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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万】温炉细火慢煮茶(十一章完结)

作者 : 虾皮糊粥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叶问4 叶问 , 万宗华 , 叶正 , 万若男

标签 叶万 叶问4 叶问 万宗华

157 1 2020-7-17 16:10
导读
*幸好我们有爱与死
*越战背景,硝烟中的点点星光
   【一】

    雨下了两天。

    每次眼看要停,好赖又过渡成将停不停的状态,一如睁开的愁人的泪眼,淅淅沥沥止不住落下雨丝,那些漏网之鱼的光线让棱形水珠折射成碎片状,统统摔在地下,最后一点光也没有了,到第三天情形才有好转。

    路面上有寥寥几个撑伞的人,其余都是干脆地裸露在细密成缕的轻薄雨幕里,提着四四方方的油纸包,或是仿制兽皮的手提袋,裹着与环境无异的暗色羊绒外套,贴着路两侧的屋檐快速来往。

    叶正推开窗子就是这么一番光景,街道恢复带有轻微紧张感的,喜气洋洋的繁忙,该上班的人都已经回到岗位上去,按理说今天武馆也开门,七点钟左右天光见亮,学生们就要在室内的小空场做热身准备,按部就班地训练下去,然而父亲不在家,正堂也静悄悄一片,半点温暖的人气都无,房子是静态的,宛如一只在水底酣睡的兽,不时被脚下经过的电车震得摇动半醒,随即又保持原先的姿势,昏昏沉沉地坠入下一个潮湿的梦里。

    其实不然怎样呢,总不能要求房子是活的,叶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沿上,手支着下巴,父亲在家的时候多多少少稍微显得鲜活一些,倘若真的剩他一个人下来,剩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同兄长和朋友生活,按正常人应有的轨迹,怎么想也想不来那是什么样子的。

    难道说正常人的轨迹都是缺少父亲的吗?或者,一个人要变成正常人,就一定要经历失去父亲的过程吗?

    他不知道。

    这时候响起敲门声,不得不说,时机相当的不对头。

    叶正从窗户旁边跳下来,一半脚掌踩在棉拖上打了个趔趄,呲牙咧嘴地稳住身形,勉强没有碰翻东西,一面趿趿拉拉地走一面推想,父亲有家门钥匙,可以直接进来,自然不会是他,波sir的话,波sir敲门绝不是如此克制而谨慎的,那位退役警官一拳头上来,恨不得要把年画的脑袋敲碎,可目前站在门外的这位,谨慎不说,间隔都几乎是相等的,仿佛是计划好的动作,提前排演过无数次,只消不急不徐地再现出来,每一下都施予相等的力道,能够将将把声音透过凝脂般的湿冷气传导至窗边,既不溢出窗外,亦不在中途衰减,受什么衣柜笤帚的阻碍,叶正一路来到门边,只觉得那声音维系着恒久不变的高低,莫不是连自己前进的速度和方位都有计算在内的。

    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没有猫眼,没法向外张望,叶正距离门板几公分的时候站住脚,决心等对方开口,倘若是计划完全,那么也应该知道自己此刻在犹豫什么吧。

    等了半晌,敲门声戛然而止,像从空气中蓦地抽走了一只手似的,联带动附近的气流形成一个倒立的漩涡,一瞬之间,稀里哗啦地把所有情绪都涌动着抽离掉了,叶正呼吸一滞,父亲还没有回来,是一大早就出的门,今日武馆歇业,也是昨天傍晚才定下的时间表,学生们尤觉得突然,他老人家自己倒是笑呵呵的,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这算什么呢,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坏事,不过总归,那些不是坏事的小事放在原先,父亲是绝对肯和自己分享的,而今在外头竟然也有了不可言说的“机密”。

    “请问。”门外的人开口,音色格外陌生,不同于香港,甚至于不同佛山故居的任何一个人。

    叶正从神游中回收精力,他当然没有机会一个个去听过每位熟悉的人的口音,这只是一个当机立断的念头,而非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在听到人声后,打从混沌的思维深处率先跑出来的那个猜测,要细究起来,大概是出于久居本地的直觉,外面站着的人带着明显的外来感,是从另一个方向,或者说更远,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的。

    “请问这里可是,咏春,叶师父的住宅。”

    叶正依旧没有吭声,也没有乱动,想必来人听见了他的脚步,才长久地在门外等候不愿离开,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愈发棘手,他不能一直默然,但又没有词句自动地跑到嘴边,母语相较于外语的优势就在于融入了骨骼和肌肉,有时候会先意识一步闯出来,这是纯粹下意识的,下意识的发言构成了日常用语中的大部分你来我往,一旦失去了“下意识”的功能,就会在紧要关头语塞。

    拜师的吗,不过听他的嗓音约莫四、五十岁,怎么说也不像是来拜师的。

    加上“咏春”这两个字也是纯粹下意识的举动,万宗华有在后悔,语毕,他就退到两三步外暗自神伤去了。

    眼下,最恐怖的情景莫过于叶问此时笑意盈盈地推门出来迎接,再顺便有意无意地劝告他不用把称呼弄得那么生硬,好在,现实状况没有照此发生,不然他真要后悔上几个星期,几个月不止也未可知,当然无所谓这个。

    屋里毫无声息,不能说完全出乎意料,他有担心过自己的航班一落地就前来拜访,会否打扰了叶问的晨间作息,不过按他本人之前的说法,这个点武馆业已开门训练才对,不该如此清净,清净到了无人烟,方才门里细细簌簌的响动却是实景,难说啊,难说是什么缘故,怎么闭门不见呢,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他弯下腰把公文包搁在脚边的地面上,从随身携带的几份公函里翻出做好的笔记,开始逐字对照着确认叶问电话里讲过的住址。

    门牌号是已经看不清楚,草绿色的漆历经不少年代,用手一抹就蹭下来一大片,白灰混着木柴的渣滓,扑扑簌簌地落了万宗华一身,择不干净,所幸是落在外套上,里面的长衫不至于遭殃,皴裂的绿漆上方用绛红色写着数字,不远处就是门铃的按钮,不过失修多时,按了几次也按不响,剩下能做的只有接着敲门。

    “麻烦,请问叶师父是不是住这里。”

    “哪位。”叶正问道。

    “啊——”万宗华一怔,印象里排演过的一套说辞忘得一干二净,门里传出的是异常年轻的声线。叶问的声音他是熟悉的,与此没有半点重合,边缘都对不上,且不说只有这一处住所可寻,就算还有第二家可能的位置,今日敲门的勇气也在刚刚耗竭,却无精力再去拜访下一家,更何况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整个世界,他就只记了那么一串地址,找这串地址,只能对应这么一扇门,倘若错位,就全盘皆错位。

    可千万别是已经举家搬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吧,那样一来就彻底断了联系,他留的电话号码是这一家的,住址也是这一家,再没有其他轨迹可以遵循。

    啊,不是说有位公子吗,家里,是了,如果是叶师父家的公子,这样也说得过去,万宗华恍然大悟,忽然重新振作起来,勉强驱散开心中积压的恐慌。

    “哪位。”叶正重复了一遍。

    “是,请问您——”怎么开口呢,应该,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准备:“您是哪位?”

    “你是哪位。”叶正不由得皱起眉,对方的几句回复,同方才的敲门声相比,给人完全迥异的感受,他几乎可以分辨出局促和焦虑,是没有预设到父亲离家,还是没有预设到会和自己产生以上的交谈,父亲何时结交过这样奇怪的人。

    “鄙人姓万,阁下可是叶师父的公子。”万宗华缓了口气,有些挫败地答道。

    “是。”

    “好。”脱口而出,好什么呢,不清楚,不清楚是说什么好,总之这个字由声带自然而然地鼓动出来,一切顺理成章,万宗华顿了顿:“那么,令尊在家?”

    “不在,一早就出了门。”

    “这样,不好意思。”随即落荒而逃,多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进展到这样的结果叶正也无话可说,他听到脚步声远去,而后又回来,门缝里一通乱响,再远去。这人不愿意和自己多交谈,就此缄口不言,全部付诸行动,那个动静好像要做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叶正想他连自报姓名都遮遮掩掩,拜访的缘故语焉不详,是否预约也没说清楚,故此,不等他走远不敢随意开门,其实呢,打开门也只有寥寥草草的一纸留言,钢笔圈出正中央的电话号码,右下角是签名,中间简要叙述了自己此行已抵达香港,希望尽快见面云云,左上恭恭敬敬的“叶师父”三个字,也是通篇下来最好认的三个字。

    漂亮是漂亮,看不懂啊,可惜,实在连笔得厉害,要使劲眯着眼甄别方能辨认出其中的零星词汇,一眼就知道是在匆忙慌乱的情况里写下的。

    他捏着这张半大的纸片,走过无人使用的木人桩,来到武馆正室,地板拖得锃亮,前一日他帮忙打扫过的,外面若是晴空万里,肯定是亮得反光。叶正叹了口气,站在几格地砖的交会处,抬头看着晦暗的积雨云,有风刮过,空气倒是也干净,因灰白而显得格外干净,这也是异象一遭,赶着上班的人从大街上消失了,工作时间,户外恢复平静,仿佛国画的画卷把吵闹的花鸟鱼虫都抖落下去,只余一丛竹柏,或一株静塘莲藕。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一趟走得毫无预兆,那时候叶正浮现出一个念头,倘若父亲不再回来,是否有这种可能,就像离家出走的猫似的,悄无声息地溜走,再不出现,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再以梦境或征兆的形式,复现于他的生命里。

    很快他把这念头掐断了,相当严厉地掐断,近乎自暴自弃的程度。

    伞支在楼道里晾晒。

    叶问从怀里摸出家门钥匙,抬起头来,恍惚觉得今天门框有所变化,外观上,不是肉眼可见的变动,要仔细感受,只是一种偏斜的感觉,要用语言明确地描述出来是不可能的,顶多是重重地强调“确实有所变化”,以言辞的恳切度来说服他人这个变化的存在,不过他向来不会去做这种事。

    他停止转动锁孔的动作,退后一步,又审慎地打量起门框整体,果不其然,绿漆又少了一块,虽说是公家负责的产业,不过自己不主动修缮的话,看起来很丑,今天这个场合特殊,尤其不能入眼。

    早知道临走前就应该注意这里,那样的话就知道要顺手从超市带回来点喷漆,也不用为此过多费心,只消一瓶颜色相近的喷漆足矣,然而事已至此,又落了个无计可施,总不能再搭车返回超市,没有那个时间,没有时间。

    叶正还站在武馆平台的中央,盯着窗外的天一动不动。

    “阿正。”叶问远远地喊了他一声,青年立刻小跑着来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手提袋子。
   
    “这么多东西啊!”叶正惊呼道。

    叶问只是笑笑,就着阿正帮忙,从货物中间层掏出一小只乳白色的塑料碗,径直往厨房走去。叶正一摇一晃地拎着袋子跟在父亲身后,倚靠着厨房的门,见他找出水果刀,沿着塑料碗的内沿切下去,小心翼翼划开封口的薄膜,一股沁人的清淡酒香涌出来,散布在房间各处。

    “所以一大早出门就是去打这玩意儿吗。”叶正诧异道。

    “街角那家醪糟店,去晚了要排队,客人不一定等得及。”叶问一面说,一面将塑料碗里的流质倒进家里用的陶瓷器皿,末了,拿勺子把贴在碗底的糯米舀下来,一并放在器皿当中搅拌。

    “今天会有客人来吗?”

    “大概很快就到这里。”叶问直起腰来想了想,又去捣鼓灶台;“虽说离元宵节还有几天,不过提前吃一碗醪糟汤圆也没关系吧,当成早茶而已,飞机上的饭菜毕竟——就那么回事嘛。”

    “是,姓万的吗,那位客人。”叶正颇有些试探性质地问,随即他见到父亲惊愕的眼光。

    叶问托着那一小张随笔留言的时候,还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叶正当然也持同样的态度,只不过他更属于先发制人,先发制人地和初抵香港的万宗华打过照面,其实也不能算打过照面,是隔着门板打了个照面。

    说是父亲的朋友,可行事风格,似乎父亲也不太能理解,到底是不是朋友啊。

    “怎么没进来呢。”叶问反复地端详着字迹,小锅煮着汤圆,在旁边静静地蒸发水汽,连炉灶也知趣地闭住嘴,没有往日的嘈杂,外焰静静地燃烧,泛出海水似的青蓝色,叶正不禁多朝那里看了几眼,火既然会发出水的光芒,照此,水也应当有旺盛燃烧的一面。

    “谁知道,他有急事吧。”叶正推测:“反正走掉的时候着急忙慌,怎么父亲竟然能毫无障碍地认清他的字,我看得眼花缭乱的。”

    叶问摇了摇头,食指和中指合拢,在纸面上弹了一下:“约好的时间,应该不会另有安排,如果是有急事,也不会留下旅馆的号码又不备注应该何时致电,除此以外,他还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直接跑啦。”

    “跑了?”

    匪夷所思。

    真正说起来,这张留言让叶问联想到市面上一种新式的小人书,就是那种,前几页是排版严谨的铅字,细致而考究地讲着故事,翻过一页,却有一副儿童画扑面而来,且是着色的,勾线的,完整的一副儿童画,水平还不赖,鲜活生动,呼之欲出,再翻过一页,重归黑白铅字,刚刚一刹那的动态好像没有存在过似的,被新的纸张不由分说地就给掩盖过去了,等缓过劲来,这小人书自己都不承认有那么一页彩纸,但事实上,读者是心知肚明的,甚至于对这本书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着色的那一部分,一想起这本书,就确定无误地叫出来:那其中是有一幅水平不赖的画作的!只不过被作者本人无情地掩饰过去了。

    跑了,跑去哪儿了呢,又是一个既知答案的问题。

    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只有那么一行数字指引着下一步的行动,叶问把灶台的火拧小,青蓝色的火焰矮了身,如若再矮一截,就要从中间断开,不过就此止住,慢慢熬着开水,细密的气泡在不锈钢底部凝结。


    市政厅的行程安排在下午,最好一点半以前就出发,这样满打满算,可以赶在工作时间内结束本次访问,同时还要计算上各个细节必要的耽误,不能落实到绝对的细节,但大致也要留出宽裕的空间。

    这么一盘算,电话再不来,今天就当真没有时间,若是从市政厅出来再去叶家拜访,恐怕又要叨扰他们晚间的活动,怎么一天就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呢,忙碌起来,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所有安排,都有打乱的可能。

    万宗华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来来回回,以座机位圆心,逃不出那么一亩三分地的距离,偶尔他朝座机看上一眼,没有要震动起来的架势,便又转过头去,继续一成不变的步调。

    雨滴敲打苔藓,和旅馆外墙光秃秃的爬山虎枝。

    铃声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炸响。

    “叶师父啊——”他抢先开口。

    “美国长途,那边已经挂账。”甜美的女声毫不迟疑地说道,一派训练有素的风范。

    “啊,是,是,对不起。”万宗华有些没着没落的愧意。

    “万会长吧。”那边传来声音,是哪家代表来着,万宗华一时想不起来,上了年纪,有时候难免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不过通常情况,很快就能好转,只是错觉式的力不从心,从未真正影响工作,如今也只需要找到症结所在,是被什么东西影响,祛除症结自然能够好转,连休息都不用。

    “是我。”

    “路途顺利?”对方问候。

    音色熟悉得恍若就在耳边,可依旧想不起来是哪家的,要命,必须尽快想起来,不然耽误事不说,可能还会冒犯到人家。

    “嗳,直接说事情吧,抱歉,不过我有另一通要紧的电话在等。”万宗华随口扯了个谎,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说瞎话不打草稿的人了,真是,哪有爸爸跟闺女学坏的。

    “是,是,那么就直说了,大家对最近的局势都很担忧,街上巡逻的人更多了,都是军方的人,大家,总之——是有不少想要回国的,手续却迟迟办不下来,各路谣言一天三变,这么下去恐怕难以管理。”对方斟酌着措辞,很明显不想把结论下得不留余地。

    “手续的哪一步出了问题?”万宗华在电话机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问。

    “具体的不清楚,要等使馆回复。”

    “这些留到下次例会再讲不迟,要先对那些小本经营的店主说,暂时不会有大的经济影响,目前的政策就是如此,政府不愿意让民众了解战争的投入,故而会竭力维持住商业的繁荣面貌,不论操作的成败,至少税收短时间内不会上浮,无需过度担忧,至于下定决心想要回国的那些——”

    “大家都看到《时代》了,会长,不仅封面,文章也都在传阅。”对方突然说道,音量下降,似乎是攥着听筒在讲话,万宗华心里一惊,仿佛踩空了一级台阶似的,有根弦剧烈地晃动,不过随即,有如一束亮光从乌云后面射出来,堵塞的管道通畅了,应该是,错不了,他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开心,甚至想找人炫耀,为此他又挂念起叶问不知何时会打来的电话。

    “是,谭师傅的徒弟吧,您,去年八月份那次例会之前我们通过话,你是给谭师父请假的。”

    “正是,您还记得!”小伙子的语气一瞬间高昂起来,嗓音亮堂了许多,能被人记住,不论何时,都让人倍感欣慰。

    “您有什么看法。”

    “会长问我吗?”对面的年轻人对这一反问措手不及。

    “是,您对此有何见解,随便讲讲。”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似乎是憋得面红耳赤了。

    “中国会否加入战局不属于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范畴。”万宗华忧心忡忡地闭了闭眼,雨声凌乱,又有大起来的趋势:“街道加派人手是一种监视和提防措施没错,不过不要看得太重,叮嘱各个派系不要擅自和军方发生冲突,有问题一定先上报总会,切忌擅自动作。”

     “明白。”

    “谭师父身体还好?上次——”

    “已经无碍,也问您好。”这是完全发自内心的,不来自于任何人指示的致意,年轻人热烈地回答着。

    他在纸上不断地记下万宗华的嘱咐,同时想起最近那场隐匿的鏖战,谭师父自那件事后修养了不少时日,可万会长有公务在身,出院不多久就被迫回归正常的工作循环,不仅如此,住院期间积压的事务也要尽快处理掉,如果自己能帮上忙,必定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只不过眼下自己连基本的看法都谈不出来,何来帮忙一说呢,想到这里,他的笔动得更快,血流涌动,在体内带起一波灼热的浪潮。

    “好,好,您怎么称呼。”万宗华问。

    “是谭师父的门徒,排行第九,随便您怎么称呼。”

    “好,阿九,保持联系。”

    交代完,反正是那边挂账,万宗华就随心所欲地多停顿了几分钟,想了想有无没说到位的地方,听着线上干扰的电磁音,反倒成了一种享受,自己目前暂时地脱出了那个漩涡之外,借着到香港领事馆办公的机会,跑来这里享受片刻安宁,不可谓不自私,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没什么办法,就这么几天而已,略微放肆不会动摇大局。

    总是在挂念那通电话,又总是不能斩钉截铁地挂断这个,时间就在左右为难中耗尽,他囫囵地说了又说几句,把听筒搁回电话机上,到此,不可抑制的疲倦袭来,怎么才刚上午,十点钟不到,就有了一天将尽的滞重感。

    搁下听筒还不出间歇,铃声大作,他几乎从椅子里弹出来。

    “怎么了阿九。”仍旧,下意识地开口,迷迷糊糊地。

    “阿九?”

    “啊——”

    完蛋了。

    “是万师父吧,我——”

    “是,是我,对不起,是我,实在抱歉,嗳,叶师父,是我。”

    万宗华咬着牙哀叹,要不是外面有栏杆护着,他真的很想打开窗户跳下去。

  【二】

    再次站到这条走廊里,万宗华必须重新做一次准备,完全的重复,从心理预期开始,设想可能的情形,倘若叶问就在此刻温和地微笑着打开房门,他讲出口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不过有了第一次准备,以及第一次准备的落空,眼下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完整地重聚起同样水平的状态,是可谓再而衰,三而竭,更何况还出了接电话的时候叫错称呼那么档子事。

    当时怎么会喊成“阿九”呢,他有些懊恼地在门口徘徊,此前绝不会像这样冒失,尤以接电话为显著,不可能不先过问对方的名讳就莽撞地切进正题,结果本次的次序从一开始就颠三倒四的,若不是自己出了问题,就是香港本地的空气出了问题,这里的氛围,让人容易闹出失误。

    他并起两根手指,贴近门板,企图感受其后的气流浮动,当然一无所感,他们的武学是正常世界的武学,并非报纸上刊登的那种,什么内力啦掌风啦,佛教道教云云,不是那种武侠小说描述的神乎其神之景,根本上讲,没什么稀奇,一无所感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在门前停了一会儿,随即敲响。

    叶正本想示意父亲,今天早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敲门声,克制而谨慎,似乎已计划好自己的步伐,追随着一路响下来,也正因如此,导致他们二人隔着一道木门相互猜忌了半天,不过父亲面露喜色,看上去是习以为常了,也对,父亲比自己先一步认识万先生,不可能不清楚对方的性格,故而对这样别具一格的敲门声没什么异样感受。

    “万会长。”叶问腰间还系着围裙,手掌上涂着白擦擦的面粉,侧身让开一条小道:“请进,请。”

    “叶师父您这是——”万宗华有些愕然地看着他随手抄起桌子上的瓷盆,里面还有一团一团的,白乎乎的物事。

    “这是我儿子,阿正,这位我同你讲过的,唐人街中华总会的万会长,在美国的时候有特别关照我们。”叶问看上去相当高兴,用没粘面粉的手背推了儿子一把,叶正一个踉跄,往前迈了两步。

    “啊,原来——”叶正涨红了脸,站得笔直,仿佛凛然地准备接受检阅似的,他能感受到对方新奇而严苛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这么说带有一点主观的因素,因为他自己也正抱着新奇的态度反观来客,故而确实有将自己的想法硬生生嫁接给对方的嫌疑。如他所想,客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清一色的中式装束,单从外貌上说,较父亲更显得锐利,而他所感受到的严苛很可能并非对方故意为之,确仅仅是性格本身就暗含的特质。

    “叶先生,幸会。”万宗华对他笑了笑,手伸在半空,至此,叶正才体会到他身上不深不浅的西洋感。

    “万叔叔好。”叶正无比郑重地同他握手,腰杆挺得更直。

    叶问不无惊奇地在旁看着,万宗华的举动实有些出乎意料,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放在平日,应该只有在议事或致辞时才罕有得见,如今却似乎让叶正颇为受用,这小子,除了面庞稚嫩,眼神青涩之外,俨然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叶先生?”他小声说,宛如自言自语:“我也从未管若男叫过万小姐啊,不仅如此,连我自己都没得过‘先生’这种称号。”

    “不打紧,我来帮忙。”万宗华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公文包和外套都留在门口,摞成整齐的一沓,服服帖帖地搁在不妨碍行走的隐蔽角落,兀自散发着淡淡的,雨水的冷气,叶问见他驾轻就熟地挽起长衫的袖口,也不再客套,领他往厨房走去。

    叶正一个人待在客厅,仍然觉得胸口震动,汗湿了后颈,这究竟是怎样一场会面啊。此前只有从父亲的简单白描,或是那一纸袋商品里感受到对岸吹来的风,而今猝不及防地,先一步见到了那个女孩的父亲,怎么那个女孩没跟来呢,莽撞地发问不大好,一定要找准时机,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的的确确是拿自己当成年人对待的,忘记年龄,忘记身份,抛开这一切不管,自己也应当以成年人的姿态作出应对,这是基本的礼貌,绝不能夹杂一丝一毫的孩子气。

    他已经进入新的世界,新的社会,尽管构成这个社会的,只有四个人。

    “原本是打算在九点前把汤圆做好的。”叶问指了指灶台上煮沸的水,旁边是冷冰冰的几只笼屉和简单的厨房用品,在远处是水池和抹布:“结果才知道,阿正早上是把您拒之门外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走前没有给他交代清楚。”

    “嗳,也没什么,正好我有时间到旅馆把行李放下。”万宗华赶忙摆手。

    “万会长下了飞机之后,是提着行李直接赶过来的吗。”叶问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万宗华一时语塞,没有回答,望着水锅出神,他是在认真考虑应该如何回应的,叶问看得出来,不过他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不然那锅水怕是要见底,若是见了底重启一锅,前面花去的时间就等于浪费。

    “这次怎么有空了,前一阵还说忙得天昏地暗,若男的年终总结典礼都不一定有时间出席。”叶问说。

    “没有,也是来办公,找了个借口才跑来,不然的话还在天昏地暗。”万宗华苦笑道:“事关新来的几个香港居民,存在一些流程上的小问题,使馆说一定要亲自到籍贯所在地的市政厅才能办妥,他们不懂,想一次性解决会碰到不小的困难,我索性就帮着跑一趟,算啦算啦,要谈这些您肯定觉得无聊透顶。”

    叶问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结果没想到反倒是万宗华率先放弃,讲述的声音逐渐减小,语速也加快,最后仿佛自己生自己的气似的,利索地斩断话题,撂挑子不讲了,前者一怔,不由得发笑:“我可还没说什么呢。”

    “确实无聊。”

    “没那种感觉。”

    “不觉得无聊?”

