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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痛中毒

作者 : 聚椒之虹

1943.8
少年
昭和十八年八月

 

  从太平洋战场回国之后,朔间凛月染上了偶尔注射吗啡的习惯。

  衣更真绪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凛月跑来借住他家的时候。他在一个难得的休息日睡到上午九点,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的青梅竹马,昨天夜里拿着把备用钥匙摸着黑就捅开了他家门,拖着一个只装了睡衣和牙刷的小皮箱,事先连电话都不来一个。朔间凛月披挂着一件袖子和下摆都长过头的皱巴巴的衬衫,赤着脚,把一个从病房顺来的针筒从皮肤里拔出来,见了他的时候抬了抬眼皮,好像突然觉得就这么叫他看见不太好似的,慢悠悠地从茶几上抄走一个掰断了尖头的空安瓿瓶。

  几滴残留的褐色的药液洒出来,掉在桌面上。

  “你在干什么,凛月?”真绪越过沙发背,俯下身,劈手抢走凛月手里的小玻璃瓶,随即闻到一股军医院里最常有的盐酸吗啡镇痛剂气味,忽地脸色发白,抓住对方的肩膀,把他上半身从沙发上整个扳起来。“这是成瘾的东西吧!你怎么弄到这玩意的?跟我去医院——”

  凛月像是料到他的这副反应,百无聊赖地打了个瞌睡,把那张长不大的娃娃脸歪到一侧,任凭还穿着一身睡衣的真绪手忙脚乱地把他的两条手臂拽到自己肩膀上,像是较真地打定主意就要这么蹬着双拖鞋背他去医院似的。于是他兀地笑出了声,吃吃地像呓语,又像许久没有这么笑过。

  “真~绪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像小孩。”他蹬鼻子上脸地攀住老友的脖子,猛一使劲,把他们两人都摔到沙发上。裹皮革的海绵垫子被两个大男人的体重压得陷进去,又不尴不尬地回弹起来,像劣质的蹦床。

  真绪被摔得发懵,脑子里叫嚣着要不是对付你这么个老大不小的小孩,我也不至于非得把自己降低到同等的心智水平不可。凛月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前胸上,经过飞行员训练的身板仍然细瘦却沉了不少,压得他不透气,犯困,前一天在军令部加班到凌晨的太阳穴又开始打小鼓,想睡回笼觉。

  “……住院做手术的时候打的。”然后凛月忽又没头没尾地说道,口吻里轻飘飘地拖长了的孩子气没有了,像在叙述什么别人的事一样,淡漠得发冷。“一开始疼得睡不着,后来就不那么疼了,还睡了一觉。”

  他翻了个身,蜷到沙发的另一头,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衬衫的两颗扣子之间,摩挲着自己腹部一侧的针孔。那旁边有一条长长的,一眼看去几乎能把人撕裂的,绞结扭曲成一条爬虫的伤疤,一块防空炮的弹片曾嵌在那里面。“可是就算出了院,伤口还是会疼的,也睡不着觉,所以我就去小~朱那儿撒了个娇,托几个原来在一航战的孩子从医院多要了点,留着自己用。”

  “别用了吧。失眠的话,过后我带你去开些普通的药。”真绪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去翻凛月杵在地上的小皮箱,很快便摸出了半盒四支密封着的褐色小瓶,攥在手里冲对方晃了晃,脸上的颜色仍旧不太好看。“剩下的我就没收了。远东战场的医院里,这玩意还缺得要紧呢,你倒好,拿来慢性自杀。”他又折返回来拿走那个注射器。

  凛月没有抗拒,而是又自顾自地笑了。“我们全都是在慢性自杀。”

  真绪怔怔地看着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冷不防全噎了回去,如鲠在喉。他没去过前线,只知道自从太平洋上开了战,后方的军令部里整天堆满了雪片似的电报,所有人都忙碌得失去了对战争的认知。起初发来的是大篇幅热情洋溢的捷报与战果,只把损失和死亡用一些数字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后来电报里汇报的数字越来越含糊不清,就连战果的描述都变得简短和局促起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偷瞄凛月衣服下面的伤疤,徒劳地想象起一年前的“米”号作战,在那场几乎摧垮了骄傲的第一航空战队的海战里,对方血红色的眼底曾有过怎样一番他无从得见的光景。经历了飞机坠毁和母舰沉没,还能被抬到医疗船上命悬一线的人,都已经是出了奇的好运了。

  “……朱樱中将的近况还好吗?”沉默半晌,真绪忽然改口问道。

  凛月一愣。“还活着。怎么问得这么正经?”

