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鬼没见到，倒看见活人生起的一团团火，照得周围一片亮堂堂的，暖洋洋的。

周子舒坐在山庄门口，正拿着一根木棍在火堆里搅和，两边坐着张成岭和温客行。

“老温啊，你也给父母亲人烧点吧。”他说着抓起一沓纸钱递给身边的温客行。

“他们真的能收到吗？”温客行接过纸钱问道。鬼谷里没这讲究，这还是他第一次过中元节。

“这谁知道，万一能呢。”周子舒轻笑了一下，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在温客行的眼里。

温客行在不知不觉间竟看痴了去，他觉得眼前这人美得不像是人间之物，应是那画师笔下的仙子，或是供在庙宇中的神明。

“看什么呢?烧啊!” 周子舒一棍子敲在温客行脚边，溅起一点火星。

“烧烧烧。”温客行伸手准备把纸钱丢进火堆里。

周子舒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是我的! 你自己再烧一堆!”

“我俩分什么你我啊。”温客行委屈。

“这是规矩!”

温客行只好将信将疑地点燃纸钱，丢到地上。火苗烧了一会儿，逐渐暗淡下去。

周子舒急忙把棍子伸过来挑了几下，“怎么连烧纸都不会!”

折腾了一会儿，第一次来人间过中元节的温“鬼主”终于学会了烧纸，面前也亮起了一团暖洋洋的火光。他学着周子舒在嘴里念叨：“爹，娘，我找到了一条通往人间的路，你们要是在天有灵的话，看到也会开心的吧。”

“我还找到了要共度余生的人，”他接着说，“就在我旁边，美吧?” 他说完还看了看周子舒。

周子舒回瞪了一眼，“说点正经的。”

温客行想说，这就是正经的，可话还没开口，就看见远处烟雾中隐隐约约好像走过来两个人。

待走近些，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却听不见脚步声。

周子舒也看到了，手悄悄握上了腰间的白衣剑。

两人从烟雾中走了出来，走到温客行面前。

“阿……阿絮，你说的……竟……竟是真的。”温客行突然结巴了起来。

周子舒也吃了一惊，那两人神形中都能找出温客行的痕迹——竟是早已过世的温如玉夫妇。

温客行已记不清父母的样子，二十多年的无数场噩梦里，那两张脸越来越模糊，可是看见二人容貌的一瞬间他便认了出来。

“是挺好看的，”温如玉开口说道，“就是……有点出乎意料。”

“爹……娘……”温客行呆呆地看着他俩，红了眼眶。

“主人! 还有我呢主人!” 少女的声音打断了他即将落下的眼泪，烟雾中跑来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孩，凤冠在头上晃来晃去。

“阿湘! 等等我!” 后面跟着同样身着喜服的曹蔚宁。

曹蔚宁后面还呜呜泱泱地跟着一大群人。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温客行愣愣地问道。

“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我们回来看你啦! 主人我跟你说，我和曹大哥完婚了! 还是温伯伯和伯母给我们主持的呢，伯母还夸我把你照顾得好。”阿湘说完一脸骄傲地抬头看向温氏夫妇。

温夫人笑着拍了拍阿湘的头，“是啊，我们阿湘最懂事了。”

说话间后面那一群人也都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阿湘又跑过去介绍：“这是我爹娘，这是曹大哥的爹娘，他们都来参加我的婚礼啦! 我爹娘说要当面谢谢你呢!”

人群中还有清风剑派的范怀空和镜湖剑派的张玉森夫妇。

“爹!娘!” 成岭扑了过去，却一把扑了个空，从张夫人的身体上穿过。

“傻孩子，我们是鬼魂啊。”张夫人在成岭头顶摸了摸，虽然其实什么都摸不到。

“镜湖剑派张玉森，谢二位英雄救下小儿之恩。”张玉森拉着夫人冲温周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周子舒急忙起身去扶——扶了个空。

“还有阎王爷，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参加了我们的婚礼，他们被我灌醉了，所以我们才能在人间现形。”阿湘拉着父母的手走到温客行面前接着说道。

“小丫头净胡说，鬼差怎么可能喝醉，各位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温如玉用合起的扇子敲了敲阿湘的头，和温客行简直一模一样。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话着家常。阿湘继续蹦蹦跳跳绘声绘色地讲她那场惊动整个地府的婚礼，成岭在父母面前展示自己精进了不少的武功。此时那三堆火不像是烧纸钱，倒更像是篝火了。

周子舒看着眼前欢声笑语的人群(鬼群)，他是真的为大家高兴，可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是啊，他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那些人，又怎么会愿意回来看他呢?

