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说，喻文州自小遭遇校园暴力，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那么温和又自信的人，每一个举止分寸拿捏得当，情商高人缘好，怎么可能会是常年被人排挤欺凌的人？他应该是在千娇万宠中长大的才对。人们信誓旦旦地说着，遭遇过暴力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泥泞里怎么会开出花来？

这时候喻文州总是淡淡地笑着，仿佛他们谈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再度考了年级第一的少年被踹到墙角，落下的拳头非常刻意地避开了露在衣服外的部位。有男生甩了本书在他身上垫着，然后疯狂的拿教学用尺和扫把抽他。还有人一脚踩在他肚子上，狠狠地碾压着，胃几乎翻涌得要吐出来。

夕阳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晚风很凉，鼓起校服攀上皮肤，冰冷让他忍不住一哆嗦，随后吃痛地扯了扯嘴角。他不用掀起衣服也知道身上肯定一点伤都看不出来。

懒得回家，喻文州就在街边游荡。有一片枯叶掉到了他头上，走神的人无知无觉，顶着叶子流窜了大半条街道，然后才在几个过路女孩的嗤嗤笑声中伸手把叶子摘下来。

手心的枯叶还没完全失去绿意，泛着黄，边缘是焦的，毫无光泽。他猛地一收手，再松开，五指摊开。

咔嚓。

干枯失去水分的碎片从指尖漏下。

真脆弱啊。

我会不会也随时会死掉？

喻文州一直在思考，最后得出结论：不会的。这种虐待并不会让我折服。我没有做错了什么，只是我成绩好而已。

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优秀的人容易遭妒忌，尤其是喻文州这种，名列前茅还皮相好看讨女孩子喜欢的。

当某个小团体突然宣称要彻底隔离他时，喻文州以为那些跟他关系很好的男孩子或女孩子会挺身而出，但事实上他们游离地移开了目光，大家好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些共识，缩进了自己的壳里，好像不闻不问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小少年第一次知道，人都是自私的，趋利避害的本能比童年友谊强烈一万倍。

他的小伙伴们不愿冒半分危险来维护他，即使所谓的孤立行为只要一人拒绝就会被打破。

他被排挤过，也被打过。

他曾经跟家人委婉地提过受欺负的事情，但似乎大人们都没把这种事情当一回事，小孩子的小打小闹而已。于是喻文州也就默默闭了嘴，再也没提。如果求救没有用，那就再也不会说了，就让他腐烂在泥潭里吧。



喻文州一度非常绝望。

永远不要小看孩童的恶毒。

他被从全世界隔离开了。他身上有无数看不见的虐待暗伤，骨肉里嵌着言语伤人的利箭。孩子们嬉笑着走过身边，像是经过一阵虚无的风，从不曾分给一丝注意力。他在世界之外冷眼旁观，也分外孤独。

后来喻文州慢慢懂了，优秀不是原罪。

即使再被同龄人排斥，他也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宝，他只要学会微笑就好了，按照他们的希望，与“朋友们友好相处”。

而那些欺凌行为在他眼里是如此拙劣可笑，因为潜渊里的手碰不了天空，所以要把辰星一起拉进深海溺死里么？

过于早熟的喻文州锐利的目光看透了所有欺负他的人，像是在看一群可笑蝼蚁，一群跳梁小丑。他深刻的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了寻找平衡，为了满足自尊，他们以为这是强大，而恰恰相反，这正是懦弱的表现。他在心里嘲弄着，死寂漆黑的瞳孔重新燃起光芒，在炼狱中闪闪如炬。

当他自己变得强大，也就没有人能未经他同意，使他卑微。

少年在苦痛中长大，以近乎残酷的方式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也养成了高傲的自尊心。当然，这段经历更多学到的还是处事上的圆融，他知道什么样子才是讨人喜欢的，也知道怎么收敛自己的光芒，怎么才能不招人嫉妒。

……也对所有事情漠不关心。

好多人说喻文州有种疏离感，明明是很亲近的，又觉得好像飘渺的游荡者，随时会从身边抽离。

“有吗？”

他和煦地笑着，朋友们在他柔和的目光里连连摆手，怎么可能，喻文州明明那么平易近人，这是错觉吧。

可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咆哮，竭斯底里地，嘶哑的吼声尖利刺耳：

都是假的！

喻文州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只是他那份脆弱敏感隐藏的很好，在如沐春风的外衣下，统统变成了众人夸赞的良好家教，与每个人都保持合适的空间距离。别人都以与喻文州做朋友为荣，喻文州自己在黑暗里无声大笑。都是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我们关系很好，我从未把你们当朋友啊。

优秀的人不需要朋友。

他还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喻文州讨厌这种循规蹈矩，或许往事真的给他一些厌世的情绪，他知道他骨子里藏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只是他不知道，潜藏的火山爆发之后，是生成新的希望，还是带走一切所爱。