  “我当然知道还活着……联合舰队正在制定计划,打算重组第一航空战队,这才把他从佐世保镇守府调回来了。结果这个月忙得够呛,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他,怪尴尬的。噢对了,原来你们一航战的濑名前辈和岚,最近也从东所罗门群岛回来了吧,他们还在医院吗?还是出院了?”

  凛月立即撇了撇嘴,嘟哝了一句“就知道又是工作的事情”,然后烦躁地耙了耙头发。“出院了。阿濑好像有条胳膊摔坏了,不过大体上他们俩都没什么严重的外伤,反倒是蚊子咬出的传染病更麻烦些。唉,早知道所罗门群岛保不住的话,根本没那个必要打这么久的拉锯战的。”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个电话,把关于一航战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对了,凛月,你能帮忙吗?要是还能召集到其他还活着的一航战队员,就更好了。”

  真绪无端高兴地拍了下手,也不在乎方才缴获的装着吗啡注射液的盒子,随手搁在一个抽屉里,就三两步绕到沙发后面,往屋子的另一端找电话机去了。只是他刚一拿下听筒,一回头就看见趴在沙发上的凛月把一个圆滚滚的头冲他探出来,两条腿倒骑着坐垫,下巴顶在沙发靠背上,像条搁浅的鱼鼓着两腮,半睁着眼,用不容许忽视的幽幽的目光盯着他。

  “凛月?”他的手讪讪地僵在原地。

  “今天啊……是真~绪的,休息日吧?”凛月的怨忿像火山口的岩浆那样涌上来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过来啊?”

  真绪扯嘴角假笑:“原话奉还,老大不小了,还像小孩呢?”

  “当然了。”凛月坦荡荡地照单全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沾沾自喜。“我今天是只属于小孩子真~绪一个人的小孩。”

  “好嘛,那不谈工作,就喊他们一块吃个中午饭。凛月不想和老战友聚聚吗?”

  “那不一样……”凛月刚想耍赖,忽然转了转眼珠,脸上透露出一丝狡黠,于是假装识相地从沙发上滑下来,故作出一副神色匆匆的态势,就要去换丢在皮箱里的军服。“算了,也不要紧,真绪去谈公务吧。至于我呢,我想想,有段日子没见过小~英了,我去约他喝个茶。或者不妨把他也叫上,和你们一起开个军事会议?”

  真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凛月颇生分地喊了他的全名,忙不迭地“啪”一声把电话听筒挂上就追了上去。“慢着,不行——呃,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也知道吗,海军大臣从……从四月那会儿,嗯对,‘伊’号作战的时候,他不是就身体欠佳,住院了吗,哪有办法出来跟你喝茶呢。”

  他清澈的绿色眼睛里立即充满了不擅长说谎的局促不安,像要有意回避凛月的视线似地,把对方捡起的制服夺过来,埋头叠得平平整整地摆回箱子里。“不琢磨那些事了。你说得对,今天是休息日,谁也不找了,就我们两个叙叙旧。”

  于是凛月便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打量着真绪这副预料之中的反应,舔起了嘴唇。

  “这才是我的真~绪。别怕,我永远都是,最清楚你的欲望有多扭曲的。所以你就只在我面前做一个小孩,尽情逃避吧。”

  他伸出双手,迎面拥抱了他的青梅竹马。当朔间凛月温暖地跳动的心脏贴近他的胸口的时候,衣更真绪却陡然从脊背感到一股针刺似的寒冷,如同被抽干了血,令他不自禁地,轻微地战栗。

 

  “封锁消息吧。”

  四月,“伊”号作战结束后,帝国海军大臣、军令部总长,令人生畏的独裁者,天祥院英智死了。

  “不能让前线因为失去指挥官而恐慌。至少在太平洋上的战事告一段落之前,除了在场的我们,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从那个时候。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疯的。

  “我同意衣更前辈的意见。东所罗门群岛的舰队还在作战,倘若现在放出我军最高长官的讣告,只会教他们军心大乱,让敌军趁虚而入了。”

  最先对他作出回应的是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姬宫桃李。桃李是第二个在场的知情者,第三个是笃正地站立在他身后的副官——或者他更愿意称对方为管家的——联合舰队参谋长伏见弓弦,此时正保持着礼貌而无从窥探的缄默。现在他们三个人围在横须贺海军医院顶层的一间单人病房里面,房门紧闭着,每个人都站在一个不越雷池一步的位置,把房间正中央的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围在中间。