    “完全不会。万会长,你不用——”叶问顿了顿,笑意也截止在思考前,他冲着天花板上不知怎么溅上去的圆点状油污眨了眨眼:“你不用太介意我的看法,况且只是你自己瞎揣测的我的看法。”

    万宗华狐疑地转过头来,紧盯着他,叶问则坦然地摊开双手,他的那一碗汤圆制作完毕,只待下锅,炒菜的工作已经由万宗华接手,虽说是第一次登门,不过大致了解油盐酱醋的摆放顺序之后,他上手很快,想必在对岸也是坚决抵制外来快餐进入若男食谱的人。

    每天晚上猫在厨房里准备次日午餐便当的会长先生——想来是十分奇特的景象。国内的学校食堂先不说味道如何,至少营养可以保证均衡,这也是省心之处。

    “事实如此,我根本没那么想。”尾音上扬,是有在笑吧。

    “大部分人都会那么觉得,政治啦,程序啦,繁琐得可以,缺乏情理,亦缺乏情节,不是吗,大部分人都这么想。”

    “我不相信。”叶问带着坚定且不容置疑的口吻,从腰间把围裙解开,递到万宗华面前,随后朝一列中间的两颗扣子扬了扬下巴:“蹭到生抽了,那里,您下午还要到市政厅去的吧。”

    “不要紧不要紧——”万宗华忽而从云里雾里中掉出来,坠入现实,明晃晃的褐色酱油渍很快渗进棉制的衣衫,牢固地存留在那里不走了。

    “这都不要紧?”叶问皱眉道。

    “真不要紧。”万宗华迅速背过身去,自此再无交谈,确实不能再有交谈,不然菜也得糊。

    汤圆包了花生和芝麻两种馅料,数量对半开,最后还余出一些边边角角的糯米粉,两个人也没特别合计,不约而同地,揉搓成一把实心的小球丢进水锅里,等圆球纷纷漂上水面不再落下,便将冷却的醪糟加入进去,关火合盖焖上三两分钟,一顿饭准备停当,只有训练场的空地面积大一些,叶正就在那里支起圆桌。

    口味意外得清淡。不知道是为了给叶家省材料还是什么缘故,较之外面的餐厅,万宗华更不舍得放盐,老抽亦仅仅做调色用,这下,他身上鲜少的一点西洋感也荡然无存。

    叶正在席间偷偷瞟着两位长辈,觉得他们带着异常类似的时代烙印,即使从小生活环境迥异,经历见闻更是毫无重叠之说,但不知为何,不可避免地殊途同归,这样的殊途同归建立在莫可言喻的差异上,也就是,尽管谈吐和气质差异不小,却总模模糊糊地让人觉出他们是同个熔炉里熬出来的人,不止是同个熔炉,连灼烧和淬炼的过程兴许都别无二致。

    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平衡和失衡,难以置信的调和。

    “阿正以后想做什么。”万宗华是看着叶问说的,并没有直接向叶正提问,大概是初次见面,相互之间总要留一些空白,由中介来填补,自己作为客人,各项行为举止,都理当请示家主的态度。

    叶正小口地咀嚼着米饭,低着头,正襟危坐,叶问许久没有作声,他便自己答道:“教拳。”

    万宗华的眼睛亮了亮,又偏过头去端详叶问的表情,一无所获,如一潭深水,即使表面涟漪拨动,底下也仍旧是波澜不惊的。

    “不同意吗?”万宗华开口。

    叶问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轮番注视着两个人的脸。

    “爸爸最近在教我。”叶正轻声说。

    “很好啊,不错,我觉得很好。”万宗华有些欣喜地说道:“总有一些东西,是务必要保留下来的,最好保留得完整无缺,只可惜——”

    “可惜?”叶正放下饭碗,他感到猛然提起的兴趣。

    “阿正,吃饭。”叶问不由分说地提醒道。

    万宗华愣了愣,随即轻松地笑起来:“怎么,叶师父认为我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什么事?”叶正又问。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万宗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有所虑地注视着那碗汤圆,白茫茫的水面,好像有一整块软乎乎的年糕化在里头,间歇泉似的,偶尔鼓起一两个粘稠的气泡,又被液态的重力压回水下,他捏着陶瓷勺子,盛出来一只又放回去,叶问默然,是有心事。

    叶正的兴趣无疑升高到顶峰,父亲本次旅途结束之后,没有特别地细讲过什么,只说遇到了些麻烦,是不和睦的意识形态造成的,具体是什么麻烦,最终又如何解决,他统统略去不提,想必是不愿意重提的缘故,不过而今看来,必定是发生了格外值得推敲的事故。

    “阿正有听过,与三左卫门的故事吗?”万宗华始终没有抬眼,瞳孔里晃晃荡荡的,笼罩着面前的这碗半透明的汤,泛起絮状的浑浊,他的口吻深重沉静,像是在唤起一段与他自己相关的往事。

    在开讲之前,他特地看向叶问,大抵是为了寻求一个许可,只不过在叶正看来,万宗华的那个眼神更像是求助,也就是,他希望叶问能允许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这些话不仅仅是对叶正说,也是对叶问本人的交代。

    长久的默然,叶问搁下筷子,无可奈何地叹气,万宗华便高兴起来。

    “与三左——”叶正琢磨着这个奇特的姓名,差点咬破舌尖。

    “是发生在日本,天文十六年的事。”万宗华仰着脸说道:“松平氏和织田氏交恶,一次战败后,势力日渐衰微,不得不将年仅六岁的少主松平竹千代交给盟友今川氏做人质,以换取今川氏的援助。与三左卫门,他是松平氏的护卫,负责保护少主穿越两地之间的一段公共领域,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效忠今川氏的户田家族的埋伏,户田要将少主劫走,交给织田,并说明只有这样才能既保全少主,又维系住两家城池的安宁。道理很明白,松平和户田的势力弱小,而织田和今川的势力强大,不管这强大的两家之中,哪家取得胜利,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剩余的小国灭亡,故此,唯有使强大的势力多方均衡,不至于随心所欲地开战,才能求得所有人的平安,户田家希望与三左卫门可以和少主同去做织田的人质,等待时机,这样也不算玩忽职守。”

    “他同意了吗?”叶正紧张地问道。

    “若是叶先生您,会同意吗?”万宗华话锋一转,也将勺子搁回了碗里,叶正顿时凛然,一股强烈的不安从心底升起,好像自己真的被代入那个场景当中,握长刀在手,身后是他需要拼上性命保护的人,另外还要纳入考虑的,是他作为一个守卫的气节。

    他不能很快地给出答案,为此他小心地朝父亲看了一眼,然而叶问已陷入沉思,根本没有回望他的意思。此时他感到年龄的差距在逐渐模糊,对方称呼自己为“叶先生”的时候,就是摒弃了辈分和时代,彻底平等地共享困惑,他由衷地激动和喜悦,却又难过至极。

    “三家的和平,真的有可能到来吗?”他没头没脑地问,几乎是哀求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果真的可能呢。”万宗华笑道。

    “那兴许会同意吧,我想——他是怎么做的呢,与三左。”

    万宗华意味深长地停顿了半晌,右手食指轻轻在桌面上画了画:“他将少主交了出去,随后自刎于阵前。”
  
    “啊!”叶正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复归于沉默,他的心跳加速,近乎颤抖。

    叶问苦涩地望了他一眼,只不过万宗华的全副精力都在叶正身上,没有注意到旁边投来的目光。

    “真是英雄。”他感叹道,贡献出来自青年之心的全部敬意。

    “可这样真的正确吗,人应当如此吗?”万宗华继续追问,听起来更像是要自问自答,不过他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答复,只是喃喃地叙述道:“若说气节,忍耐和意志力,是很容易获取的,但大局却不是所有时刻都能顾全,倘若户田违背誓言伤害少主呢,倘若织田就此一举进攻松平氏呢,与三左卫门岂不是更落下遗憾。”

    “会长。”叶问蹙眉叫了他两声,他才如梦方醒似的,揽回险些出走的魂魄,他看着叶正红彤彤的脸颊,突然大笑起来,随即懊丧不已。

    “我怎么跟你说这些呢,你还小。太过分了,实在是。”

    “万先生,是在暗示什么吗?”叶正不服输地反问,万宗华只是摇头,固执地拒绝辩论,话题像削断的竹子一样拦腰弯折。

    “可是——”

    “嗳,不好!你看,时间都这么晚了,再不走恐怕市政厅要下班,糟糕。”万宗华端着碗起身,嘲弄地奚落了自己一通,还不忘把剩下的两个汤圆吃掉,而后迅速冲到厨房去洗碗。

    叶正惊讶地盯着他的背影,父亲也起身,提步跟过去,不过只是抱着手站在万宗华身后,既不讲话,也不帮忙,只是看着他把碗筷冲净放回原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在美国的那几天,叶正着急得口干舌燥。
    有什么正在改变,有什么正在被改变,可惜这一切他都看不清楚,天平的两边各自都是什么,有多少砝码,他一概不知。

    “若男还在考试,她劝我提前两天过来。”万宗华在朝大门口去的时候突然转过来说,叶问脚下一停。

    “原来如此。”

    “她买了明天晚上的机票,不过我明天下午很可能就要启程回去,到时候可能还要劳烦叶师父您,稍微看管看管,可别让她闯什么祸。”

    “明天就走,这么快?”叶问诧异道。

    “顺利的话,今天盖好章,明天批文下来,我还得赶回去交材料,事态紧迫,那几位香港人不大等得及。”万宗华解释说,叶问听了半句话才集中注意,故而只了解了概况。

    “也好。”

    “咦,这位——”万宗华突然在门口停住,朝墙上看去,叶问循着他的目光,心尖猛地一颤。

    “这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他柔和地微笑,整个人下意识地放松下来,弛缓地融入周遭环境,他仿佛化作一团气体,在时间和空间中不受阻碍地穿梭,他望着那幅照片,正如同望着爱妻实实在在的躯体,眼里夹杂着光亮的颜色从未褪去半分。

    万宗华一时语塞,他想叶问时至今日已经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安慰,也不需要什么关切或鼓舞,只要不加打扰,不破坏片刻的宁静即可,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鞋架旁边的角落里,抬头看着照片里的女士,毫无疑问是美丽的,美丽得不可方物,甚而让人不敢提高声音,惧怕因此而惊动了浅睡着的,轻盈的灵魂,连心跳和呼吸都想要压抑住,最好是能暂停一时半会儿,将这场自然进行的礼仪完成。

    转过身的时候,叶问恢复到平常的面色,将公文包从架子上取下来,交到万宗华手里,得加快速度,他想,两点半出发,三点一刻前必须赶到,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别的事情,心情随之产生了褶皱。

    “有件事我得额外嘱咐一句,刚刚在饭桌上的那个故事——毕竟,您是中华总会的会长。”叶问踌躇着开口,依旧是温煦,却不容得人回绝的语调,他讲话有这种特殊的力量,后面的信息万宗华可以猜得出来,果然,叶问也不打算挑得太明显,虚笼着结束了劝告,然后专心致志地等待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本人不推崇与三左卫门的做法,所以才会说,我早就不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万宗华淡淡地笑道:“这本来应该和你家公子说的,他没听完,怕是要牵肠挂肚好一阵子。其实所有气节在面对利害的时候,都应该收敛锋芒,不管这个观点是否正确,至少我能从中获得少许的安慰。开武馆是好事,阿正他,有教拳的意图,是很好的事,很好,让人羡慕啊。作为我呢,很多事情都办不到,也不再有机会,半只脚踏进政坛,再也不能出来,所以我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太极传承者,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会长,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父亲,正因如此,我尽己所能可以把控的,也就这么一个大局而已。”

    “我送送您。”叶问走在前面,替他开门。

  【三】

    只是醪糟而已,糯米酿造的,糖分里头榨出来的酒能含有多少酒精呢,一碗不到,居然也让人醉意陡生,随之,困倦袭来,思考力昏昏沉沉,不能聚拢,散落在意识的各个角落,看见某一个物事,那个物事便碎成千万片,吹到脑后去了,只有湿黏厚重的黑暗是固执存在的。

    今天起得不算晚,也不用开张,按理说应该有大把的空闲,可一上午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除了准备午餐,再神不兼形不具地吃完以外,好像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叶问仍然站在门廊里,肃穆而庄重地端详着爱妻的面庞。

    那柄来不及收的雨伞已然接受自己被众人遗忘的事实,认命地横躺在门外,表面干燥,像烘干后的粗粮面包,只是遗忘,并非还沾着湿气,只是遗忘而已。

    “爸。”叶正站在他右后方,就是方才万宗华站的位置,很小的一个角落里,讲话时有空气流动,是音频制造的波浪。

    “阿正,是因为什么不愿意出国呢,当初。”叶问说道,眼睛看着墙壁上的相片,倘若不是加了称呼,叶正很可能以为父亲只是把心中所想大声念了出来,是在自省和反思,而不是在征询自己的看法。

    这两个人,突然间像开了窍似的,主动把困惑的主动权交到孩子们手里,父亲如此,万会长也如此,他们一夜之间就成了旧时代的倾听和旁观者,鞠了一躬,退下舞台,将辉煌拱手相让。

    “不知道。”叶正如实回答:“就是不愿意,一种深刻的感觉。”

    “这样。”叶问点一点头:“现在还不愿意,没有一点改观?”

    “爸。”叶正不解地嘟囔了一声:“是因为万会长的缘故吗?”

    “因为万会长?”

    “我说,父亲是因为万会长的缘故,希望我对西方国家有所改观吗?”叶正于暗处垂手而立,咬着下嘴唇,略有些赌气似的,失焦地望向他随风而动的长衫下摆。

    “跟那个没关系。”叶问平静地答道。

    “那么具体要什么样的改观呢,对事,对物,对未来和现在,还是仅仅对人。”叶正摆弄着手指,有些不放松:“如果是对人的话,我看那位万会长也并不那么像是久居海外的人嘛。”

    “何谈不像?”

    “很有中国气。”叶正不假思索地说。

    叶问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深望了他一眼,叶正让他这一眼看得低下头去,沉沉地瞧着脚面,仿佛被无形的负荷降下来压住脖颈。难道是自己无意间犯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吗,着实有这种感觉,不过错误的原因却无从梳理,也许是莫须有的。

    他的成长历程顺遂,父亲性格温和,很少跟自己争吵,叛逆期的辩论几乎场场都以父亲的妥协为结局,偶尔叶正会在愧疚中萌生出一些不甘心,他希望父亲可以同自己争吵,在意识里切磋,在意识里切磋不也算是闭门切磋的一种吗,但没这可能,估计一辈子都没可能达到这个程度,父亲本来就是尽心规避争吵的人,一旦有战火烧起来的苗头,就宁愿舍弃自身的一部分,空空荡荡地流着鲜血,也一定要抚平硝烟。

    他是这样的人,不过叶正想象不到,父亲除了母亲之外,还会因为别的什么人在自己面前摆出异乎寻常的强硬态度。

    “中国气是什么意思?”叶问继续问道,丝毫没看出儿子的紧张。

    “就是和香港这边,或者佛山那边的人没什么两样,看起来——我说不好——看起来没有区别,好像就是,每天清晨我上学路上都会碰到的人一样,也是您在武馆外面的躺椅上坐着休息的时候,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一样。” 叶正磕磕绊绊地说,一边想一边说出来,这些场景以缓慢而均衡的速度从他眼前滑过,像是赛璐珞纸上绘制的卡通人,他们正同背景板上万宗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纷纷乱乱地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还有六姨家凉台上站着喝茶的人,或者半夜抱着一大摞塑料盆去洗衣店收衣服的人,万会长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吗。

    叶问认真地考虑了几番,自己在武馆门口的躺椅上坐下时,是否留意过来来往往的人,是否留意过那些闪电般划过的,模糊的脸,是否留意过他们是穿西服打领带,还是便装凉鞋,抑或是中式暗色长衫,是否留意他们的年龄和性别,走路姿态,相貌和举止,似乎都没有什么印象,想必即使观察,也是草草观察个大概,无非看他们有几只眼睛几只耳朵,非常异于常人的才能记住,不然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但他对万宗华是有确切地留心过的,以上考虑到的全部特质,他在万宗华身上都有留意过,可能恰恰这些就是构成一个人要素,穿着,年龄,性别,行路姿态,相貌举止。若从这一点而言,二者绝无类似之处。

    若要再说得极端,倘若曾经万宗华也从他门前经过,经过他的躺椅和盆栽,他一定会对这个人有印象,即使他不认识,也一定会有印象,这就是万宗华的特殊之处。

    阿正的结论是如何下的,出于一次见面的直觉,还是出于什么更隐晦的,更无法描述的情理,总之就落下这么一个观点——中国气,平凡又不平凡的,只限于中国人身上才具有的气质。

    当异地的环境执着于改变其怀抱中的人,而这个人又强硬地拒绝改变,最后究竟会是人胜利,还是环境胜利呢。不管哪方胜利,结局想必是相当惨烈的。

    早知道自己应该送万会长到市政厅,不只送到门口,是要送到市政厅去,对方是第一次来香港,在电车上有个人陪同,兴许会觉得好受一些,然而这个念想已然作废,不如往旅馆打个电话看看,过半个小时,过半个小时再打,那时候万宗华应该已经结束行程,晚饭怎们办呢,绝不能像中午这般敷衍,还让客人亲自下厨,自己得多少规划规划。

    结果没等到半个小时,电话铃自己响起来。

    对电话铃声,叶正是有点后怕的。

    所以他第一时间从帘子后面跳过去,却最终在电话机旁边迟疑地站住脚,身体晃了晃,将手掌按在黑漆漆,冷冰冰的听筒上,随后又忐忑不安似的挪开,朝起居室看了一眼,见叶问已经向这边走来,立时松了口气,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拖鞋跟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地板。

    父子俩站在电话的左右两侧,面对面地,各自有些不知所措,铃声就一直响着。

    平日里会致电武馆的人,除了那些要拜师学艺的以外,也就波sir和一众老朋友,要么是还有一种可能,叶正的校长,就这么些人,最近联系得也少,总而言之,猜不出会是什么人,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您好。”还是叶问接起来。

    “美国长途,那边已经挂账。”

    “您好。”叶问重复了一遍,心里动了动,半侧过身,叶正守在旁边。

    “叶叔叔好,我是若男,我爸爸在您旁边吗?”女孩的声音听不出距离感,要说近,就在耳边,要说远,也隔着一片海,隔着日月分裂的界线。叶问略微挑眉,这孩子,要找万会长怎么往自己家打电话呢。

    “你爸爸没有把旅馆客房的电话告诉你吗?”叶问好奇道。

    “告诉了,不过我想他肯定在您家,所以——”若男小声说,叶问能简单想象出她伶俐的样子,此时此刻,大概率正窝在总会的某张软椅上,抱着膝盖,手指卷弄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目光没有寄托,于是在正前方那张牌匾上停留。

    “怎么会这么想?”叶问刚一出口就已后悔,连线对面的女孩笑了笑。

    “不想也知道嘛,他这次去香港就是为了见您。”

    “为了见我?”叶问讶然。

    “不然他自己怎么说的?”

    “说是为了几个香港居民的移民手续,所以会长他刚从我这里离开,往市政厅去了。”叶问如交代道,果不其然,若男就在那边笑起来,停顿了几秒钟,背景音里似乎有其他人讲话的声音,不是普通话,倒像是带有某种奇特口音的英语。

    “那也算一个原因,既然他自己这么讲,我也不好拆他的台,不过主要是为了见叶叔叔您。您知道吧,最近忙得要死,其他师父们又都还没回来,不是为了见您的话,我爸爸连总会的门都不出的。”若男大大方方地说道。

    “其他师父们——”

    “嗳,您别担心,他们各个都好得利利索索,是我爸爸不让他们回来,说什么,总会这边有他一个人在就够啦,不着急,其实呢,我自己一个人吃了一个多星期的泡面,还有水煮菜,叶叔叔,他根本都不管我的死活,以前考试周可不是这样!”若男声音大起来,逐渐有一些告状的意思,不过还有些别的什么,遮遮掩掩的,躲藏在趋于强劲的语气后面,叶问觉得万家这两位简直一个赛一个的难以捉摸,自然也不知道该对若男表示什么,索性不说话,就沉默地听着:“Becky的爸爸还在联系他,说要尽快解决学校的问题。”

    “Becky?”

    “是啊,就和我同在啦啦队的那个女生。”若男撇着嘴翻了个白眼,换了一只手抓话筒,指甲在话筒的外壳上磨出细碎的响动:“前两天还有律师到我家来,不过不是以移民局的名义,是代表私人。”

    “居然还没有结束,他们打算怎样,要求赔偿或是道歉吗?”叶问下意识地挺直腰背,肃然道。

    “不知道,整件事都是我爸爸在处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若男犹豫着回答:“叶叔叔,您见到我爸爸了吧,不是说刚刚才离开吗,所以应该是见过了吧。”

    “午饭在一起吃的。”

    “好,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他连您都不肯见呢,目前看来,倒还不至于。”若男似乎感到放松地说道:“他最近状态不好,但是作为我呢,说什么都不管用,他总是把我的关心当作小孩子在开玩笑。”

    叶问不禁朝叶正看去,后者原本是松松垮垮地倚着墙,偷听电话里的声音的,这时候突然接收到来自父亲的眼神,肩膀一抖,稍稍站直了一些,不过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眼里有模棱两可的,似乎带有愁苦意味的东西。

    “不用太担心,会长中午还帮我们煮了饭。”叶问想了想说。

    “您看!他跑去香港给您做饭,却让我在这里吃泡面和水煮白菜,不像话。”若男生了气,说话也是气鼓鼓的,不过很快叶问又听到了背景音里的英文,这回他更加确定,是有什么人在若男身边听着的。

    “若男不是也快过来了吗,后天就让会长他——”

    “叶叔叔,我明天就到。”

    “明天,不是说明天坐上飞机,要后天才到?”叶问瞪大眼睛,计划又一次打乱,让学生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干脆,这一星期就当作放假,愿意回老家的就回一趟老家,愿意去会会朋友的就去会会朋友,从初七到元宵节这一段,可谓是轰轰烈烈的工作日,大家研习武学的心思反正收不回来,趁此机会,散漫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是,原本定的是后天到,我也是这样跟爸爸商量的,但是——”若男的语气变得拿捏不定,斟酌更多于决策:“出了点状况,叶叔叔,我这边遇到点麻烦,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和爸爸说,所以改了签,是不是耽误了您的正事?”

    “不会,不会。”叶问连忙否认。

    “那么我等晚上往旅馆打电话吧,叶叔叔明天见!”

    这回是真的要考虑买什么菜了。

    叶问把话筒放回原位,想起冰箱里的剩饭,还有约莫一盘左右的番茄菜花,半碟肉末茄子,小半条烧罗非鱼,都是中午留下来的,当时只顾着热火朝天地说故事,阿正和万会长都没吃多少东西。

    醪糟汤圆倒是一点没剩,全部解决。只是想到这里,叶问就猝不及防地弯起嘴角。

    是头一回上手做那玩意儿,效果差强人意,本来打算把剩下来的饭菜放在一起炒炒,作为次日自己和阿正的午餐,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既然若男要来,就等于说会有两个客人,那么统统推掉重做,做一桌新的,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与三左卫门,叶问眼前陡然出现一张圆圆的,武士的脸,泛着倔强的稚嫩之气。都赖这个与三左卫门,他想,都赖与三左卫门,正是他,害得剩菜都要倒掉。


    万宗华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这旅馆的窗户要怎么打开,拢共有三道锁,里面两排栓子,最后还要折一根铁丝贴着缝隙伸出去,把外面封死的插销拧开,做这一道工序的时候他恍然意识到,也许旅馆就是为了防止窗子被打开,才做了这么许多的防护措施,谁晓得让他直接给拆卸开了,这下倒好,手上一用力,两扇窗叶登时像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呼地向外张开,风猛地灌进来。

    雨后的气团源源不断地涌进屋里,万宗华精神一振,冷热交替,下午在办公室内的不适一扫而光,竟徒生了眩晕感,脱力似的坐回床上。也好,他需要空气,眼下必不可少的,与外界连通的清新气流。

    随后他盯着衣服上那一点酱油渍出神。

    去市政厅的时候没有脱外套,就是顾及蹭脏的这里,比开始溅上去的时候还要扩大的一点,棉制的材料是会让液体扩散得快,洗也不好洗,深色的,碍眼的一个圈,他哀叹了一声,拿手指去擦了擦,已经干涸。
    Disfigured
    他脑海里显现出这个不着边际的词来。
    Disfigured
    就像白色练功服中间故意地泼上酱油,这个算作“毁容”吗,不算,哪怕是故意的也不能算,同理,人也不可以,何况并非故意,是对方出手在先。

    “你的女儿导致Becky被毁容。”

    这个词被忽视了,他懊悔地想,自己总是习惯于忽视对方夹杂的恶意,那种原生的,令人作呕的恶意,不同于政治敌对情绪的,针对血缘和民族的恶意,这是歧视的根源,可他总是忽视,若男就是因此受了委屈。

    一定要改,等回去美国,就要着手处理跟Becky他们家的这起官司,而首先就得要求对方开出的法律文件里,必须把“disfigured”这个先入为主的词汇替换掉,想到这里,他闭上眼,努力回想文件中的其他词,显而易见的恶意,浮在字里行间的,明白无误的恶意,他需要一个个剔除。

    有人敲响旅馆的门,万宗华撑着身后的床垫半坐起来,意识有点乱套。

    “谁?”他说。

    “是我,叶问。”门外答。

    完蛋了,衣服没换。

    叶问报了姓名后就抄着手在房门的左侧站好,以为对方既然已经应声,应该很快会做好准备,谁成想,里面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稍等”,然后就哐哐嘡嘡一通乱响,其间恍惚还冒出了一声低频的惊叫,此起彼伏的,有木头和木头撞击的声音,还有金属和金属撞击的声音,折腾了有五分钟,才归于平静。

    万宗华给他开门的时候,他着实被房间里的冷空气激得忍不住咳嗽。

    “怎么弄这么冷?”叶问不经意地皱起眉,见万宗华一脸戒备,心下有些过意不去:“我正准备去菜市场,走到半路,是突发奇想地,想顺便过来看看,会否打扰到您?”

    “不,不,抱歉抱歉,您进来坐,我在修窗户。”万宗华一瘸一拐地又跑回到窗户边上去,很快把张开的窗叶拽回来,用铁丝绑在一起,空气止住,漂浮的尘埃落回到地上,走廊里的暖流开始一寸寸地楔进房间。

    “您伤还没好?”叶问看了他一眼。

    “啊,好啦,完全好了。”万宗华无奈地摆了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卫生间地面上凸起的门槛:“这是刚崴的。”

    “您——”叶问睁大眼睛,在他身上扫视,长衫前襟的褐色酱油圆点已经见不到,也没有其他新添的污渍。可能只是打滑而已吧,估计。这才忍不住微笑道:“嗳,我没有什么要紧事,您不用太着急过来开门,下午如何,有顺利找到市政厅吧。”

    “是,这边道路四四方方的,怎样也不至于迷路。”万宗华说,答完以后,复又开始回忆下午的遭遇。

    “没有问题,都已经办好?”叶问看出他有所考量,不过不清楚事出何因,只得追问。

    万宗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即大声道:“叶师父来,也是有事吧。”

    “若男下午往我家打了电话。”叶问沉吟道,万宗华先是困惑地朝他望去,而后很快露出释然的表情。

    “若男,对,她确实,她往这边打电话那肯定是找您。”

    “不,她是要找您,只不过以为您还在我家。”叶问轻声道。

    “找我?”

    “不错,听若男说,好像会提前一天过来。”

    “提前一天!她不考试啦?”万宗华原本靠着椅背,这会儿猛地坐起来,若不是将将牵动伤势,就此跃到电话边上立刻打到大洋彼岸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您别着急。”叶问慌忙道:“她说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想同您当面解释。”

    万宗华默然。

    律师不会到他家去,这是事先讲好的规矩,所有公务,事无巨细,都只能留在中华总会,双方开诚布公地,拿到桌面上谈,孩子之间既然解决不了,就没必要再牵涉到孩子,无论如何,这个制定好的原则,他认定对方不会打破,不过让叶问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胆战心惊,若对方真的采取什么不道德的手端,若趁中华总会无人坐镇,唐人街再生出什么祸端,若是——那他就真的追悔莫及。

    自己这一趟行程,当真是不管不顾,不折不扣的自私,那么一大摊子糟心事没处理干净,光想着怎么逃跑。

    “万师父。”叶问叫他:“我初到美国的时候,是为了去开学校的介绍信,可还记得?最后拜托了小龙的一个徒弟,是做律师的,如果若男——”

    “劳烦您费心,暂时不用。”万宗华怔怔地听了半句,已经猜到他的意思,心头一凛,撑着扶手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台附近,背对着叶问。

    街上一片惨白,没有什么行人,商铺门口排队的也不多,不知为何,来往的都走在路沿上,没有走到街道正中央的,也许是担心雨水会突如其来地降落,这个当口,有这样的担心无可厚非,天幕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云层也是惨白,边缘处泛着活动的灰,似乎有巨大的水生动物卧在云朵里翻滚。

    叶问无声地叹了口气。

    “叶师父可知道,为何移民局三番五次地来找唐人街的麻烦。排除小孩子之间的因素,不算上那些莫名其妙打打闹闹的,也不算上什么啦啦队的矛盾啦,小商品价格浮动的刁难啦。就是,根本上的原因,建立于情绪当中的,这些您可了解过?”万宗华就以背对的姿势开口,身前是惨白色的四格窗。风是不能被阻隔的,何况封死的栓子刚被推开,于是从窗叶间的窄缝泄露进来,吹动衣袖。万宗华就站在那里,在一片惨白当中熠熠生辉:“中华总会的各位,不论是家里哪一辈来的美国,祖父也好,父亲也好,哪怕曾祖父都无所谓,到我们这一层,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国籍,没有迁入,没有更改,换言之,这是完全由中国人成立的协会。并不是事先有一套审查标准存在,不是那样,我们的目的并非要建立完全封闭式的,一个自我陶醉的武林,只不过后来偶然发现,原来类似的人会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

    叶问紧盯着他的背影,叹息道:“难怪,这样是会激化冲突。”

    “是的,而且仅仅流于情绪层面,既是好事,又是坏事,您可见过和若男起了冲突的那个白人女孩的父亲?是一位移民局的长官,他的手下我很了解,没有确凿的实证,甚至不惜造假来驱赶合法移民,这些仅仅是出于强烈的情绪缘故,很多人领罪,其罪在国籍,而非行为,想要扭转这种局面,才是中华总会的建立初衷。我这次回来,市政厅还暗中向我确认过,是否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入了美籍,实在——”万宗华突然在这里停住,转过来问:“您还愿意听下去?嫌烦的话请随时叫停。”

    “当然,真心诚意。”叶问有些奇怪,为什么万宗华如此介意他是否愿意扮演这个倾听者的角色,作为日常聊天,一切皆可为谈资,并不是说习武之人就一定要讲武学上的事,听别得就一定会觉得无聊,并非如此。

    他略作沉思,跟着起身,向窗边走了几步。

    冷气在窗户附近形成一个扇形的半圆,和走廊弥散进来的暖流隔开显著可感的分界,好像从一口热的蒸汽锅上方,纵身跳入充斥着耀眼光亮的水池,叶问抬起手整理喉咙下方的长衫纽扣,又往那片扇形区域里靠了靠。


    万宗华的声音略显得僵硬:“市政厅向我打听在美国的华人,对战争的态度,我又能怎么回答呢,他们希望我表态,可我不能代表任何人,我不是作为代表前来,更不是作为谈判者,中华总会向来都是服务行业,而不是武装组织。”

    “我明白。”

    “叶师父。”听到声音的来源变换了位置,万宗华惊讶地回过身,才注意到叶问已经走到他身后。

    “我完全理解,其实说起来呢,在哪里安家立业都没什么大碍,会长执意保留国籍,不也是这个意思?”叶问浅淡地笑道。

    “我不是发牢骚——”

    叶问从中截断他的自我检讨,继续道:“我明白,要从原先快意恩仇的生活过渡进政坛,是很不好受的,我身边不乏这样的案例,痛苦着痛苦着,就沉到谷底,他们好像比普通人更多一份忧愁,我指的是,不是天生的政客,而是半道出家去从政的人,平添一份忧愁,以前不重视的,都要重视起来,以前嗤之以鼻的,都要沉下心思,平等相待,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万宗华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可也不完全如此,他只是不带感情地正视前方,视线恰好将叶问笼罩进去而已,但聚焦的点却无比灼热,流动停止了,气体,风,行人,和糕点铺子的香气,所有事物都在停止,从一个喧闹的状态,被挤压着宁静下来,他长久地看着叶问,但有什么阻止他开口,语言囤积在声门下,还在逐渐下滑,即将没入翻腾的情感,若是就此吞没,便再无见天日的可能。

