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7275120
花信风

作者 : 尘舟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黑子的篮球 赤司征十郎,黑子哲也

标签 赤黑

1213 24 2021-1-1 15:15
导读
《难以启齿》赤司视角番外。
  我闲来无事时也会听一些歌。比起循环某个歌手的列表,我更喜欢打开播放器的推荐功能,将歌单上来自不同歌手的歌曲一首一首地播过去,遇到自己喜欢的会留意一下歌名,然后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把它们打包推荐给黑子哲也。
  给黑子哲也卖安利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了,不需要我刻意去找他,隔上那么几天他总会主动上前敲响我的门,于是我的MSN发出叩叩叩的提示音,他万年不变的红色基调的头像跳动着,跨越半个地球将他的温度烧到我的眼前。
  “赤司君,给我推荐几首新歌吧。”
  我一边满意地哼一声,一边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把我新整理出来的歌单文档给他传过去,得来了他一句谢谢和两个可爱的小表情。
  看吧,没有我的歌单你就是不行。我的心里得意极了,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这会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被他的一举一动操控着情绪的痴汉,虽然我深知自己并没有比痴汉好到哪去。
  我总是被他一句话就左右了情绪,好在我的自控力足够强大,让我不至于像烂大街的言情小说里那样变得不像自己。
  喜欢他这件事像是一把甜蜜的刀,狠狠地横贯了我的整个青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中了他的毒,也许是刚打完一场篮球赛,他大汗淋漓地递过一瓶他喝过一口的水的时候,也许是他放学时看到我,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波纹般荡开了笑意并道了句“赤司君好”的时候,也许是他为了反驳我而站在我面前,沉默地递上一纸退部申请的时候。
  他真的是毒药。在我不知道第几次三更半夜的从一个有关于他的梦境里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拽过自己的枕头把它狠狠掷到墙上去,好像那个枕头就是我无处安放又莫名其妙的感情,扔掉它就能让我好过一点一样。软绵绵的枕头撞到墙弹了一下,紧接着落到地上去了。我烦躁地摸过床头的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邮箱却弹窗提示我有一封新的邮件,我打开一看,是黑子哲也发来的照片。
  “看这条斗鱼像不像赤司君?”
  那是一抹流动的红色,像是渗进水里的一绺血凝成了扇子的形状,边缘被蓝盈盈的水浸得几乎透明。我眼眶莫名其妙得有些发热,拇指贴上去隔着一块钢化屏描摹那条鱼的轮廓,心里一些酸涩而难以启齿的情绪就像是发了酵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不安的体温透过指尖快要将屏幕烧化。
  他买这条鱼是什么意思呢,他拍照发给我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大半夜的给我发一条这样的邮件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是我太矫情想得太多,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高速旋转的脑子和自己莫名的小情绪。可能他只是在宠物店偶尔看到了一条鱼,觉得像我就买了下来,安置好以后立刻发消息跟我分享他的喜悦,可是我就是觉得他是在暗示我,向我示威,嘲笑着我没有办法做到对他视而不见,没有办法不在看到邮件的第一时间里给他回信。你看,一厢情愿的暗恋就是这么可悲,我用过无数个方法让自己忘掉他,无视他,我甚至把承担了整个青春的黑色围巾都丢在了紫原的甜品店里,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就是能通过一切孔隙钻进我的脑海里,搅得我心神不宁。
  仿佛他是我的吐息,是我耳边的声音,是我触目可及的一切。
  我回复得迅速:“我比它好看。”
  他似乎是在跟我拼速度:“我给他起名字叫赤司。”
  我咬住嘴唇,嘴唇被我的牙齿刺破了一点,我尝到了淡淡的腥甜,可是嘴角上挑的弧度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猜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是十分的狰狞而精彩。
  我隐约记得有谁说过暗恋是这世界上最卑微的情感,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不代表我也会跟着这样的感情一起变得卑微,我做不到一直埋着我龌龊的小心思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某一天我必需笑着祝福他和另外一个人的结合,顺便由他亲手将我的感情全部打包扔进垃圾桶,那我不如趁自己还没陷得太深赶紧离开他。所以我在父亲跟我提出让我出国进修的时候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一方面是想去一个陌生的环境磨砺一下自己,另一方面是我确实需要离黑子哲也远远的,好让我的脑子好好冷静一下。
  还有一个原因,被我折成小小的一块,埋进心脏最阴暗的角落里,用温和的笑容和礼貌的态度把它压好,祈盼它一辈子都不要被挖出来——我担心如果我继续在他身边逗留的话,我会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黑子哲也拖住,忽略他所有的反抗,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将他拽进这个我深堕的地狱。
  可是我方才分明感觉到那掩埋住种子的泥土破了口,冒出来的细嫩幼芽伸出千百只无形的手抓挠我的心脏。
  而亲手照料那种子直至它发芽的人,恰恰是黑子哲也。
  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耳垂,直到硌住我的指尖的冰冰凉凉的宝石变得温热,我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我对着手机敲敲打打,删改了好几回,最后回了他一句:“叫征十郎。”
  然后我将手机远远地丢到大床的另一边去,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向窗户,对着厚重的窗帘长久地发起了呆。
  在这个五月下旬的凌晨,我终于因为黑子哲也而丢失了睡眠。
  我这个人优点无数——学习好,家世显赫,能力优秀,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我能处理好学生会的各种活动和公文,能带着初高中的篮球队杀进全国赛、毫不手软地捧回数不清的冠军,也能将家族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处理好我和黑子哲也之间的关系,让我们两个看起来亲密无间又不至于让我心神不宁。似乎他生来就是我的克星,让我的有条不紊,我的冷静自持,总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讲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件很丢人的事儿——发现自己喜欢上黑子哲也的那个夏天,我险些无意间作了失足少年。那一天是夏训的第一天,我给大家安排的训练任务很重,所有人都累坏了,晚餐过后匆匆洗了澡就一个接一个陷入了沉睡,只有我一个人大半夜还毫无睡意地坐着发呆。我的床铺和黑子的连在一起,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他面对着我的侧颜就在那样的月光之中微微发光,连轮廓都被抹得温柔了几分。我呆呆地看着他,十指渐渐地扣紧膝盖,生怕一个没忍住就去撩拨他被滚乱的淡色发丝,或是去牵他近在咫尺的手。
  我自己的心情还没整理清楚,因此看着黑子哲也无辜而毫无防备的睡颜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因为纠结而失眠,而你却可以心无芥蒂睡得这么香甜啊,你到底是凭什么让这么优秀的我为你着急上火啊黑子哲也。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难以湮灭,心里的天平失衡,我气鼓鼓地想掀他的被子闹他起床,手伸过去捏住他的被角,却是轻轻地为他掖得更严实了些。
  这可不像是我会做的事,一定是因为今天太累了。我于是披上衣服,决定去海边转转,让混沌的大脑清醒清醒。
  冰凉的海水包裹皮肤的感觉让我稍稍冷静了些许,却也令我变得更加懊恼起来。我还是搞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生神魂颠倒,在不久之前,我的理想型还是温和乖巧的女孩子,身高与我相称,性格与我相和,不用多好看,也不需要多么出众,只要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就好。
  但是黑子哲也偏偏不请自来。我用过很多方法将这位不速之客驱赶出去,均未果。这当然不能算是我的失败,只是对手太过于强大,还需要更努力更坚韧才能战胜他。
  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呢?
  青春期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我在某一天的清晨懵然醒来后看到自己湿了一片的内裤后稍稍出了神,随后非常冷静地接受了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事实。我淡定地换了衣服洗了澡,和平常毫无二致地吃完早饭就出了门。一路无恙,直到于校门口碰到了还叼着面包一角的黑子哲也。
  “早安,赤司君。”
  他微笑着同我打招呼,清晨朦胧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他的身上落下了片片斑驳,他淡色的轮廓似乎变暖了些,柔和的夏风拂面而来,我闻到樱花的淡香。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扑通扑通扑通。我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口就压抑不住这莫名失控的心跳,令它不安分地从我的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只好冲他点点头,他快走了几步,同我并排前行。他手里抱着一本大部头小说,是我前几天一边感叹着故事的跌宕起伏与感情线的震撼人心,一边将它推到黑子哲也面前告诉他一定要读一读的那一本。他点点头接过,垂下眼去看封面上烫金的名字。我恍然间想起,那时他垂下的睫毛那样长,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将它们染得毛茸茸,眼底被分割成碎钻的光令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偏了头去看他的眼睛,却又在他的眼神与我的相撞之前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这本书我看完了。”他以为我在看他手里的书,便将它举起来在我面前摇了摇。我伸手去抓,他似乎有些诧异,“赤司君不是看过了吗?”