  衣更真绪如芒在背,知道自己又是一时冒失,想到什么就立刻说出了口。本应该在这里的第四个知情人,理应接任军令部临时总长的日日树涉,早在他们开始这场秘密会议之前就不负责任地离了席。要不是如此,现在根本就不应该由他来充当军令部的发言人,更遑论脑子一热地率先作出这样一个引火烧身的提议了。

  “别怕,衣更前辈。我是熟悉你的,知道你的动机不过是,总在替大多数的一般人着想,为他们说话罢了。”

  见真绪不吱声了,桃李又摊开两手,挤出一个惹人怜爱的笑容,试图宽慰他。然而桃李显然清楚、而且介意他的僭越,尽管作了礼貌的赞赏,脸上的笑却同时与那养尊处优的外表不相称地,流露出了几分反倒更与他的职位相称的阴鸷。

  “那么,要对帝国上下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接下来准备了什么手段呢?是像日日树前辈那样游刃有余的谎言,还是像弓弦那样抹消异议的铁腕?海军眼下还能上下一心,不受那群陆军蠢猪的非难,是因为英智大人在时一直平衡调停,也是各派系忌惮他太过强硬,谁也不敢造次;自他住院以来,早就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盘算那个‘万一’的对策了。

  “而你,衣更前辈,你是从军令部的一介书记员做起的,没有海军出身不说,连个海军士官学校的文凭都没有;非要说,也就只有十多年前‘Trickstar’的革命给你留了点声誉,可在这个战争年代,怕是没几个人记得了。——那么现在,你又打算靠什么说服大家,听信‘你这种人’的一面之词呢?”

  真绪被桃李这一番话说得动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着这个年少时和他毕业于同一所高中的后辈,甜美可爱的部分连同青春期一起剥落了之后,现在学会了圆润的打官腔,把言语里的恶意包装得反倒更加锋芒毕露。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指尖抵在太阳穴上。这房间里的一切,墙壁床铺陈设连同他们身上的海军制服,全都白得眩目,刺得他眼底发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片白色。

  Trickstar,在桃李哪壶不开提哪壶之后,这个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没人提起的代号,现在又撕撕扯扯地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如果换了是“Trickstar”的他们,要怎么在这个时候给出答案呢?那多半会变成一拍脑门就决定去做,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像只要他们都还有着一颗年轻而赤忱的心,就能摘到天上所有的星星,就能让一切他们想要变得更好的事,真的好转起来。

  “……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说道。

  “只要我们不表现出任何变动,外界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海军大臣仍然还在这里住院,一切军事指挥都照常进行。联合舰队的方案今后照样报给军令部,然后我还像平常一样,把决议案送到这间病房来,‘请军令部总长签字通过’,就可以了。日日树长官那边我过后再去和他协调,军令部的其他长官也是一样,陆军省还有内阁那边,有需要的话,我也会去联络的。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我都会让大家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一切以前线为重,……就算要跪下来求别人,也不要紧。”

  桃李的眼睛略微睁大了,张了张嘴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点诧异地盯着面前这个红头发的,明明比他年长,内心某些地方却像个赤子的男人。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说了半天重点不就只有“跪下来求别人”这一个办法吗,这个世界上要是大家都愿意为全体的共同利益而行动,那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战争了不是吗。他的善意的情绪在催促他及时说些难听的话,好趁衣更真绪整个人变得无药可救之前,打醒这家伙定格在了那什么“Trickstar”的梦里的心智;然而在这之前,恶意的理性就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脸上再一次,露出了亲善的笑容:

  “我现在或许有点明白,为什么英智大人当初会任用你了。好吧,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支持你的想法。先说好,这不代表我对你有任何好感,是因为我要替英智大人做该做的事。从今往后,联合舰队会按你的意愿保守秘密,姬宫家可以动用权威压住舆论,我还可以让弓弦去帮你‘制定战略’,虽然只是做做样子,谁让这方面你是个门外汉呢。”

  停顿了一下,桃李忽然转过头,对身后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雕塑那样全然不表态的伏见弓弦小声说了句什么,那高个子的笔挺的军官便谦恭地俯下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记录本和一支钢笔。

  “现在,我还要确认一件事,好确认你能不能执行这个计划。”