    “所以啊,叶师父。”冲动,因为冲动而打开了话头,万宗华颇有些奋不顾身地架势,咬牙说道:“这身衣服我怎么敢脱呢,换上西装,我就真成了不折不扣的政客。”

    “其实做政客有什么不好呢?”叶问露出笑意:“于我而言,我是很佩服这样的人,您说羡慕我,羡慕阿正,其实不尽然,这是两种不可分割的人生。所以若男那件事,倘若信任我,请您就交给我去办。”

    “嗳?”万宗华被话题的切换弄得有些转向。

    “请您就交给我去处理,以我个人的名义。”叶问强调着重复,随后好像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了似的,分外轻松地说道:“走吧,正好我要去菜市场,万会长不如一起去散散心。”

  【四】

    “原先我太太怀阿正的时候,还挑着扁担来这里取水。”叶问朝路边比划了一个大概的方形,想了想又往右侧挪了挪,挪来挪去,最终确定在两块砖的砖缝处,新绿的嫩草正从砖缝塞满的泥土中冒出头。

    除此以外,还有在哪里坐着吸烟,在哪里给人家看护学校,在哪里因为徒弟们的打闹被警局逮捕,又在哪里结识了一位拉人力车的——如今再也打听不到去向的——咏春师父。

    后面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最终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叶问再次看向那些地方,那些所谓“似曾相识的风景”,犹觉得肩头上沉甸甸地压着什么重物,不能卸下,卸下即是忘记,而到了他们这个岁数,记得越多就是越好的。无论胜败得失,只要记得,不跟随自然流转而被动地遗忘,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那么庆贺时得到的快乐就是世界返还给自己的馈赠,何必一定要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展示出来,以求得新品种的快乐呢。

    何况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错了。”叶问兀自摇头,浅淡地叹道。

    “错了?”万宗华讶然。

    “香港和佛山,能有什么不一样呢。”叶问回头看了他一眼,逐渐地露出笑容,却像维系不住似的,很快消失不见:“很多年啦,现在我有时候,竟会把阿准和阿正的成长路径弄混,把阿准的经历放在阿正身上,阿正的遭遇又擅自挪给了阿准,是我的错,二者互相之间并不相像,只是让我给回忆得太像,因而造成了错误。”

    此时正赶上下班的高峰,天空呈现褪色的灰白,亮得晃眼,久不得见的太阳依然埋在厚重的云层后,只在大片云团边缘参差不齐的薄削处,燎出一条细缝的光辉。

    在这条街上会让人觉得砍价也不是认真地砍价,只是做游戏,你来我往地,图一个解闷。摊主们殷勤地从棚屋檐下走出来,招呼过往的行人,眼睛看向小路当中,还一定要腾出手向叶问打招呼,万宗华一心一意地跟在叶问身后差两、三步远的地方,感觉上却是分外娴熟地随同接受了这些热情的好意,于他而言,分不清何处为故土,何处为他乡,但陌生和熟悉这二者映照在本体上的感觉却分明得很,也许是憧憬过这副场景,或者因为长期的憧憬而在梦里见过,凉风吹拂,靠近心口的位置是暖烘烘的。

    叶问不厌其烦地把自己和每一位摊主结识的经过讲给他听,何年何月,因为南瓜涨了几分几毛钱而拥有了同仇敌忾式的抱怨,再者就是阿正跟人打架,借用过谁家镇在井底的茄子冷敷,还有不远处的荣华饼家——几乎是看到荣华牌子的同时,叶问一把拽住万宗华的衣袖,不让他再往前行进。

   紧接着半盆温水泼下来,正洒在底下的菜摊上,迸溅得四散飞舞,守着菜摊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立刻叉着腰朝楼上骂去,楼上的小伙子亦不甘示弱地遥相回敬。

    万宗华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戏剧场,叶问司空见惯地笑笑,说是“习以为常,每星期都要上演一次,他们之间已然形成趣味,骂不起来反而憋得难受。”

    结构性的趣味,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由精巧生活编织出来的榫卯建筑,差一分一毫就不是这个味道,如此的剧场是恰到好处的剧场,给初来乍到者以十足的畅快感,不会因过于琐碎的小家小事心生烦闷,苦恼无从下手,也不会自恃立于生活之外,固步自封,流于表面的孤独。

    起初是叶问来担当导游的角色,后来演变成万宗华耐不住心,主动上去攀谈,叶问惊讶于他能站在摊位外面跟系围裙的阿姨聊上半个钟头不止,他是说普通话的,粤语限于听懂的程度,交流的时候便一半广东话一半英语,偶尔还不伦不类地藏着几个普通话的词,有几位阿姨不知道是哪个临海地方的人,偏潮州曲折拐弯的口音,居然这样也可以聊下来,本来人家看自己的面子送了把芹菜,这回倒好,又饶上两只白萝卜。

    萝卜该跟什么一起烧比较好吃。叶问苦想了一阵。觉得应该做汤,不过肉买得不够,价钱飞涨,两个人商量着,最后只称了半斤小排骨。

    “要怎么做啊。”他顺口问了一句,万宗华没听清。

    “什么,你说。”

    “要怎么做啊——”叶问指着筐里的萝卜,提高音量。来往的人更多了,似乎感受到天将放晴的趋势,都碰在这个时间下班,吵吵闹闹地从办公楼里涌出来,年轻人大多在糕点铺门口站住脚,仔细地浏览玻璃橱窗内拜访的当日甜品。

    “要怎么做啊,这个。”万宗华仿照他的样子,比划着那只萝卜,转过身去问守摊的阿姨:“肉不够啦,不能烧汤。”

    阿姨也兴高采烈地朝他们嚷叫着,不过谁也听不懂。

    “生吃啊,她说生吃。”万宗华终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彻底放弃潮州话考试,迅速付清了剩下的钱,拎着袋子往前走了,阿姨还在得意洋洋地笑着拍打两侧套袖。

    生吃什么生吃,叶问哭笑不得地追上去。

    那两只萝卜最后用去了一根不到,擦丝下锅焯熟,沥干后剁了葱末进去,调上料酒,黄酱和麻油,和着中午残余的糯米粉,包成汤圆状的小球丢进锅里煮了,阿正说没放盐,不过没关系,不难吃。

    万宗华有注意着不弄脏身上这件长衫,毕竟换洗的衣物就带了一套,来时那套现在还挂在旅馆卫生间里,无暇顾及,那枚褐色的酱油渍重新回到视野里来,仍旧是一个难解的心结。他来回扒拉着面前碗里的汤圆,从中心剖开,馅料因为有黄酱的缘故,才染上浅淡的橘色,萝卜自己的味道几乎没有,都在烫熟的阶段滤进了滚热的水里,这对不爱吃萝卜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对爱吃的人来说则是恨之切骨的祸端。

    “总还是要多吃一点吧,午饭本就是简省的,忙活了一下午,还跟我绕了那么多路。”叶问略有些责难地向他投去目光,他想起若男电话里提醒过自己的,唐人街近来事务繁忙,又无人协助,故而作为会长的状态不大好,这些叶问记在心里,想尽可能不露声色地加以宽慰,可一来万宗华对他的态度,简直和对自家闺女如出一辙,心里有事,可因果缘由都不讲清楚,除了在旅馆内对过往的历史因素做了一番解释之外,再无其他,他也只能对这些有限的信息给予回答;二来他远在香港,万宗华明晚——甚至可能提前——就启程返航,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深入地聊一聊是很困难的事,更不比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有用多少。

    万宗华只是推脱说掌勺的人往往自己都没什么食欲,叶问照此一想,觉得没错,感觉是这么个感觉,但话不能这么说,就好像说认为心跳很麻烦,难不成就停下来不跳了吗,不成,自主动作的神经很快会推翻这种荒唐的想法,强制地让心脏跳动,生命的基本定律就是如此,为了生存会做哪怕不想做的事,包括休息和进食。

    刚要说什么,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电话铃声。

    “叶叔叔,这次我爸爸应该在您旁边了吧。”女孩欢快的声音顺着讯号和电线抵达叶问耳边,甚至还有些海风的咸气。

    “若男?”叶问惊讶地叫道,随即倍感无奈:“怎么就认定了要往我这里打呢,不是说会给旅馆打电话吗。”

    “我眼下就在机场,旅馆的电话我记不住,叶叔叔家的号码我可是一早就背下来的。”若男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是若无其事的兴奋,好像一切本该如此,毫无异常。

    叶问往后退了一步,手掌盖着听筒,把万宗华从饭桌旁边叫过来。

    是若男。他两只手把话筒递上,做了个口型,万宗华顿生忧虑,先前设想的几种可能一并涌到眼前。

    叶问站在旁边等候,立刻懂得了阿正以同样角度观察自己通话时的心情,即使可以大方地提问,也不能那么做,只能努力平静地袖手旁观,凭借阅读表情来参与正在发生的事件,这何尝不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欲盖弥彰呢,人们总是把想要伸出援手的意图一藏再藏,这样究竟是维护对方的尊严,还是维护自己的尊严,抑或是更加极端地,想要遏制住其间顺畅而耀眼的感情流动。

    不论如何,这个规矩没有人打破,千年下来,人们到底还是雅致而含蓄的。

    随着对话的进展,万宗华逐渐变得严肃,叶问不知道若男在那边究竟说了什么,起初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话音,但凡有完整的词汇入耳,他会刻意地,再走远半步,保证声音被足够的距离阻断。从头到尾,他只是在旁边等候,而非旨在关注通话的内容,这也是规矩之一。

    中途,万宗华曾面若冰霜地向他望来一眼,这个眼神没有存在多久,很快又回收回去,似乎他不愿意以直接的怒火面对叶问,因此特意侧过身,用心听着大洋彼岸输送过来的话语。

    他是否能注意到若男身边有其他人呢,叶问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否会听到那些细碎的,不成系统的奇特英文短语,很小心地插在正常的谈话之间,仿佛一小把撒进千层饼面团的白芝麻。当然或许若男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现在,只是她自己单独在打电话,毕竟很快要登机。

    “不行!”万宗华厉声道,随后艰难地缓和语气:“不可能,这不允许。”

    叶问有些吃惊,不禁要去猜测若男提出了什么请求。

    “这件事不要再讨论,绝无可能。”万宗华持着例会总领的口吻,眉峰紧锁,左手无意识地攥着电话线,这让叶问觉得陌生,若男的语气也激烈起来,隐隐约约得,又让他听到几句,于是他继续带着歉意退远。

    “等我回去再说,你先——若男。”一语未毕,那边已经挂断。

    万宗华怔了怔,深深叹了口气,肩膀下沉,面对白漆剥落成花纹样的旧墙,有些失魂落魄地站着,直到叶问上前将话筒从他手里接过来,他抬起头,露出置身世外般的,迷茫的神情,其中含有少量的恐怖意味,是有外界的恐怖逐渐渗入凝聚成一颗坚固的核团,平日里好整以暇地掩盖着,事到如今不得已露出了端倪,以这样的状态耗了不久,他才像恍然醒过来似的,匆匆道了句谢,背过身走开几步。

    “万会长。”叶问从后方轻声叫道。

    “我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万宗华背过身之后,讲话有些含混不清,叶问心念一动,原先虚无缥缈的紧迫感如锥刺般聚拢过来。

    “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这个问题没法周全地给出交代,从午后到傍晚,截止到和若男的通话,他所获知的所有讯息都属于正在发生的事,且都属于不能轻易解决的事,万宗华想要厘清一个开端,可手里握着这么一只乱糟糟的线球,根本无从厘起。

    “会长。”叶问的语气透着急切。

    “若男之所以不把电话直接打到旅馆,应该是觉得,有叶师父您监督,我更容易同意。”万宗华失神地说道,迎着武馆平台方向照射来的,黄昏时分的日光,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似乎有对祥和的期许,不过是遥远的祥和,至少在十年内不会轻易实现的祥和,这在任何时刻都源源不断地滋生着痛苦。

    “同意什么?”叶问追言道。

    “事关重大——”万宗华留意到叶正孤零零的身影还坐在餐桌旁,谨慎而关切地两人所站的位置张望,于是立即收束言语,不打算再延续讨论,他转过身笑道:“叶师父,我可能今晚就得启程。”

    “今晚!”

    “是,今晚。”

    “会长,到底出什么事。”

    静默在不断拉长,既不断裂,亦不垂落,仿佛没有尽头,万宗华长久地负手沉思,对叶问的话基本置若罔闻,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叶问向右跨出一小步,过不多时,脚步声小下去,是住东边的邻居回来。

    “爸。”叶正站在走廊尽头扶着门框,叶问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年轻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能独立,恨不得这就配枪上阵,跳进澎湃的洪流,和父辈们共同御敌。
    万宗华忍不住地心痛。这一趟实在不该来,不该在这会儿,不该在这个关头,怎么等了这么久都等下来了,偏偏这几天等不及。

    “会长,如果是不信任叶家——”叶问缓慢讲道,几乎念出一个字就要停下来,确信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叶师父。”万宗华果断地挥手打断,他知道叶问故意这么说,为此他也由衷地感到欣慰,越是如此,他越为自己当初先入为主的恶意感到羞愧,他想到叶问刚抵唐人街的时候,自己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偏颇而狭隘的角度去对待这位远方的来客,这种恶意非公非私,甚至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仅仅是一厢情愿的排斥和抗拒,在人家眼里所有这些都不值一提。
    叶问放下心,等着他的下文。

    “梁根先生是您的朋友,这次是替国内报馆总部来美国做加版,没错吧。”万宗华终于携着经深思熟虑后的分量开口,没等叶问确认这则信息的真实性,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您回国之后,他还留在唐人街的报馆分馆,继续工作,对这次工作的内容,梁先生可有跟您提起过?”

    叶问仔细想了想,随后摇头。

    万宗华咬住嘴唇,又探寻地看了眼叶正,后者相当严肃,尽管他没有参与父亲在美国的一系列遭遇,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走廊里的氛围促使他严肃起来。这是气氛的积极作用,让人潜心地融入,成为紧要关头的最后一段助推力,就像在月光下感觉不到景色的美好,却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那么平和也好,美好也罢,都是月光的附属品,都是积极性质的附属品。

    “他是去接收越南战场前线的消息,准备传回国内。”万宗华尽量平静地说道:“您可能不大清楚,美国的几家主流报社对越战的局势都有阐述,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们不信任媒体的真实性,于是小道消息漫天飞舞,无法控制,美国只是给予南越援助,并未直接对北越宣战,战时的舆论管控条例不能施行,有一些记者趁此机会,直接走到前线去,想要把战争最真实的一面告诉民众。”

    “阿根他——”

    “他没有去前线,这点请您放心。”万宗华劝道:“只是,当局为了切断消息渠道,一次性清扫了不少民间报社,扣押了很多华人记者,梁先生也在其中。”

    叶问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后一个踉跄,只觉得喉头腥甜,热血上涌,万宗华见状忙领他回到饭桌旁,叶问则摆了摆手,手扶着桌沿,并没有落座,他先是漫无目的地感到伤心,真实世界发生的事情总是蕴藏着魔幻的力量,一半让人勇往直前,一半又教人半路刹车,于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把整片天空的云彩完全更换一遍。

    他从未体会到时间的稍纵即逝,生病后稍微有些苗头,现在时间则像透明的蚕丝,在他颈间收紧,不能不让人觉得窒息般难过,莫名名状的难过膨胀为巨大的阴云,在雨后的苍冷大地上盘旋。

    前几日还一起把酒言欢的好友,转日就有可能坠进战争凿出的深井里,人们无不担惊受怕地活着,唐人街是更接近危险的地带,很多人无声地故去,可还有人好好地活着,好好活着的,就必须要继续好好活下去。

    万宗华自感歉疚,闭口不言,叶正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烧上热水,又回来父亲身边。

    “会长。”叶问的声音有些颤抖。

    “今天下午我到市政厅去,办事处的人专门和我谈及此事。”万宗华的措辞谨慎起来,担心叶问再受到这场变故的刺激:“国内很快会派出代表,直飞三藩市,香港这边希望中华总会可以作为代表团的成员之一,参与这场交涉,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

    叶问原本神色肃然地低着头,听到这里,顿时惶惑地抬眼:“您一定不能同意。”

    “为什么?”万宗华没有意料到他是这种反应。

    “您说中华总会是服务行业,不是武装组织。”

    “不碍事。”

    “可一旦牵涉了政治,日后何谈立场?民众可为中立,行业可为中立,战争中的国家却无中立可言。”叶问觉得一阵眩晕,首次交锋的场景历历在目,于是他说道:“您和无数的华人都在那里生活,以后也会继续在那里生活,为了和外国人分庭抗礼,为了争取平等的权益,已经付出了太多,如今战事的走向没有人可以预测,不,无论成败,无论成败,参与谈判就意味着立场发生了倾斜,不止是作为民族的意识,是作为侵略和反侵略的意识,是作为一种,一种尖锐的,锋利的意识,倘若,倘若——”

    “可我已经同意了。”万宗华注视着他的眼睛笑道。

    “您——”叶问难以置信地微张着嘴,颓然发出一声哀叹:“为什么,就因为阿根是我的朋友?”

    “跟那没关系。”

    “那为什么!”

    万宗华既不回答,也不表态,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阴沉未解,云雾弥漫,恐怕不久又要下雨,叶正在这种嘈杂又不透气的沉默里熬不住,逃去厨房把烧好的热水晾了一杯出来,颤颤巍巍地握着杯口返回,蒸汽在掌心转了个圈飞向上空,水滴则在留在他手里。

    “若男可能会在香港多住几天。”万宗华沉吟道。

    “万会长——”叶问有气无力地开口,他被强烈的负面预感裹挟,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叶正放下的水杯,烫得一下子缩回来,灼痛感如浅滩处的水母,只蔓延到半个手掌,而后绵绵褪去,叶问恨不得这种疼痛持续得再久一些,再多一些真实,于是他主动地凑上指腹,仿佛直接伸入炉火,又一次回缩。

    “有一个从北越逃难来的女同学,父母没能跟来,只有她自己,若男问我能不能留她在家中暂住,等这阵子过去,局势不那么紧张,再送她去别的更安全的地方。”

    “原来如此。”就是那些微弱的,奇特口音的英文,叶问恍然大悟。

    “我没有同意,不过呢,再议吧,再议——”万宗华苦涩地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思:“叶师父,等若男到了以后,麻烦您,帮我开导开导她,好不好?我是很难说服她,不过您的话呢,她还是听的,我这次回去,也会尽快找那个学生谈一谈。”

  【五】

    “你举高一点。”叶问碰了碰儿子的左肩,示意他最好能让后方人群也看到,不然从旅客出口到接机区域中间的这段路很容易走岔。

    其实根本没什么旁逸斜出的捷径,从一点到另一点,就这么一道笔直的路可走,不同机舱的人依照座位的顺序,自动汇聚成疏松而有形的团体,一轮一轮簇拥着走出来,叶正不了解若男的具体相貌,就兢兢业业地举着写有姓名的纸牌,尽量举得比周围旅游团的旗子还要高,还要显眼,剩下识人的任务,交由他父亲来做。

    又过一轮,还是没等到。叶正把胳膊放下来,垂着手腕,纸牌子蔫蔫地搭在栏杆一侧。

    “可别是延误吧,这两天一直下雨。”他说,回过身去正好能看到玻璃门外,路面暗得发灰,天空裂成浓淡不定的拼图。

    叶问不能给出答复,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航班会否因为香港的雨而延误,有些延误是不写在电子提示版上的,而是人不知鬼不觉,悄悄然地延误,延误一两分钟还好,若是延误久了,却没有人发现,等待的人还傻兮兮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就酿成了难以解释清楚的错误。

    “来了。”他清了清嗓子。

    事实证明是虚惊一场,那只不过是和若男个头相当,发型无差的一个小姑娘,身后还跟着推旅行箱的父母。等那对父母也从拐角处现身,叶问就确认了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必定不是若男,他被今天见过的上千张面孔弄得眼花,盯住静止不动的一点,那一点便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要塌掉。叶正习惯了他的失误,态度渐趋消极,旁边的旅游团一个个都找齐了人出发,旗杆不剩几根,他这么高举着纸牌,更显得奇特。

    “是这个时间吧。”叶正转过头去向父亲确认。

    “没错。”叶问想也没想。

    时刻表他和万宗华反复确认过,对方郑重其事地把若男的航班号和落地时间统一写在一张泛黄的便签纸上,跟个临别赠言似的,不过光是数字,一串数字什么也体现不出来,钢笔就不应该用来写数字。
    这支钢笔万宗华随身携带着,和在介绍信上签名的约莫是同一支,若男在这一点上有所疏忽,冒签的时候,用了碳素笔,于万宗华而言,在公函上用碳素笔是不可想象的事。

    “来了,阿正。”

    叶正这次没有抬头,他想抬头,有什么力道压着他的颈椎,大抵是他笃定地认为父亲犯了和先前相同的失误,故而等着他接下来自我纠正一番,随后他听到加快的脚步声。

    “叶叔叔!”女孩自远而至,轻飘飘地落在他眼前,牌子都还来不及举。

    “是有延误吧。”

    “起飞晚了一个小时,到这边检查证件的过程要了很久,所以就出来晚。”若男翻着眼睛想了想,她还站在栏杆里面,脚边堆着行李,一只简约的书包,和她上学用的很像,可能是同一只,掏出书本塞进基本的生活用具,就用来短途旅行,她对迟到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发红,也不排除是趴在桌板上休息的缘故:“等很久了吧,叶叔叔。”

    “不会,还好,这位是——”叶问正讲着话,在叶正肩头一拍,后者一哆嗦,纸牌掉在地上。

   “你好!”叶正没有心思去管那张攥得发皱的纸,手在裤子上抹了抹,向前伸出去:“我叫叶正。”
   
    若男惊奇地盯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稚气如水洗般的透亮。原先只顾着朝叶问跑过去,没想到左手边的这个男生像是撞见鬼打墙似的一跃而起,一惊一乍地把手递到她面前来,栏杆被他这一下晃动,发出哐哐琅琅的巨响,一直旋进大厅上方的圆顶里。

    “嗳。”若男有点惊魂未定地和他握了握,逐渐露出新奇的微笑:“怎么香港也流行握手吗,我以为你们这里都像唐人街的师傅们那样——”

    她轻巧地止住话头,做了一个蹩脚的拱手姿势,倒也不是不标准——叶问歪着头在旁边观看——只是说这个动作由若男做出来,好像尤其带上了新的风貌,把沉重的东西剔除,留下盈而不满的,利落的内在,阿正所谓的古典派中国气,在她和她父亲身上有极其鲜明的个人化标志。

    “我也以为是你们家那边默认握手这种礼仪。”叶正咬了咬下嘴唇,一板一眼道。

    “对啊,叶叔叔。”若男反应过来:“怎么您来接我,我爸爸呢?”

    “会长他提前一天就返程了。”
  
    “提前一天!”若男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事出紧急,当天挂断电话以后,万宗华几乎没怎么在叶家停留,讲完来龙去脉就急匆匆地赶回旅馆收拾,后独自一人到机场改签,越早越好,根本来不及通知女儿行程有变,航班信息等等更是无人知晓。叶问对若男的行程一清二楚,是因为对方留下的纸条有交代,对她父亲的行程却反而不大了解,问起来也很难讲出一二。

    “先回家吧,回家再说。”叶问侧过身,让若男从栏杆后面走出来,三个人一直隔着栏杆叙话,真的意识到一点的时候,每人都免不住觉得离奇。

    “叶叔叔,我爸爸给我订了旅馆,他让我不要麻烦你们。”

    “不麻烦。”叶正有些突然地开口,没有下文,若男又好奇地向他望了一眼。

    “阿正。”叶问语带责怪。

    “叶叔叔,我爸爸是住在旅馆的吧。”若男问。

    “是。”

    “那么我也得住旅馆,不然他肯定要生气。”

    “若男,我给你拿行李。”叶正说道,不过这次没有抢先伸出手,只是在两个人身后跟着,等若男转过头来看他,好像是要确认那句话是由他说出口的一样,他才庄重地点点头。

    “不要随随便便叫我若男。”

    “难道你喜欢别人叫你万若男?”

    若男惊异地放慢了脚步,同叶正走到一起,她瘦削的脸颊仍有些泛红,不过不是出于情绪因素。叶正始终坚定且凛冽地迈着步子,虽说讲出口的话都有些不着边际,不过拿起风范是像模像样的。

    “你说,叶叔叔管我爸爸叫什么,宗华吗?”

    “不,叫会长。”叶正老老实实地说道。
  
    “嗯。”若男低下头想了想,眼睛闪闪发亮:“那我偏不跟他一样,你就叫我若男吧。”

    “若男,我给你拿行李。”叶正再一次尝试着伸出手,这次若男微笑起来,把书包的两条带子都放进他平摊开的手里。

    “你这么好心啊,那多谢你。”


    依照若男的意思三个人先到旅馆去,不出意外还是万宗华先前住的那家,房间也就在他隔壁,当初预定的时候是一起预定的,店家还就此询问为何其中一间要提前退订,若男看着空荡荡的单人间发呆,书包让叶正放在窗边的椅子上。

    “阿正。”叶问招招手让他出来,随后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到集市去买两块钱的豆腐,买完你自己回家。”

    “爸。”叶正没有接。

    “去啦。”

    “会长他什么事都告诉您,当时我也在场,为什么现在不能听呢?”叶正昂起头,有些不服气,不过声音还是压低下来。
    若男四下看着,慢慢走到窗户边上,试着推了推,果不其然,那三道锁紧绷绷地,动也不动一下,她隔着划分为四格的透明窗扇,不怎么专注地浏览行人的脸,飞了半日有余,这一天下来,仅仅睡了四个小时不到,不过困意始终未曾找上门来。
    整条街的街灯在同一时间亮起来了,照得天空又暗了几分,集市恐怕过不了多久也要关闭,她所见的人们,都是赶着回家的人们,那种溢于言表的欣喜是无可抹杀的。
    叶问无话可说,他怀疑叶正已经无意当中沦为了万宗华的同伙,时时刻刻都想着拉他出来驳斥自己的教育方式。

    “若男,关于那个同学的事——”叶问朝着窗边讲道。此时天色黯淡得可以,没有时钟的话,很难准确地估测时间,但空气里的湿气已经散开,相较于四天前,浓郁的水雾穹顶正逐渐从这座城市的上方揭开,是个好兆头。

    “同学?”若男转回身来,眼里有些疑惑,不过不是针对这个问题本身,她在想别的事情,身后是对面楼层的灯火,加上霓虹灯变幻莫测的鲜亮颜色,这家旅馆在附近的一片区域内都是较高的建筑。

    “你来之前有没有安置好。”叶问朝走廊里看了一眼,随后将门关严,大多数住客正在二层的饭厅用晚餐。

    “我爸都跟您说了?”

    叶问没有出声地点点头,若男看上去很开心,也很放松,下飞机时眉宇间的忧郁这会儿已经看不见,叶正严肃地看着地板,而后又看着若男身后的四格窗,总之不去看她的眼睛,他觉得后背快要烧起来,像是临危被委托了重任,心跳因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加速。

    “她就在我家里,我爸提前回去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

    “我不该和他吵架。”

    “奇怪,他还想向你道歉来着。”叶问短暂地笑了笑,柔和地看着若男,他眼里有种藏不住的狡黠:“说不应该对你这么苛刻。”

    “他?”

    今晚能看到月光吗,叶问突然萌生出这样的念头,倘若云层可以在午夜前散开,收不定上空的某个地方可以见到小小的黄色发光体,但愿是在正中的轴线上运行,不会被两侧的楼群遮住。

    这场雨前的某个晚上是有见过,不过距今肯定是千差万别的,一颗不均匀的凸月挂在西方的浓黑天幕上,或者是写作“突月”,两者都见过,后者更为专业一些吧,不完全由形状得来的名称看起来相对专业一些,从月初到元宵节,理当进展到满月。

    “会长说要找那个学生谈一谈。”叶问想了想,补充道:“他是有参考若男的意见的。”

    若男默然不语。

    “饿不饿?”
  
    “还好,还好,叶叔叔,我爸有没有说回去是为了什么。”

    “近期要和国内的代表团见面,商议如何解救被当局扣押的华人记者,估计是有无止尽的谈话作为后续的。”

    “啊。”若男惊叫了一声,小巧的眉峰顿时褶皱起来。

    “有什么问题?”