  混乱间我的手指蹭过他的指节,温热的,骨节硬而尖,像是包裹在皮肉下的尖锐刀刃,我听到它从我心尖上划过的刺耳声音。我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将书匆忙纳进自己的手心。
  “有些细节现在想来还需要仔细琢磨,我打算再看一遍。”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恰好到了楼梯口,我便与他道了别,我向左转,而他背身朝我的反方向走去。
  我走了几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他,不出所料只看到他的背影。校服绵软的布料贴合着他的身线,后背上两块蝴蝶骨将校服顶出两块嶙峋的阴影,让他看上去瘦小得有些过分,可是他的脊线紧绷,腰背笔直,倔强得像一把直尺。
  我干脆停下了脚步,也不转身,就只是这样偏着脑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的脚步很轻,平日里我几乎是听不到的,可是今天他的脚步声却异常清晰,一步一步像是鼓鸣,刺得我耳膜生疼,直到他转身走进教室才终于消失。这期间他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失落在我的意识里只停留了一秒,我收回目光,敲了敲自己今天格外不正常的脑袋,迈开步子朝自己的班级走去。
  他总是在不管不顾地独自前行,即使身边没人陪伴,即使前路上困难重重,即使他身后一直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头,他也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曾经恨透了他的固执——在那之后的几年中,我被他这样的固执刺得遍体鳞伤,我在与他的博弈中一败涂地,为了保留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我只好选择在它们被控制不住的爱蚕食干净以前收拾行囊背井离乡。
  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纸页干干净净,一点翻阅过的痕迹都没有。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指尖碰着细腻的纸面,脑子里突然过电一般地想起了他皮肤的温度,我摇摇头将杂念甩出脑海,纸页翻动,一张小小的卡片赫然出现在书页之间。
  是黑子哲也的摘抄,我认得他的字迹。白底的方形卡片上有只圆圆的皮卡丘,鼓着腮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抿了嘴笑他幼稚,手指却不自觉去捉那张纸片。
  “究竟爱一个人,可以到什么程度? 究竟什么样的邂逅,可以舍命不悔? 逻辑的尽头不是理性和秩序的理想国,而是我用生命奉献的爱情!”
  黑色中性笔留下的字迹干净清秀,看得出写得十分认真。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卡片,好久之后恋恋不舍地将它夹进书页,哗啦哗啦地翻过去很多页,捡了自己感兴趣的一章看了起来。可我实在是抵御不了心头的痒意,犹豫再三还是悄悄又翻了回来,取出那张卡片,将它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我的手帐本里。至于刚刚都读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天下午篮球队训练的时候黑子哲也问我有没有看到书里夹着他的摘抄,我佯装无辜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他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再作过多的追问,大概是觉得我作为一个可靠的队长不会说这样无趣的谎言吧。我看着他微微蹩着眉头转身离去的身影,为他对我的无条件信任感到沾沾自喜,同时却也从心头泛上些涩涩的苦味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青春躁动期来临的那个早晨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黑子哲也,还是因为我情窦初开的年纪全都这个少年纠缠不清,我对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经将我的世界浸透了。当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感情不符合世俗常理,想要拔腿就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泥足深陷。
  我闭上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夜晚温度稍低于体温的海水漫上来,温柔地拥住我的膝盖。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速旋转了一天的大脑终于有了些倦意,眼皮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也许是被海水拥抱的感觉太过于舒服了,我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子向更深处走去,才走了两步,手腕突然被紧紧地钳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腕骨。
  “赤司君这是想自杀吗?”
  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回过头去便对上了一双充满怒气的蓝色眸子。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发怒的时候,本来清澈的眸子变得很深邃,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洋。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腕骨,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他的手心滚烫,裹着我的手腕,几乎要将我烧伤。他的瞳孔里隐匿着狂风,卷着暴雨将我淋了个透湿,浑身冷冰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要溺水了。
  黑子哲也那里可没有要给我的氧气瓶,除非自救,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在这里溺亡。
  于是我抽回自己的手,然后假装是取暖似的回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回去吧。
  至少在我光明正大地打败他,将他从我心里扫地出门之前,我会争取充分的时间去学习游泳。
  我走得很安静,没有欢送会,没有和朋友们的含泪道别,只有我一个人在与黑子哲也同住的公寓里收拾行李。
  我的衣柜里有很多黑子哲也同款,大多都是我看中了某一件衣服,怀着私心买两个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塞给黑子哲也一件。一开始他拒绝得非常坚定,然而耐不住我软硬皆施只好收下了,只是也不怎么穿。不过这已经极大地满足了我的私心——黑子哲也的衣柜里装了很多与我相同的衣服,就像是他的心里装了许多与我相同的秘密一样。然而此时此刻我打开衣柜,手指没犹豫地绕开了那些同款。
  既然打算走得干脆些,这些东西也就没必要再带上了。
  黑子哲也还在上课。我前一天晚上才告诉了他我要出国的事,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就连面对我时眼底总是深埋着的那点笑意也消弭得一干二净,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我一夜无眠,清晨时分听到他压抑着的洗漱声和关门声,我看一眼表,比他正常的作息时间早了不少。我苦笑了一下,窝进被子小憩了一会儿。
  登机之前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简单的一句“我走了”,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我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他最终还是没来送我,男主角在登机前被气喘吁吁的恋人喊住从此长相厮守的戏码只存在于美好的小说里,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尽是迷茫的雾气,湿漉漉的水汽凝成水滴,湿润了我因睡眠不足而干涩的眼角。我扯过毯子把自己埋进去,塞上耳机循环播放一首慢节奏的歌,辗转反侧很久,终于陷入了沉眠。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一片被夕阳映得火红的大海,西沉的火球一点一点被海面吞没,波光里卷动的赤色一点一点地抽离,海面被愈渐浓重的夜色吞没。最后我的梦里只剩一片纯净的蔚蓝,点点星辰沉在海浪里,映不出一星半点的光。
  拜这个梦所赐,我的睡眠质量糟糕透了。好在旅途足够漫长,我睡了又醒,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擦亮了,雪白的云朵一层叠着一层,初晨的阳光在云层的缝隙间刺入金色,云絮边缘恍若透明。耳机里甜甜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我喜欢你,再会了。”我闭上眼,将后脑勺狠狠压进椅背。
  我来英国并不完全是因为我想要出国深造。
  去年圣诞节前后不久父亲说要跟我单独谈一谈,他一世英名,哪会看不出自己儿子浑身的不对劲?那是我第一次同别人谈起我对黑子哲也的感情。父亲盯着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认真的,我看着他,说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开玩笑。
  他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疲惫地揉了揉自己深深皱起的眉头。我看到他赤色发丝间抢眼的白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像被卡了嗓子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去英国留学吧,多学一点东西,回来接手家族产业。”
  还不等我出言反驳,他又开口:“你要向我证明你足够优秀,优秀到了不需要我插手你的人生的地步。”
  我一时怔愣。
  然后我飞快地点点头,怕他后悔似的,“我从来不会让我自己失望。”
  于是我花了五个多月的时间来申请提前毕业、专攻英语、考雅思、投简历。其实做这些我根本用不了这么久,只是想与黑子哲也多在一起呆上几天才特地拖慢了进度。虽然是为了他才答应父亲出国进修,但我确实是打算出国之后就忘掉他的——如果有一个人是我的可念而不可求,那我为什么还要念着他呢?赤司家族不允许他的继承人这样优柔寡段,我也不允许自己一直这样怯懦卑微。于是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便成了倒计时,一天一天咔哒咔哒地跳着表,难过一日更甚于一日,我却无法告诉他。
  我害怕他挽留,更怕他不挽留。所以直到拿到offer,订好机票,临走的前一晚,我才告诉他。
  他很生气,我知道。我很难过,他不知道。
  我希望我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旧的事物,旧的思念,还有旧的我心底的爱人,都被我留在了日本。我盼望着终有一日,他们会像我无疾而终的初恋一样烟消云散。