  桃李把那个记录本翻开到空白的一页,然后连同钢笔按在床单上,用一只手推到真绪面前。

  “在这里,写给我看看,英智大人的签名。你知道怎么摹仿的,对吧。”

  真绪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僵硬地接过了纸笔,旋开笔帽,看到金属的笔尖正在轻微地颤抖。他吸一口气,把笔尖落到纸上,蓄积的墨水在起笔处留下了一个粗重的墨点,然后一气呵成地跟随他熟练的动作流淌出去。

  “还不赖嘛。瞒过我是不可能的,但要瞒过其他人,也算绰绰有余。”桃李把那个本子拿在手里,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现在开始,你就是只有我们知道的‘军令部新总长’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新官上任,该说,请多关照吗?”他顽皮地冲真绪眨了眨眼。

  “桃李还是这么爱说玩笑话。”

  真绪试图附和地、客套地笑,好打破这房间里冰冻一样的气氛;可是笑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光听自己的讲话声,就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是出奇地难看。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和一旁的弓弦不经意视线相对,忽然察觉对方先前毫无波澜的眼里,此刻多了那么一点东西,就像是怜悯。

  从海军医院回到办公室之后,他还没来得及让大脑开始运转,就被新来的堆积成山的电报淹没了。他抓抓头皮,从破译好的电文里一条一条地梳理不同的几个前线发来的战报,把被一堆纸张盖在下面的冷掉的咖啡喝光,一边把疏于打理而有点长了的头发绑到脑后;然后他像平常一样到临近的几间军令部办公室去打招呼,替人跑腿,听几个分部的勤务聊工作近况;楼下通信部的游木真来找他,抱着一本尚未编纂完成的新版电报密码表,谈过了正事之后约他一起吃晚饭,被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推脱掉了。在接下来的若干个日夜里,他仍旧是像平常一样,把机密文件装进封口的档案袋里,用轻松爽朗的声音对同事说“那我去交给总长了”,然后逃也似地钻进一辆汽车,好像沿路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那样开到医院,穿过列队戒严的警卫兵,打开空无一人的病房的门。在东京的母亲和妹妹仍然时不时给他寄来家书,有时候附带着寄给他的不必要的吃穿东西;收到第二封时,他决定不再回信,嘱咐邮政把包裹退掉。

  四月,“伊”号作战结束后,衣更真绪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疯的。

 

  时隔一年,即将重新整编的“第一航空战队”司令官与旧队员的感人重聚,会面地点不是饭店不是司令部,偏要选在新下水的航空母舰“大凤”上。接到朱樱司的电话时,濑名泉就觉得这颇像是他的这个年轻而又古板的前任长官能想出来的主意,要么就是脑子里塞满机械设计图的前前任长官月永雷欧,反正没有一个靠谱的。

  他烦躁地匆匆穿过横须贺港的船坞,一条胳膊上还打着石膏绷带。东所罗门群岛的空战中他逃过了几次全军覆没,却在撤军前夕从一个长满藤蔓的陡坡上掉进泥水坑里摔了个小臂骨折。和他一同从所罗门回国的鸣上岚步调悠闲地跟在他后面,自作主张地送了他一件迷彩衬衫,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美军陆战基地缴获来的,听说要和老战友见面时,便满脸笑容热情洋溢生拉硬拽地替他穿上,嘴上说这跟泉相称得很,有股热带度假的氛围,甚至还从行李箱里又捡出三件一模一样的来,要当“旅游纪念品”给另外的三个人送去。

  “度假个屁,凭什么我要穿成这种看起来就像陆军傻逼才会穿的颜色啊,超烦的。再者说美国佬个头大着呢,除了你这家伙,可没人穿得来他们的尺码。”濑名泉不客气地骂道。论近身格斗他打不过鸣上岚,只剩一只能活动的手又懒得拗着脱掉衣服,便只剩下口头上逞威风。

  船坞里外的海军官兵各自忙碌谈笑,见了他们时,有的年纪大些戴军衔的便停下来,挥手招呼他们的姓氏,祝贺他们平安返航;更多年纪小的是不认得他们的,只有附近的年长者打了招呼时,才出于礼节地立正敬礼。鸣上岚照旧是见了任何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能用那副无端亲昵的口吻聊得火热;濑名泉则是简短寒暄,较之从前总归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只是心底里剩了点悔恨,眉头越皱越紧。从横须贺镇守府到东京,曾经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举世无双的精锐航空队和“零”式战斗机。他们是太平洋天空中的死神,是一航战的骄傲,一航战的荣光,一航战的……