    “我怕他们会受到那个同学的牵连,这个,会吗,您说?公务放在总会里办,应该不会去家里搜查,不过我总是不放心。”若男解释道,她快步走向茶几,像是缓解紧张似的,抓起暖壶晃了晃,里面传出少量的水声,大概是清理时忘了倒掉,她打开盖子,朝黑洞洞的壶胆瞟了一眼,叶正觉察到了状况所在,走上前去接过暖瓶,不过若男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只是惯性地,顺手就把暖瓶交出去,也不知道是交到了谁的手上。

    “你父亲可以处理好。”叶问安慰道:“我相信。”

    若男仍然在担忧,这种担忧不会轻而易举地抚平,她抬手将短发拢到耳后,静静地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动静,水龙头被拧开,水流的大小得到调整,直冲冲地沿着内胆四壁冲洗。她在考试周里瘦了一些,从下颌骨那里看得很清楚,女孩身上有一股锐利的气质,可能是从父亲那里沿袭而来。

    “叶正!”若男突然叫了他一声,男孩手里还拎着湿漉漉的暖瓶,吓了一跳。
  
    “怎么。”

    “你不许听。”

    “好,那我不听。”叶正顺从地点头,立刻打开房门走出去,再小心地关严,尽量不发出声响,若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叶叔叔,您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嗯?”

    “就说我爸啊,他那个人——”若男掰了掰手指,轻微地晃动着身体:“怎么样。”

    “若男想说什么。”

    “问问而已嘛,想听听叶叔叔的看法。”

    叶问抬起眼睛,若男倒好了三杯茶水,朦胧的热气泛白,周围的景致因此而发生扭曲,也许她本意是不想让叶正出去的,只不过突如其来地,思维出现了变故。

    “他人很好。”

    若男眨了下眼睛,没能理解似的,显露出微弱诧异的表情:“我是问,您觉得他状态如何,最近这两天。”

    叶问呼吸一滞:“是这样——还不错,我看,不用特别担心,他很好。”

    “不然叶叔叔以为我问的是什么?”

    叶正不是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主动闯进屋里,他根本连发生什么都不清楚,就被自家父亲不由分说地抓进去了,好在他提前找到开水间打了水,虽然满满当当的一瓶又沉又烫,左右摇摆,几滴迸溅的水花落到手腕附近,疼得他直咬舌头。

    “眼下当务之急。”叶问极度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好像有灰尘钻进喉咙里似的,很刻意地咳嗽,他拽着叶正的衣服不撒手,郑重其事地声明道:“就是要解决那件纠纷的官司,趁着你在这里,明天我会和小龙的一个徒弟通电,到时候你来,把啦啦队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讲一遍。今天我们就此回去,你早休息,早休息。”

    依言,两个人做贼似的快速潜逃,溜进夜色,叶正只觉得自己无辜。



    那个北越来的女生果真就在家里。

    若男买了足够的水果和简单加热就可以充饥的食物,冰箱被填得很满,不过没有什么绿色蔬菜,大多是容易保存,容易烹饪的食材,活像一个优化的避难所,这让万宗华有些哭笑不得。

    女孩还不习惯和异性共处一室,甚至门锁发出的金属音也能引起她的强烈反应。

    她瘦小,憔悴,眼神不能在同一处停留很长时间,不是不想,是不能,被迫地将目光转移,转移到她觉得安全,舒适的角度,她必定受了巨大的刺激,承受着重压,目睹了什么非人世间应该发生的事,宛若一尊小小的花岗岩雕塑,在一只低矮的椅子上坐着。

    “你信任若男?”万宗华用英文问道,女孩的头发凌乱,肩峰突出,骨架异常纤细,给人弱不禁风的视感,她小幅度地点着头。

    “我是若男的父亲,你可以尽量尝试着信任我。”

    “我知道您。”女孩低声回答。

    随后他们聊起依然被困在北越的父母,职业,生活,过去,家庭条件,政治倾向,日常起居,活动范围,交往人群,事情开始朝通畅的方向发展,也许。

    “愿意留下吗,不上街,不出门,不接电话,不对任何人声张,不同任何人联系,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万宗华看着她,女孩的眼里有坚毅的成分,尽管被恐惧掩盖了大半。

    “谢谢。”相当东方色彩的回答。

    “你就住若男的房间,我一会儿去收拾。”

    这样确定下来,倒也不至于草率,只是他轻易就向若男妥协,这还是蛮新奇的一回。

    万宗华恍然理解了若男带这个女孩回家的初衷,或者说他在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就理解了若男,甚至是叶问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以怎样的方式在对待外来者。中华总会向来是服务行业,不是武装组织。他们作为一个小的人性化社会,作为从四处飘零而来的荒草枯叶,作为汪洋中的孤岛,也一定要作为活生生的人。

    能拿起枪的不一定是军队。

    零碎的小事安排妥当,他动身去广场酒店的临时会议室,见到了刚刚抵达的五人代表团,据说总共开了两个房间,在同一层的尽头。
    一切寒暄省略掉,主要和他做沟通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北方人,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万宗华听来尤为爽利。

    “大致情况您已经了解。”

    “市政厅把名单给我看过,只是——”

    “会长,有什么话不着急现在说,本次涉及交换人质的问题,谈判要去另外的地方。”那位先生直截了当地打断道。

    人质,这样的选词。
    万宗华吃了一惊,从香港回来,好像从那个酱油渍开始,他就分外地关注起语句里的个别名词。意识的震撼并非呈“节日礼花式”地猛然炸开,而是不可察觉地,一寸寸泄露,随后经由血管蔓延,很快传达至深层的感情中枢。

    “所以我们手上也有对方的——”

    “不,不。”显然这位来自中国北方的先生也具备注重词汇的习惯,他从半道截断万宗华的话,停顿了半晌,左手扯送领带结,仿佛必须释放声带附近的压力才能平稳地继续叙述,随后他上身前倾,西装肘部在圆桌上摩擦出簌簌的声响,他的嗓音略微枯涩,却似乎握有胜券:“您不作为我们的一员,您依然代表中华总会,一个绝对中立的机构,不属于官方。”

    “绝对中立。”万宗华喃喃重复了一遍。

    “绝对中立,有些话必须由您来说,有些决定也必须由您来主导,和官方无关,这样对你我都是保护。”对方坐回原位,神色悠然。

    “从现在开始?”

    “不错,从此刻开始,身份和此行的用意,一句也不能向外界透露,我们需要前往指定地点,人质的交换不能在公开场合,现在就出发,可以吗,会长您这边。”代表问道。

    太快了。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我得回去一趟。”万宗华蹙眉考虑了一阵,沉声道:“半个小时后从总会出发。”

    其实只要不和海军陆战队扯上关系,怎么样都无所谓。他离开前,忽然很想补充这么一句——只要,不和海军陆战队扯上关系——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就算真的有关联又能怎样呢,该面对还是要面对,该发生的一样都躲不开。

    于是他尽可能快地拦下一辆车,又赶回总会,这一天下来,兜兜转转,如今手上争取出的半个小时居然是唯一属于他自己可支配范围内的时间,想要冷静下来写点备忘笔记,却也想不出该如何起笔。

    一句也不能向外界透露。

    那位代表发出警告时的面孔历历在目,他几乎变了一个人,只通过语调和肢体,扭曲面部肌肉,就从一位正直大气的普通办公人员,变为不可预测的执行者。

    钢笔盖着盖子,胡乱地在白纸上划出印痕。

    没有什么思路,索性放回口袋,起身走进正堂,上方是矩形的牌匾。

    万姓同来共一宗,万姓同来。

    他盯着那七个字,突然间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要拒绝,拒绝参加这次谈判。

    拒绝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辞职隐退,去什么地方安安心心地开一家小武馆。

    就此告别。

    站久了,觉得膝盖连同胫骨上端传来针扎样的刺痛,眼眶也发酸,万宗华缓慢地转身,在远处的办公桌后坐下来,从侧方的角度看那块牌匾,背景蓝色有点发绿,潭水的墨绿,像是抛光的木板铺上薄薄一层细灰,在白炽灯下变换角度,就会据此放散出不同频率的光线。

    还是不行,石膏拆得太早,没有给创伤组织以足够的修复时间,当时主治的医生频频来劝阻,最终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愿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再过两天,是约定要去复诊的日子,其实不外乎拍几张不同方位的核磁,夸张到最近有无收养宠物一类问题的细致问询,若是有额外的症状,再给穿刺抽取的积液做做细菌培养,不外乎这些,可这些就要耗去大半个上午,最近总觉得时间不够,不够工作,亦不够生存,任何一件事都不能令人满意地收尾,他闭上眼,又想起这一趟忙乱的香港之行,间隙里去叶问家做客,热融融的醪糟和埋在滚沸白水里的,形状各异的糯米汤圆,温吞的酒气布满房间。

    “把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以我个人的名义。”

    万宗华想起叶问这句话来,不自觉地微笑,若男是很喜欢他的,毋庸置疑,而且也能无忧无虑地找个借口就围在她叶叔叔身边乱跑乱跳,自己呢,居然平白无故地嫉妒起女儿。可有什么办法,那人总能在一团混乱里切中要害,换言之,他晓得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思,故而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援助都成效非凡。话说回来,上次偷偷去李小龙拳馆却最终没好意思进去找人聊天的事,还没告诉过叶问,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不然不知道会惹出什么误会。

    “贵叔。”他朝门外喊了一声,老人很快跑进来:“火柴有吗。”

    抽出三根檀香点好,抹平神像前的炉灰,将底部稳稳当当地竖立进去,轻微的颗粒阻塞感,香烟已经飘散得很远,至于究竟是为什么祈福,只是一个概念,没有具体的内容。

    他再次想起与三左卫门,那个英雄,为气节断送生命,若是可能,他也想以那样的方式快意江湖,是叶问在门前拽住他,说,你是中华总会的会长。

    于是乎,他的职位从与三左卫门,变成了松平竹千代。

    祈福是为了众人祈福,就像一个婴儿诞生时,会有人拉弓射箭,发出铮铮的弹响,以防止恶鬼近其身,这些旧时代保存下来的风俗,虽然明知无用,却仍然一代一代地传承着,在这些风俗面前可见人的渺小,可见人的身不由己,越是敬畏就越是恐惧,越是乱世就越要遵循,可笑。

    仿佛是说,既然在这个岗位上,就必须用尽一切力量,如果这力量还不够,就只能请大家随我一同赴死!

    他知道该如何起笔了,几乎是一气呵成,留好字条,一切准备停当。

    “贵叔。”他又将老人叫进来,把写好的纸塞到他手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带着手也在颤,不过没有原因,他的情绪相当平稳,从见到那个越南女孩,到后面去代表团入住的宾馆议事,再到现在收拾局面,准备赴指定的地点会谈,他的情绪始终平静。

    最放不下的人都在香港,目前看来,没什么可顾及的。他特意取出腕表戴上,行李箱没有打开,有一套长衫躺在里面,时间难以预估,得再多备一套衣物。

    “如果香港那边有电话打来,就把这张字条读给他们听。”他对贵叔说道,随后停顿,轻声补充:“如果没有,就不用打开,留到我回来,再还给我。”

    “会长——”老人格外激动,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如果有需要。”万宗华笑着在他枯癯的手上拍了拍:“您带着我抽屉里的印章去找蒋师傅,可以预支三个月的工资。”

    “您——”

    “贵叔。”万宗华深深地叹了口气,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拱了拱手。

    车已经停在门外。

  【六】

    和律师那边做了基本的情况详述,末尾还同小龙讲了几句,武馆最近有挺多人拜访,都是那些得了万宗华批准休假的师父们,提着五花八门的礼物,道谢道歉的都有。

   若男和阿正能聊到一起去,阿正的普通话说得不错,若男也可以听得明白,于是就用中文交谈,叶问偶尔想让阿正练练英语,后来觉得自己好像催着孙子去学习的六婶,故而作罢,好容易歇息几天,想怎么玩就让他们玩去。

    叶正平时跟人打架的时候,没少摸清附近宽窄胡同的地形,这回带着若男走街串巷的,倒是方便,上午要了零花钱出去吃糖水,剩下一点,午饭后就要跑去深水陟吃鱼丸。结果刚走不久,两个人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陈旧的木门弹开撞在鞋柜上,震得刚拖过的地又落上灰尘。

    叶问收拾完餐桌,回到卧室叠衣服,就听见外面轰天动地一声巨响,连忙迎出来。两个孩子鞋也没来及换,头发都粘在一起打了绺,衣服脏兮兮的,细看,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快速长时间的奔跑,各自脸颊都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话也说不利索,叶问想拿暖壶来倒水,却被若男扯着袖子制止。

    她用了相当大的力气,叶问心里一惊。

    “叶正!”她终于捋顺了气息直起身。

    “我不听。”叶正抢白道,这就要走出去,让若男在身后拽了一把。

    “你可以听。”若男煞有介事道。

    两个人好像把这里作为了戏剧场,一招二式,排练过似的。

    你读青年报吗?我不读青年报。您不读青年报!请相信在下确实不读青年报。你读青年报,也不犯法。

    怎么了呢,这是。叶问觉得年轻人真是很奇妙。

    “那我留下。”叶正表情严肃,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戏剧不以为然,若男反而为难起来,她本来是想让叶正出去的,不过赶他走的主意必须要由自己提出,现在换成叶正主动提出,她就不愿意再让他出去,况且这里是叶正的家,让他回避也不合适。

    “叶叔叔,您看这个。”若男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个问题,叹了一声,把手里紧攥着的报纸摊平,送到叶问眼前。

    灰白色的印纸边缘残破,带有明显的指攥痕迹,手心的汗析出纸浆纤维,有些条状的墨痕模糊,两个孩子应该在街上飞跑了一路,才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将报纸交到自己手里。横陈在眼前的就是新闻版,配图不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不知受什么影响,近一段时间消息一下子铺天盖地了起来,各个方面的都有,事无巨细,必须都提上一嘴,不然不肯善罢甘休,这些消息孰真孰假无可判断,人们不过是耳听一言,在自己心里留个底,仅此,做消遣也好,真正关心也罢,满足了插手天下事的冲动,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新闻版大多是香港本地发生的事,一行行数下去,他感到两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追随着他的目光移动,随后在海外情况的豆腐块专栏里他看到这样的标题:美两华人涉间谍罪被捕,五日后三藩市开庭。

    握着报纸的手猛地一颤。

    “国安局于2月23日以涉嫌间谍罪依法对两在美华人执行逮捕,三藩市唐人街戒严”他慢慢读出声音:“唐人街戒严,唐人街——”

    “叶叔叔。”若男低低地叫了他一声,末了,话音有些消敛,仿佛和那些融作一团的墨迹混到一处去了:“您说,我爸爸是回去处理这件事的吗?”

    “该案件原定于2月24日开庭审理,因突发状况改期至2月27日。”叶问继续念着,没听见若男的呼唤,27日也就是元宵节当天:“香港市政厅,对了,阿根,是说阿根他们,怎么是间谍罪呢,那么突发状况又是指——”

    “叶叔叔!”若男流出眼泪。

    “阿正,你去给波sir打个电话,叫他马上过来。”叶问沉重地抬起头,抬手在若男肩上拍了拍:“你们两个一起去。”



    代表团不会一同前往,也不和他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将继续留在唐人街的青年旅馆,以官方的身份,因此所有细节都需要在万宗华临行前敲定完毕。

    他坐上车时,无他可想,便细细地回忆在旅馆会谈的经过。

    当时为防止有人误闯,会议室的门全部上锁,外面偶尔能听见旅行箱的轱辘滚过厚地毯的毛躁声音,还有细碎的欢笑和交谈,每到此时,所有人便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确保外面的人已经走过去,才能恢复进度。

    吸烟的站在墙角吸烟,窗户不能打开,弄得屋里很呛人。

    香港市政厅整理出的名单有十五个人之多,其中十三个都在之前的交涉中陆续释放,剩下两位依然在押。

    “这个罪名也真是可笑。”万宗华颇为愤愤不平,他印象里同梁根有过几次见面,都是因为公务,礼数周全的一个小伙子,年轻有为,做人周正,不仅如此,他相信既然是叶问信得过的人,必然没有问题。

    “五天后是公开庭审,在那之前如果能谈下来,庭审就是走个过场。”那位先生——后来补充介绍的时候多加了一个姓氏,姑且称为赵先生,至于是否该询问具体的姓名,万宗华思前想后,还是认为应该等对方自己交代,若不交代,可能就是没有那个必要——他仍然以不变的姿势坐在长桌的对面,反复查看手里的文件册。

    “所以我们现在——”

    “会长。”赵先生咳嗽了一声,静静地望着他。

    “不好意思,所以国内现在。”万宗华想起称呼的问题,连忙致歉:“境内抓捕了一位疑似侦查员的美军士官,要用这一个人换回两位记者,美国那边也了解这个情报。”

    “不错,庭审后立刻交换,越快越好。”

    “贵方的安保措施呢?”
  
    “会随同人质一起到达,在您谈完之后。”赵先生答道。

    “到时候怎么联系你们?”

    无人回应,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墙角吸烟的那位踱步回来,他短而软的黑发有些稀疏,抹了少许定型的胶水,不过快到后脑的地方还是打了卷,他看了看万宗华,重新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摸出烟盒,在并列整齐的一排雪白的烟卷中挑出一支,用两页金属盖夹着,这样送给他,万宗华摆了摆手。

    “戒了。”
  
    “戒了?”那人露出惊奇的神色。

    “闺女劝的,不戒不行。”万宗华苦笑道。

    赵先生立刻发出堂堂的笑声,像是从紧缩的氛围里猛然释放,心脏和肺部都急剧地阔开,胸腔甚至因笑声而震动,他站起身,拽平西服的褶皱,走去摆弄门锁,开门前,他把写有一串号码的纸条塞在万宗华手里。

    记住,然后烧掉。他嘱咐,那双执行者的眼里发出骇人的亮光。

    至此,万宗华就觉得会出大事,现在他依然这么想。

    密闭的空间陷入古怪的死寂,机械暖风呼呼地吹,除了一位司机,副驾驶坐着一位身穿军装的士官,后座紧挨着他的还有一位貌若机关工作者的人员,西装很不正式,瘦削的长脸,油腻腻的金发,胡子剃得干净,像是一小时前刚用刀片刮过,那白色的刮痕还留在干枯的皮肤上,他的眼睛深陷,下眼睑泛着乌青,但精神头很足,鼻子畏缩在整张脸中央的一小块地方,显得极为失衡,宛如某种深夜出动的地鼠,这“地鼠”的长相没来由得让万宗华觉得很难受。

    地鼠,圆场的地鼠,这是他没有给若男讲过的故事,他曾想把故事里的人都替换成动物,再讲给她听来着。

    在端点处的死寂里,没有人擅自开口讲话。

    车子在路上数次颠簸,数次拐弯,所幸他还能看着窗外,看着燃灯的人家一户户闪过,玻璃窗,火红的灯笼,初七过后很多灯笼都没有回收,直接赠送给了街上的店家们,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挂在门前,现在看来还是有喜庆之感。他坐在车里目睹这斑斓的光影连成一片,有如快速放映的电影一般,倒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黑色帘子——若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看来的说法,说他们会把公用车蒙在黑色的绒布里,防止车里的人辨认路线。

    很快出了唐人街,夜晚清晰地降临。

    灯火远去,连带着星光也远去了,他们好像在往郊区行进,更北边的地带。




    “波sir,你看。”叶问把波sir让进狭小的客厅内,两个小孩子挤在门边。

    “叶师父啊,这个事儿它很难讲。”波sir看了叶正两眼,有些勉为其难地捏着报纸,他也早有了白发,汗水正顺着鬓角淌下来。

    “怎么个难讲法。”叶问耐心道。

    “我已经退休啦,叶师父,所以呢,官方消息没有,不过我有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断,这个美国那边,很乱乎,是很乱乎,您说这个被抓的是阿根,怎么知道的呢?”

    “是万会长告诉我的,市政厅给了他一张名单。”叶问说。

    “万会长啊。”肥波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是,是,确实,那边确实在谈,我不晓得他回去是不是为了这个,不过,八成不是为别的,小道消息,据小道消息说呢,咱们这边也抓了一个美国人,要用这个美国人去换回扣押的记者,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这个。”

    “怎么不是政府自己派人去谈呢?”若男迫不及待地问道,她但凡一开口,声线就要颤动一两下,像是强行勒令自己要冷静,很艰难:“为什么要找我爸爸回去。”

    “这个我也不清楚。”肥波有些抱歉:“当然咯,那也可能就不是这个事儿呢,总之你现在不要太担心,打过电话了没有啊?”

    “还没。”若男惊呼道。一紧张,竟连打电话都忘了。

    恒定不变的甜美女声用圆润的粤语询问他们致电何处,叶问念完号码,就将主动权交还给若男,而对面就如同恰好正等着这通电话似的,铃声响不出几秒,已有人接起来。

    “若男,若男。”老人紧接着又喊了一声:“若男,是吗。”

    “贵叔?”若男瞪圆了眼睛,双手握紧话筒:“我爸爸呢。”

    “会长他留了张纸条,说如果是香港打来的电话,就念给你们听。”

    “好,好,您念吧。”她说。

    若男侧开头,有些无助地看向叶问,后者定了定神,接过她手里的话筒轻轻搁在桌面上,屋里的四个人稍稍聚拢了几步,恰巧能听见那副历经世事的沧旧嗓音回荡在屋里。



    叶师父,只当是您。

    时间紧迫,有寥寥数语,不可不言。

    我万姓自祖父辈始,皆植根于此地,宗华儿时随父漂洋过海,至今四十年有余。以承继国光,庇佑同族,改造华工安身环境为使命,不敢忘本。之所以创中华总会者,集众人之力,赖团体精神,能韧然坚固,免遭外力压迫而涣散,长此以往,难免固步自封,墨守成规,有刻板老化之处而不能自查,您在美期间,万某未能尽待客之道,礼数不全,出言不逊,还望宥恕海涵。

    今变故使然,就此启程,联络不便,切勿挂念。若事态有恙,可赴形意门蒋云来,白鹤派韩江二人处,此为总会经济人文归拢之部,烦请将因果始末告之,以便有人接手总会诸职。

   值此期间,劳您代我照顾若男,若公务有完成之日,定当登门造访,亲自致谢。



    叶问在旁听着,只觉得眼前昏沉,气血上涌,喉间隐痛不绝,再看若男早已红了眼眶,叶正毅然决然地抿嘴站在她身侧,电话那头传来贵叔低远而苍老的哭泣。


  
    所谓“指定地点”不过是三藩北部的一栋独立办公楼,装潢有私人住宅的风格,不过处处透着谨小慎微,环顾四周,见不到任何高大楼群,远离闹市,更接近行政区域。

    那种硌人的不安感在踏上小径的瞬间陡然上涨,原本刚刚淹没浅滩的潮水猝然升至船桅,万宗华停下喘了口气,草坪落了满满的水珠,早春的夜里,不是这儿的早春,是中国的早春,冬日末端的凛冽还笼罩着这片广漠的土地。

    是前往军营训练场的感觉,和那如出一辙。

    这全是无中生有,他对自己感到生气,无中生有的异样感往往令人盲目退却。地鼠从后座的另一侧下车,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万宗华盯着他诡异的脸,在他身后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在暗处。

    “万先生,行李放在车上没有问题。”那人首次开口,讲的是北部口音的英语,声音起初像是被火燎过得焦涩,而后逐渐变为正常,万宗华怀疑他是不是太久没有说过话,嗓子都生了锈。

    万宗华没有点头,他急于看清暗处隐藏着什么。

    “不需要这么多士兵吧。”

    有一两个持枪者现身,像是响应他的猜测,都是外国面孔,在办公楼的立柱两侧站岗。

    “安全起见。”地鼠面无表情。

    “我也没带人来。”万宗华挑眉。

    “万先生,我方很希望这次谈判顺利进行,我相信您也很希望这次谈判顺利进行,这些士兵,”地鼠动作僵硬地指了指门口:“并不是为了贵方设立,是为了保护我们大家。”

    随后他先一步往前走去,万宗华只能跟在他身后,持枪的人多起来,刚刚仅仅是角度缘故,没有看到这许多人,实则在立柱后头也有两、三位,远处的草坪也有两、三位,万宗华向身后看了看,这条小径直通远方,似乎隐没在树丛里,草坪反着淡淡的月光,同香港的阴雨截然不同,大气稀薄,云层反照的逆辐射减弱,温度也随之降低,冷意更甚,伤处受此刺激,只觉得卡顿一般酸痛。

    “巴顿上士。”他听见身后传来高声的呼唤。

    “长官!”

    “警戒情况如何?”

    万宗华转过身,愣在原地,巴顿·格迪斯正站在台阶上,脸上还带着滑稽的创痕,左边眼眶上方有一块圆形的瘀斑,他相信那是叶问留下的。

    “一切正常。”他也高声回复,他是在和地鼠汇报,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万宗华,他在笑,万宗华产生这样的视感,他在笑,这根本不是随机抽调的安保,是他主动申请来的。

    “万先生,请进。”地鼠再次机械般地朝他躬身,打开房门。


    广东人说话有种腔调。

    具体是怎样的,没听过,大家私底下讲方言,进了场合,都讲英语,或者是普通话,没人用自己家地方的语种做试探,试探出来能怎样呢,互相道早安,约一家茶馆吃面,本身去茶馆吃面就是北方人干的事,广东人不那么活着。

    有种腔调,即使隔海过海,也还是保留在日常起居里,旁观的人看得懂,却学不来,他们的语言同样,听得懂,却学不来,总差着一段距离,别的地方的人将广东话,就差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就是腔调。

    错身时,他尽可能忽略右手边的注视,无所谓带笑的,怨恨的,讥诮讽刺的,或是敌意满盈的,都无所谓,眼下跟他无关,他只是觉得自己过度紧张,过度紧张的情况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叶问。

    叶师父的为人处世,叶师父的广东话,叶师父的腔调。

    深吸口气,屋里有股淡淡的雪味,就是积雪的气味,结冰的水和流动状态的水会产生迥异的气息,就像冰川和冻湖,格格不入的两种浅青色,装潢简单,陈设从简,窗框是焊死的,窗台搁着两盆绿色植物,缺少光,叶片偃旗息鼓,怪异的中式元素,不花心思,只是表面的示好。一条方形桌案摆在南侧的壁炉前面,西边开了扇小门,是联通的建筑设计,顶灯,酒柜,挂钟,一应俱全,不是临时搭建的办公室,甚至在挂钟附近粘着一张专门练习射击飞镖的圆盘。

    地鼠关上门出去了,有人从里屋迎出来,也是外国相貌,金发圆脸,戴着眼镜,肩膀宽阔,西装外套因为腰围的缘故不能扣紧。

    “万先生。”那人喜气洋洋地和他握手:“卫勃,卫勃上尉。”

    “上尉。”万宗华点点头,至此他大概猜到由自己来谈判的事是一早就定下来的,这边上上下下无人不知。

    “请坐,请坐。”他转身走向酒柜,在几种不同威士忌间犹豫,随后他回头看了万宗华一眼,此举让这个地方的酒馆视感更为强烈。

    “有茶吗。”万宗华随口问道。

    卫勃眯起眼睛,他那张圆滚滚的脸庞上只能看清两条细缝,胡子厚实的一团堆在嘴唇上方,随即颤抖起来,他大笑出声,手指不住地摇晃:“中国人。”

    他一连念叨了几遍,掏出怀表扫视一眼,又纳回口袋,便动身到门口叫人去了。



    年轻人在拥挤的大厅里来回转悠,这是规模相对较小的一家航空公司,不设立专门的客行通道,出了安检之后,直接通到外界,所有等待客人的私家车和的士必须在路边的黄色区域等候,眼见着人潮起伏,相对以往的节假日虽见减少,不过仍然维持着可观的数量。

    久违的朋友在出入口处相拥,一些人一面擦拭双眼,一面高声交谈,四面八方传来不同口音,不同音色的声线,年轻人的身影很容易淹没在人群当中,他焦虑万分,像只取暖的松鼠似的来回走动,每隔几秒就要抬头瞟一眼大厅上空的电子时钟,再顺势审查一遍涌向出口的人们。

    忽然他触电似的站住了,掏出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又检查了几遍,随后迅速向提着轻便背包的女孩小跑过去。

    “若男,是万若男吗。”

    “您——”女孩停住脚,面对眼前浑身冒汗的陌生人警觉地侧了侧身,身后着素色长衫的男人会意地走上前来。

    “我是谭师父的徒弟,您父亲叫我阿九,听师父说您赶着急订了张廉价航班的机票回来,担心您一个人不安全,我是奉命,到这里来接的。”年轻人连忙自我介绍,把照片收回怀里,紧接着掏出谭师父的亲笔书函,若男接了以后,他得空向那位长衫客望了望,眼睛瞪得更大:“嗳,叶师父,叶师父也在?”

    “阿九师父。”叶问拱手回礼。

    “不,不,我就是个打下手的,您也叫我阿九就好。”年轻人面露惶恐,腰弯得更低,嘴唇颤动,像是含着濛濛的喜悦,喃喃自语道:“叶师父在就好办了,有叶师父在,很好,很好。”

    “谭师父让我们先去他那里。”若男把书函交给叶问,对阿九说道:“多谢你啦,就这么过去?”