  下了飞机后我打开手机,想给大家报个平安,没想到刚刚收到信号,一条短信就跳了出来,是黑子哲也。我愣了一下,想要无视掉,手指却先意识一步点开了短信。
  “京都下雨了。”
  短短一句话,我心里刚刚筑好的城墙立刻溃不成军。我立刻给他回了电话,他接起来,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相对无言很久,直到他开口叫了一声赤司君。
  我应了一声。伦敦的五月天里,我的眼睛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这就在晴朗的天气里思念起了故乡的雨。
  初来英国的生活忙得我分身乏术,英国人们说话总是带着骄傲的口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适应了每位教授的课堂。上课因语言问题落下的课程只好下课后花成倍的时间恶补,我长久地泡在图书馆里,忘记了饥饿和困倦,一抬头华灯初上,才惊觉已是傍晚。
  好在繁忙的生活稍稍冲淡了黑子哲也这几个字对我的影响,我埋首于学习和交友的事情当中,再也没了大把的时间去想他。几个月后修罗期终于勉勉强强结束了,我结识了很多优秀的朋友,参加了几个校内的社团,有幸受到教授的青睐和指导,发布了几篇学术论文。生活似乎恢复了他本来的面貌——没有黑子哲也的介入,完美无缺的那种样子。
  可是完美只存在于童话里,不完美的才是人生——在我第八次习惯性地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大声道了句“我回来了”,满室却只有空荡荡的我的回声的时候,我终于不得不承认,黑子哲也真的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我以为他从我的生命里离开了,可是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离开。我喝着M记的速溶咖啡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啜着一杯香草奶昔,我在篮球场上被人高马大的老外包抄的时候他拍拍手叫我传球给他,我盯着论文题目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敲敲桌子递给我一本贴着标签的书。
  ——香草奶昔是我无意识之间多点了的,我传过去的球当然没人接住,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穿透人群后掉落在地上,书也是我自己找的。这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习惯,黑子哲也在我身边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我结交的朋友里有个人有那么点像他。那个男孩子叫安迪,个子小小的,话不多,表情倒是比黑子哲也丰富得多,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小说在看。我认识他是因为一本《1900》,像是很多狗血电视剧里那样,我们同时将手伸向了那本书,手碰在了一起,然后惊吓般地抬头看对方。我对他说了声抱歉,他对我客气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大概是笑的表情,然后毫不客气地从我的指缝里抽走了那本书。
  “……”
  我无语地盯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冲我扬了扬书,说别急,看完了就给你。
  在那之后我才发现他经常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书。我偏好选择靠窗的位置,这样我可以借着明媚的阳光读一读泰戈尔曝光度极高的诗,或是在正午太阳温柔的热度里读一篇安静温暖的村上村树,或是读着一本悬疑小说,一抬头发现窗户映出了自己的倒影,窗户外的校园已经亮起了柔黄的路灯。而有时候我读累了,一抬头,就发现安迪正在撑着下巴看我,身前搁置着那本他很久都没归还的《1900》。
  “有什么事吗?”我用食指压住书页,合上了书本。
  他看着我,蓝色虹膜下飘忽的情绪让我脊椎骨没由来得有些发凉。我坐直了些,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他突然笑了,压低声音说:“赤司,你是不是恋爱了?”
  他这个问题让我皱了眉头,我思索了半天,觉得一厢情愿的暗恋应该算不上是恋爱,于是我摇了摇头,对他说没有。
  “别骗人了。”他脸上还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笑,“你真该看看你自己刚刚那个表情,阅读每一个字的神情都像是凝视自己的爱人,你是在思念着谁吗?”
  他这副爱观察别人内心的样子还真是和黑子哲也如出一辙。我笑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去翻开书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我是在想黑子哲也吗?
  我没有想他,至少没有刻意去想,我是在认真读着每一个字的。可是我真的没有想他吗?我低头看书的时候似乎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头垂得很低,指尖在阳光下莹白得几乎透明。可是我抬起头去,他不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干脆就一直低着头读书,只要我不抬头,我就可以继续装作他坐在我面前,像是薛定谔装在箱子里的猫。
  安迪碰了碰我的手肘打破了我的幻想,他递过来一张纸条。
  “你一定有喜欢的人,对吗?”
  我啪地合上书站起来,绕过他去还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被他拍了一本书在怀里。我皱着眉看他,他冲我耸了耸肩膀,“这本书我早看过了,就是想借机认识你一下。”
  我接住那本《1900》后道了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书架前将两本书一起塞了回去。我不得不承认他戳到了我拼命隐藏起来的的伤疤,他在观察我企图窥视我的秘密,而我一向讨厌领土被侵占的感觉,更何况这个领土上住的是黑子哲也。
  直觉告诉我,我们日后的相处不会太愉快。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却半路出了点岔子。
  他似乎对黑子哲也这个存在十分感兴趣,经常试图从我口中敲出一些关于他的事。他的热衷让我感到很不解,同时也有些不舒服,像是珍藏了很多年的宝物正在被别人挖角一样。他屡屡被拒,却不恼也不放弃,依旧没事干就找我搭话,久而久之谈话内容就变得多种多样了,可以从今天的天气谈到刚看完的一本书。我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要接近我,为什么对黑子哲也这样的感兴趣。他耸了耸肩对我说:“我的老师叫我多观察别人,他说我的小说看起来没有血肉,而你恰好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你真的不是对我有意思吗?”我打趣道。
  他甩给我两个巨大的白眼,“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来读文学系呢。”
  文学系有黑子哲也就足够了。我把这句已经冒在舌尖上的话吞下去,心里想,瞧,你又想起来黑子哲也了。

