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7315905
密西西比小酒馆

作者 : 21J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美国众神,AmericanGods 影子,ShadowMoon,星期三,Mr. , Wednesday,原创角色

标签 美国众神 AmericanGods 影子 ShadowMoon 尼尔盖曼

状态 已完结

65 0 2021-3-1 23:51
导读
影子湿淋淋地坐在小酒馆里,等星期三来找他。
然后酒客们讲起了故事。
发生在影子和星期三旅途中的小插曲。
  1
  “嘿,你不能把车停这儿。”
  敲窗户的笃笃声把影子从小睡中惊醒了。
  影子睁开双眼的瞬间,有一半视野还留在梦中,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被黄昏时分的橘色阳光照得眯起眼,伸手够了两下才摸到把手,坐起身摇下窗户时只觉小腿发麻。
  “你还好吗?你喝酒了?”一个女人弯下腰往车里张望,几缕灰棕色的卷发落进了车窗。
  “什么?”影子眨眨眼,继而想起来副驾驶座上有几听空啤酒罐。但那人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不等影子解释又发话了。
  “我说,这儿不能停车,你挡着道了。”
  “抱歉,我不知道。不是本地的。”
  “看出来了。”女人朝车牌瞥了眼,抱起手臂,“总之尽快移开,行吗?”
  “好的,马上。”影子慢吞吞地调直座椅靠背,放下手刹,心中思量要不要下车去找星期三。或者他也可以把车开到附近某个停车场,星期三能找到他。老人总有办法找到他。
  影子转动钥匙,第三次打火,车身抖动着挣扎了一阵,然后再一次断了气。影子从没喜欢过这辆小车——经他人之手磨旧了,留下他不习惯的痕迹,一加油门就发出支气管哮喘似的“呼哧呼哧”声。
  女人皱起眉头,鞋掌打起急促的拍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车后面传来一声礼貌的询问。这不是星期三最有魅力的语调,但对没见过他的人来说也够了。两个人之间上一刻还紧绷的弦松弛下来,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个老人身上。
  “这里不应该停车……你是跟他一起的?”
  “哦,恐怕是的,亲爱的。”星期三耷下肩膀,手里拎的购物袋快要蹭到地上了,他满脸沮丧,“都是我的错。”
  星期三无辜老者的形象立刻奏效了,女人的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摆摆手:“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你们现在就要走了,对吧?”
  影子又试着打了一次火,没成。
  “这需要一点小技巧……”星期三从车窗探进身子,拧动钥匙,发动机一阵尖啸,最终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哈,好了。”
  “对老东西总要有点耐心。”星期三爱抚似的轻轻拍打两下车门,“这是我妻子留下来的,说什么我也不愿换掉它。她……唉,一个老头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实在是不方便,我到现在也搞不清超市的自动结算机该怎么用。”
  星期三注视着女人,微笑道:“谢谢你,年轻的女士。你的眼睛很像她。”
  “哦……这没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抚弄了下自己的眼角,目光柔和,“天色已经不早了,路上小心。”
  星期三和她挥手告别。车开到五十码外,影子还能从后视镜看到她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开。
  星期三随手把塑料袋丢到后座上。更多啤酒。影子转头看老人的脸,意识到老人的沮丧并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影子问。
  “什么?发动汽车?”
  “那位女士……她的态度,就像突然见到了二十年不见的初恋对象一样。”
  “一点技巧,你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技巧。”星期三草草回答道,并没有多说几句的兴致。
  “谈话还顺利吗?咱们现在去哪儿?”影子又问。
  “当然是回去!”老人从鼻腔里发出声乌鸦叫似的嘲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不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但你还没放弃。”
  星期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之后便不说话了。
  星期三不似来时一路上仰靠在座椅上打呼噜,看样子不管是潮湿的汽车旅馆,又或者总统套房,都能睡得一般舒服。他这会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挡风玻璃,车里的气氛沉重得好像空气凝固了一样。影子打了个哈欠。
  他想起当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被星期三叫了起来,担任司机与保镖。二人从冰天雪地的湖畔镇开着老式温尼贝戈一路向西,再往南,穿过镇子与城市边缘,又离城镇越来越远。他们大部分时间走普通公路,偶尔也开上泥土路上颠簸一阵。有时影子能窥见密西西比河的支脉,墨色的河水安静地流淌。破晓后影子关了车灯,天空起初还晴朗无云,越接近目的地,灰云撒下的阴影就越深,好像他们即将跨越半球走入另一片黑夜。
  有关这趟行程,影子知道的不多,他也不多问。星期三只说要去见位老朋友。
  路上星期三塞给影子一张名片:“如果到了晚上我还没回来,就照着这上面的号码打电话。”
  镇外竖着的指示牌老旧生锈,但上面的油漆尚能让过客知晓目的地就在前方。在星期三的指引下,他们停在了一家杂货铺门口。接着就是刚才那些事情:影子在车里等人,不小心打了个盹,后来被人叫醒。