    “是,是,车在外头的停车场,二位请跟我绕几步路。”

    谭家腿的教学场地是不规矩的造型,类似一个切成一半的正方,加上一只展开的弧扇,他们从正门进去,绕过方寸缤纷的小花园,进入一栋不知什么风格的两层建筑,和总会的古朴气派不同,更偏南方地区的幽深典雅。

    阿九叫了师父出来,自己退出去把门关好。再见到,谭承首先给叶问鞠了两躬,当是赔礼,他还要鞠第三个,让叶问好言好语地扶住了。

    “谭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谭承不掩饰其忧愁。

    “不知道?”

    “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一概不晓得,谁也没有准确的消息。”谭承摇着头哀叹,“不过若男没有感觉吗,唐人街戒严有一些细微的预兆,虽然没有实际的体现,大家还可以在生活上基本维持原状,但近些天就不行啦,急转直下,有一些地带已经封锁,不让随意进出,据说马上要公审的两位记者是从报馆被直接带走的,现在相当一部分新闻行当,都被勒令停止一切工作。”

    “总会呢?”若男问。

    谭承于是忙不迭地摆手:“那一整条街都有人巡逻,你们最好不要回去,叶师父,您看,我在外围找了旅店,您带着若男,我们是很放心的,在旅店凑合几天,远离中心地带。”

    “那我家——”若男转过脸来看着叶问,她眼里泛起浓郁的哀伤,就选址而言,住宅离办公地点很近,骑车不出三、五分钟,平时写完作业,即使睡一觉再赶去总会习武,也不会迟到太多,这么一来,自然也在封锁范围内。的确,那个越南女孩可能成为问题的核心,这是唯一的突发状况,且只是突发状况的其中一种可能,除此以外还会有千万种可能。

    不可预测,只能预防。

    万宗华是在着手准备预防这一步,他已经放弃了预测,事态的发展永远走在前沿,在前沿膨胀,好像抓住一条绷带往相反方向猛地一扯,受不住这等拉力的纤维即刻碎裂,暴露出孔洞,而在此之前,肉眼是无法辨认哪里更容易碎裂的,暴露后却又没有修补的办法,这条绷带就此断送,成为废品。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状况,在风平浪静之下存在如何的暗涌,他都尽可能地保证其后果不超出极端的预设范围,也就是,他只要把若男送来自己这边,就意味着忧患暂除,平安无虞。

    直觉,凭借他厌恶的——作为政客的敏感度。

    “我不应该去香港的。”叶问走了个神,便听到若男这么说道:“我不应该去香港,我应该留下来。”

    “若男。”他截止了女孩梦呓般的低语。

    “我爸爸他早知道会出事对吗。”若男昂着脸,睫毛沾湿,眼泪却没有落下来:“他让我订票,不,爸爸他是和我一起订的票,您说,他让我在香港多住一阵子,就为这个?”

    叶问点头:“会长希望你能留在香港,是为了保护你。”

    “可是他怎么知道会有同学来呢?”

    “他不知道。”叶问沉吟着,将手掌按在若男肩头,语气缓慢而深重,心如乱雪,眼底无风:“这些都是预防性的措施,依照他对唐人街环境的判断,下意识的处理,并不带有象征意味。若男,会长他讲过与三左卫门的故事给你吗。”

    “什么?”若男咬住嘴唇,她现在似乎承受不来什么故事。

    叶问眼角褶皱,有些惨淡地笑着:“少主作为人质被扣押在敌国,武士可以慷慨赴死,老臣却不能,他们仍然肩负着重任,记得吗,承继国光,庇佑同族。”

    若男重重地点头,谭承有些云里雾里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他没有听过什么纸条的内容,故而搞不清叶问的意思。

    “爸爸是要做后面这种的。”

    “我们都得做后者。”叶问的眼神凌厉起来,起风了,枝头摇下落雪,在他心里铺了满堂:“若男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叶叔叔。”若男动情地低喊。

    “谭师父。”叶问朝谭承抱了抱拳,略微一扶长衫侧襟,让出一条正路来:“我们先住下,如果会长联系了各位师父,烦请知会叶某一声。”

    从谭师父处离开,离开温暖的室内,今日所剩无几的光线照进眼里,仍然冷,冷是一定的,比香港还要冷一点。若男习惯这种气候,不过在踏上路牙时,她觉得自己丧失了部分的感官功能,那些纷繁的感觉倏忽抽离,她只能观看,而无法触碰外界,风吹起短发,制造出树枝弹响,和绸布飘扬的嗡鸣,这些信息她都无法感受,只有观看,不过视角自以为客观且理性,好像在叶问说她长大了的那一刻,她就长大了。

    叶问走过她的身边,看她愣神,便在她手腕上握了握。

    “走。”他低声说道,若男惊奇地看向他,他的脸上一无所有,一如往日的平淡。

    “走——”

    “走吧,我们回中华总会一趟。”叶问狡黠地笑了笑:“就现在。”


  

    要了一刻钟左右,门外就有人送进茶水,用甜白色的骨瓷壶乘着,旁边两只小型圆托盘配了方糖和牛奶,万宗华看了一眼,心底不免生出隐约的抵触,连自己也觉得过于刻薄,生硬地道了句谢,就避之不及地撇开目光,不然也许他还能辨认出这只骨瓷壶是出自哪位唐人师傅之手。

    “万先生,你看,事情很简单。”卫勃看上去甚为满意,银色的小勺在茶碗上磕碰出玲珑的声响,糖块很快消融,冰山尖顶样的乳白三角化入海水:“贵方有我们的一个人,我们这边也有你们的一个人,等价交换,很快就可以结束。”

    “记者有两位。”万宗华没有拿起自己的那杯,只是皱眉瞧着水面,澄亮的一块水域,颜色很深,没有墨绿的渣子,或是茶包的杰作,或是某种干干净净的长叶茶。

    卫勃颇具技术含量地顿了顿,两只手环抱在肚子前面:“记者确实有两位。”

    万宗华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便继续道:“我要换回两个。”

    “两个换一个?”卫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后夸张地仰了仰脖子:“开什么玩笑,人和人的价值相等,万先生莫不是觉得,两个中国人加起来才比得上一个美国人吗?”

    “您跟我谈价值啊,这话居然从你们嘴里说出来。”万宗华笑了笑,那杯茶仍然一口未动,空气静止,物品也同样静止,水面定住了一般,倒映出一盏完整无痕的顶灯的外形,不碰不荡,热气腾腾。卫勃费劲地从自己座位里站起来,走到不透光的窗子旁边,嘲弄地看着他的方向,他已然在享受胜利的愉悦。

    一道弧线从桌面上抛出,亮闪闪的,尽带着白炽灯盈蓝的冷光。

    万宗华将自己那一杯放凉的茶朝身后一扬,澄亮的一条水线,笔直地在地上铺开,卫勃不解其意地动了动嘴唇,胡徐也随之抖动。他有些爱怜地提过骨瓷壶的柄,滚烫的温度透过外壁,源源不断输送到掌心,大概是,宋师傅那家的学徒,都板街半道一家不起眼的烧瓷工匠,是他家的手艺,连带两只点彩的茶杯,用心,也高明,耗时费力。

    他拎着茶壶走到卫勃面前,示意他摊开手掌,卫勃莫名其妙地盯了他半晌,照做,那只小巧的空茶杯就搁在他厚实的手掌中心,万宗华开始向里倒水。

    “这——”他莫名感到紧张。

    “烫?”万宗华抬眼问。

    “还好。”此时水加了半杯,停了停,卫勃半张着嘴,那半杯褐色的液体在他看来仿佛随时要挥发的有毒物质。

    快到结尾时,水的表面张力撑开,液面鼓成略微圆隆的外形,万宗华及时收了手,最后一滴水融进去,卫勃不敢乱动,轻微的颤抖也能让液面泼洒出来。

    “有觉得更烫吗,相比半杯。”万宗华悠然走回座位,卫勃还尴尬地保持僵硬的姿势。

    “万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温度的水,半杯,一杯,没什么差别,上尉,人是有温度的,温度是不能叠加的,一个独身的人并不劣于两个人,两个人也并不在什么方面上优于一个人,我们讨论的是‘人质交换’这件事本身,是人质作为人的权力,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拿来做加减法的数字。”万宗华掸了掸衣角,有些好笑地朝他招手:“上尉,您可以回来,不用站在那儿,很累吧。”

    卫勃愣了愣,眼里闪过怒火,不过随即手上控制不住地一酸,摇摇晃晃地洒了一身水,缓慢渗进西服的绒质内面。

    “再者——”万宗华咳了一声,把方糖碗下压着的餐巾推到对面:“按你的说法,一个人换一个人,难道你觉得这个美国人比不上被你剩下的那位记者吗?”

    卫勃捏着餐巾的一角潦草地在潮湿处蘸了蘸,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地上的水渍,又看着自己身上打湿的暗圈,他颧骨下的肌肉在短促地抽动,不过看样子,他并不觉得自己落败,只不过不见了先发制人的趾高气昂。

    “我要两位记者都回来,不然谈判取消。”万宗华强调。

    “万先生,你们中国人有借用寓言的习惯,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美国人首次摘掉眼镜,这让他掩藏在眼里的情绪更为袒露。

    “明白。”万宗华说:“我们一样,不代表任何群体。”

    卫勃赞许地附和:“所以你的请求,我需要请示授权方的人,今天不能答复。”

    万宗华烦躁地叹了口气:“尽快吧,我不想老来这个地方,我对外面那些人不放心。”

    这样的说法招来一串爽朗的大笑。屋里的积雪味道有所改变,雪堆下是一堆一堆的火药箱,还有烧焦的荒草。

    “巴顿上士!”卫勃朝门外喊了一声,很快,巴顿·格迪斯走了进来:“带万会长去我们安排的住处。”

    万宗华没有回头,他听见军靴迈进屋内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他让不知何处来的烟味呛了一口,用力才忍住咳嗽的冲动。

    “万先生。”巴顿·格迪斯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权当打招呼。

    “我不能回自己家吗,我家就在附近。”

    卫勃没听懂似的,浅色的眼珠转动,这让他也沾上一点地鼠的特性,也许自己身上也有,万宗华忽然觉得恐怖,也许进入政坛,就是一个逐渐向地鼠靠拢的过程。

    “这个进度,倒也无所谓。”卫勃终于下定决心,笑着对巴顿说:“那么,就按万先生的意思。”

    他不知道卫勃设立的障碍还有什么,今天是第一天而已,地点,时间,交换方式,人质的情况,这些话题都未提到,他感到对方只是致力于设立轮廓虚空的障碍,并没有真实的内容,说到底,除了拖延时间,没有什么作用,离公审不到五天,谈不拢,就白白荒废,不仅如此,还荒废了人命,对战局会有什么影响呢,不知道,想不动,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跨上预备好的汽车,暖气没开,空调像是被灰尘堵住,发出引擎空转那种不祥的噪声。

    他陷入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所有人都事先知情,只有他临危受命。

    车门是巴顿·格迪斯为他关上的,他的手还没碰到把手,就重重地关上,随后,士官钻进车里,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左手边,他朝万宗华的右腿膝盖瞄了一眼,无不是高傲的示威态度。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拒绝开口或是觉得没必要开口,抑或是没到时机,不管哪一种,都导致了同样的结局,窗外的灯光密集起来,他们即将回到唐人街。


    “这不是去总会的路。”万宗华侧了侧头,嗓音并无慌张:“刚刚那个路口应该右拐。”

    “计划有变,我们得去你家一趟。”巴顿·格迪斯从车窗的反光里看他,猛然甩过头来,笑着,这大概是真实的表情外露,万宗华的心在下沉,不过总算开释,他知道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跌宕,不该一直顺利。

    “什么意思。”

    “接到报案,有人见到可疑人士在戒严区域附近出没。”士官说道。万宗华不再看他,所有的贪婪,妄想和敌意都明明白白写在对方的眼睛里,昭示无误,他尝到口腔里咬破的血腥气,有人说金属就是这种气味,金属自带血腥,这也就是为何街头不让携带铁器,不能见刀光剑影,不能见血。

    不过那是国内,不是唐人街。这里没有规矩,和训练场相同,没有规则,战至最后一刻,谁还勉强站着,谁就是赢家。

    越南女孩那双惊恐的眼眸平白无故地跳出来,穿透迷雾,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除此以外的千百双眼睛,他救过的,以及他没有救成的,父亲的,祖父的,还有他现在珍视的一切,其实很少,越活,路走得越窄,能入眼的东西就越少,人总是越来越苛刻的,仿佛有了资本,也少了敬畏,豪无惭色地开始挑起命运的毛病。

    叶师父。
   
    他望着窗外流动的树。没什么不放心的,他们在香港,战火还不至于烧回国内去。

    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手捧着一份礼物,迟来的礼物。这一声引来士官调侃式的侧目,仿佛提前开始戏弄他的自不量力。

    万宗华突然很想笑,那些作为牵绊的顾虑都抛开了,练武的人,双刀也好,赤手也罢,区区一生,本来就没有规则可言,那么,训练场就近乎于他的一生,不合时宜的收尾,难以逃避的边缘化,和注定的相遇。

    他只需要对得起叶问,这是唯一的念想,“尝试走出去”,他走出去了,“尝试直接和他们沟通”,他沟通了,不管被迫还是主动,他现在只需要对得起叶问给出的指引,对得起可以毫无迟疑地,将若男寄付于他的同样的那种信任,他希望自己在对方心里也是如此。

    可信任的,可依靠的。

    叶师父。

    他闭上眼,家快到了,他仍然坚信那个女孩不可能上街,她很听话,她和若男一样听话。


    事情往往都是走着不可思议的道路来到死局的,起初平平安安,一眼就望到对岸皓白发亮的教堂尖顶,一眼可望到森林,一眼可望到和蔼的日月,后来变了世道,变了规矩,用三辆马车才能骗过抢亲的劫匪,天不为天,地不为地,八卦圆融,乾坤掉转循自然律动,却不互散。而互散成一派茫茫的灰色,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

    戒严地带从都板街南端延续到加利福尼亚街西侧,没有彻底封闭,多了盘查的巡警,多了宵禁令,万宗华动身去香港之前,这里还不至于此,不到时间,行人已逐渐稀少,气温下降,空气更显得稀薄清明,露结不出来,影子都无,空气干涩,路边的树稍一弯折就发出即将断裂的脆响。

    司机大概是知道具体方位的,不过家门口是条小路,进去了就不方便调头,故而停在院子外面,万宗华先下了车,手在围栏上搭着,朝里头望了一眼,门窗紧闭,窗帘开敞,见不着灯火,四周都是寂静的,建筑里同样,无声无息。

    巴顿·格迪斯从车辆左侧绕到路边,司机又踩了脚离合,向前行进几米,也停下来,熄火,等着。

    万宗华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转过身。

    “你们上街搜吧,不过我怀疑那举报内容是否属实。”他冷然看着巴顿·格迪斯暗色的眼珠,想尽量提前地预测到他那种间歇躁狂式的行为,其实昭然若揭,只不过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时机,最后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道:“我明天会如约去见卫勃上尉。”

    巴顿·格迪斯没有离开,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脸上阴晴不定。

    万宗华不会在他离开前转身进屋,就这样扶着围栏,两个人对面而立。

    “你们没有谈拢,今天。”巴顿用手比划了一下,咧着嘴角,有意避开主题,去聊些不搭调的事,他那样子很像草原上蛰伏的饿狼,弓着身子躲在草丛后。

    两、三位邻居隔着厚厚的常青灌木丛,和光秃秃的花树向这边张望,他们下了班,刚刚回到这条街区,便见着了路边停放的军方用车,这在戒严时期是相当明显的标志,警示案犯,威慑旁人,又有无辜的——至少在大家看来绝无不良事迹——普通华人居民要被逮捕,充当那些幼稚至极的错误决策的替罪羊,就在这个傍晚,而这里恰恰是中华总会会长的住处,这就导致事件本身可能的多样性发生了变化。

    万宗华面露轻蔑:“你是下级军官,你无权知晓谈判内容。”

    巴顿·格迪斯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他有一套简单粗暴的归咎原则,譬如说唐人街发生的争斗,理所当然地要去找总会算账,至于那个“险胜”了他的叶问——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的落败,只是棋差一招而已,更何况那位胜者现在并不在场,这给了他足够的信心——那人在美期间,也归唐人街的管辖范围,那么这笔帐一并算在万宗华身上,也不无道理。他昂起厚实的下巴,这通常是捕猎者获胜后摆开的架势,又一次残酷地扫视过万宗华受伤的那一侧膝盖,引以为决无败绩的施压手段。

    “根据举报内容,可疑人士就在你家里。”他笑着说,已然撤去最后的伪装。

    “笑话。”万宗华叱道,他现在无比确认在谈判初处,这些外国人就计划好让这次行动成为一把利剑,一把可以一举摧毁唐人街的自主政商体系,回收大部分管理权的利剑,一旦那位越南女孩的行踪暴露,中华总会就成了包庇敌国奸细的组织,到时候即使他独自揽下责任,辞去会长一职,也没有用,外国人会接手总会,彻底成为凌驾于上方的统治阶层。

    他反手扣着围栏上的门闩,已经有生锈的迹象,这还是当初若男抱了条流浪狗回家,为了防止它擅自跑出院子撞上来往的汽车,才特意安装的门锁。

    “这是私人住宅。”他说:“你现在这种行为是犯法的。”

    “万先生,我有搜查令。”巴顿·格迪斯不耐烦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白纸冲万宗华晃了晃,后者上前一步,单手接过。

    门闩已经上锁,巴顿瞥见,随即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似乎在否认这种徒劳的垂死挣扎,不过于万宗华而言,那只是表明态度而已。

    “你这是刑事搜查令,我有违法行为吗?”万宗华并不看对方的脸,他还在检查单据的落款和时间,纸片一下子从他手里被抽走了,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司机,他仿若一具僵尸似的,机械化地走过来抢走搜查令,又退回到车门那里。

    “有什么关系呢?”巴顿挑起一边眉毛,轻佻地说道。

    “刑事搜查令只能在一方触犯法律的情况下执行,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以拒绝。”万宗华说。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巴顿随意地耸了耸肩,并不打算深入探讨,好像刑事搜查令和别的搜查令没什么区别,哪一样都可以帮助他畅通无阻地进入院子,他将袖口挽上去,抱着双臂,两条腿站立的角度是预备攻击的姿态,万宗华能看得出来,他不需要再预测什么了,是否会发动攻击,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

    “我不介意再打一架。”士官舔了舔牙齿,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

    万宗华紧绷着下颚,不可能不紧张,上次同叶问作别之前,他只来得及将介绍信送给人家,除此以外就是各怀心思的简单问答,说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仿佛顾左右而言他,两个人没有就最后这场比武做过多的交流,他也只是听赫文讲起叶问的取胜经过,他对巴顿·格迪斯的了解程度仅限于此,可对方完全掌握自己的弱势。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教训,就是得下得了狠手,不过按他现在的情况,实在有些困难。万宗华向后退了一步,借此测试右腿的活动功能,感受关节处传来的摩擦感。

    没有规则,战至最后一刻。
    这是真真切切的没有规则了,连监控都不见得有。

    倘若今天真的要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代表团也会立刻找到下一个继任者,谈判不会受到影响,可那个女孩,万宗华强迫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向房间里看,不能给出任何带有暗示的引导。

    一会儿一定要尽可能制造出声音,他想,让女孩能提前获得信号,这样才有寻找适当藏身处的机会,自己事先没有告诉她如果遇到险情该怎样逃生,这是致命的疏忽,他咬了咬牙。

    冷风顺着倾斜的路面流泄而下,汗水收干,长衫的衣领贴着皮肤。



    “爸爸!”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两人之间的对峙,像是结在悬崖两侧的巨型蛛网让山顶落下的石子划破,在刹那间弹开,挛缩成一小团,偃旗息鼓地黏在石壁上,那足以杀人的怪异张力也随之衰退。

    万宗华诧异地看向左手边的声源。

    若男?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女孩穿着纯白的对襟毛衣,外面套了鼓鼓囊囊的一件浅绿色羽绒服,灿烂地笑着,蹦蹦跳跳地飞跑过来,直接扑进他怀里,他因为震惊失去了语感,欣慰,自豪,愤怒和惊惧轮番充溢着心头,他想要问若男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连这一次都不肯听他的话,可他问不出口,他只是手足无措地搂着女儿,一语不发。

    “爸爸,你骗我。”若男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在路灯的照耀下发亮。

    “我——”万宗华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颤抖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香港多留一阵吗,怎么——”

    他闭上嘴,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

    他无意中向远处看,有人就在不远处,是他,是他带若男回来!

    “叶问。”他失声叫道,他怀疑自己眼花,又在心里痛骂自己怎么在女儿面前失态,不过这些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不再有任何情绪,他确信那就是叶问,是立体的,有血有肉的存在,他甚至特地向地面看了一眼,确认是不是有真实的影子。

    “叶,叶师父。”

    “万会长。”叶问原本只是笑容满面地看着若男朝万宗华跑去,现在既然对方已经注意到自己,也就不再旁观,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拱手致意:“别来无恙。”

    “嗳,嗳,您——”万宗华憋了半天,磕磕绊绊地说:“您最近,还好?”

    叶问低头笑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埋怨:“会长,我们分开不过两天,哪儿来的最近?”

    万宗华让这股不知是惊是喜的强烈情感冲得有些晕头转向,他只顾痴痴地瞧着叶问波澜不惊的双眼,此外什么都顾不上了,若男扯了扯他的衣角,他也没有反应,叶问则温和地报以回视,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什么威胁在他眼里都不构成威胁,甚至不构成烦恼,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般境界呢。

    这世间除了叶问,还有谁能以细雨闲花了断刀光剑影,以素衣布履勘破红尘往事呢。

    这世间除了叶问,还有谁能踏静为动,制动以静呢。

    他在,则乱红皆飞去,深渊作浅潭。

    他在,则温炉细火,冷盏残风,因他而起,因他而落,生而无惧,死而无憾。

    他的家乡应是桃源一般的,他走过多舛的路,将福泽倾洒众生。

    无可否认的,只要他在,只要见上这一面,就好。

    万宗华知道自己这想法荒唐得可以,他已为人父,生命行过半途,见过风浪,踏过雪雨,自以为不会再有任何的动荡,至少情感这一块,已不再有追求,也不再有什么不现实的期待,他所有的心意寄托,余生都将只有若男一人。
    可如今,这些荒唐的想法就如同春潮决堤一般,压抑不住地将他淹没。

    就只是因为这一面,就只是因为见上了这一面,他曾经那些做戏似的遮掩,统统溃不成军,他无法把目光从叶问身上移开,他长久地凝视着对方,他要将这一刻变为他心中的永恒,单方面地,单方面地,这是他的权力,他可以做到,不管对方是什么想法,就让他单方面地任性一次吧。

  
    “是你——”巴顿咬牙切齿地开了口,叶问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不见厌弃,也没有嫌恶,甚而毫无重视可言,他没把巴顿放在眼里,便径直向小院的围栏走去,巴顿·格迪斯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思来想去,不好轻易放下架势,可终究是惧怕咏春,也惧怕眼前的这位宗师级别的人物,最后痛骂了一句,转身钻进车,走了。

    “爸爸。”若男又一次不满地拽了拽万宗华的袖子,催问道:“你老看着叶叔叔干什么。”

    万宗华如梦初醒,叶问就站在他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他絮絮叨叨地道歉,摆弄了好久才重新打开门闩,那生锈的锁简直跟他较劲似的,总也调整不到合适的角度,叶问只是笑,和第一次做完醪糟汤圆之后,看着他收拾碗筷似的,既不帮忙,也不出声,万宗华好不容易打开门锁,立刻朝家门口扬了扬手:“请,快请进。”

  
    屋里确确实实的黑灯瞎火,气氛凝固而冷却,没有活人的气息,万宗华起初有些担忧,如果美国人的情报属实,莫非那女孩真的上了街让人家看到,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有人举报,这一带的华人对亚洲面孔有天然的善意。

    他打开客厅的灯,叶问便询问是否要更换拖鞋,他连着说了几次不用,不用客气,叶问才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

    若男一进门就鬼鬼祟祟地顾盼起来,万宗华了解女儿的心思,说道:“我让她住你卧室,去看看吧。”

    不久之后,里屋便传来两位姑娘喜不自胜的声音。

    万宗华听着,不禁有些后怕,仅凭自己绝不可能阻止巴顿·格迪斯进来搜查,若不是叶问及时出现,恐怕现在——

    “会长。”叶问轻声叫他,他又一次走了神,面红耳赤地看向对方。

    “叶师父,这么大老远,还麻烦您陪若男走一趟。”万宗华领他在客厅的餐桌坐下,自己颇有些难堪地,溜去厨房烧水。

    “是我自己要来。”叶问温和地说道,他坦率地看向万宗华,后者却怎么也不和他对视,好像那个刚才还专心致志,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是别的什么人似的。

    “您也是——”万宗华皱着眉,想了半天,后半句也没接上,叶问等得失了耐心。

    “会长,您不该孤身犯险。”他说。

    万宗华默然,有些丧气地坐着。

    “还有那封书函。”叶问想了想,语气更加坚定,他望向天花板,中间单一的一颗灯球,孤零零地照耀四周,他看那直看得瞳孔酸涩:“不该那么写。”

    万宗华好奇地侧过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叶问这副样子让他心生愧意。

    “让您担心,我真是——”

    “宗华。”叶问这样叫道,万宗华一怔。

    “叶师父。”

    叶问略显疲惫地闭了闭眼,又睁开,这次万宗华不再躲避他的眼神,那里面有些含义,他想要确认的,他必须确认,这太突然。

    “你那张字条。”叶问责难地开口:“写得太像遗书,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时间分秒流过,万宗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完全做不出反应,好在叶问也没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他只是自己说着,要把所有话都放在一个晚上说出来。

    “若男她担心得要命,这你可知道?什么叫事态有恙,什么叫变故使然,这一句句话,一个个词,你写下来的时候倒是潇洒,你知道我们会怎么想?你说联络不便,且勿挂念,你让贵叔怎么办,他老人家急得要发疯。还有各位师父们,你跟蒋师父谈,可以预支工资,却又不告诉她原因,你让韩师父准备交接职务,却又不告诉他处境。”叶问深吸了口气,罕有地严厉道:“万宗华,你到底在想什么!”

    “叶师父,我——”

    “不许道歉。”叶问摇了摇头,万宗华咬着嘴唇,不再看他,随后他听到叶问说着:“你现在不是仅有自己一个人,你有若男,还有我。”

    他的手脚冰凉。

    “下次不许了,好吗。”叶问继续说道,重新归于温煦,他的声音里有种狡猾,这样的转折让万宗华始料未及:“万会长,你紧张什么。”

    “没有没有,就是,嗳,是我不好——”

    “又在道歉了。”叶问诚挚地笑了笑,随后他突然想起来:“你刚刚难不成,真想跟那个美国人打架啊,你不要命了?”

    “这不是,您来了吗。”万宗华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叶问没好气地瞪着他,厨房的水已经烧开,吱吱地响着,可两个人谁也不想起身,于是就懒懒散散地,这么坐着,最后还是若男受不了那尖锐无比的动静,跑出来关火,顺便朝客厅里二位无动于衷的成年人翻了个白眼。

    “还有哦。”叶问灵巧地开口,万宗华心里又是一动,生怕对方再说出什么让他为难的话来:“贵叔说那张纸条下面还有首诗,是你写的吧,他不确定是不是打得草稿,所以我没让他念。”

    “那个——”万宗华睁大眼睛,呼吸不畅。

    那是他在一个晚上写下的,叶问离开后的忘了第几个星期,突发的失眠,就信手在公函上写了两句,后来越看越喜欢,给补全了,留那张纸条的时候,不知怎么头脑一热,就把四句诗写在了下面,是很像草稿,写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想法呢,他既希望叶问会打电话过来,又希望他不打来电话,不要掺和进这些纷纭乱事,他既希望那首诗已经念给他听,又希望他没听过,权当不存在,所有矛盾集中在一起。

     他惶惶地看了叶问一眼,看他笑得那么狡猾,怎么也不像是没听过的样子吧!

