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3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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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偶像梦幻祭 三毛缟斑 , 樱河琥珀
标签 斑琥珀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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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4
13
2022-1-26 12:51
- 导读
- *summary:十八岁、二十六岁。
*含“年龄操作”,ooc,希望大家能慢慢读的一篇。
冰箱上那张纸条已经贴了三天三夜了。
樱河每次路过厨房都忍不住朝那边瞥,尽管已经反复告诫自己这是“那边”的东西,他不应该表现出过度的关注,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让他得以见证原本不过巴掌大的纸条,是如何在下沿钉上新的一张而被无限延长,直到变成现在几乎垂到下一层的模样的。
真神奇啊,他在周六的早上醒过来,踩着毛绒拖鞋慢吞吞地踱去厨房拿牛奶时,发现隔壁房间又不知何时空了,便这么发自内心地感慨。他好几天没见到自己的同居者了,虽说平时也是一副随时要消失的样子,但这次尤为明显,如果不是还有这张纸条——数日间不断被延长又逐渐被填满,证明他没有失踪,樱河几乎要报警寻人了。
他眯着眼——数年的文书生活让他的视力有些降低了——搅拌着可可牛奶凑近去看,纸条上写的尽是些食材的名字,最上面的还看得出是做好计划才记下的,末端已经打好了勾;往下的字迹却越来越潦草,显然是“灵机一动”的产物,且看起来有收不住尾的糟糕趋势。
真是,又不回家吃饭,买这么多东西放坏了怎么办?樱河默默数着对勾的数量,得出的结果哪怕是他都被吓了一跳,征用了捏着玻璃杯的那只手的手指又算了一遍,不由得担心起会不会一打开那边的门就被滚出来的食物淹没。凭他对同居者收纳能力的理解,那家伙绝对是怎样买回来就怎样塞进冰箱,并且不到用的时候绝对想不起整理。
他一时萌生出替他收拾的念头——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他的手几乎伸了出去,只是还没到一半就又收回来。
那毕竟是“另一侧”的东西,他对自己说。归根到底,今天他趁对方不在偷偷看了这张纸条,就已经明显地越界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停留在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难能的平静岌岌可危地架在钢丝上,稍有一点变动都可能让它跌落……而他还没想好怎样面对被捅破的生活。他默默对着冰箱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发着呆,直到手被牛奶冰得发痛,这才结束了这场与自我的僵持。
走进客厅,樱河意外发现桌上摆了一块没来得及吃完的巧克力蛋糕,奶油已经有些融化,斜斜地向右坍塌。这是近几天他第一次在屋里看见敞开的、不属于自己的痕迹,哪怕它只是便利店里最普通的款式,“发现”这件事却仍让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新鲜感,像幼时第一次看见顶破泥土钻出的草尖。他抽出椅子的动作顿了顿,绕到对面与这块蛋糕相对而坐。
他今天对同居者的好奇过量了,太过热切,他仿佛也变成一块向右坍塌的巧克力蛋糕。
这段日子反常得太鲜明了,“反常”两个字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就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只是前段时间工作太过繁重,他被磨得平滑到立不住,一个不留神就要倒下,往往稀里糊涂地睡着了,醒来都还反应不过来。这种状况下他丧失对外界的探知欲也是很寻常的事,没有心思来处理这种略显幼稚的小小闹剧。
幼稚。什么时候一切戏剧性的发展统统被打上幼稚的标签,而一成不变和平淡才是成熟的表现?樱河当然给不出答案。这个标准当然也不是他设置的,在很早以前——他满腔的热情和冲动熄灭以前,这个社会就已存在类似的法则。曾经他与麻木的人擦肩而过时想要叹息,直到他也逐渐成长成这样的人,生活在唱片机里平稳地滚动,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东西注定是事与愿违。
