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一篇速度，还是满满日轻味的时期（




0、

    世界上有比还未经任何人打扰的雪地更美好的东西吗？反正在那时，他认为是没有了。

他出神地瞅着那片干净的雪发呆，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些许的欣喜，仿佛他是唯一一个发现了这里的，并且因此理所当然地拥有这里。他像爱惜一个珍宝一样，用虔诚而小心的目光审视着这块净土，高低起伏的曲线平滑细腻，晨光在其上的流淌温柔恬雅。他的目光渐渐在泛光的白净中游离、迷失，于是雪花变成了他脑子里散漫无解的思绪，胡乱地打着转。

就像每一个对于情感刚刚步入懵懂期的少年一样，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雪覆盖的土壤下某颗种子已经准备发芽，也许一不留意就会迅速成长一发不可收拾。他还只是会在偶尔会被这躁动不安的种子突然扰乱神思，随即陷入一片等待着解答的空白。

这样的空白所占据的时间通常是不可感的，他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能隐约意识到他已经在这里驻足了过分长久，甚至显得有一些可笑。但他又不乐意这样就转身离开。最终他决定至少得留点什么。

他用那颗还未完全被理智重新填满的脑袋想了想，然后他迈出脚尖，在雪地上缓慢而郑重其事地，划出一笔。



1、

松野轻松来到小酒馆时，小松已经有些醒了，只是还赖着不愿起，脸埋在臂弯里，撒娇般地发出“嗯嗯啊啊”的咕哝声。

轻松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看着他，思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脚踹了过去。

“你是白痴吗？”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家长男的醉态，嘴上抱怨着，但还是俯身把他扶了起来，将他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架起他往外走。

“唔……不要拉我，小椴……我还不想……”

小松看来还没有完全清醒，不仅嘴里念叨的话含混不清，还黏黏腻腻地往人身上蹭。他的头摇摇晃晃地搭在轻松的肩膀上，像是要寻找安全感似的拼命往颈窝处挪，鼻子里呼出的温热气体喷在轻松脖子附近裸露的皮肤上，像灌入一道电流一样引得他周围一块皮肤都痒酥酥地发麻。轻松在心底暗骂自己该死地怎么出门忘了戴围巾。

他正想着要把这颗烦人的脑袋弹开，突然它就自己安分地停住了。

“什么啊……是轻松啊。”

小松念到他的名字时声音突然放低了，使那听起来似是一声飘渺不定的叹息。轻松听着不禁恍了神，还没来得及好好抓住那些音节，它们就被迈出店门时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

肩膀上倚着的人被这风吹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看样子是被吹醒了大半。

“……终于醒了？”

“呃嗯……差不多。”

“自己可以走吗？”

“嗯。”

轻松于是把扶着他的手收回，但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安放，只好统统塞进大衣口袋里，指尖轻捻着口袋内连接处探出的线头。他觉得嘴巴里干干地泛着苦味，在和长男独处的场合中，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尴尬，而小松也偏偏在这时候不像平日那样烦人了。他不知道此刻是应该像路上计划的那样，就他放他未婚妻鸽子的事情好好教训他一顿，还是应该先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喝酒。不过这些却也都不是他想说的。

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拐角处，小松突然加快了步伐向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甚至还轻快地蹦跶了起来。

“诶，喂，回家的方向在这边！小松哥哥！”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可是我还不想回家呢！”小松回头朝他笑着挥手，“轻松今天就稍稍陪哥哥绕个远路吧。”



2、

夜晚的公园本就空旷宁静，若是在夏日夜晚倒还能看见几对小情侣或顽皮的小鬼，而在现在这样的寒冬就几乎是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公园像是沉睡过去了，连同白日里的欢笑和某些人洒落在这里的记忆一同沉睡过去了。

不过松野小松向来是不管这些的，满不在乎地就轻易地打破了这沉睡。酒精可以麻木人的大脑，轻松想那小松的脑子肯定是一下退化到了十多年前。他叹气，看着哥哥从这里跑到那里，一会儿去踩踩跷跷板一会儿又去荡荡秋千，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到处跑——谁晓得如果不看着他他会不会下一秒就一头栽进一个花圃里然后成为第二天被发现的冻死骨？

“小松哥哥，我说，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小松完全没理他，在他一不留神的时间里又顺着架子爬到了高处。他从上面俯视着轻松，“轻松也快一起上来吧。”

“为什么我也要……该回家了啦！”

“不要。轻松也上来。”小松露出一副“你不上来我就绝不下去了”的表情。明明是一个没有毅力的人，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方面永远这么执拗——轻松在心底这么吐槽着，不过还是爬了上去，在小松身边坐下。

小松在这时突然满怀恶意地咧开嘴角，通常他在要嘲笑轻松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果然，他问：“你刚才该不会是不敢吧？”

“哈？”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不过那时候是夏天，公园里的人也很多，因为大家都来看烟火大会。我爬到这里以后，你也马上跟着我爬了上来。”讲到这里他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结果你这爱哭鬼一上来往下一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死死拽着我，大喊‘我要下去！我要下去！’我要拉你爬下去的时候你又一动都不敢动，而且哭得更厉害了，拼命扯着我叫我别丢下你。啊，真是的，我衣服都要被你扯烂了好吗？”