    不过就是想听自己亲口讲一遍罢了。

    温炉细火慢煮茶,
    冷盏残风晚寻花。
    焦烟荒草深巷里,
    不认佛山第二家。

    念完,他便坐不住,起身泡茶去了,叶问一直静悄悄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刻,两个人都以为,他们会迎来最好的结局。

  【七】

    从窗口是看不到月亮的,也不知道天上有没有,院子里一颗光秃秃的树,连无叶的枝桠都很繁茂的样子,把一半的天空遮得严实,除此以外,还有悬挂半空的细电缆,没有拆卸完全的灯笼挂绳,从这一些琐屑的装设后头,没有蛋黄色的清光透出来,无法确定月亮的位置,大抵是没有,有也看不见,还不如就当成没有。

    若男问父亲家里还有没有多余被褥,万宗华就到自己卧房的衣柜顶上翻找,翻了半天,得着薄薄的两床只有绸缎缝合的棉被,雪白雪白的,针脚都裸露着闪光,去年清洗晾晒过后就收起来,连被罩都没套,本意是留给夏天使用的,结果突然间多了两个客人,只能临时扯出来急用。

    叶问放下茶杯,从客厅走进卧房,看着万家一老一小扯着两床被子的缝角往被套里塞,互相之间,谁也不帮谁的忙,像是某个纺织试验场的景象似的,过不多一会儿,手里的活干完,若男两边都道了句“晚安”,就裹一裹自己怀里的被卷,潜回房间去了,剩下万宗华一个人,抬起头朝叶问身上看,他眼里有种首席乐手即将翻开下一页谱子之前的犹豫,手上能够掌握的段落结束在望,下一个音符却还没有着落,渺渺絮絮地在空中飘着。

    “会长您这是——”

    “街上过十点宵禁,叶师傅。”万宗华疾忙微笑,尽可能以公事言辞解释:“今晚恐怕您得在我家凑合一宿。”

    叶问稍显的错愕,不过不是为了留宿的事,他转念一想,对方必定是以为自己不肯留宿才出言解释,若是自己坦白了疑虑的核心,且不说容不容易坦白,单是要对方认清楚自己的疑虑就很困难,一来二去,他觉得这停工以后的纺织试验场颇为好笑,处处透着不现实,不紧凑的理想化。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问轻微摇头,道:“留不留宿的,全凭您安排,能有个地方过夜就很好。”

    “嗳。”万宗华放心地应了一声。

    “可您这是准备干什么?”叶问又说,他要把那一页翻过去,可惜抓不着,过了阵风,轻飘飘地都吹乱了。

    “您别误会,这间给您。”万宗华让开一道,其实也是想从叶问身边过去:“我睡沙发。”

    “我误会什么?”

    万宗华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这问题叫他一问,转了几道弯,瓷盘边缘上的蒸汽重落回来,淡茶色的水珠坠到杯底,转回到自己心里也是琢磨,到底是担心对方误会什么呢,自始至终也没什么可误会的,是他自己还带着刚刚获救时候的心思,把人家的影子当作玻璃上的花枝,惹得人家疑心,难怪要刨根问底。

    “不是故意拖到宵禁,您看,东西都得现准备。”万宗华想了想道:“洗漱用具这里也有一次性的,不过得找,花园后面的杂物间——”

    “会长。”叶问拦了一手,不觉皱眉,随而在被子上拍了拍,率先领着他往卧室里走,好像这是香港的民居,而非唐人街的住宅,不过若是在自己家,情况还要反一反,他回想万宗华在自己家里掌勺起灶的时候,比自己还要熟练,现代人很奇怪的就是作为客人的往往要比主人放得开,因为客人做什么都不会被当作无理,反倒主人有一点照顾不周,分别后便会百般地自我埋怨。

    “怎么?”

    “先放下。”

    “您大老远赶过来,得倒时差,今天还是早休息。”万宗华劝他。

    “不忙。”叶问只笑,帮他把新套好的被子丢回床上:“一来,我不好占您卧室,不论如何,也该是我去外头。”

    “叶师傅——”

    “二来,动骨的伤不能着风不能受凉,倘若恢复不好,您不是让我难做?”

    万宗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摆摆手:“我好得很。”

    叶问懒得同他争辩,伸手把被褥拽开,食指搭着拇指一捻,确认是供给温暖时节的,没填充什么内容物,面料也拣着凉快的用,万宗华瞧着他的动作,也不言语,不想他的用意,就只是张眼瞧着,他很想告诉成衣店里那位天天要拉着他要给他裁西服的老板,长衫也是能显出人好看的,那老板要是见过一次叶师傅,怕是后半生都要改行做宽袍大袖的古装,以往的审美就此弃去,因为一个单独的人就弃去审美,未免有些唐突,不过没有办法,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自然而然地发生。

    “那现在怎么办。”万宗华欲盖弥彰地敲了敲衣柜,发出通通的响声。

    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怎么办?”叶问也这么说,万宗华不免笑了一声,衣柜发出一串有节奏的,连续不断的空响,他们坐在一个斜对角上,从正面借位来看,两个人错开几步远,都想不出什么事可做,各自盘算各自的心思,女孩子们已经睡下,即使在场,也无从打破僵局,衣柜正面贴的半身镜是曲面的,影像扭曲,手指按上去,里面的骨节歪歪斜斜,人的形体也歪歪斜斜,这个设计本就是如此,没有当正经的镜子去做,只是一个构成亮色的部件,屋里不开灯,它反射走廊的光,落在地面,又一次反射,到了天花板,已经所剩无几,这样整间屋子显得柔和,有容纳的特性。

    叶问侧过头,去看他回手丢在床上的被子,被套是浅藕荷色的线缎,边缘处的缝线用专门印制的花草贴纸粘住,像是沿着被面盛开一圈丁香和藤萝,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大略的猜测,不过很难印证,话题大多是从洪水一般肆意流动的广阔平面,直接经由一个闸口,汇入纤细的瓶颈,于是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再投进去几块石头,水滴溅到路旁,溅入草丛和花泥,就是不往下游去,他们先是在留宿的问题上遇到这个情况,现在又在无端的猜测上遇到这种情况。

    他想着万宗华在自己家过道里,提起永成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艰难,顺口就问出来了,
说,叶师傅,这位是——

    怎么到了他这边,事情变得尤为艰难,他自己做了考虑,心想可能是永成的照片就挂在走廊里很敞亮的位置,很公开,很明确的,饶是谁问上一句,他便答,这是我的爱人,我的太太,客人有的夸奖,有的惋惜,有的若携深意地望他一眼,不论如何,他全盘接受这些目光,因为这本身就是敞亮的,公开的,明确的,可他在中华总会逗留的那一阵,似乎不记得曾见过会长个人生活的相关留影,几张合影是有,不过也都是工作和学习,并非私人性质的合影,更不记得有体现这样一位女士存在过的迹象,故此,这就变成瓶颈处的洪流。

    他不愿开口询问的意思,和两个人现在相对而坐的意思差不太多,其实心知肚明那具体的症结是什么,但是他们本着不破坏,不冒进的原则,谁都不肯先拿针尖去挑。

    “就这么坐着。”万宗华语气不定:“聊天,聊到天亮。”

    “我是不介意。”叶问轻松道,他就打算这么搭他的茬,毫无疑问,万宗华会因此生起气来。

    “真想就这么熬着?”

    “要么我出去。”

    “您怎么——”万宗华叹气叹了一半,收了手:“得,得。”

    他语音逐渐减小下去,叶问知道这是有了一半的妥协。

    “我看您这也不是单人床。”

    “确实不是单人床。”万宗华为难道:“可它也不是双人床啊,您,您在哪边?”

    “无所谓的。”

    “那随便吧,闭着眼睛选。”

    “这办法好。”

    “总得选一边出来,不然怎么睡。”

    “就这么着吧。”叶问在被套上拍了一把:“不用挪地方,我睡外面这一侧。”

    “随您吧。”万宗华话里还带着气性,叶问想笑,趁着月光洒进来一点,看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比白天还要清楚,黄昏像是长而直冷凝管,热烘烘的燥气打这里走一道,挤掉了水分,夜晚就出落得爽净,而那些同尘世阳光黏附在一起的,赘重的牵绊和缠丝,繁杂事务,关系交往,蝇营狗苟,都因此结束,和挤掉的水分一起进入废液缸,他们剩下完全轻盈的溶质,以及一只为此而备的器皿,这个小小的房间承担了一种器皿的任务。
   

     这个小小的房间还是太大了,于是它又把器皿的任务交给了这张小小的床。
   
     关门的时候,叶问还想着他自己的那个猜测,他想什么时候要问出来,问一定是要问的,他想万宗华也必定是在等着他问,他在做没有先河,没有策略的一件事。

    万宗华躺在他右手边,侧着身,听不见呼吸,听不见呼吸的睡眠都是没有开始的睡眠,这和不够放肆的狂欢都是没有开始的狂欢一个道理。

    月光的银色裂隙平移到小床上,横在叶问眼前,阻止他入睡,这一柄亮堂堂的剑可以透过任一屏障,他使劲合上眼皮也无济于事。

    动不敢动,虽说这个提议无论怎么想都很科学,但是从构思开始到双方默许,再到实践,处处都体现出难以置信的古怪。

    等着等着,等着睡意降临,睡意就像爬进洞口的老鼠,早就从另一边溜走,另一边洞口在哪里,不知道,只有老鼠自己知道,于是白白等了半天,无果,万宗华突然一翻身,爬起来,蜷在里边的角落瞪着他。

    “怎么。”叶问说。

    “不对劲。”万宗华回答。

    “哪里?”

    “不对劲,不对劲。”万宗华抱着膝盖,右手按了按床垫,里面的弹簧颤了颤。

    “会长——”

    “睡吧。”他又一骨碌翻下去,仍是侧着身,叶问惊奇地向右侧看去,眼神越过万宗华的左肩,看见他斜搭在肩上的手指。

    “怎么回事?”

    “睡吧,睡吧。”

     叶问坐起一半,推了推他,他决意不动。

    “万会长,是不是我——”

    “叶师傅。”万宗华转过来,近乎于平躺的姿势,原本搭在肩上手放下来,搁在叶问的袖口,他看上去思虑深重,在清醒的一块领地中央踟蹰不绝,落脚处不多,可黑暗也漫不过来,月光照在那一截袖口附近,像泼了一捧水,不自觉地微微发凉,万宗华以仰卧的俯角看他,道:“睡觉吧。”

    “你要是不习惯,我真的不介意到客厅去。”

    “睡觉吧,叶师傅,我特别习惯。”万宗华摇头道。

    “不用勉强。”

    “不勉强。”

    “那怎么睡不着呢?”

    “今天跟人家谈判,咖啡喝得太多。”

    “那怎么——”

    “您不知道,他们那个咖啡浓得要死,苦得不行,又苦又酸,还是冷的。”万宗华不由分说地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怕一不留神叶问就抱着铺盖跑出去:“特别,嗳,怎么说呢,难喝是真难喝,提神是真提神。”

    “不困?”

    “完全不困。”

    “那怎么办呢。”叶问挨着他躺下,如万宗华所说,这不是单人床,却也不是双人床,一个人睡富裕,两个人并列躺着,空间就显得紧俏,胳膊必定要碰在一起的,这不能算是冒犯,冒犯指的是可以避免接触却故意要接触的,他们本就不能避免接触,他想了一阵,轻声道:“怎么没彻底换成单人床呢?”

    万宗华没理解他的意思,不敢随随便便回复。

    “怎么没从双人床彻底换成单人床,想问这个。”叶问补充道。

    “打折。”

    叶问不做声,万宗华知道他是信不过这种说法,然而他没给出别的解释,就只是强调:“确实在打折,突然想在床头加个书柜,原来的双人床得改小,碰上打折,比单人床划算。”

    仍不做声。

    万宗华朝左边看了看,也看见那道剑一样的月光,很刺眼的白色,他们还挨在一起,可是谁也不能把谁的想法琢磨清楚,叶问觉得今天万宗华的话格外多,碰到要解释什么,坦白什么的时候,就更多,不能直接地把答案列出来,这不像他平素的作风。

    这是挨在一起的缘故吗,或者说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缘故吗。

    他想去看看若男的卧室,看看那两个女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会不会像他们似的,一切都不对劲,他把眼睛闭上,月光盛进了心里,静荡荡的河流漂着浮冰,淌得很快。

    “我有这样的感觉。”叶问合着眼沉吟道:“半夜醒过来,另一边很空,用手一摸,那边的褥子都铺得很齐整,冷飕飕的。”

    不看,只说,简单一些。

    “实在受不住。”他说。

    万宗华模糊地嗯了一声。

    “赶上搬家,双人床换成单人床,虽然白天看着难受,不过总算能入睡。”

    “看得出来。”万宗华说。

    “看出来什么?”叶问有些讶异,他做陈述的时候,没有特别注意情感,或许这时候被看出来的才是真切的情感,他急于通过万宗华的观察来给自己侧写,莫如说他因为信任万宗华审时度势的能力,故而信任他看人的眼光,现在也能放心地,借他的眼光来检查自己。

    “你和你太太,很要好。”万宗华道。

    叶问笑起来:“你听听,哪有丈夫和妻子不要好的,不要好干什么还结婚呢,结婚就是要好得很,不肯像普通朋友似的,轻易被外力分开,于是就结婚了。”

    “是这个意思,叶师傅想听什么呢?”万宗华有些不能领会。

    “你想说什么。”叶问道。

    “如果不肯像普通朋友似的,可是又不能结婚,那怎么办呢?”万宗华说。

    好像听见有人在敲窗户,迎着月光看了一眼,眼前被影影绰绰的线条遮挡了一下子,光线没那么耀目了,大概敲窗子的是树枝,叶问把脸转过去,万宗华的表情严肃而沉静,不过似乎是接收到了来自叶问的疑惑,他的脸颊慢慢烧红,叶问觉得他触碰到对方的一小部分身体也跟着烧热。

    “这是怎样一种情况。”他轻声说。

    万宗华沉默了很久,略微沙哑地开口:“字面意思,不肯像普通朋友,结婚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惜又结不成婚,出于某种原因,比方说——”

    长久的停顿。

    “比方说。”叶问提醒道,以为对方要入睡了,结果看过去,发现他把眼睛睁得很大,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瞳孔是浅金色,和上面一块浅金色的光芒对应,他们都是能在黑夜里发亮,却又容易被吞没的东西。

    “比方说,若是你和你太太,当初被不知名的原因阻挡,不能够很顺利地结婚,会想要怎么办。”万宗华木然道。

    叶问更觉得惊奇,他们总是习惯把问题复杂化,一个问题出来,就要去看提问者的意图和心情,他们不是看着问题回答,而是看着提问者去回答,他不知道万宗华是在回忆还是在预言,总之他脸上的神色,叶问从未见过。

    “没有办法。”他说道。

    “没有办法?”万宗华悄悄朝他这一侧偏过一点头,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投机取巧的办法。”“叶问斩钉截铁道:“不管怎样,这婚一定要结,两个要好的人应该有这种信心,也就是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婚结掉,如果没有这种信心,就难说是要好的,不能顺利地结婚并不构成不结婚的理由。”

    “即使不能顺利的结婚,也要有结婚的信心?”万宗华尝试着重复,他认为自己挑出的词汇足够概括性,不过说出口之后,明显的违和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冷吗?”

    “不,不。”

    “你说得太直白。”叶问评价道。

    “怎么讲。”

    “结不结婚应该只由要不要好来决定,不过完成婚事的途径却不单一,不必须得到认证机构或是某些权威的人的承认。”

    “上了年纪的也能这样?”

    “我不知道您在忧心什么,会长。”叶问把身子扭过去,他们不再有肢体上的接触,他注视着那双浅金色的眼睛,月光逐渐下移,滑落到他眼睑下方,像是淋了一道奶油上去,万宗华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事,没注意到叶问已经把焦点放在他身上,他大抵是觉出了胳膊上温度的消失,于是他烧热的体温也开始恢复,可见思考足以使人冷静,或是别的什么让他冷静下来了。

    “明天要早起。”万宗华幽然叹了口气,在叶问看来,这有点像不情不愿的小年轻拒绝为了新入职的工作放弃休闲生活,他清楚万宗华是什么样的人,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他身上,不过转瞬而逝的不情愿任何人都有,他自己也有冬日的早晨懒得起床练功的时候,对温暖有了依恋,心里有了依靠,这是一种积极的表征。

    “那么就早睡吧,看样子已经过了零点。”叶问笑吟吟地说道。

    “早餐在家里吃,吃完再去谈判。”

    “没问题。”


    这么着,主客又有一个次序的颠倒,于情于理,“没问题”这种话都不应该由叶问来说,这里是万宗华的住宅,他不用得到别人的允诺来策划自己的食谱,但是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安了心,困意在后半夜徐徐聚拢,灰尘也降落在地上。

    叶问没有特别打听他出发的时间,不过他起床的时候,万宗华已经把早餐端出来,一手端一碗镜面似的蒸鸡蛋羹,撒着肉末和碎芝麻,他着装停当,连发型也打理好了。

    “若男说去你家的时候,阿正带她到处吃吃喝喝,我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万宗华几乎用扔的,把白瓷碗放在桌面上,发出不绝于耳的当啷乱响,忙不迭往烫疼了的手指尖上吹气,一边招呼叶问落座:“好在,剩了仨鸡蛋。”

    “这么早就走?”叶问还打着哈欠,手抄在袖子里,暖融融地靠在客厅的门框上,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活,蒸锅里还有点什么东西,他把袖子挽得很高,很尴尬地,筷子夹不住,伸手进去又觉得烫,他受了那碗鸡蛋羹的苦,现在手指头还通红通红的。

    叶问凑上去,看见下层笼屉热着几块对半切的芋头。

    “不是我说,你该不会把过冬的粮食都搬出来了吧。”他高声说,有一些责难的意味,不知道若男怎么跟万宗华传达的,怎么到了万宗华眼里,自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饭桶呢?

    他简易地洗了手,把几块芋头拣出来扔进浅底的盘子,那紫色的圆锥就着滑溜溜的圆盘滚来滚去,万宗华笑得合不拢嘴。

    到底是有些分别,叶问试着分析,南方拳法以赤手为主,而北方习武的人往往持械,练习也以持械的练习居多,相对而言,不需要锻炼骨骼的硬度,手上的茧子薄一些。

    “你吃过了?”他问。

    “我吃得早。”万宗华点了点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他们人已经到了,在外面等我。”

    叶问这才听见引擎的轰响,他心里不太舒服,昨晚对峙的胜利没有完全消解他的担忧,反而有所加剧,他相信那只是全局的冰山一角,他一个远离政坛的人尚且有这种直觉,何况深陷其中的参与者呢。

    “今天还回这里?”

    “回。”

    “万会长。”叶问伸出手帮他把袖口翻下来:“昨天说的话,你得记着。”

    “床上说的?”

    “没开玩笑。”

    “是,是。”万宗华见他严谨庄重,便收起玩闹的心思,讪讪地点头应声。

    司机换了新的人,军官也换了新的军官。叶问撩开一半窗帘,看着万宗华从花园走出去,巴顿·格迪斯大抵是不愿意再靠近这地方,于是主动放弃了“护送”的任务,这么一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他喉咙里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忽视。

    他缓慢地扶着暖气片坐下来,定睛看着那一盘切块的芋头,最后还是把蒸鸡蛋羹拖到面前,镜面晃了晃,裂纹出现又愈合。

    平卧的时候吞咽已经有了异物感,叶问将手背贴上额头,确认发烧是没有发烧,体温约莫正常,只是近来食欲减退得不止一星半点,体力也不如以前,不仅仅是摄入困难的缘故,还有些别的,那团卡在他嗓子里的肿物,好像还混杂着除了恶性组织以外的其他东西,导致他的前半生都绞糅成铅块似的秤砣,以一条细线吊坠在舌根后方。

    只要熬过这几天就好了,熬过这几天,他便启程回香港,到时候无论谁要留他,都得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突如其来的决心同时带来重重疑问,谁会留他呢?叶问不自觉地迷茫。谁会留他呢,他希望谁留他呢,这个态度又要对谁表明。
   
    他没有余力再想下去,握着勺子,挺直脊背在窗边坐着,再过十分钟,若男也该醒了。

  【八】

    阿九承担了这几天的向导任务,他对中华总会的了解并不到位,从师父那里听说六七成,自己记住了六七成,这其中还有不准确,可他爱讲话,对于话题没什么筛选,叶问在他眼中俨然中秋晚会飘然而至的神明,同神仙讲话本就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故而恨不得将腹中囤积的知识倾倒得底朝天,对叶问的疑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比之下,若男和她那位女同学交流得更多,两个人语言互通,顺畅无阻,连磕绊都不打一个,上街的时候,那女生不能露面,不过她看上去已经习惯了“地下”的生活,欣然答应在家中留守。

    阿九领着叶问从这条街出发,悠哉游哉地朝附近的市集漫步,若男对父亲的了解比阿九肯定要深入得多,不过她不怎么爱讲,等人问了,她才挤牙膏似的说一、两句,大抵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爱谈及父母,尤其不爱和其他长辈谈及父母,那会让他们觉得像在接受某种团体式的精神教训,他们的世界更加挺拔而独立,也更光华莫测,就像万宗华会采用握手这种方式和叶正做第一次见面似的,他略微地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给出更广阔的空间,可偏偏他待若男又是另一种方式,叶问不禁去揣测他的想法,或许是他刚有了若男那会儿,还来不及发现这种新派的规律,也或许是他确实不放心把这个“独立空间”给女孩子放到那么宽,他根据自身的经历制定这样的策略,所以在经历和他不同的人眼中,包括在若男眼中,都是墨守成规且不近人情的。

    他的空间感很强,不是那种体感觉上的空间感,而是他会自动地给不同人划界,并且近乎刻板地遵守这样的界限,叶问越发清晰地体会到这个问题,昨晚他们共享同一张床,便生成了这样一个界限,万宗华不管是半梦半醒间的翻身还是熟睡时的轻微移动,都没有超过某个固定的界限,这不能用自律去描述,自律指的是人在清醒条件下对行为的管束,是有意识地维持礼节,如果非要说,万宗华是在潜意识里制造了类似“表观自律”的一套规矩——甚至他在被带去海军陆战队内部的训练场时,都可能会主动在场外停住脚,没得到允许绝不踏入对方的领域之内。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规矩,他不是轻易就能从“点到为止”这个圈里走出去的人,叶问为此稍稍放下心,他坚信自己不太可能从万宗华嘴里听到挽留。

    但同时他又觉得难过,肋骨根部凉丝丝地抽痛。

    到底期盼什么呢,在这个关口居然陷入迷茫,他在这片土地上的每分每秒都犯着严重的风土不服。

    若男虽然不怎么谈论父亲,但她听到阿九实在夸大其词的时候,会相当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指正,譬如——我爸爸不收徒是因为辈分关系,没有阿九你想得那么凄凄惨惨,而且他念的是经济学位,不是什么文学博士,拜托,他也根本没有为解救罗师傅家的两个孩子血洗过哪里的一条街。

    血洗一条街又是什么谣言啊,叶问笑得停不下来,这就好比原来,六婶也总是端着脸盆神秘兮兮地溜到阳台上问他,是否曾经为了解救阿准,干掉了一条街的斧头帮,他使劲摇头,而后说,没有干掉,大家正常切磋而已,也不是斧头帮啦,拿的是刀子,不怎么长,也就三十公分。

    然后他眼瞧着六婶把一整盆新洗的床单都翻在地上,想不通为什么。

    万宗华如果听到这种谣言会怎么回应呢,大概眉头一皱,呵斥他们不许到处乱说,转头又跑去给一头雾水的罗师傅家道歉,叶问正志得意满地假想着,就到了市集。

    “也不知道他是中午回,还是晚上回。”叶问道:“早上六点钟就出发,如果中午就能回来,最好。”

    阿九一时语塞,浓浓的芹菜和香料气味拧成一股,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想起他给身在香港时的会长致电,那时对方三言两语,就问到自己盲然无知的领域,这会儿叶师傅制造的困境和那如出一辙,中午还是晚上,这跟什么有关呢?想来应该是跟谈判的进度有关,政治上的事,他都当身外故事来听,即使战火烧到了自家门前,也只能跑个腿去通知会长,除此以外,无他可做,近期恶补了几本报刊读物,仍然一知半解,大有心灰意冷的苗头,万会长他怎么能胜任这样的工作呢,叶师傅从更遥远的地方来,连接触也没接触过,怎么也这么迅速就上手了呢,这些人怕不是在头脑里有一个共同的开关,都很灵光的,自己是比不了。

    不过换句话说,脑子灵光的人,看上去都不轻松,他偷偷瞄了瞄叶问挑选长茄子时候的侧颜,从那双始终和蔼带笑的眼睛里,他看出一种极其深在的不轻松。好像沙漠下的城市遗址,曾盛极一时的繁华被突如其来的岩浆覆盖,形成坚固而不可破的陈列品,被封存,被禁锢,久而久之,一阵一阵的黄沙吹来,一座一座的山丘压在这个历史博物馆上,于是整个人也就沉下去——一座收藏博物馆的博物馆,一段记录历史的历史,既不能看明白,也无从研究,环节和环节扣在一起,他们把钥匙在时间的滚筒里搅碎,这样的人,恐怕不是单一的沉重,是多层的沉重。

    “生吃啊,这个。”叶问突然自语了一句,若男把脑袋凑过去,看他望着白萝卜发呆。

    “叶叔叔?”

    “你们这边有生吃的习惯?”叶问说。

    “生吃什么。”

    “萝卜。”

    “学校总是不把胡萝卜弄熟,如果叶叔叔要问这个的话。”若男撇了撇嘴:“对他们来说萝卜片是装饰,菜花也是装饰,弄熟也行,生吃也行,不过白萝卜可没听说过有生吃的哦,辣死了。”

    “若男可尝过白萝卜馅的汤圆?”叶问笑道,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又是什么要命食谱啊!”

    “万会长给我们做过。”

    “他——”若男憋了半天,脸颊发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味道还可以。”

    “唔——”

    “就是忘记放盐,阿正说口味有点淡,总体还可以,今天改良一下,你也尝尝。”

    若男暗自翻了个白眼:“叶叔叔在跟我炫耀吗?”

    “炫耀什么?”叶问惊讶道。

    “炫耀我爸爸跑过去给您做饭啊,留我在这里吃泡面。”

    “我可没那个意思。”叶问忍不住失笑道,付了钱,又挑了两根玉米,于是又付了一次钱。

    “我看叶叔叔就是这个意思。”若男不依不饶地说:“你们两个人啊,真不地道。”

    “若男——”阿九插嘴,意料之中地,收获了女孩的一记眼刀。

    “怎么个不地道法?”叶问也起了兴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打架打得无缘无故,和好和得莫名其妙,较真较得咬牙切齿,挂念挂得如胶似漆。”若男大声说。

    叶问差点儿一脚踢翻脚边的养鱼池,他大概理解了六婶的举动。

    “莫非这就是不地道?”

    “就这还地道?”

    叶问整理了几遍心思,试图严肃地看向若男的脸,女孩气得不行,是真的有在为错过第一碗白萝卜汤圆生气。

    “你爸爸他有他的理由。”叶问最后这样解释,他把装菜的布袋换到另一边胳膊:“他是受几个香港移民的委托,回到他们的原籍办理手续。”

    若男轻轻咬了咬嘴唇。

    “阿九应该了解吧。”叶问打着哈哈,拉了目瞪口呆的阿九来挡刀。

    “啊?”

    “阿九应该了解会长去香港的目的吧。”叶问斜睨了他一眼,就差把意图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不用替他开脱。”若男摆摆手:“他去香港就是为了找您,哪有什么别的理由。”

    “你要一定这么认为——”

    “他就是为了找您啦!”

    “好,好,他是为了找我。”叶问眯着眼点头:“他就是为了去给我做饭,去给阿正讲故事,顺道着,处理点工作。”

    “非常合理。”若男赞同地附和。

    “去看香港电影首映,去荣华饼家买点心,去给楼上泼下来的水吓一跳,去给枯死的吊兰浇水,去随便哪家小旅馆里洗衣服,去吃醪糟汤圆——”叶问看着她,脸上笑意不减,语速缓慢而温煦,阿九又被新的困惑淹没。

    “好啦,不要再说了。”若男终于捂住耳朵:“我觉得不舒服。”

    重物几乎都被阿九接过去拎着,这次他走在前面,若男给藏在家里的女同学买了几包软糖和膨化食品,这是得了允许的,叶问自作主张地花了钱,他估计万宗华也很难不同意,即使真的不同意,现在也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路过杂货店的时候,他进去买烟,老板是个南方人,话里的外国口音浓重,听着就知道移民过来很久,他听叶问能讲粤语,开心得送了他满满一盒打火机,惹得若男又一次不开心,几年前她好不容易劝自家父亲把烟戒掉,哪想到叶问的烟瘾更成问题。

    才十点不到,考虑到阿九实在负重太多,叶问于心不忍,就让他先回去把东西放下,正好,看看院子里有没有进去可疑人士,他自己带着若男继续前行。

    转过一条街,快要来到中秋晚会时搭建舞台的广场,不远处挂着一块“海南同乡会”的牌子,再往前几步就是大路,左右两侧的砖墙贴满了漫画版的宣传照,戴着白色高帽的山姆·威尔逊拿手指头戳着画面之外的某处,或某个人,只要靠近距离就可以让那极具煽动力的指向性落在自己身上,下书方方正正的“I WANT YOU”

    括号里面一行小字:FOR U.S. ARMY

    叶问在宣传画前停了停,二战时期的宣传用于越南战争,旧枪翻新,这背后的时差感给他营造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中华总会向来都是服务行业,不是武装组织。万宗华这么告诉过他,可惜他们置身于不得不武装的环境。

   梁根的处境还非常地不明朗,叶问能理解万宗华的顾虑,也理解他不能擅自透露谈判相关事宜,但他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事态的严重性他很难评估,但这就好像找一位民间律师去调停两国战争,侥幸成功则平安无事,一旦失败,这位律师立刻会成为双方均不承认的牺牲品,战事依旧,矛盾不止,群众不会记得,甚至不会知道,曾有人付出过怎样的努力。

    “若男。”他突然开口道:“罗师傅他们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您说加入总会?”