  影子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劳拉的面孔。在梦中,劳拉和同他分开之前一模一样,没有问他回答不了的问题,也不提些奇怪的要求。他们只是坐在一起吃早餐,那时他俩都还很年轻。一个真正的梦。
  雨一直没落下来,天色却越来越阴沉,路边的垃圾袋和报纸被风卷起,四处翻飞。影子看见,在遥远的地平线,一道闪电从天际落下来,迸出片刻耀眼的光亮。半小时之前,郊区的最后一栋房子也被他们甩到了身后。如果下起大雨,今晚便可能赶不回去,下雪路况就更糟了,影子想。
  “你能在路边停车吗?”星期三毫无征兆地说。影子照做。
  星期三下车走到驾驶座一侧,拉开车门道:“下车。”
  影子不知道老人在打什么主意,只好解开安全带,走下车,他因此想起自己小学时莫名被老师罚站。他那时就已经比同龄人发育得好了,沉默、高大,力气也大,其他人怎么叫他来着?哦,山怪。他想起自己走到教室后面时,一路上同学嘲弄的目光。他忘记了罚站的理由,或许他真的什么错事都没做。
  星期三坐进车里,转动钥匙,不等影子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便调头开到路对面。他降下车窗对着影子喊道:“随便找个地方呆着!晚上给我打电话,卡片上的号码!”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开走了,留影子一个人站在狂风里,不知该继续朝前走还是返回镇子。影子想了想,既然星期三这会儿不需要他,那就继续朝前走吧。
  仿佛是在响应星期三的离去,天色快速阴沉下来,最后一点阳光也在与云层的缠斗中消磨殆尽了。终于,冰冷的雨落了下来。
  影子在暗色中疾步行走,试图寻找一个避雨的场所。
  雨越下越大,伴随刺骨寒风,不仅打湿了影子的头发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甚至从领子和袖口钻进来,影子竖起衣领试图阻拦,也无济于事。水滴顺着他的肩胛骨往下滑,消失在棉布衬衫底下。
  影子打了个哆嗦。他现在只想找个屋顶,最好还能烤烤火。
  小酒馆出现得恰是时机。
  门口招牌上刻着“深木酒馆”,上了漆的字几乎要在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磨平了,发黑的电灯泡像装在罐子里的萤火虫一样飘忽不定。影子在破了洞的房檐下站了一会儿,雨里夹杂着冰粒,屋檐仅仅能提供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庇护,雨滴倾斜着打在他鞋上,劈啪作响。他想就着昏光拧干袖子和衣摆,湿衣服却仍然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天上黑云滚滚,雨没有一点结束的征兆。
  影子转身推开潮湿的木头门。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面颊淌下,影子很是狼狈,他低头走向吧台,留下一路水迹。酒馆内部和从外面看上去一样破旧古老,影子闻到长霉的木头、发酸的啤酒、过于浓烈的香水,甚至是煤油燃烧的气味。酒客们并不怎么关注刚进来的大个儿,吧台后面站着个在擦拭酒杯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酒馆老板,只抬眼瞥了影子一眼。
  “晚上好,我想借用一下电话。”影子说。
  男人朝店里一抬下巴:“厕所门口。”
  影子点头致谢,拖着湿淋淋的步子走到电话旁,投入二十五分硬币。
  铃声响了三下,星期三接起电话,听起来醉醺醺的。
  “嗨,南西,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
  “星期三?是我,影子。”
  “当然,当然,什么问题都没有,顺得很!我们刚好说到如果能得到你的承诺,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影子听到星期三所问非所答的话,明白这大概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行吧。总之我在一家酒馆里,叫‘深木’,顺着我下车的地方接着往前走段时间,就在路边。”
  “嗯?她就在旁边,要我帮你问好吗?不要啦?”星期三用手虚掩着话筒,“南西向你问好呢。”话筒里传来一位女士不屑的哼声。
  “她说也问你好。行啦,今天恐怕不能再陪你聊了,我们总会再聚的,很快。再见。”
  影子挂了电话,踱回吧台,他浑身湿透,皮肤冰凉,店里一点热气也没有,壁炉里的灰积了一掌厚。影子坐上高脚凳,在茶和威士忌之间犹豫不决。回程的路上星期三可能需要他开车,可他现在又急需一点热乎的东西。
  “我可以来杯茶吗?”
  中年男人用责备的目光凝视着影子。影子耸耸肩,没有改变主意。男人招呼好他,又低头擦起杯子。影子环顾四周,打量起他身处的场所。
  这荒郊野外的小酒馆,仿佛自十九世纪末便成了停滞于时间之外的孤岛,只偶尔由访客带来一两样新鲜玩意。煤油灯和钨丝灯泡、木制的酒杯和长凳、皮毛油亮的鹿头标本、老板身上不知祖传多少代的镶金线马甲,以及每晚都来喝一杯啤酒、可能已经来了一百年的熟客,所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组成了一座活生生的博物馆。
  就是这么一间小店,竟也三三两两坐了不少酒客,坐在一起却并不相互交谈。影子能听见的,不过是酒杯和桌子碰撞的声音、外面的狂风暴雨,还有墙上一只老钟表的咔哒咔哒罢了。
  任何一家贩卖酒精饮料的馆子,看了这景象都要啧啧称奇:外面下着大雨,在一间昏暗的老房子里,坐了些五花八门的酒客,有些已经酒过三巡,可谁都不发一言,安静得渗人!影子觉得不对劲,却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只好盼着星期三早点办完事情。
  “他今天不会来了……”终于,墙角传来一声闷声闷气的哼哼,话音差点淹没在大雨里。
  “闭嘴,艾格森!”同桌的老妇人厉声道。
  “你才该闭嘴,妈。你以为是谁的错?”
  影子转头看去,老妇看上去并不比称她母亲男人更年迈。
  “这些人……这些东西,从不守信用。我们就只能这样等下去?妈的!”艾格森愤愤地说。
  邻桌的男人发出一阵怪笑,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是从肺里漏出来的,这人光秃秃的头顶周围一圈油腻的棕发,圆鼻头,脑袋好像被机器压过一样又扁又平。
  “小兄弟,你算是个明白人,”男人含糊地说,听起来醉得不轻,“他们一向就这德行!”