直到他遇见了荣耀。



喻文州不喜欢黄少天，第一次见就不喜欢，没有为什么，单纯的不喜欢。他们不是一路人，有着互相看一眼就排斥的天生的厌恶。

过于耀眼的人，和假装耀眼的人是不一样的。稍微一靠近就能察觉出来，轻而易举就能戳破他的伪装，也轻而易举夺走他的光芒。

喻文州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荣耀上不是很有天赋，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但他真的不甘心，尤其是在他不愿意过日复一日受束缚的生活、决心跳出掣制之后。收起你的骄傲，收起你的自尊，不顾一切地为之努力吧，不管是头脑、汗水、还是别的，把你一点点切开挤压拧碎，再一点点拼凑成你想要的样子。

抽筋剥骨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喻文州在成长着。他的心跳很快，他隐隐能感到将要有一个机会，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他能抓住它。所以他该加倍的努力。

他还是很低调的，跟所有人好像都没有冲突，这在竞争淘汰激烈的训练营里近乎不可思议，即使有人看不起他每次末尾的成绩，也会在他的妥帖中无声化解。伸手不打笑脸人几乎是他在训练营里存活下来的唯一信条。

他在竭力给自己蜕变塑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有天测试成绩出来了，是黄少天发的成绩。他是魏琛从网游里挖掘的接班人，自然最受器重。黄少天大大咧咧的，在训练室里大声喊着每个人的名字，然后给他们递成绩条。

他一直念，一直念，还没有念到喻文州的名字。

喻文州喉咙发干，手心冰凉粘腻全是冷汗，又是这样，快点到我啊。这种发成绩的方式简直是公开处刑，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快要支撑不住。

名单到底了，黄少天一字一顿的念着：“喻文州。”

他默默站起来走过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脸上什么表情。黄少天扫了一眼他的纸条，上面有他前几次的成绩和主管批语。都是最后一名，都是建议退营。

“诶，你这都还不走啊？”

阳光少年随手拍拍他的肩膀，一蹦一跳地走了出去，老远还能听到他说‘魏老大我们去对面吃炒河粉吧’，夹着战队成员的哄笑。

“吊车尾。”

黄少天是这么称呼他的，就是男孩子之间随口一句调侃和揶揄。喻文州脑子里却是轰的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真是讨厌啊。

对于黄少天而言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对于喻文州而言则是惊天的灾难。就像是一个信号，一种纵容，喻文州的处境突然变得艰难。

一句话而已，黄少天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印象，他只是单纯的描述了一下现实。但对于看不惯喻文州的、试图找存在感的、抑或是想讨好黄少天的来说，这就是一个命令。他无意间把喻文州推到了训练营食物链的最低端，直接判了死刑，他爬不出来。

永远不要低估孩童的恶毒。

喻文州又想起了这句话。不过他不会在意这些了，他已经足够坚韧了。他对所有的恶意视而不见，固执的向前着，直到那次全场寂静的三连胜。

“谢谢前辈指教。”

他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没有狂喜，没有挑衅，没有惶恐，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微笑，仿佛刚刚打赢魏琛的人不是他。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那个机会，他抓住它了。



蓝雨把他和黄少天培养成了双核，但他还是不喜欢黄少天。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喻文州面对黄少天的时候带着面具，戴久了仿佛也成了真的。

好像他们真的是互相信任默契的搭档兼好友。

黄少天似乎已经忘记当年的事情了，总是在他旁边蹦过来蹦过去，有时也会对着他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战术分析赞叹“队长你好厉害”。

厉害吗？喻文州哂笑，不，他和黄少天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这都是他努力的结果，只是那些努力都藏在了无人关注的日日夜夜里，现在看起来才会那么轻易。

黄少天喜欢在训练室里放音乐，有时也会给喻文州安利几首心水之作，不过喻文州总是笑着答应，从不点开。音乐圈有条鄙视链，古典音乐大于纯音乐大于欧美流行大于日韩大于古风大于小清新大于爆款神曲，喻文州向来处在鄙视链上游，并没有往下走的打算。

“队长队长，你看这首歌！”黄少天给他递了一边耳机，是韩语，他带上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又把耳机还了回去。黄少天摇头晃脑地看着他，笑嘻嘻地拍手：

“队长你太累啦，不用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啦。”

喻文州整个人一凛，好像一下子被击中了灵魂。内心那个嘶吼的小少年在拼命点头，说我真的很累啊，我一点不想带着面具微笑的。从不喜欢和黄少天说话的他，今天居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此时是第六赛季，面对异军突起的上赛季冠军微草，面对互相较劲的对手王杰希，喻文州焦头烂额。而黄少天托着腮帮子对他说，你不用这么辛苦的，偶尔也相信一下别人，我们帮你分担一点啊。

真他妈的耀眼。

我果然一点也不喜欢黄少天。喻文州在心里爆了粗，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或许可以稍微尝试一下，给‘朋友’这个尘土堆积多年的词，擦一擦，扫扫灰？



蓝雨是什么地方？

要喻文州来回答的话，他会说：

这是个包容的地方，什么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我也是，我在这里存放着一个愤世嫉俗者躁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