不过……还好……还好，他看向温客行快咧到耳根的嘴角和露出的一口大白牙，觉得一切都释然了。

“阿絮，”温客行似是发现了他的低落，一把搂住他的肩拽了过去，“爹，娘，阿絮待我可好了，帮我打欺负我的人，还给我买糖水喝。”

啊这熟悉又诡异的场面……突然被拉过去“见公婆”的周子舒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温如玉一脸坏笑，温夫人捂嘴轻笑。

“阿絮，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周子舒的肩膀，“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好名字，好名字。”

周子舒浑身一震，他缓缓扭过头，只见师父秦怀章正站在自己身后，脸上还挂着慈爱的笑容，一如当年。

“师父!” 周子舒双膝砸在地上，“徒儿不孝，四季山庄上上下下八十一人，全都死在我手里了……就连九霄……九霄也……”

“师兄! 你终于从天窗逃出来啦!” 秦九霄从秦怀章身后探出头来。

秦怀章弯腰手搭在周子舒肩膀上，“快起来，你当年也只是个孩子啊，怪为师走得太早了。”

周子舒执拗地不肯起来，“是我的错，明明是我的错。”

“子舒啊，你一直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你总拿四季山庄首徒的身份要求自己，可为师从没想过要你光耀门楣，把四季山庄发扬光大，为师想要的，只是你一辈子健康快乐。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放下吧，子舒，放下吧。”秦怀章声音轻柔地说道，像是在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

“师父……”周子舒抬起头，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的。

“师兄，你别挂念了，大家都投胎去了，最早的估计都已经会打酱油了。我和师父放心不下你才一直没走，现在终于等到机会来看你了，过一阵儿我们也要走啦。”秦九霄笑嘻嘻地说。

周子舒这才起身，带着二人坐到火堆边，和大家相互介绍了一番。

夏夜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山的轮廓朦朦胧胧地显了出来，石头旁盘绕的牵牛花也舒展开花瓣。

火堆就这么烧了一夜，纸钱烧没了就往里添树枝，三个小火堆渐渐烧成了一个大火堆——这下更像篝火了。

“主人，我们得走啦。”阿湘撅着嘴，恋恋不舍地跟温客行道别。

“叫什么主人，叫哥!” 温客行说。

“哥!” 叫完阿湘又转头看向周子舒和张成岭，“子舒哥，以后我不在了，我哥就交给你照顾了，他这个人傻得很，经常丢三落四，你可得看好了。还有你，金豆侠，以后不许总哭了。你要是敢惹我哥生气，我天天晚上来吓你!”

“湘姐姐这么好看，我才不怕呢。”成岭说，“哦不对，现在该叫你曹大嫂了!”

曹蔚宁抓住阿湘的手，“温兄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湘的，下辈子我也会照顾好她。”

“切! 大傻子，谁说下辈子还要跟你过了。”说完阿湘拉起曹蔚宁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冲身后挥手。就这样几步一回头，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众人也都纷纷告别，隐入残存的夜色中。

最后只剩下了温氏夫妇。

温夫人站在温客行身前，她欣慰地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的儿子，“阿行啊，这么多年看着你在鬼谷死中求生，看着你被仇恨蒙住双眼，爹娘放心不下，如今好了，一切都好了，你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我和你爹在地府呆得够久了，现在也可以放心地去投胎了。”

“温大侠，伯母，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们儿子的。”周子舒说完觉得有些尴尬——这下自己更像儿媳妇了。

温如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对温客行说，“你可不许欺负人家子舒。我们走啦，以后也不用给我们烧纸了，烧了也收不到了。给那个小丫头多烧点，最近死的人多，要投胎他俩得排上一阵儿呢。”

温客行鼻子发酸，被阿湘打断的那滴泪流了下来。

“这么大人了还哭，像什么话。”温如玉笑骂道。

“我这是……我这是烟熏的。”温客行抬起手想抱抱自己的父母，即使明知道抱不到。

温夫人摆摆手，二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背影消失在第一缕带着花香的晨光里。

周子舒走上前接住了那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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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毒辣辣的太阳已绕到了西边，屋外地上蒸腾着热气，草木的叶子都打了蔫。

温客行这才睁开眼睛，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转头看向也刚刚醒来的周子舒。“阿絮，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我梦到了我爹娘、阿湘、小曹、阿湘的爹娘、成岭的爹娘，好多好多人……还有你师父和师弟。”

“不对，”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又没见过你师弟，怎么会梦见他?”

二人穿戴整齐后来到成岭的房间，成岭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温客行坐下想叫他起来吃饭，却发现成岭身上烫得吓人：“这孩子怎么发烧了?”

他手指搭在成岭手腕细细检查了一会儿，却什么问题都没发现。

周子舒也过来把脉，同样毫无所获，皱着眉头说：“民间传闻，小孩子阳气弱，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便会发烧。只是成岭这孩子都十四岁了，怎的身子还这么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