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纱都可以抛开帐篷的阴凉去去纵情耍乐的时间，既不听从于神谕，也不畏惧与生死，这点和她身边的其日娜大相径庭。

“朵塔儿部的马匹都又高又壮，你要是上不去的话，我可不介意来帮你一把！”纱都牵着辔头把马儿引到其日娜面前，顺着马头摸下来祈望它不至于烈地甩掉将要骑它的陌生人。

“请放心吧。“其日娜的上马全不费力，马儿安静地摇了摇头便顺从了其日娜扯起缰绳来。

“这家伙很喜欢你呢，可我是不会有这么听话。”
“喔？纱都不要忘了，我怎么说也是模儿部的人呀！而模儿部……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其日娜笑得像挽开的弓那样灿烂，蓝衣服的纱都只给她留了个不屑的白眼。

“姑且直到下次那达慕的时候都让你这么得意着好了，嘁……现在的朵塔儿部，已经从谷底爬起来翻过了高山，等到我们冲下来的时候，可不要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啊。”

“当然啦。虽然上次是多亏了那个人的帮忙，但我也不会输给纱都的！不说这个，今天就选伯尔斯虎怎么样？”
纱都停下马，回过头看着跟在身旁的其日娜，她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你是听萨满的神谕听烦了，想找点刺激了吗？我没问题，你不会有事吧？”
“怎么会呢，正是神谕指引我这么做。我想既然是神谕这么指示我，一定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在其中吧。”

救救我吧——这是纱都少有的不喜欢其日娜的点，她被念叨的敖龙族的角都要脱一层角质下来，神谕神谕什么的说个没完，哪怕是用上自己的嘴唇，她也会想着把其日娜的嘴堵上的。

伯尔斯虎其实就是剑齿虎，暮晖之民们多数对它那又大又尖的獠牙抱有与生俱来的敬畏，满喀德部的吹箭都很少往他们身上招呼，即便是骁勇善战的朵塔儿部，也不希望在他们的尖牙下白送自己的性命。但我们这位族长可是个彻头彻尾的例外，她满怀欣喜地驱使马儿冲向一匹落单的伯尔斯虎，棕黄色的声影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踏声看了过来，其日娜还不及取下弓箭，纱都已经冲到几十星尺之外了。

其日娜驾驭马匹并不及纱都那般熟练，步弓是她更擅长的战斗方式，可望着前方黑蓝色的背影，其日娜也只顾着关心纱都的安危冲了出去。对她而言，狩猎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次要的，她不管是从出于霸主对于生活在同一片草地的同胞关心，还是出于自己对纱都的关切，都由不得她犹豫。

“别跑啊你这家伙！”

是纱都声嘶力竭的声音，疾风拂过的草地还未遭受马蹄的践踏就先被这一声吼喊倒了下去，其日娜双眼瞪圆，她惊讶地看着这平日夺人性命为食的伯尔斯虎，被纱都追着恨不得多生四只脚的逃跑着。

她看不到纱都这时的表情，最好是也别看到——纱都此时正张牙舞爪，背上的箭筒一摇一晃，凶神恶煞模样的她正是以伯尔斯虎为食的野兽，眼白睁得比瞳孔大上好宽一圈。

其日娜想搭箭，可这她在一箭射空之后，立刻明白差了这么远的距离，射程上是不可能够着了，这场狩猎比试的结果变得不存在她获胜的可能性。

纱都的马蹄踏扁了一切还耸立的草根，手中弯弓的弦线怒张，箭羽紧紧捻在她指尖，屏住呼吸瞄准竭力逃跑的伯尔斯虎。

虽不是百兽之王，却也是以血肉为食的致命猎手——以伯尔斯虎比作纱都，神谕难道就是要让其日娜看这副散发着灵魂光辉的模样吗？

一心求胜的纱都可不考虑这么多，马蹄铁和呼啸而过的风在她耳边都不存在，只剩她弓弦松开射出箭的闷响足够撕裂途径的空气，而那一箭也正中虎的脊背，顺着刺进了胸膛里头，虎连哀鸣的机会都没有便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收住缰绳的纱都也还是因为马儿的惯性冲出了一段距离。

好厉害……其日娜本该把赞美送给纱都的，但是震惊的景象让她完全忘记了献上掌声和喝彩，她蹲下来确认这伯尔斯虎因为那一箭彻底断了气，不禁自己也倒吸一口。

“赢了，这就是我纱都的骑射！”收起弓的朵塔儿族长昂首向这里走来，当她看到这旁边不远处便是那高高耸立到不可忽视的晨曦王座时，即刻厌恶地挪开了脑袋——一想到那个整天觉着月神就会在月亮上，然后一天到晚望着月亮的家伙，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宁愿自己赶紧死了转生都不想见他一面。