    叶问嗯了一声。

    “1959年,旧金山的官方机构基本认可了他们的职能和地位。”若男回忆道。

    “在此之前,都是你父亲一个人上下打点吗。”

    “也不算吧,那时候祖父也会帮忙,爸爸虽然是创办者,但真正按辈分来算的话,他是第三任,前面还有两任名誉会长。”

    “我的意思是——”叶问咳嗽了一声,手指触摸着纸质的烟盒,上面轻微突起一圈轮廓,是油墨点缀在凸起的印刷商标上,他深吸了口气,新鲜的,干爽的空气,心如擂鼓,突然一下放大,紧促地疾跳了几声,随后又归于正常的安逸,血液被期前收缩泵上眼前,产生薄雾状的模糊,随着气息的平复而散去,他得以在间歇的宁静中开口:“我是想说,他有没有过爱人。”



    卫勃带来了他“请示”的结果,他们勉强同意了将两位记者一并交还给中方,不过鉴于记者们现在都在美国本土,随时可以交易,所以他们需要先确认中国承诺归还的那位美军士兵的安全,另外,交易地点也要确定,万宗华明确地表示他不能独自决定,一来他不代表任何国家机关,此次只作为民间人士参与法律程序,不干涉交易的具体过程,二来他没有权限接触本国的军事机密,事关人质安危,就算他能空口给出许诺,想必也不会被采信。

    “至少我们达到了一个有高度的平台。”卫勃上尉不乏喜悦地举杯,他仍然给自己斟满了威士忌,给万宗华准备了茶水,瓷器换了套新的,复合玻璃材质,不像骨瓷那么易碎,也不会溅得到处都是碎片,他担心万宗华又想起什么歪门邪道的论点,再随手打碎一只,上次可给他心疼了好久。

    “希望只是平台,不是平台期。”万宗华颔首道。

    “平台期也无可厚非嘛,万先生。”卫勃动了动肥厚的下巴:“我很享受同您交谈,尤其是在这样宽松的环境下,上次您太紧张了。”

    “我不该紧张吗。”

    “紧张是您的自由。”卫勃仍然笑着,万宗华瞪了他一会儿,肩膀下沉。

    “我看到你们撤掉了海军陆战队的守卫,对此我很感激。”

    “我们听说了您和海军陆战队的过节。”卫勃摇晃着盛放淡黄色透明酒液的杯子,酒精蒸发得更快,在他金棕色的胡子上形成颗粒样的水滴,他脸上的表情因脂肪的积累而显得变化多端,实际上他已经在克制眼珠里的狡黠,万宗华没有急于反应,上尉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脸,最终意识到自己是自讨没趣,他便不以为意地继续道:“现在是白天,我们又在城市中心,很繁华的地段,海军陆战队有些显眼。”
    “说实话,他们不存在显眼一说,他们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您这种言论就带着很强的个人情绪色彩。”卫勃像是抓着了他什么把柄似的,见缝插针地补充道,万宗华态度冷淡地将茶杯放下。

    “是的,所以我现在不适合继续工作,如果您觉得今天的议程到此令人满意,我这就想离开,明天再给您答复。”

    “万先生——”

    “卫勃上尉,我有共进晚餐的人,您不用留我。”万宗华笑了笑,象征性地同对方握过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他耽搁了太多时间在这里,这些精通绕圈子的外国人总是试图把话题带进虚无的概念当中,而正题就像飘在空中的皂角花,滑溜溜地握不住,若是莽撞出手,很容易落在下风,好在他算是平稳地完成了赵先生交代的第一阶段任务。

    酒井雅乐助听到主公召他进入会议室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因为这意味着谈判已经进行到确认人质交换地点的地步,他是松平家的老臣,只有他晓得哪个位置最为合适。

    他已经到了最接近成功,也最容易出现差池的一步。

    这将决定不久以后,他究竟是能风风光光地迎少主松平竹千代回城,还是继续逆来顺受地向强大的敌国俯首称臣。

    他一路上都在想交换的事,与其说是想“交换”,不如说他在想松平竹千代,与其说他在想松平竹千代,不如说他在想护佑少主的武士,与其说他在想那个自刎的武士,不如说他想到了香港,想到了深长的走廊和立在练功房里的小桌板,当时他盘算过,若是再有机会,就将家里收录的一整套《德川家康》都赠予叶正,那孩子会喜欢这个漫长的故事,而与其说他想到了叶正,不如说他想到了此刻就在家里的人。

    在他的家里,在唐人街。

    更梦幻的是,那人早上还问他“今天回不回,回哪里?”

    车开得越快,他越觉得慢,越觉得好像再迟几分钟,叶问就要买张机票飞回香港,好像推开门就见不到他似的,就差这几分钟,临近都板街,他看见熟悉的装潢,红红火火的灯光在傍晚压低的蓝色云朵下发亮,他第一次觉得归程不再被寂寥缠绕,他能够放心地享受他创造的红火。

    谢过了司机,他从右侧车门跳下去,直奔花园。

    若男没有出来迎他,屋里像昨天一般漆黑,起初这场景让他非常不安,走这几步路,他便开始思索各种合理的解释,兴许是因为巴顿·格迪斯闹了昨天那么一出,所以他们不太敢亮起灯烛,也可能叶问他们这会儿并不在家里,而是上唐人街里面找那些颇负盛名的餐馆去了,他吩咐了阿九做向导,这他是放心的,不该不放心。

    从身上找钥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手指冰冷,几乎冷得麻木,没有知觉,他像是一个迟钝的旁观者,只剩一双眼睛可用,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不安是多么旺盛。

    开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客厅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从未有过住客,他呼吸紊乱,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往黑暗里去。

    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蠕动。

    轻微地蠕动,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朝他奔涌而来,他后背紧贴在门上,惊慌失措地打开了吊灯,才发现眼前站着那位越南女孩。

    “吓死我——”万宗华略微不满地缓了口气,将钥匙扔在桌面上:“怎么了,这是。”

    “血,他吐了血。”女孩说,单一的词汇从她瘦弱的声带里弹出来,万宗华揉了揉眼睛,他注意到女孩的神情淡漠而急躁,像是刚来那会儿受过巨大刺激的后遗作用,而她这种战争造成的反应又被什么东西激发了出来。

    血,血,请您快去。她嗫嚅着,重复着。

    “你把话讲清楚。”万宗华拽她在桌边坐下。

    “昨天来的男人。”女孩紧攥着拳,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板:“那个高高瘦瘦的,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和您睡在同一张床上。”

    “是——”万宗华有些不自在,不过他的语言系统正被一个不断想要露头的念头占据:“是,他怎么了。”

    “血,他吐了血,在医院,请您快去。”

    “等等——”

    “他吐了很多血,请您快去,请您快去,请您快去!”

  【九】


    “让我先说明一下。”

    “我想——”

    “不,请先听我说,鳞状细胞癌的治愈率并不乐观。”

    两个小时前他听从那个越南女孩的汇报,从住宅区赶到唐人街边缘的公立医院,护士们在交接晚班,而当他报出叶问的名字,她们并没有指给他通向病房的路。

    您和叶问先生是什么关系呢。那位金色卷发的年轻女孩问他,她正把头发别进白色的制服帽,整齐的鬓角露出一只鹅黄色的发卡。

    万宗华说是家属,于是他被带去专门谈话室等待,后来走进一位医生,将装有病历档案的橙色文件夹放在他面前。

    “鳞状细胞癌。”他重复着医生提出的词汇,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口味的药丸,在牙齿里散发出莫可名状的气味,事实上这也确实完全陌生。

    “顾名思义,细胞在镜下的排列样子活像鱼的扁平鳞片。”

     不知怎的,他没法集中精力,他尝试盯着对方开合的嘴唇,在听到词汇的同时看清它们的样子,在洪水上涨,湍流表面只剩下岩石嶙峋的边缘时,他至少还能通过辨认石缝里的漩涡角度揣测下游的伤亡,但他的视野中央出现小片状的圆形模糊,灰色斜纹扭曲了现实的场景,越是眨眼越无法清除,它们沉在世界的底部,堆叠出陈年风化塑像的样子,那些泡在溶液里如小飞虫一般碎裂的遮罩纷纷扬扬地落下,没过让他呼吸困难的水平。

    “先听我说。”医生看着他:“可以?”

    万宗华点头。

    “咯血并非疾病恶化的指标,它只是一种临床表现。”

    “不过也是癌症引起的。”

    “是的,是。”医生附和,他抬起手,阻止万宗华进一步打断他的讲解,他面对过不少介于生死两侧的亲人,前提是他要把话语权拉到自己这边,平铺直叙易于让人接受,他们展示关爱,而把互爱的权利交给患者:“话是这样没错,一切症状都由癌症引起,但这不能说明肿瘤细胞本身进入了更严酷的阶段,这是两码事,Diagnosis和Manifestation需要分开来看,我这样说是希望缓解您的紧张。”

    “我不紧张。”万宗华说。

    “这样最好。”

    “血是良性的血,您是这个意思。”

    “唔。”医生皱起眉头:“倘若这么认为——”

    “您想让我相信咯血这个症状,本身是良性的,虽然他的诊断毫无疑问是恶性肿瘤。”万宗华喘着气说。他的情绪难以平静,不能被那么一两句话安抚,不受理智的束缚,短暂地,游离于条框规范的生活之外,繁杂的信息落在他手上,交织成绺,有些地方缠绕,有些地方厚薄不定,这样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绝无法拎着头端捋出个大概,常用的方法是用除锈剂浸泡整夜,再用木梳疏通,可他手上既无除锈剂,也无木梳,只有笨拙的十指,作为他本来拥有的武器和教具。

    “可以这么说,血液无良恶之分,而症状有。”医生勉为其难地承认,他不希望就语言内在的逻辑展开问答,尽管他们使用英语,但东方人自身携带的,对语言的独到专注,让他们频繁地陷入怪圈。

    “人无良恶之分,而行为有,行为是人的行为。”万宗华喃喃道:“症状是血液的症状。”

    “肿物由无数肿瘤细胞构成,它并不是一个平滑的球体,您可以从射线片上看出来,它是一个类球形,但并不平整,它长在正常的组织上,由四周的血管包裹,正常的血管会给肿瘤提供它所需的养分。”

    “某种共生和寄生的关系。”

    “是的,这定义很准确。”

    “但它会杀死宿主,请指教。”万宗华的声调听起来有些凄惨,在这种话题上,他善于把气氛扭转,原本理论层面的讨论被他带动着,进入恐怖且幽冥的解释学问题。

    “肿物的表面偶尔会发生破溃,肿瘤细胞死亡,小血管破裂,鲜血溢出,由于患者的病灶距离口腔很近,距离气管亦不远,这样就导致了呛咳和咯血,如我开始时所说,这是肿瘤存在的表象,而非更加恶化的指标。”

    “破溃不意味着新生吗?”

    “新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肿瘤是不断增殖的细胞,不断增殖,不受限制地增殖,或许您听说过这种实验,营养液中的普通细胞沿着环形玻璃生长,当它们互相接触时,生长的进度便停下,可肿瘤细胞会不顾一切的生长下去。”

    “通过偷走宿主本人的生命力。”

    “是的。”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他希望他作为不专业者,可以一直被否定,他首次渴望着,如此渴望着收获斩钉截铁的否认,或许对方可以掸一掸听诊器的橡胶管在白大褂上造成的引子,然后站起来爽朗地大笑,说都是您过于忧虑而产生的臆测,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他看起来是会那么做的人,但很遗憾,他没有,他端坐在医生的席位上,如手持木槌的法官。

    “但它多少得表示点什么吧。”万宗华无力地叫道:“我说,它多多少少得表示点什么,一个快要死的人,他走向死亡的路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我明白。”

    “良性不表示无关紧要。”

    “是的,我明白,结合他入院以后的检查来看,肿物有向深层浸润的趋势。”医生将喉镜和活检报告翻到正确的页数,用碳素笔指点出那几句话:“简单来说,我们的喉腔是一个相对狭长的管状空间,其中有很明显的两个扇面样的突起,上方的叫做前庭襞,下方的叫做声襞,这就像是把鼓面捅破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两侧撑开的兽皮就是襞,中间的口子则是裂,声襞中间即使声门裂,以此为标志,声门的上方划为一个区域,下方同样划为一个区域,叶先生喉部的肿物横跨了上区和下区,这就是现状,别打断我,这是现状,他是跨越型的癌症,这是空间位置,肿物侵犯喉肌的深度则是立体位置,它正在向深层进发。”

    “很详细。”万宗华的手肘搭在桌面上,前臂横在眼前,食指和中指在眼眶上缘按了按,他深受头痛的侵扰,他感觉思维在某一个地方卡顿住,整条锁链都不再转动,他这些天处理了过多的事务,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演忘掉其中无足轻重的那一部分,相反,它们全部堵塞在他的脑海里,堵塞了每一条水路,危急时刻,他便如同一台难以承受负荷的老式机器。

    他清晰地意识到年龄带来的力不从心,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与此同时,伴有沉重的,粘稠的反向自省,这不是该考虑自己的时候,他的恐惧基本都来源于他自身的无助,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种深深的自责找上了他。

    此刻他倾听叶问的病历,却由此蔓延到针对自己的担忧,这难道说明他仍然是将自己放在首位的吗,可真正遭受病痛的人并不是他,真正面临死亡的人也不是他,他不过是旁观者,他的眼睛看着,也随时可以触碰到对方,但他不能说服自己这是真实的场景,他在叶问的一生当中不过作为后半程出现的小角色。

    与其说参与,莫如说他是一个参观者,他在参观一个伟大的人走向终结,他因为角色的特权而拥有了目视和接触的能力,但这不代表他和其余的参观者不同,他们的性质一直的相同的,那就是永远无法参与终结,他近乎不讲理地想掺和一脚,但这不合乎道理,道理不允许他这种做法,参观者有严格的标准,他们站在舞台以外的角落,企图僭越的人提前出局,甚至无缘那个终结的时刻。

    可他没完没了地想到自己,他想到自己,他想到自己的恐惧和未来的渺茫,这让他无法忍受,叶问或许会原谅他,叶问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有些他尚未犯下的错已经得到了原谅,但这是他痛苦的来源,他需要的不是原谅,单方面放任流窜的情感在把他塑造成自私自利的个体,他的爱情,他的追求,他的预设,当他单方面宣布单方面的成立,以此切断和另一个人建立联系的机会的时候,就自动走上了由私心铺就的道路,因为无望的期许而拒绝希望的到来,并为此沾沾自喜,以为这是特权的一部分,以为那张由机遇换来的门票包含所有基础项目,故而肆意地挥霍时间,他是一个心怀叵测的参观者。

    “会长。”医生在叫他,他走神了足足五分钟。

    “请继续吧。”

    “可以等一等。”

    “继续吧。”万宗华摆了摆手:“还有什么我需要了解的。”

    “您可以替患者做决定吗?”医生问。

    可以吗。参观者是否能决定故事的走向,他擅自破坏规定已经破坏得过头,还妄想要插手主线的进展,他想起叶正,那张稚嫩的少年的脸,相比之下,他手里的选择权少得可怜,如果要所有生命溯源的董事会成员共处一室,他将是距离最远的那个,议程即将结束,大家陆续起身,握手,点头,鞠躬,随便什么致意的形式,论点已有了像模像样的雏形,也有血肉,也有羽翼,留给他的是举手和不举手这两个行为,他举手亦可,不举手亦可,他不是那影响局势的一票。

    也不能说话,像个咋咋呼呼的年轻小子,哗众取宠地否定所有花费时间建构成型的路,否定那些已经被证明的观点和真理,以此博得荒唐的席位,这不可行,这是极大的不尊重。推翻重建这种念头本身就是不合规矩的,也不合实际,他们已经定了下来,菜单写好,菜品处理到七成熟,没有后备资金让他胡乱地整顿现状。

    不能开口,把嘴闭上。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犹豫起来,他以为他待在叶问的身边就等于他在叶问的身边,实际上这二者有十成的距离。

    当你摆正眼光的时候就可以直白地察觉到自己的卑微。

    先前他被问到是不是家属的时候,做了模糊的表态,这表态是正面的,他主动默许了这种行为,并不因此责怪自己,因为那是危急时刻采取的最佳方式,战时策略不能用和平年代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尽管他知道这是借口的通用格式,他仍然不打算怪罪自己,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他短暂地进入安宁的休战夜,而有资格接手局面的人在赶来的路上。

    “有什么决定需要做呢。”万宗华小心翼翼地问。

    “后续的治疗方式,药物,费用,等等。”

    “他自己的意见不作为参考?”

    “谈话也要有个顺序,家属的知情先于患者。”

    “我不认为有人会拒绝最优选。”

    “临床调查数据可能会辜负您美好的期望。”医生耸了耸肩:“这和现实因素有很大关系,患者是否能承受手术,他的家庭是否接受手术的后遗风险,当然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

    “可如果最优选的风险无可免除,我还能指望姑息疗法的效果吗。”万宗华严肃地说。

    “的确如此,这么想是不错。”

    “就先按照我的决定吧,我来和他谈。”

    “您算是他什么人呢?”医生问:“是,怎样的家属。”

    万宗华默然地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手指绞在一起。

    “或许,您可以当作是工作单位负责他们受害的员工似的。”良久之后,他轻声说:“叶先生在这里的治疗我可以全权负责,这并不需要家属的关系,不是吗,战时内阁可以临时决定国家的命运,决定我们把钱花在哪里,和谁结成同盟,向谁递送消息,调动哪支军队,他们不用请示旧日的领导人就可以自由安排,尽管战争结束以后他们的管理权会被剥夺,甚至被责难不够敏锐,不够果断,但至少现在是唯一管用的,不够敏锐,不够果断,这都是可以避免的评论。”

    “这样——”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很爱他。”万宗华枯涩地说,他知道这是一个惯于谈爱的国家,你可以无所顾及地对你的朋友和家人说出你爱他们,在旁人听来也是那种意思,喜爱且亲近,而非中式意味的爱,他有一定投机取巧的嫌疑,但这能暂时缓解他的焦虑。

    “我明白。”医生微笑道。


    他去病房探望已经醒来的叶问,谢天谢地他只是平和地在床上躺着,没有插管,没有吊瓶,没有安上什么奇奇怪怪的装置,若男坐在旁边的椅子里,上午他们还在菜市场讨论晚饭的内容。

    “晚上好。”叶问面带微笑地冲他招手。

    他几乎落泪。

    “若男。”他叫女儿过来:“有事需要你去做。”

    “爸爸。”

    “去楼下的药房,记一下地西泮,利妥昔单抗和阿曲库铵的费用,顺便问问开吗啡的处方需要什么症状。”万宗华吩咐的时候,叶问侧着头看他,他把床头摇高了一点,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

    女孩看上去很不情愿,她看着万宗华在随手撕的纸片上写下一个个长词条,而她连念都念不通顺,随即她又想起她也不清楚药房的具体位置,跟着救护车过来的路上,她没看到什么药房。

    “就在这栋楼里,不要出去乱跑。”万宗华补充道。

    “这么着急?”

    “快去。”

    若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万宗华将单人病房落了锁,走回床边,坐在女儿坐过的椅子里,窗外的月光在地面上形成手绢似的亮白方块,若不是能看见光路,他可能会弯下腰去捡,然后握一手空气。

    叶问沉默地看着他的脸,随后开口:“真的有药房吗。”

    万宗华不语。

    “您对二人空间的构造很在行。”叶问笑了笑:“即使亲女儿也躲不过这样的小陷阱。”

    “你在怪我吗?”万宗华冷淡地说。

    “怎么会。”

    “我们得谈谈,开诚布公地。”

    “这不正是您此举的意义所在?”

    万宗华有些懊丧地摇了摇头,他把后背靠在椅子上,觉得喘不上来气,才前倾了上身,他离叶问很近,他能感觉到他身上稍纵即逝的热量,而在这具身体里正发生着不可逆转的衰竭,热量被他颈部的肿物盗走,叶问恬淡地与之共处,并不打算反抗,这是万宗华最不能理解之处,他看见过叶问身上的反抗因子,犹如炸开的烟花一般,绚烂且强盛的意志,但在疾病面前,他毫无作为,摆出束手就擒的架势,甚至不惜加速自身的消耗。

    他在中美两国之间往返,颠倒昼夜,和不同的人对峙,而这些恶劣的情节本该远离一代宗师的晚年,他的生命在无休无止的奉献中快速灭亡。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发出颤抖的声音,他浑身的血都是冷的,需要靠近那团热量才能拯救他。

    叶问不答,他便接续着自己的话语。

    “我一点都不想在你的葬礼上像个白痴似的问身边的人,这人怎么突然躺进了棺材,事故还是阴谋,车祸还是溺水,然后他们瞪我一眼,说你长期忍受着癌症的折磨,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你明白吗。”万宗华停了停,他被自己的呼吸梗住,心跳漏了一次,而后代偿性地加速,他有好一阵子缓不过来,心脏泵出的血流涌到意识深处,而他的手脚冰凉,一如从冰窟里挣扎着逃脱的人,他在痛苦中低语:“你明白吗,你对自己的健康没有全盘的处分权,这是法律规定的,你不能自由地处分自己,你不能用可能造成死亡的事件为前提来处分自己。”

    “完全理解。”

    “但你没有那么做,你看着不像理解的样子。”万宗华惨淡地说道:“你仍然决定什么都不说,隐瞒病情,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回到你自己家去,和上次一样。”

    “是的。”叶问承认得很爽快。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万会长。”他缓缓地说道,头发压在枕头里,蛋清色的柔光让他的双眼流光溢彩:“没有为什么,我确实那么做了,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您追究我的原因,那么就和所有我们在小床上没能说出口的话一样,没有说出就是没有说出的原因,结果就是原因。”

    “你在狡辩上倒是乐得花费口舌。”万宗华嗫嚅道。

    “你在怪我吗?”

    “没错。”

    “你可以怪我。”

    “叶问。”万宗华哀声道,他发现自己叫了一个名字之后就想不出下文,或许他心里有打好的草稿,但这个名字就像开关,把他的思路封闭,这时宛如拥有了全新的空白开端,无从说起,他以为这样的呼唤至少能表达一些东西,但很显然不能,那是他一厢情愿。

    “你可以怪我,没关系。”叶问说。

    “这不是我们现在该聊的。”

    “我没有左右对话的方向,我一直在回答,对话的方向由提问者决定。”

    “我不想吵架。”

    “我们在吵架吗?”叶问含着温煦的笑意,他的目光逐渐落在雪白的天花板,圆形的顶灯因为没有通电而黯淡,灯罩里有沉积的一小撮灰烬,像是集中到一起焚烧的虫尸。

    “我尽量不打扰你的生活。”万宗华置若罔闻地说:“我尽量远离你的过去,你固有的交际圈,你稳定的亲人和朋友,我尽量克制着不去扩张幻想,但你在引导我,你在影响我的一切。”

    “这我不懂。”

    “我不是在怪你,也希望你不会因此怪我什么,所以我要说的事,一旦进入了可能会造成不利结局的范围,你可以叫停,请务必叫停,我不想犯错。”

    “如您所愿。”

    万宗华短促地皱眉:“我必须提前交代,是,我承认是你的家属,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这是一条。”

    他闭上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叶问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可没有叫停呢。”

    “这还可以?”

    “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什么算家属呢,到底。”

    “你愿意当什么。”叶问笑道:“那就可以是什么。”

    “也许吧。”他又一次静默,他静默的频率在提高,一遍又一遍地轮回,轮回到空白的开局,每一步都是新的,举棋不定的错落感没有增长,也没有减弱,保持同等水平,这不是好事,这意味着空白也是相同的,无进无退,时间有限而轮回不止。

    世界上最幸福的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而且毫不顾虑后果的人,他们正好两样都不占。

    “万会长。”叶问咳嗽了一声,气息像是被什么阻断,万宗华惊惶地抬眼,又听他说:“你是在答疑解惑吗?”

    “我——”

    “尽管说你要说的。”

    他咬紧嘴唇,烈性的酸楚在心头翻涌,他觉得病床上只是个搁着一张照片,叶问说得对,
他或许更愿意找一张照片答疑解惑,那样兴许他就能得到他期盼的回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建树。

    叶问的手在寻找他的手指,那只清癯——不一定称得上清癯,有一定厚度和纹路里塌陷的温热,但一定有力的手,插进他的指缝里,在他柔嫩而苍白的指根处摩挲,他将此视为勇气,视为一个相当优美的兆头,他一生中很少受到这样明确的指引,但如他所言,基本上都来自于叶问。

    “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万宗华将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在做决定的那一刻我是快乐的,但这不作数。”

    “因为替我做决定而快乐。”叶问浅声道,热气呼在万宗华耳边,他不知道因为什么而轻微颤抖,他用胳膊抵住床沿,睫毛眨动得飞快。

    “可笑吧,你可以认为可笑,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很不幸,我那么觉得了,结局就是原因,而这个结局我想不通,以至于我无从清算原因。”

    清楚有话要说,但一句也说不出,说出口的都是无关痛痒,语无伦次的废弃篇章,这种时刻尤为让人丧失自信,万宗华始终低着头,半合着眼,感受叶问的手指在他指间的轻微移动,他被此打乱了心神,但那是令人愉悦的打乱,他的焦虑无从释放,在此基础上加诸愉悦的光环,这是极为复杂和厚重的质感,正是这种桎梏让他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可笑的。”叶问平静地说。

    “除了你以外,我无法再爱上别的什么人,或许我本不该在这种年纪爱上什么人,但我的确爱你,结局就是如此,它有了明确的形状和态度。”万宗华断断续续地吸着气,有一些词汇,他的发音不太清楚,隐没在喉咙里,下一个音又高调起来,请起来整段话就像初学者的手风琴,随后他悲鸣了一声,抬起头:“我说过,你不用对此做什么回应。”

    “你希望我对您的表白不做回应?”

    “是的。”万宗华艰难地说:“如果回应是一种逼迫,那么你就不该回应。”

    “我正牵着你的手,而你希望我忽视你的表白。”叶问挑起眉毛。

    “不可理喻?”