他不可能永远年轻,但或许……那个人可以。
不断搅动的汤匙撞在杯壁上清脆地响,樱河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想:难得的休息日,希望小朋友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小朋友。换个称呼,现在住在他家里的,回到十八岁的三毛缟斑。
现实远比幻想来得更为吊诡、离奇。这是他和十八岁的三毛缟斑同居的第四年,世界仍未出现驶回正规的趋势。
樱河接到电话时正在打盹,那是四年前的午后,他被刺耳的铃声吓得手一抖,手机掉下来,直直地撞上了他的鼻梁。
……好痛。他捂着快要散架的鼻子,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撑起上半身,接电话时声音还有些瓮。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声,他以为又是工作上的事,熟稔地应着声准备敷衍,却在因打哈欠而变得模糊的听力逐渐恢复时,突然听到了“您的朋友出了车祸,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消息。
“哪个朋友?”他下意识追问,话筒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嗯,是叫……三毛缟斑先生。他让我们联系的紧急联络人是您。”语气好迟疑,究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三花猫一般的名字,还是质疑电话对面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托付性命?那瞬间樱河的脑海嘈杂无比,一时不知该说哪句,张嘴竟然先叹了口气:竟然还没改啊……阿斑。
他和三毛缟斑是年初分的手。
他们在一起得很突然,不过是上完节目回宿舍的车上,斑隔着扶手握住他的手、凑近、呼吸打在他的脸颊上,气氛暧昧地恰到好处,于是他仰起头送上一个吻,就那么顺水推舟地在一起了。他们也曾十指相扣,也曾偷偷借拥抱的名义温存,在后台拉着幕布接吻,在人群的角落用最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最露骨的情话,斑动情了咬他的耳垂,他的手指在斑的皮肤上留下暗红的痕迹,无休无止地纠缠到天明。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恋情与偶像时代的进程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热恋时恰好赶上偶像事业蒸蒸日上,那是他们最忙的一段时间,斑靠稳扎稳打渐渐找回了曾经的声誉,工作又开始多起来;樱河比他还要忙,组合两头跑不说,还有一天天多起来的个人行程,两个人都没什么休息的机会,却好像有无限的热情倾注进梦和爱,打车穿越整座城市也要见一面。
斑租在城市外围的公寓是他们的小窝,樱河自己去时从来不走正门,钥匙藏在信箱夹层,他知道,但不去拿。二楼的阳台露天,专为野猫存在的设计,樱河从树顶跳下去稳稳着地,轻巧得像一根羽毛。卧室的空气充盈着斑的气味,斑的床原本收拾得很整洁,但后来也被樱河堆出一座柔软的壁垒,樱河把自己埋进斑的衣物,不出两分钟就能陷入梦乡。斑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他再怎么着急也只来早一步,总是走到床边时樱河的闹铃就已响起。小孩有晚上的行程要赶,人困倦得睁不开眼,眼皮不情不愿地耷拉着,黏黏糊糊地往斑的小臂上拱。斑被那软绵绵的触感逗笑了,他挽起衣袖,把樱河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琥珀,起床了喔。”斑的语气止不住地上扬,他细密地啄小孩不满地向下撇的唇角,樱河透过睡乱的额发湿漉漉地看他。
樱河承认那时自己对斑葆有很深的依赖,他第一次经历并非肉体而是精神的过度疲惫,夜晚困得太阳穴和后脑勺一阵阵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只有在斑身边——甚至不需要他本人在场,嗅着他的气味就能彻底地放松下来。他的生活里斑的痕迹一点点变多,是被队友评价成“对琥珀来说显得太成熟”了的香水味,是故意只拿走一套中的一个的项链和戒指,是显然大了几号的衣物,樱河仗着一些侥幸——或许是隐秘的期许,悄悄把这些标记显露在人前。被发现了就让斑来做解释,年长几岁的恋人罕见地憋不出花言巧语来,他在屏幕后笑得碰翻了手边的水杯。
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三毛缟斑。十六年来的第一份喜欢,比未染色的白纸还要无暇,光是理解“喜欢”的定义就已经花了很大力气,每天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见斑、怎么去见斑和见到斑以后做什么。他不是个喜欢随意许下承诺的人,确实也从来不讲出口,但他永远会在斑的视线里丢盔弃甲,默默在心里把海誓山盟的话说千万遍。