  男人吸溜一下口水,拿袖子抹抹嘴:“俺这正好有个故事,讲的跟他是一路货色,俺给你说说,反正时间多得是……”
  
  2
  “那是啥时候来着?俺也记不大清了,兴许乌拉尔山还是个大地缝哩。俺那时候还是个小鬼头,爹不疼娘不爱,成天就爱到处疯跑,骑马、骑牛,羊俺可骑不了。哎,那时候的天、云、日头呐,比现在好看多了,草原绿油油的一大片,有时候走上个把月连个人影都瞅不着,有时候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黄土堆里,还有时候,看着怪好的草场,长得却都是毒草。一点儿都不假,俺亲耳听人讲的!俺们路上遇到的那群人,羊都死光了,就剩几匹没力气吃草的老马。那些人可咋活下去呦。”
  男人摇摇头,接着讲:
  “俺们族人就没碰见过这些个吓人的事儿,俺们都知道自个儿有神明保护,那个神的名字太拗口,俺说不好,念错了还怕它发火嘞。虽然谁都没见过那个神长什么样子,但俺们有神婆,一个老瞎子,不仅晓得神的样子,还能和神说话,神说自己长什么什么样,让俺们给他塑个雕像。神跟俺们长得大不一样,鹰面牛角,一头金毛,跟马鬃似的披散着,眼睛又大又圆像月亮。那神婆说起话来就那个样子,披头散发、眼睛瞪圆,特唬人!俺们给它塑了个像,老高了,比那大个儿还高。”
  男人指指影子,又把淌出来的口水一把抹掉。
  “神婆让俺们往哪儿走,俺们就去哪儿,总能找到又肥又好的大片草场,还有干净的流水,一夏天就不愁啦。俺们酿酒、烤肉,不光自个儿吃,还要给它留一份最好的。俺小时候的日子过得真不错,听说从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儿开始,它就吃俺们喝俺们的,再给俺们指路、帮俺们看天气,让俺们能供它吃喝。就是互相帮忙嘛,俺这么想,可它的想法却不一样。
  “后来俺娶了个姑娘,小时候的玩伴也当了族长。俺倒不羡慕他,他比俺聪明,也强壮,手里牛羊都多,族长该是他的。再说当了头儿又有什么好处?责任倒是一大堆,回报呢,也就是住得宽敞点,老婆漂亮点,加上大家都敬爱……行吧,俺承认,其实俺也有点儿想当族长。
  “他跟俺想法一样,神和俺们互相帮忙嘛,日子就该就那么过,一直到俺死、俺孩子死,到俺的孙子又有了孙子,可那个神却变了卦。俺第二个儿子三岁那年,族长把神婆给杀了。
  “那真是不得了啊!这事儿俺们可是想都不敢想。本来那几年就过得紧巴巴,族里人越来越多,牛羊也多,不找更肥美的草,牲口就要饿死,这当口它却要我们更多羊、更多酒,连续供奉七天,每天都换新的!头两年它说啥俺们也就照做了,可加倍的供奉没有让俺们的牛羊吃到肥美的草,后来更是敷衍,要求更多、回报贼少。那年俺们在它指的路上走啊走,从没走那么远过,还是没找到一片能养活所有人的草原,眼见口粮就要见底,俺们都劝族长问问神婆该咋办。晚上他走进神婆的帐篷里,结果你猜那老瞎子怎么说?她说神喝完酒,睡着了。
  “本来俺那族长性子就急,胆子也大,这下可卯足劲发了一大通脾气,直接把神骂醒了过来,大家都围到门口想看个究竟。一开始俺们还是挺害怕它发怒的,可一个醉汉借由老婆子的嘴骂骂咧咧,那就好笑多了。事情到后来越来越收不住,天上无缘无故聚集起乌云,眼瞅着就要下暴雨,神婆声音尖得要划破耳朵,她……它对俺们说,要么杀了不敬神的人——说的是族长——要么永远别再指望它给俺们指路。
  “这下可没人笑得出来了。俺们看看族长,再看看神婆,俺们这群凡人咋知道该做啥?天上打了个响雷,吓得俺一哆嗦,就那么一刻工夫,族长跳起来拿刀割开了神婆的喉咙,跟宰只羊羔一样。俺们看着她,就像做梦一样。”
  男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地板,似乎能看到一滩血在地上洇开。他喉头一动,又开了口。
  “他是杀了那神婆,可神咋会死?俺们马上就醒过来了。雨下得好似天破了个窟窿。
  “俺们把神像、老婆子的尸体,还有一个女娃留在雨里,连夜离开了。那女娃是个孤儿,黑发黑眼,小脸儿生得讨人喜欢,一直在瞎眼的神婆身边照顾她。她也怪可怜,啥都没做,几乎没讲过几句话,单单因为她亲近神、敬爱神,所以族长怕她。她不想丢下神像,所以俺们抛弃了她。俺们越走越远,天亮才走到没雨的地方。
  “那天夜里头丢下神(还是它放弃了俺们?),俺们才明白过来以前的‘好运气’不是运气。后来族长发了疯,带着俺们在沙漠里越走越远,说啥都不愿回头,俺们像抛下神一样抛下了他,再往后……俺就在这儿了。”
  讲故事的人酒已经醒了大半,他不自在地摸摸脑袋:“你看这事儿,能全赖俺们?还不是因为它先坏了规矩。”
  “规矩?谁的规矩?”坐在吧台末端的女人“啪”地合上了手里的小折扇,“这故事真不怎么样,人和神讨价还价,不就像是帆船对大海喊别起浪、对天空喊别下雨吗?”
  影子现在知道他进门时闻到的香水味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女人穿一条老式长裙,蕾丝边发黑脱落,狭长的脸上浓妆艳抹,也掩不住她上了年纪的事实。
  “你这婆娘,俺讲故事给你听,你还嫌七嫌八。”秃顶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眯起眼睛,“俺是不如你‘阅人无数’,你嫌俺讲得不好,倒是说一个来听听?”
  女人“哼”一声,又打开折扇摇起来:“我讲故事给你听,那是便宜你……”
  眼看男人又要叫骂,她急忙往下说:
  “看在吧台那位帅哥的份儿上,我才讲出来,”女人冲影子挤了挤眼睛,动作倒像是眼里进了沙子,“这故事可是我压箱底的。”
  影子知道她讲故事并不是为了他,不为了任何人,是故事自己需要被说出来。但影子还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女人抿了口苦艾酒,清清喉咙,缓缓道来。
  
  
  3
  “这故事是我从一个老富翁那儿听来。你可能会奇怪,就凭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有机会和有钱人夜谈,不要吹牛吹过头!我告诉您,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您也得知道,就算是您眼前这种货色,只要不介意那些人做那档子事儿时也舍不得把手上的戒子取下来、硌得人生疼,不介意压在身上的肉块发散出油脂的臭气,年轻时也有的是机会攀上高枝。这就是有几个金币的人的真正嘴脸。
  “那天我们俩都心情好,干完活儿我请他留下来,心想再捞个一银半铜的,他也没拒绝,还坐在床上讲起了故事。他说这故事也是别人讲给他听的,却没说究竟是谁讲的,我也没兴趣问,保不准就是船上的人告诉他的呢。这故事讲的是远洋渡轮上的一对儿爱人。当时他刚说到这儿,我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您说他给我这样的人讲浪漫故事,是不是在嘲笑我?我九岁就出来找生计,就算上了远洋渡轮,也是在船底当小工。唉,爱情确实就只是个故事。”
  女人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又抿了口酒。
  “可这个故事啊,简直是个奇迹!故事发生在冬天,这对儿情侣在朴茨茅斯上了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没带什么随身行李,既不张扬也不惹眼。到了第二天夜里,船上举办了场舞会,人们才发现船上来了多了不得的人物。
  “当晚所有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谁都不想在社交场合失了身份。男士们穿上最好的燕尾服,皮鞋擦得蹭亮,头发鼠皮一样油光水滑,女士们身上的礼服闪闪发光,珍珠、钻石、琥珀、玛瑙,全都戴上了,连老母鸡也想学孔雀开个屏。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里,那对情侣还是格外引人注目。我先说好,这故事是我听来的,我不过是如实转述,免得您忘了,说我是骗子,但您听听下面这形容,像是没见过的人能编造出来的谎话?