    “相当的。”

    “随你怎么想,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出于安全考虑,你可以不说。”万宗华斟酌着词句:“出于安全和隐私考虑。”

    叶问轻笑了一声,眼角的细纹增多。

    “留下来吧,为了我。”万宗华叹着气:“我请求你,否则还不如不来,让我跟海军陆战队那个军官在家门口打一架,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别说傻话。”叶问用力将他的手拉过来,以另一只手掌裹住。

    “这是心里话。”

    “心里话也可以是傻里傻气的,大多都是。”

    面前已空无一物,万宗华失去依靠,长久地盯着病床的床单,他将苦感吞咽入腹,以前他害怕死亡作为无人理解的意象而被轻佻地适应,现在他害怕他爱着的人在他还爱着他的时候死去,而他永远适应不了这个。

    我是那么爱你。他没有加入辅助的量词,但他知道一定有一个程度,他无法描述的程度,他是那么爱他,他们往往需要穿越一整个过度去完成这场修行,死亡就阻隔在半路,死亡不是终点的墓碑,而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他们势必要面对孤独,只要他们死去的时间相差多于一秒,他们就将面对多于一秒的孤独。


    “我真的爱你。”他略有些恍惚地说,湿乎乎的一大团东西塞在他体内,从眼眶溢出来,无形的,透明的雨滴,这让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先死,就今天,今天是不错的时节,悖离他所坚守的,丢弃他所珍视的,他在跨越一个无欲的爱的沟壑之后抵达了欲望燃烧的国度,就今天,在午夜前,出门自尽。

    “我希望你在通知我这一点之前,没有找别的什么人排遣过你那点不值一提的苦涩。”叶问认真地回应道,他上扬的嘴角前所未有的真实。

    “医生算吗,他问我家属指什么,我说了。”万宗华只觉得自己无辜。

    “说了什么。”

    “说我爱你。”

    “嗯。”叶问在他指尖吻了吻,他想尽快出院,他疯狂地念着那张小床和藕荷色的被子。

    “叶问——”

    “若男还没回来吗。”

    “不会那么快,那些单词是我瞎拼的。”

  【十】

    办完手续,万宗华五点钟不到就离了医院,走上晨风都冻得懒散的长街。

    不见人影,不见来往车辆,唯一的光来自地面,他从地面看见星辰,像是把脸颊贴上冬日老房的玻璃窗,一层坚硬浅薄铺盖的寒冷,由消失的露水痕迹勾勒出边缘,骨骼在深处颤抖,脱离他作为躯壳的模具,他散碎成一摊虚浮的水,意识虚浮,脚下虚浮,他想,他其实从未认识到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当代表团坐在他面前罗列出他应该熟悉的资料,那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应该去做,他应该认真聆听医生的述说,应该借由死亡之手表露自己的心迹,只是应该,水到渠成,而非深思熟虑,故而他需要花费同等的时间去斟酌自己获取了哪些有效信息,他对情况的意识会在此过程中不断加深,例如他正逐渐地,缓慢地,过渡性质地想起癌症的分类——他是侥幸地获得了准许,正如他反复担心在每天结束工作以后失去叶问的音讯,这种担心并没有因为恋情的开始而消退一般,他也同样反复担心倘若这样的准许其实是拒绝,他又将如何应付,他将一把擦亮的火柴投入混乱枯井以试探空气的成分,最终要么换来死寂样的沉默,要么换来无穷无尽的燃烧,谁敢说其中一种是完美存活的标志呢。

    警戒的边境就在前方,他能看见管理宵禁的巡逻警制服——和黑夜同色,却因为浑身上下的银色徽章格外显眼,能看见他们的手电筒发出豆腐沫般的黄光,宵禁的时间还没过,他从医院走回来,走到封闭区域,看了眼腕表,凌晨五点二十四,还有三十六分钟要独自一人在警戒线外度过。

    他在远处围筑花园的大理石墩上坐下,裹紧外套,目前离敲定的开庭日期还剩一天,今天他们会就交换地点在本土还是公海做一步确认,而赵先生希望最好能取消开庭,就这一点,他们半夜的时候通了话,用那串他被要求记牢以后烧掉的号码。

    “取消开庭,对外称证据不足,释放人质。”他说:“他们不是间谍,会长,他们不需要为不存在的罪名接受审判,记者的职责是叙述真相,他们的镜头并不为政府工作,而是为了人民。”

    万宗华用手指敲打着花圃,指尖染上褐色的泥,他没法做到那么多,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对梁根说了声抱歉,但他很难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条件可以被满足的情况下提出要求。又一次,是他的怯懦在作祟,他想,是因为习惯于让步,所以容易接受不损伤实际利益的选择,却将荣誉弃置于荒野,他有时会思考年龄增长是否让他变得优柔寡断,亦或是家庭的组建和华人群体的扩大让他难以凌厉裁决,如果——不妨设定在另一个不会消亡的世界——如果一个以提供庇护和支持为宗旨的组织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丧失了这项基本职能,那么它应该更换领袖,或许更换一个更年轻的,更有勇气的人。
  
    他叹了口气,肩膀下垂,眼眶溢满困倦制造的酸涩,他曾经琢磨出了一套抑制熬夜工作的办法,睡在长椅里,打字机和墨水统统搬到离长椅五米远开外的地方,写下几行字或完成一封书信后的思维停顿但凡超过五分钟,就必须回到长椅,躺好,构思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做,构思完备,才能继续走向办公桌奋笔疾书,这样往复几个轮回,总有某一个轮回让他觉得,就这样吧,今天,今天到这里可以,实在不愿意掀开毛毯起身了,这个时刻就是入睡的恰当时刻。令他庆幸的是,他对睡眠的需求在减少,但这也带来不幸,他的身体适应了压缩的休息,精神却仍处于不曾补足的疲惫态,这偶尔会产生外界的利刃将他的精神强行从外壳中剔除的感觉,像是工匠熟练地剔除牡蛎壳中央的柔软肉质,无所保留,他不想征得谁的同情,但他没法做那么多,除了抱歉他说不出别的。

    “需要帮忙吗?”有人停在他身边,是辆运货用的四轮机动车,开车的人他眼熟,大概是某个零售店的店主,对方带着那种御寒的皮帽子,手握方向盘,打开左边车窗向他喊话,万宗华拄着拐杖起身,朝驾驶室走过去。
    “早安。”他说。
    “您在这儿干嘛呢,冷得够呛。”
    “是啊。”
    “需要帮忙吗,万会长,您看着——”
    “您是中央路的吧。”
    “是,是,怀幸书店,刚去进货。”
    “爱人和儿子还好?”
    “好得不行,多谢您。”
    “这个——”万宗华沉吟了半晌:“我有事要说,你是唐人街第一个知道的人,不,第三个,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中间还有第二个知道的另一个人,所以你是第三个。”
    “什么?”
    “现在几点。”
    “五点五十,不过您不是有手表吗会长。”
    “五点五十,五点五十。”万宗华跺了跺脚。
    “您要不坐进来吧,太冷了。”
    “我恋爱了。”
    “啊!”
    “我恋爱了。”
    “这可——”
    “就在刚刚,他答应了我。”万宗华看向右手边孤零零的道路,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又转回来,司机看上去无比惊讶。
    “这可是,百年不遇。”
    “百年不遇?”
    “我是说恭喜——”
    “恋爱有什么可恭喜的。”
    “祝福你们!您和——您不是开玩笑吧?”
    “恋爱有什么玩笑可开。”万宗华嗔怪道:“我是真的在谈恋爱。”
    “那怎么,跟我说呢。”
    “因为你碰巧在五点五十的时候经过了我面前,就这么简单,好吗,五点五十听起来是个好数字,我必须找个人说说,不然我要疯了。”
    “这样——我们很快要有一位会长夫人。”
    “倒也未必。”
    “未必?”司机陷入困惑:“不打算结婚吗。”
    “未必是会长夫人,我说。”万宗华低下头想了想:“当然你那么想也无所谓。”
    “我不太理解。”
    “我们可以一直恋爱。”
    “话是不假。”
    “一直恋爱,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在恋爱的状态。”
    “不结婚?”
    “非得结婚吗。”
    “这——”
    “好吧,那请您来当个见证人,我给您这种权利,就在这儿,我宣布,我和——我家那位,1965年2月14日凌晨五点五十六分,喜结连理,您同意吗?”
    “我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咯!”
    “那好,我今天回去可以叫他夫人了,谢谢您。”
    “还是情人节呢。”
    “情人节?”
    “西方情人节,您过糊涂啦,会长。”
    “是啊,是,情人节。”
    “我劝您买花回去,不然夫人肯定会说,好啊,第一天结婚就忘记这么重要的节日。”
    “有道理。”
    “怎么不跟她在一起呢,这么一大早,您跑出来干什么。”
    “有工作啊。”
    “嗳!我说,这就不对。”司机煞有介事地摇起头来,瞟了眼后视镜,且见得路面上没人,便从驾驶座移到左边的座位上来,把窗户彻底摇下。
    “还不是为了你们。”万宗华撇了撇嘴。
    “但是给自己放个假可以的吧,唐人街有一定自愈能力的。”司机把胳膊肘垫在车窗框架上说:“您带给唐人街的不仅仅是阶段性的繁荣,还有可贵的自愈能力,至少靠它自己努力一把,能够跳过短暂的空白嘛。”
    “可以吗。”
    “跟养孩子似的,对不,早晚有一天若男她得独自生活,难不成您准备一天不落地守着?”
    “也是,以后她也不需要我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司机看出万宗华神色不对。
    “这么说来,我只是想谈个恋爱而已。”
    “对咯!”
    “不能把恋爱想成什么会毁灭世界的事,同理,提一个要求也不会左右战争的局面,集中于我个人身上的私人化敌对情绪也不会对唐人街产生什么影响,归根结底,中华总会的职能虽然在本地得到认可,但从国家层面来看,仍然可以是绝对中立的民间组织。”
    “啊?”
    “是这样没错,我明白了。”万宗华用拐杖敲了敲结霜的地面:“纵使笔不笔,墨不墨,自有我在上。”
    “记得给夫人买花啊。”
    “不会忘的。”

    万宗华久违地在公事上露出宽慰笑意,他朝驾驶室里招了招手,向警戒线走去,天际破晓,仿佛沉甸甸的桃型果壳沿着根部敲碎,雪白的椰青一股脑泄露出来,空气中飘着热糖罐倾洒出的甜气,黎明无声迫降,汽车发动引擎,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随后因为方向有别,拐了弯驶进湛蓝的街巷。

    八点半过后,护士走进病房把这一整天安排的检查打印成单据,贴在悬挂输液袋的金属杆上,依例有主任和副主任的查房,若男看样子还在因为父亲手写的纸条错词太多而生气,她坚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必要的环节,但是无人可询问,她信任的叶叔叔罕见地跟她站在对立阵营,也就是秘密的守护方。

    叶问早晨醒来的时候万宗华不在旁边,他自觉得体力恢复得不错,所以就自己慢慢走去各项化验的专门位置,情况所限,这一天他和若男基本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说话,赶场似的转到各个检察室,倒也不是说真有那么着急,只是上午的检测大多要求空腹,走着走着,胃袋空虚,像是水平面缓缓下降的池塘,内容较多时不容易注意到,到了快要见底,突然速度就快起来,立刻空虚,猝不及防地感到饥饿难忍,尽早结束以便求得尽早开饭。

    除此以外他还有其他事要办,那是更重要的事,为此他在咨询台留了三张备忘录,都用大写字母书写,放了数量宽裕的钞票,希望这里给儿科病房赠送小熊玩偶的运输人员可以帮忙。

    傍晚些许,万宗华从外面赶回来,看见叶问直挺挺地靠在摇起小半直角的床头,柜子上放着翻阅过的几本杂志。

    他知道对方是有话要说,或至少愿意同自己讲话,不然大可以闭上眼睛,装作休息。他将饭盒放下,一次性碗筷取出来摆好,自始至终没往病床上看一眼,叶问觉得他可气,怕是就算自己把被子铺个满床,人已经失踪,以万宗华现在这副不管不顾的架势,打开饭盒前必定是发现不了的,想到这里他多少又萌生出就此失踪的念头,不过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散过来。

    “艇仔粥。”万宗华把小碗放上床头柜。
    “你上哪儿去了。”叶问诧异道。
    “怎么不猜是我做的。”
    “你会吗?”
    “不会。”万宗华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快吃。”
    “一起?”
    “算了吧,我不爱吃南方菜,好淡。”
    “咱俩以后肯定经常吵架。”
    “那我尝尝。”万宗华皱了皱眉,饭盒都用皮筋捆着,纸盖上布满蒸汽凝结的水珠,随着翻开的动作颤颤巍巍掉落下来,他用筷子蘸了点菜汤放进嘴里,其他的都推给叶问:“这些是你的。”
    “不喜欢?”
    “我吃过了。”
    “万会长,晚餐要按时按点。”叶问从粥碗后头抬起头来,他对口味挺满意,是那种可以长期光临,并且很少发生盯着菜谱许久仍未决定本次该吃什么这一情况的餐馆,随后他注意到万宗华脸上有某种生动的神情,他身上还有室外带进来的冷气,那些自然的风尤其见缝插针地寻求温暖,从路面上钻进行人的衣领,又从纤维材质慢慢渗出到温度更高的室内,他没急着把手套摘下来,仿佛触碰到的地方就会下雪。
    叶问搁下勺子,往上撑了撑,人总是越躺着越觉得累,久而久之,就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你知道巴黎那边的一场起义运动,就算闹到最紧张的地步,狂热分子也还是要在晚餐的时候撤离广场去吃东西的。”
    “十七世纪西法反专制王权之战。”万宗华仓促地点了点头,随即强调:“我没骗你,我在那边吃过了回来的。”
    “我不是不信。”叶问笑了笑:“只不过你有‘报喜不报忧’的先河。”
    “您如果把对我身体健康的关注度转移一半到您自己身上,我会更开心。”
    “这话对你也适用。”
    “你不能这么要求我。”万宗华正色道,他慎重其事地侧过身来,眼里划过风雪的预兆,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凌乱。
    “为什么。”
    “明摆着的!”
    “我只是癌症而已。”叶问认真地说。
    “只是癌症,而已。”万宗华挑起眉毛,尽力让嗓音体现出尖刻。
    “只是癌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合着癌症和少吃一顿饭的分量对等,它们各自对人造成的伤害可以同日而语?”
    “把粥喝了吧。”
    “我不是——”万宗华在辩驳的中途噎住,当他正对上叶问的目光时,不可避免地迅速进入颓唐之境,他把身子扭回去,忿忿不平道:“你要是来当政客,这场谈判两天就能结束。”
    “我不是套你的话。”
    “一天就能结束。”
    “会长。”叶问无可奈何道:“我是接受了你的表白,但这意味着我们将要开始一起生活,一起担负责任,一起面对未来,而不是我变本加厉对你可能犯下的错误熟视无睹,我理解你以往的正义感或以付出为基础,但怎么说,那是悲剧的架子,而非爱情的理念,你可能不习惯,不过你看,我正在试图弄明白你作为唐人街之主的运作方式,我指的是你,而不是中华总会。”

    万宗华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地面上的某处,比地面的水平略高,他的目光没有明确的焦点,只是在空气中游走,像是用搅拌棒在浓稠的蜂蜜里顺时针晃动,阻力带来的滞涩感尤为明显,整体却看不出切实的涟漪。叶问倒希望他可以把脸转过来,不过也清楚他不会的,他会一直这么坐着,直到自己开口说下一句话,转折与否都取决于下一句话,也就是,他很可能这么坐一整夜,眨眼的频率因紧张而提高,这是无误的表态之一,叶问偶尔觉得自己在破案,面对伴侣的时候,需要通过对方的微小举动来臆测其情感变化。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叶问轻声说,他发觉那台电视机开着,现在播放的是晚间新闻,但是音量调到很低,最多从坐在蓝色录制间的主持人口型看出一个大概,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
    万宗华仍然沉默。他比平素还要沉默得多,这是个没什么根据的莫名感受,和衣服上不知何时冒出的线头一个道理,叶问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了多久,只是在他发现的当口,担忧开始缓慢聚集。
    “我注意到你在香港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
    “稍等一下。”万宗华突然凛了神色,抬着头,他被别的什么吸引住,必定是万分重要的事,不然他会全神贯注于和叶问之间的对话。
    “遥控器呢?”
    “没关系。”他摇了摇手。
    “这说什么也听不到。”
    “没关系。”他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沙哑:“看哪。”

    叶问循着他的目光找寻可能的答案,随即他看到两张并列的照片在电视屏幕上一闪而过,他不会认错其中一个人的脸,那是梁根的脸,好在很快,放在主持人上半身的镜头切回到照片,仍是录制间里那种深蓝色的背景墙,梁根和另一位华人的面孔并列平铺,他的确什么也听不见,不过有简短的,白色字幕出现在下方,英文印刷体用极细的黑线打着框,还有一些强调性质的加粗,紧跟其后的,是一大段滚动的官方文字,无声,像是故意把彩色电影过滤成黑白,只为了避免被动地接收颜色讯号似的,略微含有矫揉造作的意思,他们把新闻的声音屏蔽,以避免从他人口中获取偏颇的信息,然后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读着字幕,手不自觉地紧牵在一起,两人的脉搏通过指尖重合在一起。

    “他们会被无罪释放,没有开庭,没有审判,直接回到祖国,虽然以后不能再到美国来,不过那算不上什么损失,我想。”万宗华说得很轻,不过他的咬字很端正,语调在叶问听来是恰到好处的舒适质感。
    “的确。”叶问在他满是汗水的手上捏了捏:“这就是一直以来让你寝食难安的事?”
    “一直以来,而且——”万宗华承认道,他无力地靠着椅背,前臂放松,情绪在释放后难以聚拢,因为连声线都颤抖起来:“我必须说,我能做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你。”
    “因为我。”叶问讶然。
    “是,不然我可能,谁知道呢,如果梁先生不是你的朋友,我可能在谈好交易地点之后就退缩了,甚至更早,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做不来这种事,我不能放弃已经到手的成功,再用别人的生命去冒险,觉得矛盾?你可能在想,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更不敢冒险了,不过换句话说,如果是你被抓——假设而已,假设——如果是你在那里,我觉得你会希望风风光光地回来,这一点我可以断言,没错吧,你不愿意因为莫须有的罪过受审,因为通过示弱和妥协换来的存活毫无意义,梁先生也是那样的人,你的朋友嘛,你的朋友多少都有一点你的习气。”他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最后是他自己意识到失态,才慌张停下,腾出一只空余的手在脸上揉了揉,停在额角,没有怎么缓过来,那种高强度的紧张在松解之后有了反弹的迹象,他好像被猛然丢进冷水的淬炼金属,在骤缩般的烈性反应中步入惨白而枯竭的终末阶段,悦耳的鸣音消失,那根维持精神的弦断了。
    “你做得很好,不要那么说。”
    “我连重复都无法重复,如果再次发生同样的状况,我根本没有经验可言,还要从头来过。”
    “你这次做得很好,下次也同样能胜任。”
    “不要有下次。”
    “不要有下次,好。”叶问顺着他的意说道,他朝床外探出点身,伸手揽过他紧绷的肩膀:“不会有下次。”
    “顺便说一声。”万宗华含混地说:“我找了个书店老板当证婚人,今天早上。”
    “这也作数?”叶问离他的脸很近,他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得措手不及。
    “作数。”
    “那好。”
    “嗳,果然,我没记住。”
    “记住什么。”
    “买花。”
    “我有花。”
    “关键问题不是花,你不懂。”
    “情人节快乐,会长,还有别的关键问题吗?”叶问温和地笑起来,示意万宗华打开下层抽屉,就是床头柜的下层抽屉,那里有一束不怎么新鲜的玫瑰在等着他。

  【十一】

    我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通过话。

    这是我提的要求,为了双方的安全考虑,我大概了解他当时正处于一种怎样的生存环境,以我现在匮乏的语言能力无法详细描述,但有丰富的国内记录可供参考,以窥全局。

    这是规模和影响极其广泛的一场战役,以至于牵涉到的邻近国家无一例外,都遭受了程度不一但性质类同的创伤,长达几年时间,他的工作量远高于和平阶段,那是由愈演愈烈的阶级动荡造成的,人们的反战热情日益高昂,但政府内部并未达成一致,总统和新上任的国防部长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死亡和征兵人数均呈上升趋势,僵持不下的局面一度牵制了谈判桌上的进展。

   我在国内无法予以帮助,我时刻担心着大洋彼岸的情况,但无法予以帮助,我的能力毕竟有限,后来我也做了反思,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我对他的要求过高,导致他对我有所怨恨,那是一种虽不妨碍公务往来,但却让人心存芥蒂的怨恨,即使到了最危难的时期,他也从未打电话过来求助,这足以说明他不希望我,我们,再次介入他的生活。

    我希望他作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从政经验的精神向导,可以带领他保护的人于不稳定的夹缝中开辟出独树一帜的生还之路,并且满心以为这样的要求合乎情理,我之所以没有及早发现个中显而易见的单方面偏执,是因为他一直一来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我愿意承认,他做得很好,他没有透露出任何心力不足的迹象,如果我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煎熬,我想我会,多多少少应该告诉他,你们还有祖国可以依靠,但很遗憾,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他听到了其他的言论,的确,国内有人对久居海外的移民者持有不大善良的态度,不过那是极少数的个体。

    在那时看来,断绝联系是最好的选择,和我们这样的“摇摆不定之徒”交往甚密会让他的立场发生偏颇,上一次他主动联系我是七年前的事,我对那个傍晚记忆犹新,我和一道而来的三个同事守在酒店的电话机旁边,从午餐后就开始,在此之前我听说唐人街上发生了几起事故,其中部分和他有关,这免不了让人心生忧虑。

    广场酒店的窗外是1965年的天空,流线型的冷空气从城市上方滑过,街道来往的群众却似生活在另一种气氛里,他们同自然剥离开,我看着云层中的惨白光斑一寸寸下移,直至在低矮建筑后消失不见,夜晚降临,我的同事点起香烟,那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没有人提出开灯这个建议,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

    八点一刻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响过三声,我拿起听筒,手抖得厉害,我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这代表不论结果如何,他的处境还算安全,不过在嘈杂的电音过后,我听到口音浓重的英语,我在和对方的某位长官通话。

    这个消息起初只有这间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我们是最先知道的四个人,那位美军上将的口吻谨慎而淡漠,多采取模糊的不确定词汇,最多的,他一句话里能用上四个“大概,可能,或许”诸如此类的字眼, 一般来讲,这是名利场司空见惯的调门,但放在那种本就不确定的语境里,格外耐人寻味,而在确定整体无误之前,我不能信誓旦旦地向国内打包票,放下听筒,我的同事正好抽完一根烟,他问我情况如何,我说还要等待。

    随后在九点钟的中央新闻里,美国的宣传部首先给了我们信心,让我得以引用官方的报告通报国内,我们的两位记者——在经历了越南前线的战火和美国军事法庭缺乏道义的半个月羁押后——终于可以安全返回本土。

    将近十点,我接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核实接下来的一系列交换细节,地点将设立在太平洋上的公共区域,我问他想不想参加,让这件事最终以一个漂亮的结尾尘埃落定,他拒绝了,他推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相比之下,我们在从事什么业务,他不感兴趣。

    我向他表示感谢,这以后便是长达七年的沉默。

    我很想知道倘若我们更换了这个紧急联络的号码,或是在这七年间的任意一个清晨,他醒来后,发现脑海中的数字已然混淆不清,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用,我自己是没有找出说法来,庆幸的是这些种种假设均不成立。

    我们保留了这个号码,他也记了整整七年。

    接起来之后,那边停顿了半分钟之久,这半分钟内我做过多番联想,不过我肯定对面是他,于是我像那个夜晚一般等待,我心里出现异样的平静感,这种平静感让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只要他停顿下去,我便可以长久地,不错意不涣散地等待。

    随后他开口,念出我的姓氏。那一刻我是无比兴奋的。

    “万会长,别来无恙。”我说。
    “有一事相求。”他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不会麻烦您的。”
    “请讲。”
  
    他说,他希望我能调动我力所能及的交通路线,帮他回一趟国。

    这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在国内没有所谓的家庭和祖产,更不用说情感联系,他从祖父辈起就迁到美国,也就是,他和他的国籍只有物理性的关系,我不知道他执意要在反战浪潮最盛的时候回国有什么意义。

    “港英政府扩大了边境禁区。”他语带哀伤:“从香港回不去,美国这边又严格限制去中国的民用航班,拜托您,想想办法。”

    “想去哪里呢?”我问。

    “广东,广东佛山。”他回答。

    我们约在旧金山机场见面,于是我在一个星期三重新踏上美国的领土,我说可以通过正常的军事线路带他回去,不过不能停留太久,毕竟这些飞机都有其他的待执行任务,我为他争取到两天时间,也就是,他最多有两天时间可以在佛山度过,之后必须搭乘我们安排的其他航线返回,他对这项提议欣然接受。

    在机场,我见到他的同行伴侣,那是一位身材瘦削的老人,端然站正,清癯旷雅,年轻时必定是能吸引众人目光的那一派,他身穿很衬气质的中式立领长衫,版型挺阔,眼里蕴含着奇异的光彩,万宗华跟在他身边,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箱,一手还拄着拐杖。

    “实在感谢!”他激动地同我握手,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柔和很多,不再是郁郁寡欢的政客,相反,更像个退享天伦的长辈。
    “都是我该做的,这位是?”
    “叶问,叶先生。”
    “啊!原来——我对叶先生的传奇可是有所耳闻。”
    “当然,当然,他很有名的。”万宗华笑道,他的目光还追随着叶先生的背影。

    我猜,虽然我不知道叶问何时到的美国,不过我猜测,这就是万会长拒绝参加公海的最终交换行动时所说的——更重要的事。

    两天以后我特地走几里路深入广州的民房,我是北方人,且长期在北方生活,这一辈子除了那两天到广州以外,再没去过其他的南方城市,我花了几个小时,在街上四处走动,以两天前降落的地点为中心,走进潮湿温润的空气和金黄色的阳光里。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当你以另一个世界的眼光去观察它,会发现它虽然遭受过战火,侵略和蛮横的统治,遭受过正义与反正义的碰撞,遭受过鲜为人知的腐蚀和撕咬,但它仍然坚韧地保存着城市的内核,城市不会轻易被人改变,或者说城市的风貌是最稳固,却最易被忽视的风貌,因其氛围的构造以人为本,人们看到的往往是城市中的人,以此便认为城市是为了人的存在而存在,可事实是否如此呢,我们见过太多独立的城,独立的人,城不代表其人民,也不被其人民所代表,他们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相互依偎的共同体,人为了城而存在,城也为了人而完整,城的完整性,约乎于人格的完整性,我带着那两位老先生回到故土之后,看法就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们是为了某个人而返回的吗,还是仅仅为了山川,建筑,草籽,旧金属,和丧乱的记忆。

    记忆以物质为载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在代与代之间传播,将往昔岁月塑造出的闪光品质传递给没有尝过那些岁月的,纯真而干净的人们,将他们变得温柔,变得从容和淡泊,于是城变成了人的城,城市让人有了留恋之处,它是活的,热的,流动的,万籁俱寂时可以听见它深重的呼吸,在每一条河,每一潭水,每一间屋舍下回荡。

    我作为那个时代的一员,何其幸运,何其不幸,我亲自见过那么多伟人的身影,却又目送他们离去。

    年终的时候,我得知叶问先生在香港去世,享年79岁。

  
    1975年,电视上已经基本见不到虚假的战争直播,越南战场的军队开始陆续撤离,我到唐人街看望我的旧友,却被告知中华总会在年初由新任会长接手,好在他没有搬家,还住在原先的小花园,街面上可以见到不少身穿制服,却面带茫然之色的美国军人,撕毁的标语随处可见,一些零售店没有开门,残破的玻璃也无人修补。

    不到三年时间,他苍老了很多,这时候他的烟瘾越发严重,若男告诉我,她已经没有什么道理能劝说父亲戒掉烟草,唯一让他甘愿清醒的理由失掉了,他变成了比早年更固执的一个人。

    看到我的时候,他很惊讶,显然没有预料到有人造访,我在他旁边空着的椅子上落座,只觉得一切都是冰冷的,我来过这里一次,是他让我帮忙带一个越南女孩回大陆,等战争结束再帮她打探父母的消息,若是石沉大海,就让她留在大陆生活,我打量周围的装潢,和那次基本没有变化,除了色泽黯淡,不是瓷器落满灰尘那种黯淡,而是更复杂沉重的,内部属性上的黯淡。

    “我终究是辜负了他。”

    他说。

    “他没有在美国定居,他的家不在这儿,几个疗程结束以后,他决定返回香港,我们做了约定,一年中至少要有一半的时间留给彼此,这不是太难践行的承诺,于是我们各自调整生活,调整安排,只为了能让这些碎片式的段落物尽其用,最后一年他依然要在香港住一阵子,我因为唐人街的——您了如指掌的那些——麻烦事,不得不留下,我们原本约好见面,我们原本约好了在新的一年伊始,过不了两个星期,我们就会见面。”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火柴在手指间摩挲。

    “十二月初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我已经买好了机票,预备在正式选举交接以后辞职,然后搬到香港去住。”

    他又做了一次停顿,深吸了口气,手掌揉碎香烟,骨节泛白。

    “结果叶正接了电话,说他父亲过世了,三天前,在医院过世,葬礼在香港本地举办,我没能赶上,后来阿正把一段录音交给我,是他在磁带里说:再念一吧,宗华,再念一遍那首诗给我听吧。他的状态一定很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可究竟为什么这段录音没有及时交给我呢,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他们没有人想起我,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他用力擦拭眼眶。

    “我终于是辜负了他。”
  

    我想人在去世之前,总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就像不得不回一趟出生的地方,我总是希望不要留下遗憾,但那绝无可能,人不可能断掉所有的线索,然后自顾自地,袅袅悄悄地离去,但凡有一条线索存留,就成为了遗憾,会长说的那首诗我无缘听到,他也没有心情给其他人读,这也算是我的一个遗憾。

    又过了三年,若男用那个号码打给我,希望我能去美国一趟,她父亲有东西交给我,万宗华晚年没有什么来往的人,按他的遗愿,不要葬礼,也不要任何纪念活动,他只留了一封信给女儿,和一张纸条给我。

    那无疑是一张草稿,我放在这里,作为我的叙述的终结,我希望这弥补了我的遗憾,也可以弥补你们的遗憾。

    (正面文本)

    叶师父,只当是您。
    时间紧迫,有寥寥数语,不可不言。
    我万姓自祖父辈始,皆植根于此地,宗华儿时随父漂洋过海,至今四十年有余。以承继国光,庇佑同族,改造华工安身环境为使命,不敢忘本。之所以创中华总会者,集众人之力,赖团体精神,能韧然坚固,免遭外力压迫而涣散,长此以往,难免固步自封,墨守成规,有刻板老化之处而不能自查,您在美期间,万某未能尽待客之道,礼数不全,出言不逊,还望宥恕海涵。
    今变故使然,就此启程,联络不便,切勿挂念。若事态有恙,可赴形意门蒋汝樵,白鹤派韩克俭二人处,此为总会经济人文归拢之部,烦请将因果始末告之,以便有人接手总会诸职。
    值此期间,劳您代我照顾若男,若公务有完成之日,定当登门造访,亲自致谢。


    (反面文本)

    温炉细火慢煮茶,
    冷盏残风晚寻花。
    焦烟荒草深巷里,
    不认佛山第二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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