温润如绵羊般的其日娜在她眼里闪着更柔顺的光芒，纱都很难想象自己会欣赏连平时的衣服都选择穿长袍款式的家伙。如果说纱都是一把剑，那其日娜便是能把这把锋利的剑容下去的剑鞘，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锋芒竟然有一种比战胜对方这件事本身更爽快的奇妙感觉。

“我输的心服口服呢。这只虎是纱都的猎物，它随你处置啦。“
其日娜安静地蹲在地上等她，而她明明刚接受过草原凉风的吹拂，现在却觉得脸上有些许发热——她通过捂着额头确认了这一事实：不知该庆幸亦或是不幸，她接受的教育里并没有教育她爱情两个字怎么写，亦或是像太阳神之子那样接受他们会邂逅命中注定的月神的传说，她只是有种想赖在对方身边的朦胧感觉。

这股对现任霸主之一的亲近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纱都蹲到虎边上的动作都有些迟钝了，其日娜安静地扶着双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对朵塔儿部来说，要让它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物尽其用才是。”
“你要带回去是吗！那我来帮你吧，正好我也要好好参观一下朵塔儿部……”

其日娜要来朵塔儿部吗！？
纱都一下子后悔自己除了打架以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总不能给她表演转世吧？纱都连忙埋头去拖已经冰冷发僵的老虎，所幸她的肤色够深，就算浮起一两星寸的红晕也很难被发现。

“不过话说回来，纱都真的很厉害啊……”
“厉害吗？还真少听你用这样的词夸我。”

其日娜把马并排牵在一块儿，让两匹马一块背着老虎。

“嗯，厉害！太厉害了，真的超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伯尔斯虎吓成那样追着跑呢！”

其日娜由衷地称赞着纱都，让对方不由得放慢了上马的动作。就像朵塔儿水洲用生命之源滋润了纱都的生命，纱都的燃烧生命时的烈火也流进她的心间，比太阳还灼烧地她心田明亮。

她大方地看着纱都的战利品，好像那也是自己的——她不是纱都的同族，却也与有荣焉。两个人顺着朵塔儿部搭起的帐篷与潺潺水流声，并肩骑着马回去，其日娜催着纱都分享自己骑射的本领是从何而来，而纱都毫不吝啬地把自己马背上的见闻一一分享给她听，其日娜直听得出神。

尽管在那之后又举办了好多次那达慕，草原的霸主之位也几次易手，纱都偶尔也享受号令着整个草原的劲敌与她交锋的快感，可直到其日娜辞世之前，纱都从没有相信过什么狗屁不通的神谕。

她是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初的几天见不到她人，也没有想着从其他模儿族人的口中打听到一点她的下落。

反正过几天其日娜肯定又能精神饱满地来找我。纱都闷到生出跳蚤的这几天抱着这样单纯的愿望，可噩耗击碎了这样的幻想，以至于她一下反应不过来。她支撑身体的骨头全都软掉那样呆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模儿部的方向：朵塔儿人相信肉体灭亡的同时，灵魂会转生到新生儿身上，她衷心的希望这样的信仰也适用于模儿部的孩子们。

她不明白为什么先撒手人寰的会是对方。

纱都又一次问其日娜，如果她不在了，对方会怎么做。
其日娜信心满满地约定自己一定会找到纱都的转世，然后其日娜会教这个新生的纱都如何去狩猎、去战斗、希望她早日成为和朵塔儿部相称的武者，还会告诉ta自己认识的这个骁勇的族长，是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绽放着光辉。

可她从未担心过其日娜的离开，她从不惧怕拥抱来生，可这忧愁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纱都的无数劲敌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好像被掏空了什么似的晃晃悠悠前去模儿部，要求见见这里的萨满，她抱着一点最后的希望想要听听对方对这件事有什么所谓的神谕可以传达。

萨满在她眼前装模作样了一会儿，纱都的每一根头发都和她的心弦一样凌乱、又像她每次拉开弓时候绷地那么紧。

“其日娜是个好孩子啊，”萨满缓缓开口，“她最后说，就算没有神谕，纱都也一定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她要我对你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以后也不会有叫其日娜的新生儿转生在模儿部了，纱都接受了这一事实，她跨上马背的动作沉重不堪，马儿似乎也读懂了主人的情思，忍住肚里的饥肠辘辘低声致上她的哀鸣。

今天的风特别凉，她再会的信心被吹散地七零八落，连挥动的缰绳都僵硬无比。族人们庆祝与孩子们的再会时，纱都摆摆手示意让烦人的家伙们都滚开，独自一人走回了桌边。

我现在这样完全不好吧。纱都回味着其日娜最后的祝愿，一想到其日娜在她最后记忆里的模样，便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
现在的我这样子，根本不可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