  “那男人一迈入宴会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停顿了一秒,好像天使飞过撒下了安宁,而那个男人,就是天使本人!没什么词能真正形容出他的美貌:金发泛着柔光,比在场所有女士的都更光洁顺滑,在脑袋后面随意地扎起来。这发型当时已经不时兴了,但在他身上便像是为他而生似的。那男人的面孔更是叫人难以移开视线,可奇怪的是,一旦你真移开目光,在脑子里回想他的样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长相,只能模糊地记起大致的轮廓,像透过毛玻璃看一幅画。
  “那男人穿得可算是低调,但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衣服,在他高大的身躯上也显得妥帖极了,蓝领结与他灰蓝色的眼睛、苍白的皮肤正相称——那双大眼睛!显得他那么纯真,却又仿佛看透了一切,如果让人通过它们去猜测其主人的年龄,无论十二岁还是六十二岁,我想都不会有人反对。
  “我打赌,不只在场的女士想吻一吻他的嘴唇,男士们只要不怕遭人唾骂,一定也都愿意与他共度春宵。”
  女人咧嘴笑了,脸上显出自嘲之色:“这样一个人,如果您向他问好时,他回以微笑,您就会觉得已经受到了莫大的恩赐。您能从他身上看到不符合外貌年龄的睿智,还有同样不符合年龄的天真。可说到底,谁知到他到底多少岁呢?他就像个密封在闪耀的容器里的谜团,吸引人打开的潘多拉匣子。”
  “相比之下,随同他进来的女士就普通多了。我不是说她不漂亮,她也是个美人儿,还有点亚洲血统,黑头发好似绸缎,我能想象出来要把它们盘起来不滑落得费多少工夫。那双黑眼睛放在别的场合里也要引得不少男士倾心,但这儿可不行,他们自知没机会!那金发男人始终牵着她的手,偶尔弯下腰与她轻声交谈。如果您见过他们看向彼此时的专注目光,见过他俩对话时脸上的微笑,您一定会明白爱的真谛。
  “这对可人儿就像风暴中心,走到哪儿都引发一阵惊讶的叹息。大厅里的闲聊渐渐变了话题,人们相互打听:那是哪家贵族的公子?身边又是哪家的大小姐?后来宴会主人敲敲玻璃杯,简短地讲了几句祝词,乐队奏响了舞曲,舞会正式开始了。
  “男人几杯香槟下肚,脸上显出一点血色,也显出点人性。第一支曲子女士们跳得心不在焉,都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好有机会在下一支曲子牵上他的手,可谁都没如愿。一整个晚上,他们俩跳了一支舞又一支舞,仿佛眼中再没有其他人,身处何方也不重要,甚至不在乎耳边响的是什么乐曲!直到舞池里只剩下他们俩,小号手宣布接下来是今夜最后一支曲子。”
  女人停下来回想了片刻。
  “接下来的这段故事,他提到了很多贵族礼仪。这些达官显贵们想要去巴结却又放不下身段,一副贪婪和妒忌样子,不是比我们这些人还丑陋得多吗?反正细节我也不记得啦,难道我还奢望有一天能靠这些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
  “舞会结束后,总有人想尽办法和这对男女‘偶遇’,男士们邀请他喝酒、参加沙龙、打扑克、游泳,女士们邀请她参加读书会、茶话会、到甲板晒太阳。谁都想从他们嘴里撬出点东西,满足自己密闭在大海上无处伸展的好奇心,可最终得到的只有两个名字:莫伊博和薇尔。这是他们称呼彼此时使用的。
  “无论莫伊博还是薇尔,对于这类邀请都一一回绝了,问及原因都说想多花点时间跟对方在一起,回答得彬彬有礼,又强硬得不容拒绝。虽然按当时的社交传统,一个不敢于抛下妻子享乐的丈夫会被视为懦夫,可谁也没有轻视他,大家都只觉得这是一对可敬的恩爱伴侣。
  “他们上船后的第五天夜里,海上刮起了风暴,大雨瓢泼。”
  好像是为了吊人胃口,女人在这里停下讲述,小口喝尽了杯中的酒,惹来秃顶男人的抱怨,可她一点儿都不在意,故事仍旧讲得不紧不慢。
  “我说的‘风暴’,不是指您坐上游船之前听人吹嘘‘这船什么样儿的狂风大雨都能安全到岸’的风暴,也不是您窝在船舱里不舒服地颠簸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又能上甲板晒太阳的风暴。那夜的暴风雨呐,只怕今天窗外这雨若是见了,会羞愧得立即停下来。
  “那天的浪有上百英尺高,船几乎是荡在浪尖上,又重重摔回海面,再被风推上浪头。船长一向不屑于‘最好的水手都死在了水里’这种说法,可那种情况下,他除了调整航向不至于被侧风吹翻,能做的就只有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谁都不知道薇尔那时候跑到货仓里做什么,莫非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要她在这种情况下去查看?总之人们听到莫伊博的呼救时,薇尔被埋在倒塌的货箱下,已经奄奄一息了。莫伊博一刻不停地移开压在她身上的货物,可船摇晃得厉害,他好似在沙子巨山下挖一个缺口,无论怎么努力,周围的货物总会补上缺口。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几乎叫人不忍听闻。
  “因为这哭声让人痛心,也为了找点事情做来驱散面对暴风雨的恐惧,不少船员和乘客闻声过来帮忙,移开货物、固定货箱,其中不乏头等舱的男男女女。不知道过了多久,薇尔被救了出来。在一场和老天的战斗里,所有人都是牺牲品,他们却为自己救了一个女人而欢呼,好像是多大的胜利。”
  老女人撅撅嘴:“这是整个故事里最荒唐的地方了。”
  “莫伊博把她抱回了他们的房间,船长找来了医生。医生几乎还没碰薇尔的身体就摇头了。可莫伊博紧紧握住薇尔的手,就好像他们之前在一起的样子,说:她不会死,有我在,她不会死,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们会好起来……不断重复类似的话。医生觉得莫伊博因为太过伤心而发疯了,想救活这个女人,得用上能让暴雨停下来的神迹才行。医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当然是以更婉转的方法。在这个随时都可能见上帝的夜晚,谁都不需要再增加点儿心理负担。
  “莫伊博不仅没有感谢医生的仁慈,反而勃然大怒。那男人还是舞会上的天使吗?不,人们瞧见了暴风雨本身!金色的闪电照亮了船舱,隆隆的雷鸣在屋中回响,劈头盖脸地砸在人们头上。还没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通通赶到了走廊上。他们还以为是莫伊博的悲痛太有感染力,让他们看到了幻觉。
  “好啦,这儿完全没什么需要他们的了,最后一点当圣人的乐趣也被剥夺了,他们只好回去寻求自己的神——耶稣、安拉、佛陀、伐由、阿涅弥伊。
  “又是整整一天一夜呐!他们在海里颠簸飘荡,在昏天黑地中航行,像一片叶子被卷入洪流般无助。每次雨势减弱,乌云间散下的光点亮人们脸上一点希望的笑容,片刻后狂风暴雨就会以更猛烈的态势卷土重来。如果不是误入了魔鬼的领地,被一片长了眼的雨云追着走,谁还经历过这般持久的暴风雨?
