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猛然从冷水中醒转，鼻腔呛进水珠，湿掉的头发乱七八糟覆在眼上，看不清面前的人。

但他知道是谁。那股血液的味道，从未如此甘甜。

他仍轻微呛咳着，一根鞭子伸过来，粗硬的手柄挑起他湿淋淋的下巴。

该死的本能！他鼻翼煽动着，吸取近在眼前的独特芬芳，即使心脏仍然在剧痛。

“年纪不大，胆子很大。”那人自言自语，凑近观察他半睁的无神的双眼，随即又嫌恶地放下鞭子，转身靠上背后书桌。

墨燃的头重重掉了下去，心脏处一支细长的银钉明晃晃扎进视线。

“你还死不了。”男人施施然开口，抹了抹手柄上被水珠弄湿的皮革，朗声说道：“带我去血族界，我可以让你多活到那个时候。”

好半天墨燃都没有反应。他的双手双脚被皮锁扣勒在椅子上，翅膀用银线来回穿刺，绑缚于背后。刚刚急促的喘息以极快速度平复，代之以粗重的鼻息，随着每一次呼气，血丝如缕不绝，从银钉滴落到裤子。

一滴，一滴，一滴。

均匀得有如沙漏。

从没有人告诉他被吸血的人类还能当场清醒。他听说过吸血鬼猎人，一群自以为神秘的家伙，最后不还是连尸体都裂成几块成了炫耀的笑柄。他吃力地抬起头，银钉楔入的角度和深度把血流量控制得很好，不至于送他立刻见上帝，却每一口呼吸都在切割他的心，眼前蒙了层血色的雾，但他必须要好好看看把匕首捅进他心脏的人类。

脸上水流少了一些，他轻微甩了甩头，勉强把湿发甩到眼角。晦暗的煤油灯仅仅照亮书桌的方寸之地，墨燃只来得及看到深色的双腿晃动着走出那圈光亮，头皮骤然一紧，一大片模糊的白色铺天盖地，脖颈被粗暴地强制后掰仰起。

男人攥紧他头发，不容抗拒地往下压了压，“带我去血族界。”他重复道。

墨燃不由自主短促惨叫一声，手脚和双翼本能地挣动，却被嵌进血肉的束缚拉回来，半干的皮锁扣开始收缩，银线把翼膜割碎，坚硬的椅背顶住他后颈，发狠要将之折断。不久前懒散地打过哈欠的那张面孔出现在头顶，墨燃凝聚气力，对着他缓慢眨眼，血雾淡淡的。

墨燃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直到头皮突降撕裂般的疼。男人眉心微微拧起，宛如平静的湖面被风吹出一丝褶皱。

“你是谁？”墨燃嘶声问。

男人手劲大得完全不称他的体型，抓着他像捏着条半死的丧家犬：“你不配知道。”

墨燃发现他脖子右侧贴着块纱布，皱巴巴的，歪歪扭扭附着在他咬过的地方，随着讲话的动作细微颤动，渗着血。

“你不会成功的。”墨燃艰难出声。

男人冷哼，靠前半步，双腿分开，跨立于墨燃大腿两侧。

“你快要死了。”他纡尊降贵地前倾上身，低下头贴近墨燃耳朵，无所谓脖颈就坦然暴露在獠牙下，扬起长眉状似关心地吐露，“据说重伤濒死的吸血鬼拼死都要回到血族界，这样才能快速复原。”

不全对。对人类来说含有微量毒素和压力的血族界是他们疗伤的适宜环境，而血族界不是随意进出的地界，它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一块“地方”，它更像是一个空间，一个移动的栖息地，一个庇护所，只有血族本身和他们携带的生物可以到达，被掳来的人类会永远迷失在里面，找不到出口，孤军奋战，无法求援。这也是几个世纪来血族始终处于上风的原因之一。

眼前的男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想进入他们地盘的吸血鬼猎人，如果知道前辈们遭遇了怎样的下场，他或许不会这么着急找死。

墨燃的瞳孔无意识地停留在男人颈侧，那块纱布正不紧不慢被血浸润，离全部变红只差一角。

他很饿，他又很疼，他全身发冷，不能自已。

眼泪顺着疲惫的眼角，沿着尖尖的耳廓，渗到发根里。

母亲说，快睡吧，睡醒了，伤心事就过去了。

母亲说，别离开我，我保护你。

母亲说，等你成年了，飞得更高，就能离开这里。

他等到成年，却想回到过去。

他一口咬住了那块纱布。

血腥的甘美犹如氧气，冲破迷乱的回忆，供给明确的指向。墨燃贪婪地吸食稀薄的血液，他唯一能得到的东西。

即使了无生趣，活下去也是本能。

墨燃沉浸在霎时的极度充实中，连头皮一松都无暇感知，扼断舌骨的大力袭来的时候，他仍死死吮住那块纱布，满嘴血红。

“贪吃的蠢东西！”男人在耳边说，干脆利落地一歪头站直，纱布漂亮地撕离脖子，留在墨燃口中。

他怜悯地注视得到火种的生物，扼紧指掌下吞咽的咽喉，即便是吸血鬼，这里也一样不可思议的柔软。“就这么饥饿吗？”他轻蔑地用另一只手的虎口钳住墨燃下颌来回摆弄，仔细观察仍狂热汲取血液的吸血鬼。

猩红纱布被咬得不成样子，经纬错乱，勾着尖细獠牙，像开在身体上的一朵狼藉的花。没有常见的强大，只有求生的狼狈。

还有眼泪。男人第一次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他从未听说这种生物会哭。

墨燃没有疯狂很久，血液就那么点。掐住脖子的指掌松开了一些，他瘫在椅子上，后颈硌着椅背，失神地仰望屋顶悬梁。他还是想得到一个回答，尽管发声已极为艰难：

“你是……谁？”

男人若有所思，往后推了一把顺势放开他的脖子，椅子沉重地向后倾倒了一下又“咯噔”恢复原位，“你可以叫我楚。”他双手悬在腹部，一个个揪松指尖，摘下手套。

“名字。”

“楚”拿手套狠狠抽了下桌沿，“啪”一声，陷入沉寂。

“燃，墨燃，我的名字。”他不得不顿了一顿，让声带挤出下一句，“我不会……带你去血族界，除非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可以增加你的痛苦。”对方毫不犹豫地告知。

“……提示也可以，进入血族界后……告诉我全名。”

这个折中提议看起来值得一试，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楚”的嘴唇动了动：

“夜晚。”

夜晚，是狩猎的最好时间。

墨燃本想笑得更游刃有余，但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将它扭曲，只回给“楚”狰狞的微笑。

“好。”

人类，很弱的。又一个人类要来了。

tbc

那一天，楚晚宁还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一个老公。

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一个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