  我最近总是想起黑子哲也,都是拜安迪所赐,他天天旁敲侧击,虽然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但有关于黑子哲也的那些我以为我已经忘掉的回忆一件接一件地翻涌上来,我觉得我的感情已经被安迪催成了煞气,一不留神就会把理智吞噬干净。
  冬日英国天黑得很早,才刚刚下午三时天空就已经擦上了浅浅的墨色。室内的暖气很足,正逢周末,我窝在床上用平板电脑看电影,看的就是我当时塞回书架的那本《1900》改编的电影——《海上钢琴师》。手机在旁边震了起来,我拿过来看,发现是黑子哲也的电话。
  “赤司君,生日快乐!”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日期,12月20日,确实是我的生日。我猜他是刚起床就给我打了电话,因为我听到了他打了两声大大的哈欠,瞌睡虫似乎是通过电波爬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感觉有点困。
  “谢谢哲也,今天不用上课怎么起这么早?”
  他踢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然后我听到他因为在刷牙而含混不清的声音:“今天社团有一个支教活动,九点之前要到学校门口集合,然后出发去附近的国小。”
  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索性躺下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对他说:“要见到很多小孩子了,很开心吧?”
  他吐了一口泡沫,我确信听到了他嘴角上扬的声音,“嗯,很开心。”
  他又开始漱口,我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听筒里传来一声闷响,我猜想他是把手机放在了旁边的玻璃架上。有水声传来,我想要提醒他记得把鼻尖上的洗面奶清理干净——他以前经常顶着一个白色的鼻尖就走出洗漱间。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来我现在说了他也听不到,于是话语在喉头滚了两滚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他擦完了脸又把电话拿起来继续跟我聊天,他问我:“赤司君,这个圣诞节你回来吗?”
  我看了看书桌上已经基本上全部完成了的课业,思忖了一下对他说:“看情况吧,我这边有点忙,毕竟刚来英国……”
  我自己都嫌这个谎说得太过刺耳,所以最后几个字我干脆就没了音。我隔着话筒听到他有些失落的一声拖长的哦,心里一瞬间软得像海绵,立刻改口道有时间一定回去。
  真是兵败如山倒。
  我苦笑着挂了电话,听到没有暂停的电影里一九零零说:“那个世界好重,压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你难道从来不为自己生活在无穷选择里而害怕得快崩溃掉吗?”
  我翻了个身关掉视频页面。
  我从来没有别的选择,却依旧害怕得快要崩溃。我一直只有一条路,一条不知道尽头在哪甚至没有一点光明的路,我知道黑子哲也在路的尽头等我,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要走多久。我每走一步,都会看到自己身后的地面哗啦啦地崩塌,因此我毫无退路。
  我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窗外正下着一场寂静无声的大雪。
  平安夜我的朋友们都要回家去陪父母,因此前一晚我们聚在一家气氛很温馨的酒吧里权当是过节了。酒吧里很暖和,大提琴手在舞台上拉奏一首很低缓的曲子,我的朋友们聊着天低声笑着,蜂蜜啤酒的大杯子碰了一次又一次。我跟他们碰了一圈之后在角落里坐下来,一边听他们聊天,偶尔应和两句,一边心不在焉地刷新消息列表。
  “等女朋友的消息呢?”安迪走到我旁边坐下来,我冲他撇撇嘴,反驳说是男朋友。说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黑子好像还不算是我男朋友。
  他倒是很配合地张大了嘴,消化了好半天才感叹了一句“哇哦!”
  “没想到赤司你看起来这么严肃无趣,思想倒是很前卫嘛。”
  我懒得理他。这时有人给我发消息,我看了一眼消息列表,不是黑子哲也,有些失望。
  他消停了一会儿,又问我:“明天就是平安夜了,你不回国去陪他吗?”
  “他大概……不是很需要我,而且我也不太想面对他。”
  “还是单恋?哇,简直不敢置信。”
  我气得用手机去敲他的头,他笑着躲开,随即又正色对我说:“不如来抛个硬币吧,抛到正面的数字就回去,抛到背面的女王头像就留在英国。英国的圣诞节很好玩的,留下来的话你也一样可以很开心。怎么样,试试看吗?”
  是个好方法。我点点头,安迪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我,我接过来将它弹向空中,硬币跳起来,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然后落回我的手心里,被我紧紧地攥住。
  我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冒汗了,不敢立刻打开看。安迪倒是一脸淡然,他问我:“你想看到正面还是反面呢?”
  不可否认,是正面。我没空理他的问题,闭着眼睛一根一根地打开手指,等五根手指全部打开,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缓缓张开眼,看到硬币上赫然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一。我松了一口气,像是刚跑了八千米一样精疲力尽地撑住吧台。安迪笑了笑,伸手捏住我手里的硬币缓缓翻了个面,我惊讶地笑出来——另一面也是一个大大的数字一。
  他从我手心里抽回那枚硬币,对我眨眨右眼,“这可是让你看清楚自己真实想法的黑科技。愿赌服输,订票吧。”

  我踏入公寓的时候黑子哲也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吃杯面,看见我用钥匙打开门进屋吓得叉子都掉了,表情扭曲得像是见了鬼。我扔了手提箱,笑着向他伸开双臂,“这么久不见了,不给个爱的抱抱吗?”
  他立即扔了杯面跳起来,上前两步拥住我,他的胳膊圈得太紧,让我都有些呼吸不畅了。几个月不见,他长高了一点,我抚摸他的脊背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抽条。我拍拍他的后背让他下来,蹲下身去开被我撂在一旁的拉杆箱,搬出放在最上面的箱子递给他。
  “圣诞快乐。”
  他有些疑惑地拆开丝带打开包装,立刻瞠目结舌地感叹我果然是有钱人。黑子哲也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听歌,还不爱开灯,他总是塞着一副入耳式耳机,凑在屏幕跟前眯着眼睛看打字,我担心他伤到耳朵和眼睛,就买了一个立体环绕的音响灯给他。其实算不上贵,他的视力和听力可比这个音响灯值钱多了。
  他欢天喜地地抱着音响灯到书房里去,不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得花花绿绿的盒子。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交到我手上,还特地叮嘱道:“小心点拆啊,这可是生日礼物加圣诞礼物。”
  “太狡猾了吧!”我笑着抗议,手上却倍加小心地拆开包装纸,打开外层的纸盒子,露出里面雕琢精致的玻璃盒子。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有些颤抖地抽出玻璃盒子,一对蓝宝石耳钉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之中,每一个棱角折出的光都被玻璃柔化得温柔不已。我摸了摸自己没有穿过耳洞的耳朵,笑着说了声谢谢。
  “路过专卖店的时候看到展出的新款,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赤司君,所以就买下来了。”他看看耳钉又看看我,微笑着打趣道:“虽然知道你没有耳洞,但是看到它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有一点点泛红,我拼命压抑住低下头去亲吻他的脸颊的冲动,低声对他说:“我很喜欢。”
  他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拉我进屋,说要一起准备圣诞大餐。

  从英国回来之后我变得像个小老头儿,慵懒地蜷缩在沙发里做一只土豆。圣诞节的这两天最适合窝在家里,伴着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喝一杯热热的柠檬茶。黑子哲也本来在同我下一盘将棋,一转头看到落下来的雪花,立刻扔下棋局奔至窗前,将脸贴上玻璃向外看。
  “这是日本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他推开窗子用手去接雪花,丝毫不介意手指被冻得红彤彤。我走过去弹了他的额头,笑着将他的手拽过来包在手心里。雪下得很大,他的手接了雪花变得湿漉漉,在我的手心里滑得像条泥鳅。
  “嗯。”我光明正大地牵了他的手,这会儿心情极好,于是缓声道:“哲也,初雪快乐。”
  “初雪快乐,赤司君。”
  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然后嘟哝着要拍照留念,一阵风冲去房间里拿手机了。我攥紧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手心,转头望向窗外已经铺上了一层银白的世界。窗子还没关上,我的呼吸吹出大团的白雾,看上去有些孤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在心里笑话了一下自己还未痊愈的中二病,忽地听到身后快门连闪的声音。
  黑子哲也举着手机看自己的作品,半晌他点点头,举起手机来给我看。我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侧脸看上去就要同外面的冰雪融化在一起。
  “赤司君真好看。”他说。
  我的CPU因为他这一句话嘭得一声爆炸了,而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刚刚使用了杀伤性武器,还在低着头兀自欣赏自己的大作。我赶紧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动到窗外,几秒之后还是冷静不下来,干脆逃进厨房去准备晚餐。
  “赤司君,晚饭做咖喱吧!”他探了半个脑袋进来,扒着门框看我。我的主机遭到双重击杀,彻底当机无法思考。我连声答应着将他推出厨房,顺手还关上了门防止他再来个三连击,回过身一摸脸,发现滚烫滚烫的。