  “焦虑和绝望在船舱里蔓延,三等舱一个传教士发了失心疯,高呼天启降临。‘我们是被上帝选中乘坐方舟的子民!’他很快便被船员关进了清洁间里。可恐慌早在这之前就散播开了。毕竟谁都听得见豪雨砸在甲板和舷窗上的声音,听得见惊雷炸响,听得见婴儿彻夜不眠的哭泣,听得见船身被海浪挤压扭曲、吱扭作响。死亡如影随形,他们已经听得麻木了,不再期望获救,只疑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狭小的空间,尽快沉到海底。
  “人们再见到莫伊博,是第三天早晨了——不过那几天哪儿还有什么白天夜里的区别呢?——他和薇尔出现在了餐厅。小道消息大概是唯一不受暴雨阻挠的东西了,风吹得越紧,它们就越有生机。您能想象出来,看到这对儿伴侣出席,人们该多么惊讶!薇尔,一个在传闻里血肉模糊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只是有点苍白憔悴,并不比晕船的人气色更差,甚至不比莫伊博看上去更疲倦。他俩穿戴得整整齐齐,薇尔挽着莫伊博的手臂,莫伊博温柔地将手覆在她的纤指上,两人的神色好像要去野餐一样轻松愉悦。在一群筋疲力尽、无心整装修容的乘客里,这对面露微笑的金童玉女,同舞会上一样夺目。”
  看着听众们意外的神色,讲故事的女人得意地笑了,就好像故事里的莫伊博刚向她行了吻手礼。
  “还有更让人惊讶的呢!两个人刚在小心翼翼的注视下入座,大副就‘砰’地推开了餐厅的门,大喊:‘我们要驶出雨区了!’
  “几乎所有人都丢下了手里的刀叉、酒杯,夺门而出,要不然就挤到小舷窗旁,争相往外瞅。天上还在落雨,可没人在乎。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乘客,他们都聚在船首围栏边,紧盯着天边金色的日光,生怕一眨眼,晴空就会像海市蜃楼似的消失不见,直到他们的眼睛被阳光刺痛,流泪不止。人们拥抱在一起,雨水和泪水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寒风令他们的手指麻木,但当他们拥吻时,能品尝到相同的喜悦。船平稳地顺风行驶,乌云向后退,直到阳光撒满甲板。
  “医生见莫伊博和薇尔走上甲板,跌跌撞撞地挤到二人身边。他盯着薇尔:‘这怎么可能?这是奇迹!’莫伊博为薇尔撑开洋伞,回答道:‘医生,我们只是运气好,没有偏离航向。’医生说:‘我是说她……’莫伊博笑答:‘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亲爱的医生,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死亡也不行。’他望着薇尔,揽着她的肩膀,‘毕竟,有了她,我才能活下去,这是神的旨意。’这无非是句情话,但他说得那么真诚与坦然,再加上医生亲眼所见的一切,他竟觉得莫伊博的解释说明了所有事情。”
  讲故事的女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确实能解释所有事情对不对?神的奇迹。不然一条在暴风雨里迷失了一天两夜的游船怎么能不沉没,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怎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健康?还有这般坚定的爱?如果不是奇迹……”
  讲故事的女人睁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热切的虔诚,像位听见了上帝之音的信徒,或一个少女在期待爱情。她看起来突然变年轻了。
  “哈。”
  影子身后传来一声干巴巴的笑声。
  
  4
  “或者是因为一个作家疯子。”
  “你说什么?”女人皱起眉头,质问道。
  “我说,一个作家,一个写字儿的、编故事的疯子,随便你怎么叫,就能让你的神显灵。”
  说话的人鼻音很重,一口拖长腔的北方方言,他坐在酒馆中间,瘦小的脊背正对吧台,衣服上污迹斑斑。影子刚才没注意到他。现在这人端着酒杯懒散地转过身,绿眼睛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面庞上闪着幽光。
  “你瞅瞅,小癞子发表高见了!”秃顶男人见老女人受到反对,兴高采烈地接嘴,生怕吵不起来,“俺跟他想的一样儿!”
  “我讲的是真事。”女人不高兴地回答。
  “哦,行吧,行吧。”流浪汉懒洋洋地应道,根本不想与人争论,“我只是觉得,没见过的事儿,还是不要太当真为妙。要我说,何必胡思乱想,自找麻烦?特别是当你一个人夜里走在街上,饿得半死不活,只想就地躺下歇息时,随便哪个你曾信以为真的故事,都能从黑暗里扑过来,把你生吞活剥咯。”
  “比如说树精偷小孩手指头的故事,你们有没有听过?猫妖变成烛火烧马屁股的故事?高礼帽里面藏着个人头的男人?都没有?”
