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192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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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rough the veil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着,夕阳慵懒地任凭金色光辉肆意流淌,万物都在这慷慨美意中闪耀,抗拒着坠入深紫的沉郁晚空。
他干枯的金发久违地泛着光泽,“已经是夏末了。”他平缓地开口,声色低哑,“我能闻到瓜果逐渐饱满甜美的味道,只等第一个秋日来到,它们就将完满成熟。”
夏洛克伸了个懒腰,他身上散发出少见的平静与释然,“你睡了很久。”
“我在一个上锁的橱柜里发现了些吗啡。”他指出。夏洛克眨眨眼,他飞快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房间里的细节,然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更多是在确认,“你没碰它们。”
“我有那么做的理由吗?”他那事不关己的语气引得夏洛克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即使在霞红的夕照下,他脸上仍然只有病恹恹的苍白。
好吧,你没有,反正只要手头有钱,街区里任何一家药店都能为你提供足量吗啡。夏洛克思索着,斟酌着解释,“那是给你止痛用的。”
“止痛……啊。”他恍然大悟般抬手抚上缠着绷带的左眼,仿佛此时才感到那处异样的疼痛,“房间里没有镜子。”半是解释,半是疑问。
夏洛克飞快瞟了他一眼,“你之前意识不清时打碎了镜子,割伤了自己,我就没再换上新的。”
“意识不清。”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个词对他而言极其有趣,“我现在真的清醒着吗?如果这一切只是死前的幻觉呢?”
夏洛克失笑,只是笑意很快变成一声叹息,“我不觉得你的死前幻觉会把你带到一片陌生的大陆,”他停了停,接着说出口的话有些恍惚,“你可以相信被你选中的侦探的声明:你现在绝对是我近期见到过的最清醒的时候了。”
连那段寻求真相的日子仿佛都变得十分遥远。
他思索着,“我不记得了。我甚至无法推断出在我失去意识期间发生了什么,似乎在我跳下塔桥的时候我的大脑就已经自主决定不再工作了。”
夏洛克愣愣地重复,“你跳下塔桥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尾音消失在疑惑里。
他侧头看向夏洛克,“你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你伤得很重,”夏洛克坐直了身子,他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你现在需要的是安心养伤。”
“发生了什么会让我不能心安的事吗?”他的声音绷紧了,但夏洛克并没有因此警惕起来。显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敷衍了事行不通,但又怪异地表现出对真相的摇摆不定,最后他说,“首先你得意识到,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已经死了。”
“好吧。但我还活着。”一个不该成立的悖论,他因其中的讽刺意味扯起嘴角笑了笑。
“路易斯接管了MI6,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夏洛克不情不愿地指出,“莫兰上校失踪了。”
一丝模糊的想法,或者记忆,从他脑海里划过,但他没能抓住,“阿尔伯特?”
夏洛克倒向椅背,他仰头看着已成暗蓝色的天空,“他自首了。”
十分突兀地,他在寂静中听到夜风尖锐地从耳边呼啸而去,“为了我?”