  CPU不好使的后果就是我的饭做多了,于是晚饭后两个撑得要死的人不得不一起下楼遛弯。一出门我就开始怀念我的围巾了,我当初一定是脑子有洞才会把它丢在敦的甜品店里。也不知道他对我这种大夏天拎着围巾去吃冰淇淋还把围巾丢在座椅上的白痴行为做何感想,希望他没有在心里给我打上老年痴呆的标签。
  现下没了围巾,我只好缩了缩脖子,和从来不知道戴围巾的傻瓜黑子哲也一起当缩头的乌龟。我俩顶着鹅毛大雪,沿着马路的边缘慢慢走,路过那家名为Island的店面时,我忽然想起因为今年直接回了合住的公寓而被遗忘到后脑勺去的仪式——至少我心里觉得它是种仪式,于是我推推黑子哲也让他原路返回。他忽然被我推了两把,一脸的问号,又见我往那间店的槲寄生花环下一站,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闷笑着往回走了。
  就算是有预谋的,他转过街角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的心脏还是狂跳了起来。
  因为要象征性地出席一下本家举办的商业晚会,所以每一年的平安夜,我都是在傍晚时分赶回来,站在这家小店的门口等着。这家店非常的不起眼,店铺很偏,装修也很简单,但偏偏每年门口都会挂一个翠绿的槲寄生花环。每一年每一年,夜幕沉沉,彩灯串起一条街的星星点点,我就在花环下安静地等待,幻想着他有一年能明白这等待的意义。可是年复一年,从转角处走过来的他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吻。
  黑子哲也渐渐地走近了,他的每一步都踏着我的两拍心跳,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了句圣诞快乐。
  我笑着回了他一句圣诞快乐。今年我也没有等到他的吻。

  鬼使神差的,在离开日本之前,我去打了耳洞。

  细细的针带着风声穿过我的耳垂时我条件反射似的轻颤了一下,软软的刺痛蔓延出来,我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摸那个新鲜的伤口。眼尖的老板及时阻止了我的动作,她将黑子哲也送的耳钉取出来,钉进我刚刚开好的耳洞里去,还非常负责地提醒我:“在创面长好之前别把耳钉取下来,也别经常用手去碰,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别压到耳朵,注意别让伤口沾到水。”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了她的教诲,结果抬眼看到店门口挂的镜子,就又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耳朵。
  幽深的蓝色被雕琢成了有棱有角的样子,泪滴一样地嵌进我的皮肤。它们真是像极了集训的那个深夜里我看到的海面,冰冰凉凉,迷雾重重。
  作为安迪给我勇气的回报,我开始选择性地回答他提出的一些关于我和黑子哲也的问题,他居然还听得挺认真,尽管我认为那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琐事。
  他问过我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初中那会儿吧,到底是初二还是初三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安迪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他兀自吃惊了一会儿后问我:“毕业季不是个好机会吗?你居然没趁机追到手?”
  “我们的关系到了高一才有所缓解。”我想起那一段日子,忍不住苦笑,“初中毕业大家都忙着表白,只有我们在冷战。”

  黑子哲也将退部申请递到我手上的时候连嘴角都绷着决绝的情绪。我收了他的申请,怕眼里的悲伤掉出来,只好低下头去看那一盘没有对手的将棋,他也不出声,就一直站在我面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巴不得他快些走,他呆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是长,我就越觉得难过。
  于是我抬起头来看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要说。”黑子哲也对上我的眼睛,目光里早就没了对我的尊敬和友善,他眼里的每一寸光都化作尖刀扎在我身上,令我遍体鳞伤。我的全身都很疼,疼痛让我无法开口,只能听着他说:“赤司君,你是错的,只为了胜利而存在的篮球是不对的。”
  我不对吗?是我让奇迹分崩离析的吗?我说不出话,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掀起眼皮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是他那么固执,那么单纯,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底也就是个热血的笨蛋罢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和他们一起打球的时候有多开心,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了激发每个人的特长每天写训练计划到深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世界上最不希望奇迹分崩离析的人,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他不知道我为了喜欢他付出过多少努力,他只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钻着他自己认定的死牛角尖。
  可如果非要一个人来承担如今的一切,那就由我来吧,至少我还能让他做一个奇迹的大家还能相亲相爱的美梦。于是我垂下眼皮,执起一颗棋子,对他说:“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我会的。”他说。
  他转身走了。我落下手中的棋子,清脆的撞击声掩不掉门关上的声音,我侧头看向沉沉落下的夕阳,初春的天气里我竟冷得发颤。

  那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络。
  他的存在感是真的很弱,我向他的同班同学打听他的时候只收到了茫然的摇头,篮球部里的一军队员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开。或许他只在我的眼里是鲜明的,只有我在整理训练计划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第一个写下黑子哲也的名字然后再划掉,只有我还不习惯没有他的训练场,也只有我还怀揣着秘密的心思唱着独角戏。
  没有黑子哲也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毕业的季节就到了。毕业典礼后问喜欢的人要胸前的第二颗扣子似乎是一件非常流行的事,我在校园里兜兜转转好几圈企图偶遇黑子哲也,可一向不会遗漏他的这双眼睛似乎出了问题,不管看向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在我到处转悠的时候陆续有几个女生上前来问我要扣子,都被我礼貌地拒绝了。觊觎它的人似乎不少,于是我将它扯下来装进口袋里,这是属于黑子哲也的,谁也不能给。
  然而那颗扣子最后没能送出去,一天终了,我终于还是没有找到黑子哲也。那颗扣子在我的口袋里躺了一整天,最后被我塞进了抽屉的深处。
  那之后的整整一个假期我都在做梦。梦里梦到那个清晨的楼梯转角,当我回头去看他,只看到他没有回头的背影,挺直的背脊和突出的蝴蝶骨犹如坚硬的逆鳞,似乎下一刻就要有一双翅膀从他骨骼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他离开。我急切地追上去,双脚却一阵抽痛,我挣扎着醒来抱紧自己抽筋的双腿,又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进入一段无梦的睡眠。

  那可真是个噩梦,是我整个青春期最灰暗的回忆,有一段时间它甚至导致了我对长高这种生理发育的抵触心理。时至今日我依然经常从这个梦里惊醒,虽然身高疯狂抽条的时光已去许久,但双腿还残留着晦涩的记忆,初醒时分依旧会隐约地痛起来。
  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说过的要和我一起报洛山高中,开学那天我看着分班表从头找到尾,没有他的名字。真太郎告诉我他去了诚凛,一所新办的连三年级生都没有的学校。我哑然,没想到他为了证明我的过错而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我们依旧没有恢复联系,可是他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他有了新的光,知道他在新的球队里有了一席之地,知道他正在为了打败我们而努力着。他还记得他许下的承诺,这样就好。
  我关上和真太郎的通信界面,抛下手机,投入到下一波高强度训练里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winter cup结束,他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冷战终于宣告结束,而我从不言败的人生也从此画上了句号。他终于还是信守承诺打败了我。我也说不清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哭,也许是因为失而复得,也许是因为败绩,又或许我是单纯地难过。我理不清自己的情绪,所以我只是努力地扬起一个笑脸,对他说:“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春去秋来,人潮人海,你还在。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把这段回忆挑挑拣拣地讲给安迪听,他听得很认真,不知道是习惯所致还是被剧情吸引了。我讲完后便闭上了嘴巴,手指习惯性地去摸耳垂,宝石被雕琢出的坚硬边缘划在指腹上,令我莫名地感到安心。安迪大概还在消化我的故事,半天都没说话,只是用手撑着下巴,盯着房顶上的一盏吸顶灯出神。过了好久,他才将视线缓缓移到我身上,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想笑。“后悔让他加入一军?还是后悔没有早点对他低头认错?”