那些话太重太动人了……第一个骗过了十六岁的樱河琥珀。
他们在一起七年。他目前的人生满打满算也只能数出三个七年,实在是很大的一个占比。最初三年有种奋不顾身的感觉,飞蛾扑火一样要把自己燃尽地爱。连那时的他们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明明都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能蹉跎于爱情,却偏偏添薪一般把彼此都燃尽。一瞬绽放是美的,但他后来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没有过早地把自己的热情和爱情透支了,让回忆永远比现实绚烂,他们是不是就能走得再远一点,真的携手抵达人生的尽头呢?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他跳上出租车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没有想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着急。
他在医院门口匆匆跳下车的样子确实有点夸张了,以至于门口的小护士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领他往斑的病房赶。单人房,樱河透过窗户窥视房内,斑垂着腿坐在床上,厚衣服有些碍事,但看着没受什么伤的样子,他终于长出一口气。
医生拿着病历走过来,樱河稍稍弯腰鞠了个躬:“辛苦了。斑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可以先问问您和病人的关系吗?”医生又补充道,“三毛缟先生的问题有些复杂……我们还是希望能联系到他的直系亲属,但刚刚的沟通中他似乎对这十分抵触,所以我们才按他的要求联系了您。”
抵触什么,联系亲属吗?樱河感到困惑,斑和家里人不是几年前就已经和好了吗?他接过病历,自然而然地瞥了一眼——“存在一定的脑损伤”,没读懂,紧接着的一行是“病人自述年龄为十八岁”,好陌生的数字,他下意识地算了一下,三毛缟斑的十八岁,他的十四岁,十二年以前。
太遥远了,无论是诊断结果,还是眼前的这个斑。樱河隔着玻璃看,斑的目光没聚上焦,表情有些久违的茫然。他看上去脏兮兮的,扎头发的发绳断了,末端卡在松了半截的辫子里,在耳侧乱糟糟地炸成一团。厚衣服太碍事,他看不清斑身上有什么伤,脸上的痕迹倒是很醒目,颧骨上挂着一大块淤青,擦伤泛着炎症的粉色,鼓鼓地肿起来。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了,十八岁的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他尝试去回想,但太漫长的时光把他的记忆碾成了粉末,怎么也捧不起来。他有点鼻酸:可明明那时是那么喜欢,要在心里珍藏一辈子的啊。
怎么会面容如此模糊呢,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的人?
樱河的思绪一团乱麻,好像也跟着回到无知无觉的十八岁,只会愣愣地站着盯着玻璃那端的人,连眨眼也忘了,眼睛酸涩得想流泪。
他没有办法集中于聆听,医生试图用最简明概要的描述让他理解,但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串在一起就无法听懂,好久不见啊,他无声地说。他爱过的、珍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也不会走散的三毛缟斑。他们真的熬过了那么多磨难,走到了幻想中的平静生活,他却……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樱河的手抬了抬,无处安放而蜷成一团,最后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地,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房门。斑猛地转过头,脊背拱成一个警觉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失足踩进陷阱的雄狮。
“不好意思,”樱河扯了扯嘴角,“是我唐突了。呃,我需要自我介绍吗?”
斑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是陌生的,樱河被看得不自在,飞快地眨了眨眼,想些说什么,斑却突然开了口:“琥珀。这是哪?”