  一航战早就在一年前沉没了,现在存在于这里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登上“大凤”的甲板,仿佛是为他们而全新建造的航空母舰静默地停泊在船坞里,舰装尚未完全竣工,裸露着飞行甲板上经过特别改造的厚重装甲。有一瞬间濑名泉产生了癔症般的幻觉,看见轰炸机的炸弹坠落在“赤城”的甲板上,弹药库爆炸与大火的浓烟吞没了他;然后他远远地看见月永雷欧站在舰桥上,即使从飞行甲板上望过去也是如此小小的一点,探出身子,两只手臂举得高高的,冲他们大幅度地挥舞,于是他转而又回到生者的世界来了。

  “是凛月哦。”

  被泉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把大家约到这么一个鬼地方碰面的究竟是你还是司君”的时候,雷欧眨了眨眼睛,然后老实地回答道。

  “虽然最后是朱樱给每个人打了电话,但是提议这件事的是凛月。”他一边说,一边高高兴兴地接过岚送给他的最小号尺码的衬衫,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身上的T恤换上,然后得意洋洋地叉起腰,也不管短袖的袖口到了胳膊肘,下摆长得到了大腿。

  “这个我喜欢,有股热带度假的感觉!”

  “所以你和鸣君的脑回路都有点毛病啊!”

  朱樱司躲在上层舰桥偷吃朔间凛月送他的蛋糕,听见从下面传来的让人宾至如归的咆哮声,便探出头来,招呼他们。他的脸部轮廓比一年前硬朗了,刘海遮着一条贯穿了一边眉毛的伤疤,只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明亮如初,在他们面前始终像个少年。随后凛月也如梦初醒似地从旁边探出了半个脑袋,沉默地迟疑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嫌麻烦,想缩回去。

  “不过,事关一航战这么重大的plan,我本来还以为会是天祥院家的……上将亲自发来通告,或者是桃李君托联合舰队方面发来指示;再不济,至少也该军令部的衣更前辈出面才是,没有想到最后是凛月前辈先找来了。”司解释道。

  凛月便抱起胳膊,像个做了好事的孩子自卖自夸:“那是因为我代劳了嘛。你看阿濑现在这个样子,让真~绪来的话,少不了要挨一顿骂,那对我的真~绪就太可怜了。”

  “我怎么了我,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泉小声质疑。

  雷欧立即大笑了三声:“我知道我知道!濑名就是那种,见了后方指挥所的人,就会跳起来指着别人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一天战场都没上过的家伙,就连把我们喊去送死,都要指手画脚的!’,就算是我当队长那会儿,都得学会硬着头皮去给上级长官赔罪了。”

  “啊呀,那人家可得替泉说两句好话了。他现在可成长了不少,不再那么气冲冲地到处找上级理论,改成干脆带中队跑去擅自行动了。小司司今后可要当心了哦?”于是岚也附和着调侃起来。

  “真有脸说啊鸣君,那时候我要是没带你们撤退到丛林里,等美国佬登陆了,你这家伙就是机枪下面的马蜂窝了。”

  “这我当然记着呢,毕竟这之后泉就掉进水坑里摔了胳膊嘛——”

  他们便又哄笑起来,就好像一旦濑名泉成了话题的中心,连这场毫无喜剧可言的战争中都会多出些许难能可贵的笑话。朔间凛月靠着舰桥的栏杆,视线从仍然正当年、却又仿佛全都老去了的他们身上挨个扫过,然后沿着他们脚下的航空母舰飘远,飘向遥远地延伸开去的飞行甲板,好像只有看着他们所有人把双脚切实地踏在这上面的时候,他心底里的患得患失才终于平复下来。一年前的“米”号作战惨败后,不像引咎辞职的司,转战东所罗门群岛的泉和岚,或是回到三菱重工忙于开发新型轰炸机的雷欧,他这一整年几乎都无所事事地躺在海军医院,以至于当其他人分道扬镳往前走去的时候,他只是留在原地,如同过去的一年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一度害怕得到处寻找,好在谁都还没走远,还能呼吸,能互相嘲笑,能彼此拥抱。

  “对了,阿濑。”凛月忽然又叫住那个一脸恼羞成怒,却又看起来好像怡然自得的,灰色头发的话题当事人。“通信部的那孩子……就是你的那位‘游君’,回国后你联络过他吗?”