  流浪汉盯住影子,抬抬下巴,问:“你呢,陌生人?你个儿头可真不小。”
  影子摇摇头。
  “那我就讲一个吧,是真是假,你们自个儿评定。”
  流浪汉拖着腔开了口:“老伦敦有个老亨利,没婆娘也没闺女,头发从不理,衣服没人洗,生活窝窝囊囊,做事慌慌张张。老亨利工作在南边矿井,没赚几个便士进口袋里,收工拍拍衣服,土渣掉一地。一张老脸既不端正也不英俊,一嘴黄牙烂兮兮,一开口好似野鸭悲鸣,走起路来摇摆不定。你说这样一条老光棍,怎可能寻得姑娘芳心?
  “城南还有个老侍女,红头发、绿眼睛,别人都管她叫莫莉,生了一副好喉咙,张口就能唱小曲儿。莫莉好姑娘,家世清白守规矩,小餐馆儿里当帮工,每周能领两先令;老莫莉至今还没嫁出去,全因为——哎,她呀,瘦又小、瞎眼睛、丑得紧、暴脾气!你说这样一位老姑娘,哪位先生敢迎娶?
  “老亨利加上老侍女,正好劣马配上烂苞米,老天就喜欢开玩笑,让老莫莉爱上了老亨利。人人都说老亨利走狗屎运,定要珍惜好姑娘老莫莉,如果不是瞎了眼,人家咋犯得着嫁给你,给你刷鞋又缝衣,供你面包和酒精?老亨利嘴上喏喏答应,心里却不满意。老亨利爱当单身汉,想去哪里去哪里,夜里小巷走一趟,一夜风流到天明。
  “结婚不到两个月,老亨利就犯旧病,为采野花一掷千金,带走了家里积蓄,躲到了不知哪里。老莫莉听说他这德行,当即便哭倒在地,惊动餐馆一位好先生,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莫莉边哭边痛诉,周围人也纷纷帮腔:老亨利真不是东西!好先生听罢点点头,说这件事情我帮你,明早他就会回去。
  “太阳下山月升起,老亨利又逛进小巷里,看见一个小美人儿,站在阴影中没人理。老亨利心里拍起手,这才是真的好运气!拉着美人进了屋,一番端详欣喜若狂:金发姑娘真是美,长裙掩不住丰乳长腿,眼眸如碧空蓝中泛绿,炯炯地嵌在小脸盘上,头发如白金流光,绸缎般披散在肩旁。
  “老亨利问美人儿:你咋做起这生意?不料美人掩起脸,低声哭诉他父亲,将她后母娶进门,转身就把她扫出去。后母嫌她长得丑,鼻梁太高脸太瘦,胳膊太细腿太长,皮肤白似病怏怏,干的活少吃得多,留这东西在家里,不如赶出家门去!
  “老亨利心里也恻隐,说她后母瞎眼睛,她这样的好姑娘,还有谁比她美丽?女孩闻声止了泪,掩面质问老亨利,就算别人嫌她丑,他是否对她有真情?若是他肯买下她,她愿随他回家去。老亨利点头如捣蒜,怎会放过这等好事情。美人见状展笑颜,倾身要吻老亨利。老亨利心里早已乐开花,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她。美人儿投入老亨利怀,热得像团火要烧起来,老亨利心惊撒开手,哪还有美人儿让他搂?
  “一颗巨头浮空中,鹰嘴虎面狮子鬃,双目浑圆如碗口,嘴吐烈焰冲他吼!巨头隆隆发了话,幽怨女声更可怕,问他是否还要她,承诺究竟算不算话?老亨利早就尿了裤子,吓得转不动脑子,他踏着湿鞋子,跑向窗子,跳出房子,差点折断了命根子。巨头燃着金色火光,怒吼在他耳畔回响。
  “老亨利一溜烟地跑回家,边敲门边嚷发生了啥:金发美女变身可怖怪物,要烧了他、煎了他、吃了他!老亨利央求莫莉打开门,邻居全伸出头嘲笑他丢人。莫莉姗姗现了身,目光如箭面如冰,踹开哭啼的老头子,举手赏他个嘴巴子!”
  流浪汉讲故事的时候,两手一直没闲着,一会儿打手势,一会儿勾勒出女人身材的线条,一会儿做出故事里人物的动作。此时他双手一拍,发出甩巴掌的声音。酒馆里的客人都笑了出来,数艾格森笑得最开心。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流浪汉耸耸肩,示意故事讲完了。酒馆里零星地响起掌声,流浪汉点头回礼,看起来却不怎么为此感到得意。
  窗外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个响雷,盖过了所有窃笑和掌声。风雨这会儿大得让影子担心,星期三还能不能找到这里?人们突然又陷入了沉默,轻松的气氛再一次被压抑的静谧统治。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厚底酒杯摔在木桌上的声响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一个隐在阴影中的白髯老人痛苦地喊道:
  “神?奇迹?怪物?它们都是同样的东西!是撒旦、是魔鬼!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让我来告诉你们真相吧,告诉你们,在这片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5
  “它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来了。在我父辈乘的船还飘荡在大西洋上的时候便已经生活在那里了——那片森林里。”
  老人颤抖着指向后门。可影子不记得白天来时路过了树林。
  “我父母至少为它服务了近二十年,我十五岁从那鬼地方逃走,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曾回去,不敢回去,但它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从未停歇……
  “我父母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这怪不得他们,他们是在穷乡僻壤出生,又随着移民潮迁徙到另一个乡下小地方的旧移民后代,家底一穷二白,也没什么手艺,到哪里都只能干点粗活。可我毕竟读过几年书,尽管还是他……它出的钱,上帝有眼,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接受它的恩惠!它的伪装近乎完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我也要感恩戴德地为它工作,至死都蒙在鼓里!菲尔德……”