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斑看他半天不说话,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支起身子要拉他的手。
斑的手很大。过去他们牵手时,樱河的手被紧紧扣在里面,伸直了也碰不到斑的指节。这双手粗糙得像他们租的第一个房子里脱落的墙皮,常年累月留下的枪茧在指侧层层堆叠,樱河自己也有,只是要更软一些,他总爱用自己的去蹭斑的。
但只有樱河知道,斑手上的皮肤其实很薄,很容易受伤,在干燥的冬季尤为严重。安稳的文书工作没有减轻他的压力,反而让他每天回家都带着几道新增的划痕。细小的伤口带来的痛觉不强,更多的是痒,他嘴硬不肯说难受,手却总不自觉地在身侧反复摩挲,相处得久了,樱河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也很少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替他涂药,然后轻轻地用双手捧住,在手心慢慢搓揉,直到两个人的体温逐渐趋于一致。
而现在斑的表现是那么熟悉,手局促地悬着,一副要牵不牵的样子,大拇指不自觉地去蹭食指指根。樱河垂了垂眼睫,反客为主地握住他的手:“我去拿创口贴。”
斑愣了愣:“……好。”顺从地扣住了樱河的手指,那么用力,好像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应该是事故中擦出的伤,斑的手背上有不少破皮和裂口,樱河用棉球一一消毒,斑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纤细的手指关节分明,比曾经婴儿肥没有完全褪去的更好看些,无名指上松松地挂着一个戒指,很薄的素圈,和他的气质挺契合。他突然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六。”樱河没有抬头,“今年买的蛋糕不太好吃。”融化的奶油蛋糕般的语气。
“所以今年我应该是三十岁。”斑意料之中地很冷静,口吻好像和出事前差不多。他在樱河面前装也要装得很冷静,过去的樱河听不懂,现在他毫不费力可以看穿。“我们还在一起吗?”
“你连续问了两个跟我有关的问题了,斑。”樱河听到这句,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这里不同,樱河想,十八岁和三十岁,就是这里格外不同。
他冷静下来以后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他没有冲动提出分手,或者斑有所挽留,他们是否就不会走上分离的道路。但这世上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如果,十二年足以改变一切,斑不再把他们的事放在第一位,他当然也是。十六岁的他可以不去考虑生活的琐事,他们年轻时像未经开化的野生动物,只需要梦和热情就能够活下去,但二十六岁不行。偶像时代的落幕揭开了他们这些怪人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当与众不同不再是优点,世俗便一瞬变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到后来他越来越觉得这份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难以自拔,斑是个好的伴侣,指的是陪伴,而樱河已经找不到爱情。他等了很久才有一个能和斑当面谈话的机会,他们那时已有两三个月基本没见过面,期间包括斑的生日和他自己的生日。他终于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目的却是向斑提分手。他们在咖啡厅见面,樱河捧着热摩卡,一圈一圈把奶沫震碎在咖啡里。他说我想了很久……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在付出爱呢?不是好奇,不是倾慕,更不是那种最容易被曲解的,不安定感作祟、迫切想要找到船锚的依赖,是曾经日日夜夜填满他们胸腔的,那种炽热到燃尽自身的东西。
斑没有回答。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无言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就已经把一切都说尽了。
或许眼里只看得到一样东西,付出一切为了它努力的时候,人也会长大得慢一些,过去他们就算被全世界阻挠也敢牵手,如今路途坦荡,却不得不松开了。
动荡不是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平庸才是。
但他没有办法向这个斑解释两人为什么会分开,至少现在不行,要理解一些东西是成年人的特权,他说不清楚,水到渠成自然会懂。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朝斑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回我们的房子。”