夏洛克没有回答。
他有些抗拒再度陷入昏睡,但夏洛克胁迫他回到房间,“你还在发烧,我不该让你在顶楼呆那么久的。”他很快被夏洛克埋在厚厚的被褥之下,后者手忙脚乱地离开房间去准备食物和水,他离开时没有点灯,于是房间缓慢地褪入迷蒙昏暗中。他的意识轻易随之涣散,闭上双眼,从外界转向自身,他能听见细小的火苗在血管中奔逃,看到它们从粗糙暗沉的皮肤下透出病态的红光,腐蚀性的高温舔舐着他的大脑。
即使如此,他仍想要靠近那热度中心,他想要那灼红的心脏,他想要再度感受疼痛的能力——
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旧书店。永远阴沉着的伦敦城内,低低坠着的雨云下,他的意识滑入了记忆宫殿的深处,回到了最初之地。他平静地呼吸,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无比熟悉的朽坏物件上游移,一点点寻回了他需要的安定感。在某个瞬间,他猛然察觉此处还有另一个人,他缓缓转身,阿尔伯特·莫里亚蒂的身影出现在那,在空洞的门框中朝他微微一笑。这个场景戏剧性得几近虚假,除了——他开口说道:“你从没带我来过这。”阿尔伯特说着,一边跨进店门——或者说,本该有门的地方,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他盯着阿尔伯特如同见到鬼魂,“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以为只有死人才会出现。”
阿尔伯特的目光转向他,碧色的眼睛熠熠发光,“你仍会在自己的记忆里看见他们?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
“无时无刻。亡魂似乎格外偏好在伦敦的迷宫小巷里游荡。”他被阿尔伯特闪烁的双眼吸引,缓缓朝他走去,“但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至少在这里我是安全的。”他朝那双眼睛伸出手,阿尔伯特抬起手握住他,他感觉起来温暖、坚定,不再那么像个鬼魂了。
“你不想在这见到我,是因为我会给你带来危险吗?”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笑,“一开始的确是你找到了我,不是吗?不管你带来的是危险还是恐惧,我总会留在你身边。”
于是阿尔伯特再次朝他微笑。那个熟悉的、几乎令他心碎的微笑,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笑容似乎因此变得更为开怀,似乎满足于看到自己能对他施展的力量,他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但在某个地方,在内心某处,他始终被一阵流泪的冲动扼着喉头,那令他几欲窒息。
阿尔伯特拉着他走到门口,在一堆厚厚的灰尘,板结的煤烟,朽烂的木板,碎裂的黄色纸页,不明的垃圾残骸间和他一起坐下,他仍紧盯着阿尔伯特的一举一动,这只让他又变得不真实起来,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凭空消失。
“下雨了。”阿尔伯特说。
他转头看向街道,然后伸出手,感受雨水砸落手心的微小重量,“伦敦总是在下雨。”
“哪怕在你心里?”
“总是如此。”他看着自己的手出神,“你到底是什么?”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阿尔伯特温和地说,“我是你的记忆。”
“但我不该让你出现在这。”他喃喃自语,“要么我疯了,要么有什么东西让我无法忍受。”他的思绪被惊讶阻断,然后他明白了,“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我感到了恐惧。”
“我会陪着你的。”阿尔伯特关切地看着他。
他垂下头,过长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视线,“因为我需要你。”
他们在沉默中聆听着雨声,直到他感觉压力逐渐在后脑处聚集,绷紧。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只要你愿意,威尔,我总在这里。”
他睁开眼,清明的意识终于刺破一片昏沉,锐利的刀锋让他不由自主地警醒,他听见从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刺耳呻吟,很快辨认出了那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夏洛克?”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恼人的琴声马上停了下来。他松了口气,下一秒夏洛克就举着烛台进了房间,他接过夏洛克另一只手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喉咙深处的干痒终于得到缓解。夏洛克随后一言不发地递来一只体温计,他耸耸肩,接了过来,“我真不知道华生医生是怎么忍受你三更半夜制造的这些噪音的。”
夏洛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懒散地靠着椅背,“约翰是个好人,对我而言甚至好得有点过头了。”他甩甩头,似乎借此才能摆脱某个念头,“我吵醒你了?”
“我睡够了。”他声明,尽量坐正身子,“叫我威尔(Will),我看得出来你纠结很久了。”
夏洛克仍然犹豫了一会,“你得有个新名字。”
“威尔·莫里斯(Will Morris)。”他早有准备,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十分清醒,“这只是个称呼而已。”
夏洛克瘪了瘪嘴,但没有反驳。
威尔把温度计递回去,夏洛克举到烛火前看了看,“热度退了一些。”他宣布,“你仍然需要休息。”
“我需要找回那段消失的记忆。”威尔打断他。夏洛克皱起眉头,“你受伤了,你不清醒,也许本就没有形成多少有效的新记忆。”
“整整几个月?”威尔反问,“哪怕一点模糊的片段,哪怕是我不能理解的胡言乱语都没有?”