轻松听到这时已经羞愤到面红耳赤，他急忙打断，“什、那时候还不是怪你啊！干嘛到这种高度来！明明知道我有恐高症！”

“啊？我记得是你说想要找个视野好的地方看烟火吧？而且——”小松向他凑近了，眼睛里满是狡黠，“而且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嘛。”

轻松顿时语塞，别开目光不去看他。的确，他曾经是小松的跟屁虫，小松到哪里他都会跟过去，甚至在有意无意地模仿作为长男的小松的样子。那时候小松总是走在大家前头的，面向他们的背影标杆着他们其余五人前进的道路。他信赖着那样的背影，也曾深深渴望过。所以他每次都会踏过他留下的脚印，试图追上他，然后并肩而行。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已经不会这样了。就像——

“现在这样的高度，我当然已经不会再害怕了。”他说，并小声地补了一句，“笨蛋长男。”

“啊，对。是这样呢。嘿嘿。”他微微低下了头，接着说出的话不晓得是赞扬还是讽刺，“你已经成长很多了，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呢。”

他苦涩地抿了抿嘴。“嗯。只有你还和原来一样。”

为什么偏偏是你，明明应该走在我们前头的，却留在了原地呢？

小松对于他的回击没有任何反驳，轻松搞不清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无言的沉默让他越来越莫名焦躁，他觉得不能再和他拐弯抹角下去了。

“你有什么打算？”

“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你知道我在指哪方面。”

他哂笑，“怎么又扯到这个？”

“总要作出决定的。”

“啊——真没意思。”小松拖长了腔调，发牢骚一般地敷衍着。他跳回到了地面，自顾自地往家的方向走。“我回去咯——唠叨松又开启说教模式了。”

“喂！”轻松也马上跳下，紧紧跟上他，“你到底还想在原地停留多久，松野小松？”



“已经没有人会继续留下来陪你了！”



小松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理会他。他咬咬牙，不放弃地继续说着。

“不久前不是找到了一份挺可观的工作吗，虽然不是一周三天但也没有很辛苦啊，酬薪也还不错，为什么干了几天又不干了？”

“明明只要你认真去做就是可以做到的啊。”

“工作也好，女朋友也好，认真点去找啊。”

“然后也去结婚，和自己喜欢的人恩爱一辈子，做个超级幸福的人来向我炫耀啊混蛋！”

原本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的你，为什么不再在我前面了？跑到我前面去啊，努力去找自己的幸福，然后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在前方对我露出超级无敌的笨蛋笑容，比出“V”形手势让我好好地生气啊。

你是长男吧松野小松。

小松依旧沉默地向前走着，仿佛他每一声声嘶力竭的低吼在刚刚出口就被逐渐汹涌的风声撕裂，吹到远处，埋没在夜色里。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小松哥哥！”

“下雪了。”

“啊？”

小松终于说话了，却不是在回应轻松的任何一句。轻松有些愣住了，小松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轻松，你看，下雪了。”

轻松抬头看的时候，一片雪花刚好落在他的眼角，刚一接触就被他的体温融化，余下一圈微凉，他激动的情绪也因此受了感染似的冷却了不少。他望着从夜空中纷纷扬扬洒下的白色晶体，远处的霓虹灯照耀下折射着微光，像星星的碎片缓缓落下。真漂亮，他眯起眼睛，真美。可是夜空太高，他看不见这些星屑的源头，它们太过微小，飘摇落下接触地面便迅速消融不见，他也看不见它们的归属。

“我要结婚了，小松哥哥。”他突然这么说，声音轻轻的，像这些微小的雪花。

可是小松捕捉到了，他说，“嗯，我知道啊。”

“你呢？”

他又沉默了一会，可终于他开口了。“我说，轻松。”小松回头看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和轻松记忆中的无数个笑容无差的微笑，“不要小看长男啊。”

轻松怔住了。

“轻松，你冷吗？”

“……诶？”突然岔开的问题让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时他才又想起来他出门时因为太匆忙忘记了戴围巾。

“之前喝了些酒，现在感觉全身都很暖和，所以……”小松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了下来，向他走近了一步，把围巾绕在了他的脖子上。“就给某个明明怕冷还不戴围巾的笨蛋吧。”

“等等啊……”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围巾上柔软的绒毛就首先蹭上了他的脸，上面还残留着小松的体温和气味。他不由自主地把脸往里又深埋了一些，鼻尖触到了那个过于温柔的温度，他竟一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难得细致地帮他理好了围巾，没有打奇怪的结，也没有恶作剧地抓住围巾两端猛地往下一拉。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啊，轻松在心底嘟囔着，看向小松，刚好对上他抬起头来的视线。

他在小松略呈琥珀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被那影子整个拉了进去，不知所措。只感到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就以不正常的速率跳动不止。