斑的眸光闪了闪,半晌才轻轻颔首。
他们的房子。曾经那间已经被拆毁了,如今是一座人流量还算大的百货商场;樱河带斑去的是他们后来自己买的小复式,樱河在院里栽的花草没有带走,果然不出意料,已经全部枯萎,连土壤都干死了。
一开门灰尘扑面,樱河猝不及防地一呛,咳得红了眼圈。斑在他身后两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力度像蜻蜓点过水面。房内竟然不算冷清,樱河离开时没带走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摊在桌上,斑没有去收拾,也没有使用,无视了一般在旁边放上他的东西。两人的物品就那么肩并肩地摆着,结着不同厚度的灰,如此又多错过一次。
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启了同居生活,在樱河琥珀和三十岁的三毛缟斑分手的十个月、和十八岁的三毛缟斑错失的十二年后。
斑只在第一天表现出失态,把樱河当成他那个温驯的小恋人,死死抓着不放手;樱河在门口守了他一夜,第二天清晨头低得撞到椅背上,他揉着额头惊醒,看见斑换上了衣柜里的休闲西装,低头调整着腕上的手表走出来,看到他一点头:“早,琥珀桑。”
那一刻,樱河明白他已经重新构筑好屏障。
斑似乎只花了很短一段时间来适应不是偶像的身份。他的生活很快忙碌起来,像高中时那样做各种各样的零工,时间和地点都是流动的,藉此机会蛰伏在暗中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所幸这些年的锻炼没有懈怠,他的体能甚至比一些年轻人还要好得多,足够支撑他肆无忌惮地乱窜,每天待在家里的时间比樱河还少,基本没有在家以外的地方见过面,好像只是一个借住在樱河家中的租客。
但“适应”始终不是“接受”,处事方式、工作技巧,斑全都可以学,但他不理解。他与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间有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障壁,他试图击破,却不由自主走得更远。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樱河。他能对所有人保持平常心……除了樱河。唯独在他面前,斑分裂的灵魂与躯壳才赤裸地袒露着,不留一丝遮蔽。成年了的樱河和他的琥珀一样,有着赤忱的心和深重的责任感,哪怕遇上这么一桩麻烦事也愿意陪在他身边。斑从踏进这间房子的第一步就知道他们已不再是恋人的身份,樱河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监护人般的神情让他无地自容。过去斑在琥珀前的倚仗往往是那四岁的年龄差,在把樱河当成孩子对待的过程中收获满足感,而现在这个樱河比他还要年长,俯视的视角不再适用,他被一下从舒适的姿态中拽下来,局促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能狼狈地从樱河不必要的宽容和莫名的温和旁逃离。
或许是事故的后遗症,最初半个月他总觉得疲惫、睁不开眼,这使得他醒来时樱河往往已经离开了,桌上摆着两个玻璃杯,已经见底的冰美式,以及还在冒着热气的牛奶。他们的确有着最后离开家的那个人收拾餐具的习惯,但过去给还在熟睡的恋人留热牛奶的是斑自己,这使得现在的画面有一种全然颠倒的促狭意味。他想不出该怎么回应,但浪费粮食是不好的,于是连着喂了半个月的流浪猫,直到方圆一千米的猫都把他当成了庇护伞,终于忍无可忍,把贴了自己名字首字母的玻璃杯埋进了庭院的树下。
那天晚上樱河对着改变了布局的杯架,显得有些无措。斑原本想说抱歉,并不是针对你,但转念一想未免也太违心,只能走得更远,见得更少一些。从此一间房子被严格划分成两个区域,樱河缩回自己的壳里,不主动搭话,不共用任何物品,不仅在时间上错开,连空间也要分割,斑这才意识到长大了的樱河仍然有着记仇又倔强的内里,但他既丧失了作为年上者宽慰的资格,又不愿做年下者主动退让一步,便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次称不上冷战的冷战持续了两三个月,樱河以社会人的游刃有余捱过了寂静的时光,斑却突然主动向他分享见闻,白纸黑字一样平淡的语气,好像只是在汇报:“今天、ES大楼被拆掉了……据说要建成新的居民楼。”
那天他回到家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从这幢公寓去曾经的ES大楼差不多要两个小时车程,樱河缓慢地抬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颇有些诧异地想:这家伙不会是走了个来回吧?
他适时地给了个台阶,把这段共同的回忆接了下去:“很早以前就说要拆掉了,当时你还不很愿意去呢,”他递给斑一杯冰水,看对方灌下几大口,理顺了气息,这才接着问,“感觉怎么样?”
斑盯着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你和之前的‘我’又是什么感觉呢?……琥珀?”