  实话实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我哪里有错——我并不觉得我让奇迹各自开花是错误的,我也不觉得我追求胜利有什么不对,难倒胜利不重要吗?我没有错,黑子哲也也没有错,只不过黑子哲也比我更执着更勇敢,所以他最后战胜了我。

  “我和他的博弈又不是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哪里来的谁对谁错呢?”
  我抬起头去看房顶上的吸顶灯,灯光白花花的,刺得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一月底是黑子哲也的生日,我掐着日本时间十二点给他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这是我多年来一直保留的习惯,一定要第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回复我,他一向是十一点一过就陷入昏迷,曾经有几次他倔得一定要熬夜跨年,我不忍心戳穿他,只好每次都等他开始东倒西歪的时候把他的脑袋按在我的肩膀上,默默等到十二点再对他说句新年快乐。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黑子哲也发信息说了声谢谢,第二天上午又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国内一家很出名的杂志社有意要签他,我在为他开心之余询问了一下杂志的刊号,关掉聊天界面之后立刻给本家的管家打电话让他每个月买了给我寄过来。我正身处一个小型聚会,身边围坐了不少朋友,他们听到我的话,打趣我说真是有钱人,我笑而不语,心想黑子哲也如果哪天红遍了世界,那我也算是花钱追星了,不亏不亏。
  那天回家之后我翻了翻自己的手帐本,将初中偷偷藏起来的那张摘抄找出来。手帐本用完一个就再换一个,可是那张摘抄一直被我好好地夹在本子里,从初中到现在都不曾丢掉过。
  现在再看黑子哲也初中时候的字迹,觉得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圆圆的稚气,哪里是被记忆柔光了的那般清秀大方。卡片上的皮卡丘鼓着圆圆的脸,很生气的样子,我伸了手指去戳,手指触碰卡片的时候仿佛是黑子哲也的脸颊在我的指尖下凹陷下去,我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情人节是我和安迪两个孤家寡人一起过的。其实我俩并没有约好,只是面对图书馆里满满的粉红色泡泡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跑。我们沿街找了家相对安静些的酒吧,各自要了酒,就坐在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点的是海明威冻唇蜜,一种不算烈的酒,端着高脚杯的时候仿佛用手托着一片浮着碎冰的海洋。调酒师将酒杯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耳垂,宝石没有被酒吧的温度暖热,冰冰凉凉地硌着我的指腹。
  我和安迪的话题从英国的天气一路跑偏到日本的美食,安迪今天倒是很识趣地没有提起黑子哲也,估计也是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被塞一把狗粮。
  也许是为了贴合情人节的气氛,酒吧里着一首很老很老的英文歌,《You Are Not Alone》,节奏很舒缓很缠绵,昔日天王的嗓音如今听来还是很动人。
  “You are not alone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we're far apart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贴在一起,随着悠然的曲调缓慢地摇动身体。他们在缠绵悱恻的舞步里交换了一个又一个亲吻,灯光很暗,气氛暧昧浪漫。
  也许是因为今夜酒吧里过于浪漫,一来二去安迪也不知怎么的和女调酒师相谈甚欢。我识趣地不再打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先走一步,得到他的默许后便将酒水钱和小费压在高脚杯下,捋捋衣服上的褶皱走出了酒吧。
  我的酒量还算不错,只是没吃晚饭便来喝酒,胃隐隐有些疼。我用手掌压住胃的位置,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抬头去看街边镌刻着花体英文的招牌和流动的霓虹灯。我缓缓吐气,口中的酸橙气味化作面前的大团白雾。
  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响起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黑子哲也的邮件。我打开它,等待他发过来的图片加载出来,然后我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是一张自拍。
  情人节,日本正午十二时刚过,黑子哲也和一个姑娘挤在镜头前,头凑得很近,黑子虽然面无表情,但却和姑娘一起比了个对称的剪刀手。
  我气血上涌,心想黑子哲也你莫不是要让我在情人节这天失恋吧,手指颤抖着下滑,看到他一起发过来的话:“和编辑小姐见了个面,她是不是很可爱?”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编辑。又翻上去看,姑娘确实很可爱,蘑菇头,眼睛弯成月牙,戴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显得脸小小的。我多看了几眼,觉得不是黑子哲也的菜,于是我转移了话题问他:“怎么情人节还办公啊?”
  “是啊,编辑小姐带了合约来让我签。”
  原来是签约,还好还好。我敲敲打打:“恭喜,未来的大作家!”
  对方发来一个腼腆的笑脸。
  安迪在情人节成功脱单,最近整个人都处于亢奋期。也不知道是从我这里取得了真经还是他开始对爱情有了领悟,他新写的小说开始得到教授的夸奖,他把手稿拿给我读,我看出其中一个配角是以我为原型创造出来的,而与他有着千丝万缕暧昧关系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黑子哲也。我玩笑一般地叮嘱他一定要给这两个配角的感情线一个好结局,他点头连声说好好好,又嘟囔了一句“怎么自己不去追呢?”
  我哑然失笑,卷起手稿来去敲他的头。他偏过头去躲过我的攻击,突然眉头一皱又凑上前来,在我下意识躲开之前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耳垂,“赤司,你的耳洞好像感染了。”
  “嗯?”我发出疑惑地鼻音。本来我是没有感觉的,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耳垂时我才感受到这阵迟来的刺痛。我打开手机的自拍模式把它当作镜子照了照,只隐隐约约看到了耳洞周围不正常的红肿。我摸索着把耳钉摘下来,细细的棍子从耳洞里抽离的一瞬间皮肉有种空落落的痛感,我忍不住小小地嘶了一声。
  宝石像眼泪一样落在我的手心里,银质的耳针上沾了点血,我从包里拿出纸巾细心地将它擦拭干净,然后收进胸前的口袋里。我把纸巾塞回包里,一抬头对上安迪一张写满嫌弃的脸。
  “我从来没见过有谁耳洞感染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擦耳钉,赤司你真是……辣眼睛。”
  “你也知道这对耳钉是谁送的。”我冲他耸耸肩,站起身来将椅子轻轻推进桌子下面,“我只希望我不是曼彻斯特建校以来第一个因为耳洞感染进校医院的人。”
  耳洞感染的程度比我想象中要严重许多,保健室的老师给我处理了一下伤口,开药的时候又叮嘱了我几句听起来有点耳熟的注意事项。这次我乖乖地点了点头,双手背后再也不敢去碰那两个小小的创口。
  医生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爱美也就算了,不注意身体可还行?”
  我笑笑应了两句便走出医务室,找了个光线好一点的地方拍了张我耳朵的惨状发给黑子哲也,心里其实没有多难过,却附带了一张系统自带的哭泣表情。
  两分钟后黑子哲也回复了一张图片,是一只兔子用大葱抽另一只兔子的动图,紧接着又是一条文字消息,“赤司君你是在英国吃司康饼吃傻了吗!”
  ……感谢司康饼为我背起这只锅。
  我回了他一张委屈的脸。
  他又回复我:“请赤司君在异国他乡务必照顾好自己,你这样我很担心。”
  一个漂亮的直球。我捂着心口摁灭了手机,黑掉的屏幕里映出一张傻笑的脸。这是谁啊?我嫌弃地点点屏幕里那个人,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都怪黑子哲也。我解锁手机屏幕戳了个鬼脸给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哲也的担心,我非常高兴。”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因为耳洞感染进了医务室的人,但我想,耳朵烂了还穷开心的人,整个曼彻斯特应该是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第一本刊物寄到我手里的时候,黑子哲也刚刚同我分享了一张他的同学为了毕业留念提前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身着白色的低领T恤,外面搭了件薄荷绿的长袖针织衫,一双腿被深色的长裤裹得细长。照片大概是同班的女生帮忙照的,取景的时候颇为浪漫地将他身后的樱花树一并圈进了镜头,黑子哲也静静伫立在漫天飞舞的绯色花瓣中,被层层花瓣斑驳了的阳光洒下来,将他嘴角浅淡的笑意温柔至极。
  我一边歪着身子用手指戳着手机屏幕跟黑子哲也聊天,调侃他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温柔学长,一边用小刀小心地挑开包裹的外封。管家大概也知道这本杂志来说对我意义非凡,竟将薄薄的一本书硬生生包出了两本牛津词典的厚度,刚刚拿到包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给我寄了个炸弹。我拆开外面的袋子,扯掉三层泡泡纸,打开飞机盒,又扯掉三层泡泡纸,这才让可怜的杂志重见天日。
  杂志的封面是一只由三角形和圆形拼接而成的鹿,风格和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我高中乃至大学二年级都在订阅这本杂志,大三的时候因为忙于准备出国而耽搁了一年,没想到现在居然因为黑子哲也而又与它异国重逢,这大概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周六午后阳光的芳香懒洋洋,环绕音响里清甜的女生唱出的翘舌音很可爱。我给自己续了一杯咖啡,坐在书桌前翻开了那本杂志。我刻意跳过了目录直接从正文部分的第一篇看起,以防自己不自觉去寻黑子哲也的名字,这样新鲜的无知让我心跳如擂鼓,翻页的手指都带了期盼的意味。我是想要好好读书的,可是心里鼓动着的雀跃让我十分不安,读过的词句犹如囫囵吞下的枣,来不及解其滋味。好在黑子哲也并没有让我等多久,胡乱地阅过两篇文章之后,我在纸页的上方看到了他的名字。
  是一部短篇小说,两万来字,是很普通的两个高中生的懵懂爱情故事,题目也中规中矩的,《暖风过境》,听起来就是个很温柔的故事。黑子哲也的文笔跟他这个人很像,乍看平平淡淡,却能时不时给人以意料之外的惊喜。文章从男女主角的日常生活切入,描写的多是两个人在一起时琐碎的日常,但是故事线偏偏又穿得十分巧妙,伏笔总是埋得恰到好处,于是普通的故事就被穿得真实而曲折,又不至于狗血。
  还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读黑子哲也写的东西,散文也好,随笔也好,小说片段也好,只要出自他的笔下,我便来者不拒,当然私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他拿捏读者情绪的功力十分深厚,他笔下的欢乐总是让我忍俊不禁,他寥寥几笔描绘出的悲伤也能让我喉头发苦。而一年之后我再读他,竟无端生出些陌生感来——对待文字的赤诚还在,行文间的干脆果断还在,对世界的善意和天真还在,然而从他温柔的遣词造句之中我竟读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冰冷。
  我合上书,拿起手机想要给黑子哲也发个读后感,可是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很久,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啜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因为冰冷而加倍的苦味刺痛了味蕾。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于异国他乡拼命汲取养分的时候,黑子哲也也在拼命地向光生长。我们本来像是并蒂而生的两颗树苗,近十年的相互纠缠让我们的茎枝花叶全部缠绕在一起,花期都是相同的,可是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将我们原本密不可分的树枝牵引着分离开,各自伸长,开出了不同的花朵,结出了不同的果实。
  我终于开始感到害怕。