  泉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没呢。游君跟你们这群幸灾乐祸的混账可不一样,会认真地担心我哦,所以我才没有立刻去找他——突然关心这个做什么?我怀疑你又在找借口取笑我了。”

  “你猜?”凛月神神秘秘地眨着眼,有意拖长了讲话的口吻。“其实呢……是我听真~绪提起的,通信部的电报机啊——上个月因为工作过度,断了好几次电哦。”

 

  “就是那个嘛,加密电文的‘填料’。先前截获敌军的电报时,我觉得像这样,往正文里塞进一些没有用的词句,然后一并加密再发出,确实能起到不少干扰敌人破译密码的效用,所以就让前线用这种形式发报了。——衣更君,麻烦帮我把那里的电源接一下——啊啊啊果然还是拔掉吧。嗯,多谢。不好意思啊,因为这种小事让你操心。”

  游木真头也不抬地忙着修理电报机,把顺着汗往下滑的厚眼镜往上提了提,脸上露出一个讪讪的苦笑。

  “结果么,泉前辈的飞行中队每次都会发来奇长无比的电报,拿‘填料’当借口,往电文里塞一堆奇奇怪怪的,你知道,就那种,即使写在私人信件里都嫌肉麻的东西。——当然我不是说不想收到他的联络,他还活着,而且很有精神,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可就是也太有精神了点。起初是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们从某一天开始都拿看花边新闻的眼神看我;直到有一次,一个新来的译码员小孩忘了删掉填料,把解码的电文整篇直接发给了我,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衣更真绪努力憋住笑。“我会嘱咐濑名前辈不要再这样的,如果下次见到他的话。”他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只不过其他长官把电报机坏了这事看得很严重,责令他即刻督办紧急抢修,反倒教他忙里偷闲。他靠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半懵半懂地翻阅着手边的密码表,时不时听见一旁的旧机器又发出哪里短路了的声音,心想着这事如果真的那么严重,也不至于通信部前后打了几次报告,都没能批下来一台新的电报机。过后还是他去豁出面子央求一下后勤部吧。

  然后他忽然看到游木真的书架上摆放着一个落满了灰的木相框,里面是一张他们、还有冰鹰北斗和明星昴流,四个人大学毕业时拍摄的合照。那时候他们还以“Trickstar”的称号名满东京,天真烂漫而又志得意满,企图打破这个国家的桎梏,描绘一张“民主”又“现代”的蓝图。就连那些都已经是故纸堆里的旧梦了。

  “北斗和昴流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

  真摇了摇头。“上一次他俩写信过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吧,之后就杳无音讯了。我甚至还托了陆军里的熟人打听,可远东战场那么大,上哪里找两个身上连武器都没有的人。”

  “多随性的两个家伙啊。”真绪揉着额头抱怨道。“当初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海军大臣的后继者。结果那两个人居然随便说着什么‘我们要去当战地记者了’,就辞了职,轻轻松松地跑去危险的远东前线了。”

  “哎,当年还有那种传言吗?‘Trickstar’恐怕没有一个是适合当统治者的,你不也一样吗。旁人都说衣更君天生学不会命令别人,就连跟勤务兵讲话,都要和人商量的。”真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头看着他。“所以我倒觉得像冰鹰君和明星君那样,反而最适合他们了,倒不如说我还有点羡慕。反正那俩人多半就是跑到了哪个风光正好的荒郊野岭游山玩水,这才没有军队找得到他们。”

  真绪被他满是诚恳善意的目光看得怔了,一瞬间如坠云雾,以至于也笑了出来:“是啊,想必还是老样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他想说他也有点羡慕,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最终没能说出口。他们谁都回避谈起那个最可能的现实:那两人或许早已经死了。

  一度沉默。真绪把头往后仰过去,抵在漆成黑红色的木制窗框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电报机已经在嗒嗒地响了,游木真不知何时在他旁边点了一根烟,他稍有点讶异对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跟那副文弱乖巧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

  “抱歉抱歉,跟泉前辈学坏了,没忍住。”真连忙摆出一张傻笑的脸,把细细的烟卷掐灭。“别怕,衣更君。没关系的。”然后他忽然又说道,像是毫无来由,又像是看穿了他的老友在想什么而宽慰。

  “我们——我们四个,始终都还是同一类人啊。就算看起来各自辞别,也到底还是走在相同的路上,只不过是,有人步子快些,有人步子慢些罢了。……冰鹰君他们,肯定还是会替我们骄傲的。”

  有那么片刻,衣更真绪产生了错觉,好像从对方的镜片后面看到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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