樱河想,这话百分百是在嘴硬。斑出事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偶尔谈起那段时光,三毛缟斑的评价永远只有一句:荒唐。这话背后的暗喻意味太深,樱河从来不去接。但对樱河,依依不舍的感情占了上风。他不敢笃定地说斑也是这样,但能肯定至少不全是坏的。
樱河那次说“当偶像比想象中开心”的时候,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CRAZY:B的歌刚刚结束,樱河琥珀从一间休息室穿到另一间,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开始换衣服。他把属于蜜蜂的那部分自我脱掉,再把属于三毛缟斑的那部分穿上。扣子从最下端开始扣,衬衫穿好还有外套,一排系完还有一排,穿起来很繁琐,脱下来更是,樱河琥珀比三毛缟斑更有耐心,他纤细的手指在硬挺的布料上滑过,像吹奏无声的口琴,旋律是塞壬高歌的声音。斑靠得很近,呼吸打在他的耳畔,空旷的休息室被无限压缩成两人间狭小的距离,樱河就是在这么一个时机讲这么一句话。
“我刚刚正要吻你,”斑不满地抱怨,好像吃了“偶像”的醋一般。”琥珀要给我不解风情的补偿哦。”
“话是这么说,斑明明也是这么想的吧?”樱河抓住不安分地在他皮肤上逡巡的手,仰着头去啄斑的唇角,两个人一起笑倒在沙发里。
这份回忆鲜活地保存在十八岁的三毛缟斑的记忆里。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一切那么平淡地结束,偶像时代的终结来得比想象中沉默太多。他们自以为早已握紧武器,时刻准备迎接战争,现实却劈不开,它轻飘飘地、悄无声息地降临,抽丝般瓦解了他们搭建在乌托邦上的象牙塔。
没有敌人。没有革命。没有斗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被剩下,一切只是虚无。
这就是斑站在坍塌的大楼前时,唯一的想法,唯一的感觉。
然而幸好,当他伸手试图捕捉住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时,还能模糊地想起来,那些亲身参与,并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当做燃料付诸一炬的人,大多在终局之前就找到了新的归宿,并没有真正看见那幢大楼轰然倒塌的景象。
那灰真呛人啊。他这么想,唯独感官的记忆跨越多年依旧清晰。隔着布制的口罩也能感觉到,在饮用水中,在食物的残渣中,在时时刻刻不得不呼吸的氧气中,它永远都在那里,闯进他不再需要唱歌或大喊大叫而荒废的喉咙,引发一阵咳嗽。
停不下来的咳嗽。傍晚的城市熙攘而冷漠,没有人为他们崩塌的时代驻足,只是在一个红灯,以及下一个红灯时,斑马线尽头的人才会暂时停住,对树荫里只有扶着脖子才能勉强呼吸的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会在这份目光中重新成为那个疯狂的巨人,无所谓其他一切,如同曾经突然从中间开始的歌一般,开始他称不上悲伤的悼念。
“好像连墓碑也没有了。”最后斑对樱河这么说。樱河踮起脚把手贴在他的额上:“只有年轻人才想这么多。……睡吧,嗓子哑了就吃颗润喉糖。”
——所以,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樱河察觉到自己对现在身边这个、十八岁的三毛缟斑,产生了“监护者”以外的感情?