  电话拨通之后我才突然想起日本那边应该还是凌晨,我的内心稍微愧疚了一下,却并没有挂断电话。过了半分钟左右,电话咔哒一声被接通,另一端传来真太郎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好,这里是绿间真太郎。”
  “真太郎,我是赤司,我需要和你聊聊。”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当我怀疑真太郎已经重新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我隔着半个地图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赤司,你不要告诉我你五点半打越洋电话吵醒我就是为了跟我闲聊的。”
  “拜托了,真太郎,我真的很着急。”
  大概是我语气里的诚恳打动了他,真太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吧,什么事?”
  我抓紧时间把我的忧虑掐头去尾地跟他说了一下,等我闭上嘴,他才慢悠悠地说:“赤司,高中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们不合适。”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你以后是要继承赤司家族的产业的,这不但代表你可能会忙到无暇顾及你的感情生活,还代表着你注定要抛头露面,所以你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陪在你身边,跟你的地位相当,能够料理你的生活,陪你出席那些繁琐的会议,而这个合适的人显然不是黑子哲也。”
  “你太过于骄傲了,赤司,这么多年你在这方面还是没点长进。你当时跟我说:‘没关系,我能处理好。’可是你现在看看,你处理好了吗?”
  “我知道你出国的一部分原因是黑子哲也,可是你真的觉得只要你的父亲不插手,你们之间就真的没有问题了吗?”
  “我……”
  我刚出声,又被他打断。我猜他实在是困得理智断片,所以才这么暴躁。
  “赤司,我又没有对你说过,”他顿了顿,“你真是个胆小鬼。”
  “怕输,所以躲起来,把胜负交给另一个自己;怕失去,就一个人默默背负感情,什么都不对黑子讲;怕面对,就一声不吭地跑到英国去,把所有东西都丢在国内。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很委屈?觉得自己独自承受一切很累?连人事都未尽便等待天命,还妄想有个好结局,赤司,你活该。”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只能举着手机呆立在窗边,未关的音响里俏皮的女生仿佛也在笑话我。我望向窗外大片葱郁的榕树,一瞬间错觉自己似乎回到了黑子哲也退部的那个午后。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清晨,那个走廊,只是黑子哲也的蝴蝶骨下终于还是长出了一双翅膀,我惊惶地伸手去抓,翅膀扇动带来强劲的风却将我牢牢固定在原地,我迈动双脚却无法前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子哲也周身包裹着飞旋的羽毛,被巨风带走。
  那是我第一次没从双腿抽筋的剧痛中醒来,也是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梦里的黑子哲也,最终还是飞走了。

  黑子哲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喜欢可乐,出去玩的时候永远对可乐敬而远之,即使每个人都觉得大汗淋漓时狂灌一瓶冰可乐是件很幸福的事;不喜欢摇滚,就永远也不听摇滚,初高中时候即使是循环我的歌单时听到了摇滚也会稍微皱一下眉然后跳掉这首歌;对五月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就密不透风地拒绝,最终五月还是选择了放弃。
  所以如果他不喜欢我,即使我追求再久,他也不会喜欢我。他那么倔,撞到南墙情愿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我又有多大的本事去改变他呢?
  以前我和他住在一起,企图潜意默化地影响他,可是三年过去,他依旧直得像是一根木棍,榆木的那种。而第四年,我逃难似的来到英国想要冷静一下,然而刚下飞机便被他的短信打回原形功亏一篑。
  而反观黑子哲也呢?
  他的毕业照上再也没了我的影子,他逐渐在与我不认识的人打成一片,他的作品里带了我全然陌生的气息,第七年了,他依旧没有给我想要的那个吻。
  孔明灯的祈愿并不成功,我一厢情愿的付出只换回了两个发了炎的耳洞,绿间说的话很现实,我开始动摇了,最初离开日本的理由又回到了我的脑海。
  我是不是该放弃了。