“你之前说你的大脑自动罢工了,也许它还明智地决定删除那些痛苦的记忆。”
“只要忘却所谓痛苦的记忆,仍旧能获得幸福吗?”他反唇相讥。
过了一会夏洛克才回答,“不,也许这不能让人幸福,但这能帮人更容易地生活下去。”他换了个姿势,把视线投向墙面上随着烛焰晃动而明暗交错的模式变动,“大脑的容量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记得这个世界的所有细节,在无关紧要的知识混淆我们的思维之前,遗忘是对理智的保护。”
“那对我而言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威尔低声说道,“我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你并没有失去全部记忆。”
“我没有。”威尔闭上双眼,他的声音陷入黑暗中,“我当然还记得每一个计划,我还能描绘出每一个被谋杀之人的面孔,”他的声音里掺进恶意的愉悦,以催眠般的语调继续,“即使在当下,我也能清楚看见每个人临死时的表情。”
他能感到夏洛克向他投来的愤怒的视线,所以他睁开眼,烛火在他血色的瞳孔里流动起来,“杀人犯这个身份让你厌恶了吗?当初何必要救下我呢?”
夏洛克几乎在瞬间明白了两件事,一,威尔不惜挖掘自己痛苦的创口以操纵他的情绪;二,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意识到这些后他冷静下来,“所以现在我们是要一一列举罪名吗?”他边说边小心观察着威尔的反应,尽力磨平语气中的任何情绪,“我手上也沾着别人的血。”
威尔厌倦地闭上眼,他倚向床头,“如果我们要谈论罪行和杀戮,好,可以,为什么不呢。但我只是想找回对自己的控制感。我已经用莫里亚蒂的身份生活了太久,你觉得我需要忘记该忘记的,可以,但在忘记了一切之后,我是谁?剩下的记忆不足以拼凑起我的生活。我需要知道自己仍然能抓住我想抓住的东西,我需要拥有选择的权力。”
示弱,夏洛克意识到,他现在终于能看透眼前的人——他能看见在坦诚的同时,威尔仍然没有放弃操纵自己的可能——他达到了长久以来希望的目标,却并不感到欣喜。但同时好奇仍然存在,他想象威尔这种不知名的执着之强烈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连他本人都尚不清楚。
他决意现在不去探究这个问题,他想换个方法,有些冒险,却值得一试。
“我想问你个问题,但你大可不必回答。”夏洛克思考着措辞,“你怎么感知那段‘本该存在’的记忆呢?如果它存在过,就必然会留下某些痕迹,也许你可以从你的大脑阁楼里翻出些残砖碎瓦,但如果它们不存在……”他刻意停在这,足以它在威尔的头脑里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然后他接着说下去,“也许这正可证明,是你自己选择遗忘了它们。我之前也提到过,你并不是一直出于深度昏迷的状态,你的意识挣扎着企图从无意识之地找回通往现实之路,只是结果不太成功。”
他能看见随着他的话语威尔如何一点点陷入思考,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随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它不仅仅是崩塌了,”他提到那段记忆时仿佛将之视为一栋建筑,“而且被掩埋了,就像被火山喷发的烟灰掩盖,被潟湖淹没,被地震撕裂的深渊吞噬,它消失在黑暗的裂缝之中。”
本该致命的跌落,却让你坠入一道幽深的峡谷,突然间你不再活着,但也不被允许死去,你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这听上去很奇怪。”最后威尔承认,“一方面你主动从头脑里删除了某些事,一转头却又固执地想把它们都找回来。”他的吐字逐渐模糊起来,“我必须……”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我太累了。”他倾斜着滑落枕头与被褥间。
夏洛克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僵硬地坐了一会,直到威尔的呼吸变得平缓规律,他才松了口气,任由自己的肩膀缓缓塌陷,他低落地垂首静止了一会,轻轻起身带着烛台离开了房间。对于自己故意利用了威尔虚弱的精神状况尚不能支撑他进行缜密思虑一事,他没感到多少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