他原本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但说这是人之常情也未尝不可。毕竟是、这么多年携手而行的人,就算不是以恋人的身份自居,他的气味、他接近时升高的体温,他在耳边说话时熟悉的气息,都足以提供让他满足的安全感。而他的确觉得自己苍老了不少,那座消失的坟墓里埋葬掉的东西里,理所应当有他这一份才对。斑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这件事基本为偶像时代的复辟判了死刑,连他都不甚明显地消沉了几日,斑却没什么反应——樱河察觉到的是真正的波澜不惊,而并非曾经他为了掩饰而佯装的无所谓。但他也没有朝着后来的斑的方向发展,没有走他们两个的老路,在无尽琐碎的世俗中变得平庸。
他始终……那么耀眼,像极尽炽热后爆发的太阳耀斑。樱河透过斑看见他们无疾而终的恋情,更看见过去的自我,那个野心勃勃、渴望更多地看见世界的少年。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什么也不能为斑做,只能在被灼伤时自欺欺人般地做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弥补。
他是年轻的他的赝品。他畏惧的不是年轻的斑,也不是年轻的自己,而是那段时光曾经那么耀眼、闪闪发亮,他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庸俗的成人。这是原地踏步的第四年,他仍然在畏惧三毛缟斑的十八岁。不是担忧越拉越开的年龄差会产生隔阂,而是他仍然爱着,却不忍心在斑的眼睛里看见自甘平庸的自己。樱河只能默默地、隔着几条轨道遥望远处的另一颗行星,等待下一次公转的相遇来临。
入冬很快就下了第一场雪,樱河一时兴起,提前申请了年假,带着斑驱车进山去泡温泉。降温以后斑显得不太适应,总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在路上睡着了好几次,垂着头,半张脸埋进樱河塞进他怀里的围巾,闭上眼时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晚饭是丰盛的和食,手工酿的烧酒度数有些高,樱河喝了一杯,红晕从脖子一路攀到耳尖。现在的斑还不到会欣赏酒的年纪,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把鱼肉一点点剔下来,时不时抬头看向他这边。
太热了,樱河的视线有些模糊,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酒气一蒸上来就热得受不了。他挣扎着起身要去开门,坐在桌子那头的斑猛地支起身子,朝他这边贴近。
樱河茫然地抬眼,斑一只手扣住他的脚腕,力度十分强硬:“好——赤脚禁止。小琥珀总是这样把自己弄感冒,天气冷了就乖一些吧。”
百分之百上位者的姿态,樱河太久没被人用这种语气教训过,一时愣在原地,发出细微的疑惑的声音。斑只是看着他,目光里隐隐有点笑意。如此姿态,根本不是那个装错了躯壳的小孩能够拥有的,尽管长时间没见已经有些生疏了,却还是刻在骨子里一样熟悉。一股凉意从脊椎一路冲上头顶,樱河感觉自己的酒醒了一大半——
这么久以来,能够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并让他不由自主服从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斑?”他颤抖着问。
空气凝结了一瞬,他没听清是否有模糊的应声,肩头却突然一沉,斑整个人倒在他的身上,紧闭着眼,竟然再次睡着了。
回到城市以后樱河马上安排了一次体检,得出的结论却是没有问题,斑非常健康,体重还比刚出事前增长了一些。
既然不是身体上的问题,那就代表……一定有“什么”降临在了这颗错误的灵魂内。事实证明樱河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那之后斑嗜睡的程度有所增长,每次睡着前都会用遭遇事故前的语气和他说话,醒来以后却什么记忆都没留下。两种状态间的差距比两个人格还大,自欺欺人也无法掩盖“斑”正在苏醒这件事。樱河对着清醒时用无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越来越、越来越恐惧,明知道自己乘坐的列车正在驶向悬崖,却因被捆在座位上而束手无策。
他知道这种单方面从斑身上汲取生命力的行为是错误的,斑的灵魂受困于错误的时代,真正爱他就应当为他寻求解脱,但樱河不想回到过去他和斑刚分手的状态,他失去了安稳的陪伴,不能再失去一份鲜活的热情,以及某种“曾经存在”的证明。
他的不安被一本日记彻底引燃。斑过去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他是相信自己的大脑胜过一切的人,具象化的文字反而有泄露的风险,他也曾这么告诫过樱河。但此刻摊开在客厅桌上的无疑是一本日记,钢笔夹在其中某一页,阻止风把封面吹得合上,樱河不愿去看也偶然瞥见上面零星的字迹。
这是三年来第一件,斑在自己房间以外“遗失”的东西。此前经历几次冲突,他们间的状态趋于微妙的和谐,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中达到了平衡,各自的生活气息都收敛在房间里。虽说离“敌意”还差得远,但疏离感难免存在。这天却是个以外,想让他翻开的意图太明显了,樱河反而摸不清这究竟是试探还是真的疏忽。
他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过分关心房间的另一个主人,就这么任由他生长,把不该有的感情藏在阴影里,不为人知地把这段被意外延长了的梦做完,然后坦荡地把斑送走,这就是最优解。但为何坐立不安?为何内心燃起如此的探知欲,迫切地想要知晓、想要挽留,以至于坐立不安到想把整张桌子吞下去?