而小松似乎也是呆住了。他的脸继续向他的靠近，仿佛要将两股交汇的视线完全融合，直到在这静谧的夜里，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鼻息，微弱渺茫的，但是是火热急促的，带着诉求。

小松停了下来。

他伸手掸掉了轻松肩膀上的一大片雪，像是在解释刚刚的行为，只是十分拙劣。轻松愣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微微一笑，“谢谢。”

“轻松，其实啊，”小松收回视线，转过身，“现在我就很幸福了哦。”

他还没来得及咀嚼这句话，前方的小松就突然怪叫地举起了一只手，“啊——好麻烦——说到这份上差不多够了吧快回家啦我都困死了唠叨松！”

轻松呆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小松已经走出比较远了。

“什么嘛……”他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唠叨松又是什么新外号啦……”



3、

“轻松哥哥，我发现一件事。”那天椴松在他的身后玩着手机，冷不丁这么说道。

“嗯？什么？”

“轻松哥哥有时会给人感觉很像小松哥哥呢。”

他翻杂志的手停住了。

“有时候真是让人搞不清啊。”椴松继续说着。

“啊……是吗。抱歉。”

“诶这没必要道歉的啦。轻松哥哥和小松哥哥以前总是玩在一起会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椴松急忙解释着，“轻松哥哥没必要这么紧张啦。”

紧张吗？他的确是在一瞬间紧张到手指都僵硬了起来，只是没想到这么明显。明明只是椴松随口一提的事，却像是他一直试图掩藏的一个事实被人窥探到了，露出丑陋的疤痕，真奇怪。

他在那时想起来了，这种感觉和那时有些类似。

那时，他在雪地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上面划出了几个有意义的文字。



“ぉそ松”。



4、

他拖着步子走在小松的后面，不再紧紧跟着，而是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但也不再缩短。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轻松可以听得见他们脚踩过落下的雪子发出的“嘎吱”声。

“你在后面吗，轻松？”小松突然问。

轻松没有答话，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这是因为风吹的原因。

“为什么不说话？”小松问。

说不出来。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涩。在这场雪里无数的片段又再次在脑内纷乱了起来，他还是理不出头绪，这份无处安放的心情应该弃置何处呢？

“为什么不再跟上来了呢，轻松？”

是啊，为什么呢？

他曾经问一松，打算和空松怎么办呢？一松瞥了眼他。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已经是不可燃垃圾了，也不会有什么更糟的情况了。

他听后低头嘿嘿地笑了。说，真好呢。

他在那时候开始嫉妒一松。明明是自己原本最担心的弟弟，在追求幸福方面却远比自己勇敢和坦率。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面对着雪地上暴露无遗的名字，他却狠狠地踩了上去，一脚又一脚地，慌乱无措地，想要把他曾小心翼翼划下的文字全部抹去。回过神来时那片最初纯净无暇的雪地已被他破坏殆尽，文字是再也看不出了，只剩下污秽、丑陋、满目疮痍。

小松在这时拍了他的肩膀，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推开。

然后他转身拼命地向着某一方向跑，带着满心的委屈和惊惶。小松似乎在背后喊些什么，但他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胸腔内像是要爆炸一样的心跳声。

后来他跑累了，脚步慢慢缓了下来，慢慢走了起来。走着走着他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永远遗失了，他说不清是为了那片雪地，还是为了那个他亲自划在雪地上却也被他亲自毁了的名字。



5、

快到家的时候轻松彻底停了下来。“我差不多该走了。”

小松转过身来，“诶，你要去哪里？”

“这几天我要和她住在一起。再说你放了她鸽子，又醉倒在小酒馆里要我去接你搞得我不能去送她，我得去安慰一下她吧？”轻松没好气地说。

“说的也是呢。”小松抓抓头发笑了，“那……我回去了。”

“邀请函我放在桌子上了。婚礼那天作为长男可不准再放鸽子了。”他冲着他渐远的背影叮嘱道。小松背对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说完他仍旧站在那里，目送着小松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知道这背影最终会连色块也模糊在黑夜里，再也寻觅不到了。于是他想，他也应该离开了。

小松却又转过身来，发现他还停在原地似乎非常高兴。他张开口，对他大声说了些什么。



6、

在践踏了那块雪地之后，由于莫名的难过和些许的愧疚，他许多天都没有再走那条小路。后来当他终于又来到原先那块地方时，已经是天晴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天晴之后，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最初洁白的雪地也好，雪地上让他慌乱的名字也好，肮脏的污秽的掩饰也好，小松没有被听清的喊声也好，在太阳下什么都没有了，全部消散在阳光里。

他在路过时瞥过那块空地，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没来由地感到些许的怅然。

不浓烈也不哀伤，只是一点雪花消融般的，小小的怅然。

所以他没有驻足，径直走了过去。



7、

“你个混蛋说了些什么啊？”

他隔着忽然掀起的呼啸的风大喊。

“我没有听清啊。”

小松愣了一下，耸了耸肩，示意没什么。他对轻松挥了挥手，转身再次走了，没有再回头。



于是轻松也终于转身，向着不再同于松野小松所前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FIN————

创作于2016/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