、枪械实操、理论知识,一切可能用得上的都被他囫囵吞下萃取浓缩出精华,化作他自己的力量。
可他却觉得这远远不够,依旧觉得自己太过弱小,根本不足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被绑走的人。
在这种原动力的催促下,他发了疯似的强迫自己向上进取,回过神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成了本年级的魁首。
也是借此机会,钟离才得以以学院的名义参加各类比赛,在增进见识的同时积累出曾经的他所想不到的人脉来,无数星火闪烁着光,一同加入进这份帮他找人的工作里。
却不想,时至他从警校毕业,也依旧没有等到期盼已久的消息。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型竞技赛的男人强打着精神,在毕业典礼上完成属于他的致辞,那双凤目金瞳的眼眸里映着的是同学们意气风发的脸。
钟离不由得想到若陀,如果没有突然失踪的变故,此时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会再长高些么?
会不会再壮实一点?
会蓄起故作深沉的络腮胡么?
钟离依旧记得,以前若陀就很喜欢那种成熟风的打扮,已经完结的故事里更是鲜明地偏爱着那些沉静内敛、博学多闻、文质彬彬,又恰好有一双巧手的人。
他们是他笔下,永恒不变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