如果将要失去。
……如果注定失去。
他一页一页翻得很快,却又想把每一个字都读清,手指紧紧地捏着纸边,留下指缘圆滑的痕迹。那些困顿、迷惘,那些察觉体内另一个自我在苏醒的恐惧,那些短暂丧失记忆后的困惑,全部变成笔迹间墨水的沉淀。
最后一页斑写道:“看到这里的琥珀,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一起庆祝新年了。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是你喜欢的,我把菜谱留下,以后不许只吃面包,好好照顾自己。”这一句的句号很深,像是由于思考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墨水洇得渗透到下一页的纸背,“我好爱你。虽然你和之后的我分开了,但能亲眼看见我们的未来,也算是一种安心。你一定会幸福的。”
樱河想,蠢货,我比你多活好几年,这些事还用你说……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直这么烦人。他应该 的,但不知为何止不住的反而是泪水。他伸手去抹,眼泪在脸上蒸发以后黏糊糊的,留下深色的痕迹,斑闯进门时被这样的樱河吓了一跳,他甩上门快步走到他面前,看到翻到最后一页的本子就了然了一切。
“你看得比我想象中快。我还以为要到晚上呢……”他席地而坐,比坐在沙发上的樱河要低,热气腾腾地捧住他的手。那目光由下而上,直勾勾的,让樱河莫名想要逃避。
“琥珀。”他叫他。
“……你先起来。”
“琥珀。”斑忽视他语气中的抗拒,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压得很低,“你听我说。”
我想,我大概很快要消失了。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世界与我的关系。与其说是我错过了最辉煌的时代,不如说是那个时代弄丢了我。
然而让我难以接受的不是偶像时代的落幕,而是这些人——血液里燃烧着火焰,时刻等待发起纷争的这些人,竟然会顺理成章地接受衰落的事实。我不认可包括我在内许多人的存在,但我们的野心从来都不容小觑。
我因此愚蠢地试图反抗,不死心地想要重燃那一星火苗。但历史是不给人留余地的。人类微小的力量在历史的进程中只有被吞没的份。
我并不想采取消极的态度,但事实是我永远在逃避,尤其对你。我习惯了居高临下的视角,习惯把你当成小孩子,用“经验”和“教训”来限制你的爱。但你突然长得这么大,比我更务实,懂得更多,我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卖弄不成熟的学识。我唯独不希望在你面前留下滑稽的印象,所以只能躲远一些。你长大了,却还是没有学会照顾自己,真正的大人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起责任吧?
我其实是爱你的,我相信未来的我也是。但无论是停滞不前的我还是归于平庸的他,似乎都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我原本想找到答案再对你坦白心意的,但好像没有机会说了。
斑的嘴角流露出自嘲般的苦笑。
“别说了!”樱河去捂他的嘴,被斑抓住,凑到唇边印下初雪般轻飘飘的一吻。
“我想亲你。”斑贴着他的脸,唇小幅度地翕动,“我想亲你,琥珀。”
樱河的泪腺好像出了故障,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地。他捧着斑的脸颊,睫毛被泪水粘成一片,颤抖着去找他的唇。这一个吻比发生在十四岁和十八岁的他们、二十六岁和三十岁的他们之间的都要久,这是两个沉重的时代隔着两具伤痕累累的躯壳接吻。
这漫长的旅程中他们错过,然后交错,于是错上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