  老人停下了激昂的讲述,沉浸在回忆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环顾四周,似乎冷静了些。
  “我出生的镇子,所有人都管它叫圆木镇,不光小镇居民,过路的车夫、工人,都这么称呼它,连本地绘制的地图上也这样标注。可这并不是它的官方名字,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圆木镇西边有一大片杨木林,镇里有一半人都靠当伐木工挣钱,另一半靠挣伐木工的钱养家糊口。通火车之前,我们把砍下来的原木用马车拉到河边,再装上船运到下游,来回要花两天时间。后来通了铁路,用不着半天就能把木头运上车。伐木工比以前富有了,更多人愿意来寻活路,镇上的房子越盖越漂亮,生活也比以前丰富得多。
  “杨木林再往西几十英里就到了头,树林被一行弧形的山脉圈住,除了少数几个老猎人,很少有人进入树林那么深的地方。他们喜欢吓唬小孩子,说树林里不仅有棕熊猛兽,还有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自打通了火车,这里几乎没人再靠打猎营生了。我母亲是个洗衣妇,父亲是个车夫,我本来还有个哥哥,他们结婚第二年生的,夭折了,他们搬到圆木镇,再后来有了我。
  “我的童年记忆开始得很早,记忆中第一个凝望的对象并不是我的母亲,不,不是的;而是她——艾琳娜,大宅的女主人,它的爱人,它的妻子,它的囚徒。那段记忆本身很模糊,没什么好说的,我太年幼,不足以记清一个人的样貌。但我就是知道那是她。
  “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他们从森林深处走了出来。它自称康拉德·菲尔德,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典型的金发雅利安人;而他黑眼睛的妻子,因为身子不好,所以时不时要在林间小住,呼吸新鲜空气。这就是他们到这里的原因。他们和蔼地与镇上的居民打招呼,脸上挂着贵族式的恬淡笑容,所有人就像被催了眠一样,没人质疑他们在乘马车从树林里冒出来之前,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他们说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请别为我们费心,有位好心绅士已经为我们介绍了一座美妙的林间大宅。’菲尔德夫人听不得屋中吵闹,他们仅希望雇用一位管家和一位厨娘,打理宅子里的日常生活,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要兼任其他工作,但待遇优厚。最终他们挑中了我的父母,仿佛上帝挑选出它的羔羊。
  “不得不承认,我父母在宅子里的生活过得不错,菲尔德夫人……天哪我恨这样称呼她……艾琳娜对他们很好,尤其是我出生之后,她对我就像对她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无法有自己的孩子。她比我母亲凯伊更像一位称职的母亲,慈爱、关怀、期望,乃至因为对未来的担忧而在欢乐之余流露出的一丝忧愁,我都在她身上找到了。
  “但我该怎么形容我对她的情感呢?这很复杂,就像我没法向你描述她的眼睛、她的脸庞,无法描述她在我发烧时覆盖在我额头上的手;她的黑头发,入夜后披散在她丝织的睡裙上,在蜡烛朦胧的光下反射着金光,月色下她赤脚行走在走廊里的样子……已经太久了,太久了,即便我能清晰地向你描述,那也已经不是事实了,明白吗?感情和记忆本来就不是清清楚楚的东西。在我懵懂的孩童时期,她是我的另一位母亲,但童年迷蒙的薄雾很快就消散了,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明白自己对艾琳娜怀着的憧憬与爱恋,是对恋人才有的冲动情感。
  “菲尔德是个高傲的人,生活上很散漫,这让他有种天生的贵族气质,为他的真实身份提供了掩护,他举止怪异,别人却把这都归咎于他的爵位,从不作他想。他不比一个伯爵更不像个‘人’,毕竟小镇居民里没人亲眼见过一位伯爵,也没人见过一个恶魔。菲尔德过分孤僻、夜游、嗜酒如命、社交生活近乎缺失,他只在乎自己,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怎么会幸福?但我可以让她幸福,我愿意把一切给她。当时我还不能彻底消化自己正在经历的,一系列对艾琳娜独特的心理和生理反应,菲尔德先生就已经看得比我还要清楚了。他当然比一个孩子更清楚恋爱中的笨小子是什么样子,情敌之间更是格外敏感。但他从未将我视为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甚至懒得嘲笑我笨拙的示爱。他怂恿我的父母将我送到了寄宿学校,只有每年圣诞节能回来两个礼拜。
  “他以为让我离开大宅,离开艾琳娜,就能熄灭我对她的爱意,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学校我得以心无旁骛地思念她,也正是在学校,在神父的教诲下,我看清了康拉德·菲尔德的真面目,他才不是什么贵族,他根本就不是人类,他是靠吸食艾琳娜的自由才得以存活的魔鬼,他比德库拉更可恶,因为他并不生着张吓人的嘴脸。我心怀暗暗燃烧的火种,那是对爱情的热烈盼望、对康拉德的憎恨,以及想象自己拥有艾琳娜的喜悦。当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她的脸,她对襁褓中的我微笑的面庞。我扮演成一个好学生,但我知道自己所学习的一切,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计划’有一天得以实现。
  “在十五岁的那个圣诞节,我实施了计划。我曾以为那是个机会,能让我们离开他,但我现在只希望自己当时就死掉!”