  我是从拿到黑子哲也的第一本杂志开始有了做摘抄的习惯的。我买了一盒小卡片,小羊肖恩的,我从他的每一篇文章里摘出来一个段落抄在卡片上,然后贴在墙上,将他那张气鼓鼓的皮卡丘围在中间。杂志一个月两期,皮卡丘很快就被小羊包围得密不透风。
  好像是包围敌军似的。我想,然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我再也不主动去找黑子哲也聊天。他偶尔会主动来找我说说话,多半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聊,我不想让他发现异样,所以回复得还算认真,被他问起来也只是告诉他最近太忙了。

  可黑子哲也虽然直得像根木棍,但还不至于也傻成一根木棍,我猜他还是逐渐意识到了我的改变,因为他最近主动找上我的时候变得多了起来。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电脑响起了新消息的提示音,我抬头看去,跳动的又是黑子哲也那个红色的头像,这是他今天第四次主动找我搭话了,我有些诧异。
  “能不能麻烦赤司君给我推荐一些歌曲呢?我的歌单已经没有什么新鲜血液了。”
  我了然。黑子哲也从国中开始就有个习惯,写文章必需要塞个耳机听点什么。神奇的是他写下来的东西往往和他听的音乐没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听着甜甜的歌写令人落泪的离别,也可以听着苦情的歌写令人怦然心动的告白。我把自己平时听的那些歌整合成一个文档发给了他,他回了我一朵玫瑰花。
  于是我慢慢跟他断了联络这个计划还没实施多久便又宣告失败了。黑子哲也听歌简直像是吸毒,隔个几天就跑到我面前卖萌打滚求新歌单,我又不能随便找找歌来搪塞他,就只好打开每日推荐一首一首地听下来,按照我对他的了解挑出他的菜,然后存下来。
  那首歌就是那时候听到的,《Super Psycho Love》,我没有发给他,却存进了自己的列表里,单曲循环,一遍一遍地听。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心境开始改变的契机,但是我被那首歌洗脑了是真的。

  接到他的短信的那天凌晨,我翻来覆去很久,最后翻身坐起来,看着被满墙小羊肖恩包围的那只皮卡丘,伸手使劲戳了戳他的脸颊。
  “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它当然不会回答我。我生气地盯了它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拿过手机来又去看黑子哲也的邮件。
  那条赤红色的鱼还安安静静地停在我的手机屏幕中间,张开的尾巴像是一把血染的扇子。它叫征十郎。我的指尖停在它身上,顺着它的轮廓轻轻描摹,它叫征十郎。
  你为什么要给我发这张照片呢,为什么要买一条和我很像的鱼呢,为什么要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给我希望呢?
  那首歌的旋律就在我耳边响。
  And if you don't wanna be something substantial with me,then why do you give me more?
  如果你不想成为充实我内心的那个人,你何必对我如此慷慨?
  我伸手去摸耳垂。我分明听到了地狱的大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

  那天早晨有节必修课。我因为整宿失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洗漱出门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到教室之后发现整个教室几乎要坐满了。我张望着找了个空位,坐在外侧的同学起身为我让道的啥时候被我的黑眼圈吓了一跳,我猜它们一定大得快要垂到地上去了。
  这是我学生生涯中第一次觉得教授的讲授像是催眠曲,我本来就极其疲惫,被他这么一唱,立马眼皮发重,头不自觉地向前倾去。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换来的是两秒钟的清醒,可是新一波的困意立刻袭了上来,让我摇摇欲坠。教授的声音在耳边飘,我多次试着让自己醒过来均未果,就这样头一点一点地好容易撑到了下课。
  我几乎想要立刻冲回家补个觉,可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我一边往出走一边给安迪发信息,给他讲述了一下近期包括今天早晨的事,然后问他:“你觉得他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我:“他真的不喜欢你吗?”
  “什么意思?”我问。
  “讲真的,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可不会在宠物店看到一条长得像你的鱼就把它买回家,还拍照发给你。”
  “或者,我可能干脆就想不起来这条鱼的颜色跟你的发色很像。”
  “是因为你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赤司,所以他才会在看到这条鱼的第一时间想到你,然后买回家,又取了一个你的名字。”
  “那也可能是因为我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你知道吗,我跟他认识快十年了,还在一起住了三年,就这一点来说,我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你要非得往死胡同里钻我也没办法。”他发了一个耸肩的表情。
  “不过,赤司,恭喜你的春天就要来了。”
  我的心因为他这一句话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心底里因为黑子哲也的那条信息而挣扎着破土的萌芽仿佛又长高了一点,五月的风吹来,我闻到了花香的味道。

  我又开始主动找黑子哲也聊天了,不过他主动来找我的次数远远大于我主动找他的次数。
  我当然是故意的。
  我离开日本的时候把我所有的欲望和执念通通折好埋在心里,想一走了之,想把所有对他的邪念全部丢在过去,让他成为我的过去式,可是他用一条短信就将我打回原形。
  经历过许许多多之后我再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可是这样的念头稍一萌芽,他便放出一条鱼来吃掉了那个嫩芽。
  黑子哲也似乎露出了他的软肋。
  可是不够,还不够。
  这一次是他自己推开了地狱的大门,目前为止他只推开了一条门缝,可是我有的是耐心等他完全推开门,走进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我们倒也能相安无事。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在英国的第一年,期末论文和测试全部拿到了优秀,暑假我并没有回国,而是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参加了一个金融相关的比赛——比赛很重要,对我的前路有很大影响,但我承认,参加比赛确实是我远离黑子哲也引他上钩的计划之一。
  一旦参加便要取得胜利。整个假期我都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是早晨五六点起床夜里一两点睡觉,其余的时间全部和队友们泡在图书馆里,准备资料、讨论计划、设计方案,一日三餐全靠快餐解决。有时候我抽空匆匆瞥一眼手机,看到黑子哲也的一两条信息静静躺在上面,我拿过手机来一一回复,然后又一头扎进资料里去。
  这样忙碌的日子让我似乎是回到了初到英国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图书馆外的世界,看到叶子一天一天地从绿变黄,最后一片接一片地落下来了。
  我摸着耳垂上冰凉的宝石,竟然有些贪恋这样忙碌到没时间胡思乱想的生活。

  我们的团队连轴转了好几个月,终于在十一月中旬的比赛上取得了很优秀的成绩。拿到奖励之后团队的成员纷纷吵闹着要开个庆功宴,庆祝一下这地狱般的几个月终于结束了,我作为带领众人出征的队长自然不能缺席这样的重要场合。庆功宴上大家都很high,我也喝得有点多,回家早早的就睡了。
  久违的一夜好眠。

  第二天我是被一条新消息震醒的。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抓手机,看到一条蓝色的鱼静静停在屏幕中间。
  像极了黑子哲也。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作怪。我的拇指顺着那条鱼温润的轮廓一点一点描摹下来,目光敏锐地捕捉到照片边角的一抹红色。
  “吱呀呀——”
  有长长的推门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感到的嘴角在控制不住地上扬,我的舌尖抵住了左侧的虎牙,舌头被牙尖刺得有点疼,我猜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可怖。
  ——我本无意拉他下地狱的,毕竟喜欢一个同性在日本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在试着保护他让他远离地狱,也试图自救从这片地狱里逃出去。
  我的手指点开了回复界面。
  ——可是他从来不给我逃脱的机会。他甚至三番五次地将我拖回地狱,还擅自打开了禁忌的大门。
  我开始打字。
  ——是他挖掘出我内心深处的欲念和渴望,那些我离开之时深深埋进心底的东西。
  “叫哲也。”
  ——那么,你就下来陪我吧。
  点击,发送。
   
   
  END.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