  老人双手掩面,哽咽了一阵子,又逐渐恢复平静。
  “那年圣诞节我回到菲尔德宅,表现得像个教养良好的男孩,举止得体,对菲尔德夫妇低眉顺眼、彬彬有礼,正如康拉德希望的那样。平安夜是一年里唯一一天大宅里所有人共进晚餐的日子,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机会见到康拉德祝酒的样子了。他问我学校生活怎么样,我的回答也不外乎这个年纪的男孩会关注的事情:课程、体育比赛、舞会,还提到几个女孩子。他对我的顾虑暂时消除了,移开了投向我的视线,转而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像个快要在沙漠里渴死的人遇到一泓清泉。
  “而艾琳娜,我能从她眼中看出‘我的男孩儿长大了’的欣慰和寂寞,这让我痛心,我多想当时就告诉她:不!你的男孩永远是你的男孩,他永远不会离开你。现在我永远没机会说出来了。尽管我对她甘之如饴,但当时我最为关注的并非艾琳娜,我一直悄悄注视着康拉德的酒杯。我在酒壶里放的安眠药能放倒一头棕熊,我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死活,只想让他整晚陷入沉睡,这样我就能带走艾琳娜……
  “很快,康拉德瘫倒在了餐桌上,枕着炖菜打起呼噜。他的醉态并不少见,所以没人起疑心,他只是被带回了房间安置好。等我们结束了晚餐,做完打扫工作,便各自歇息了。我睡不着,在房间里踱步,想起当天稍早些时候,父母谈到的对新一年的期望和计划,我父亲埃尔顿攒够了钱,马上就要在镇子上买块地皮盖起新房子,凯伊想为厨房添一套新厨具,哦还有,祝先生的投资顺顺当当,夫人身体健康起来,‘一定能实现!夫人和先生看起来还那么年轻,一点儿都没变’。我的父亲和母亲,埃尔顿和凯伊,一对儿多善良的好人呐,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间发了福,头发也灰白了,一如既往的单纯快乐。我在一旁听着,不禁悲从中来。我决心要过的日子必定不会有安稳的一天。
  “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偶尔意识到声响可能惊醒其他人时,才坐下来歇息一下,但很快又不自觉地走了起来。一直到下半夜,我确信所有人都在梦境中安眠,我走出房间,走到康拉德的房间外,他的鼾声从房间里传出来,我用偷来的钥匙从外面锁上了房门。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惦念了那么久的计划有多潦草,每当我想象它顺利进行,最终都会沉醉在投入艾琳娜怀抱的幻想中,这种满足感让我失去了理智。而现在,我站在她的房间外,才发现自己想不出一个理由带她离开。
  “我推开她的房门,走到她床边,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她床脚,我注视着她阴影中的睡脸,感到莫大的幸福。我不满足于此。我坐在床沿轻轻地唤她,她的胸脯随呼吸安详地起伏,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我这才看到床头矮柜上的银酒杯,她一定是喝了康拉德剩下的酒。现在我不用绞尽脑汁说服她跟我走了,我把这看做一个预兆:我们逃走的举动是受到上天眷顾的。
  “我抱起她,她轻得像一幅骨架。我满腔欣喜,没把这当成什么异样。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搂过任何一个女孩。我走下楼梯,穿过昏暗空旷的大厅,走入夜色,她在我怀里,呼吸时气流扫过我的脖颈。我套好马车,上了路。我几乎记不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我是怎么穿过了漆黑的走廊?怎么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怎么安抚深夜被叫醒的马匹?我不记得了,我的心思全在怀里那个熟睡的女人身上,魔鬼的妻子,即将成为我的爱人。
  “事情到这里还很顺利,夜晚的树林阴森可怖,但我早已摸清了道路,即便在一片渐浓的雾气中,我仍有自信不偏离道路,我原本可能接替父亲成为菲尔德的下一任管家兼车夫。我们驶出森林时月亮还模模糊糊的挂在空中,周围的雾让我想起凯伊告诉我的,她第一次见到菲尔德夫妇的故事。这段回忆激起了我的不安,我鞭策马匹,加速赶往火车站。我盼望着带她离开这鬼地方,越早越好。
  “我从马车里搂出艾琳娜时她仍在熟睡,甚至看起来睡得更沉了,可我来不及多想,远方的地平线已经泛白,弦月变成灰蓝天空上一抹淡淡的牙黄,火车就停在铁道上,只停留十分钟。我清楚我已经踏上了条没有归途的道路。我们上了火车。
  “火车启程前的几分钟,我盯着窗外,预感康拉德随时可能从天而降,出现在站台上,愤怒地抢走艾琳娜,然后把我撕成肉块。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火车准时发车,汽笛响起,列车晃晃悠悠地启程,在黎明的薄雾中驶向地平线,逐渐加速,太阳升起来,金黄的阳光驱散了朝露。列车驶出镇子没多久,艾琳娜醒了。”
  老人颤抖着,声音由于紧张变得尖细,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起初看见我的脸,还冲我微笑!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宅邸,她惊慌失措,问我,我们在什么地方?她推起车窗,我得抱住她的腰,她才不至于跳出去。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像我背叛了她,我竟然仍没有意识到这代表什么,还安慰她: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手捂着脸,绝望地哭泣。看着她的样子,我突然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我也淌下了泪水,我问她,你爱他,对不对?她掩面哭着,慢慢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在我怀里,一直哭泣,好像身体里的所有水都要从眼睛里流淌出来一样。我的心已经碎了,但还是轻轻地摇晃她,就像她小时候安慰哭泣不止的我。我看着窗外后退的景色,决定在下一站下车,送她回去,然后就此消失。
  “过了些时候,她的哭声渐渐微弱了,我低头看她。天哪,你不会相信她发生了什么!我看到,我看到……!”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他喘着粗气:“我看到一双老人的手,满是褶皱和青筋!她的头发快速花白了,她停止了呼吸!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还有她的脸,她睡裙里的身子……一瞬间,她在我怀里干瘪了、衰老了,像朵凋零的玫瑰花。”
  老人跌倒在地上痛哭:“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6
  一道闪电,酒馆里所有人的脸映得惨白。
  响雷轰鸣,滚滚而来,与木门被踹开的响声重叠在一起。
  
  7
  白髯老人向他所指的树林方向跪下,泪水布满他脸上的沟壑。他不停地道歉、请求原谅,但没有人再看着他听他说话了。艾格森和他的母亲、醉汉、老妓女、流浪汉,还有其他所有酒客,都垂下脖颈,埋起头,试图藏起自己的面孔。酒吧老板不知去处。
  又是一道闪电,比之前的都要明亮,将来者的脸藏在背光的暗影里,那人站立在门口,一动不动。风从大门吹进来,雨水噼啪打在门口的木地板上,窗户玻璃哗哗作响,酒馆里一片寂静,只有那个老人的嚎哭和道歉与大雨呼应。
  当闪电强烈的白色光芒退去,酒馆又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影子发现站在门口的不过是星期三罢了。
  “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星期三身上披着雨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快地呼唤影子。
  影子留下酒钱,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圈小酒馆。仿佛一场戏剧等待谢幕,除了老人仍在抽泣,其他人都低着头不动弹,空等着幕布降下来。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进雨里,坐上那辆依然破旧的小车。
  “刚才的那些人,他们也是某种神怪吗?”坐进车里,影子问星期三。车里凉冰冰的,他开始后悔刚才没有来杯威士忌。
  星期三瞥了他一眼。
  “不。他们只是人,被诅咒了,被时间遗忘了,被困在那儿,一遍遍地讲同一个故事。没了信徒的神总得找办法活下去。”
  暴雨打在车上,劈啪作响,雨刷飞速舞动着,艰难地扫开一小块视线,雨点又立刻占据了挡风玻璃。
  影子几乎听不清星期三说了什么,暖气逐渐起了作用,影子闭上眼睛,回想刚才那个被雨云追逐的游船的故事,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