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趴在地上，呼吸急促，从新建成的赛道路面传来了强烈的冲击感迅速放大，即便如此——克罗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
视野瞬间颠倒，由肩膀处爆发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意识随后进入了朦胧状态。
头上是无尽的蔚蓝天空，还有大片大片发黑的东西。黑色的东西逐渐盖住了视野，然后再淡去，反反复复。
幸好除去肩膀，身上其他部位的皮外伤不多。放平身体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克罗就想起来了自己是谁，刚刚发生了什么。能说话，记忆力还在，看来没有伤到脑子。万幸。
等到眼前的黑消失得差不多了，救护车也恰好赶到了事故现场。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白衣人对克罗进行了应急处理。
在忍耐疼痛之余略略思考，克罗能在担架上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很快想到了应该联系谁过来给自己的医药费垫钱。同行的人立即拨通了克罗提及的号码，通知对方尽快前往医院。
电话很快被接起，又很快结束了。大概是那个迟迟不见克罗回来的人也开始焦躁了吧？至少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多少可以放心了。
于是，在救护车的平稳运行过程中克罗眯了一觉——医护人员检查了他的伤口，跟他说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什么大问题，救护车驾驶员在行进途中同样没有开启刺耳的避让警笛。克罗见状，姑且放松了紧绷着的心，安然打起了盹。
小睡五分钟，WRGP指定的参赛选手医院近在眼前。救护车走绿色通道，直接把克罗扔进了外科医生的诊室。
除了浑身无力，外加伤口处的疼痛，还有不太强烈的眩晕，似乎……还真没什么大碍。就是胳膊肿得厉害，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儿。
所以当自己在半梦半醒中被推进了x光拍摄室，然后再推到骨科，由骨科医生拿着显像确诊后，说必须在接骨和修复环节提供有偿轻微麻醉服务时，克罗眼都不眨，提出了自己并不需要麻醉的要求。
只是把错位并裂开的骨头接回去而已，又不是粉碎性骨折，犯得上像做手术一样打麻药么。现在的医院，看个头疼脑热的动辄就要不少钱，更别说处理大伤了。上次佐伊去做了个慢性病复查，只是抽了两管子血也没少出钱，结果还是个一切正常继续保持良性控制。医院这些人，怕是都盯着别人的意外发家致富吧，没一句话能让人信服！

念及此，克罗再次肯首。认同了自己的理智想法。

“克罗！”

就在此时，诊室的门大开，一道声音伴着人影冲了进来。
克罗与医生一同侧目，望见的是气喘吁吁，头盔尚未摘掉的游星。

“游星……？”
“克罗…怎么样？伤到哪里了？疼不疼？！”
“还好？没什么大碍。”
“我接到医院的联系——”

说时迟那时快，凶神恶煞的中年护士长像一道闪电，硬生生地从门缝当中涌了进来，一把揪住了足足比自己高一头的游星，然后二话不说，直接把游星从诊室门口扔了出去。

“医院内禁止大声喧哗！禁止奔跑！禁止妨碍医生就诊！给我出去等着！再不老实点儿就别想进医院大门！信不信我向运营方举报你啊？！”

啊啦啦，在人家的地盘上，咱们都是弟弟。只能乖乖听话。

“确定不需要麻药吗？”
“确定确定。唉，接个骨头而已，疼不死人的。”

克罗无奈地看着游星刚进来就吃瘪还被送了出去，自知游星的一连串行为不占理，也不再多说。
而中年医生挠了挠头，心想：好吧，既然征得了患者理性的同意，那就正式开始修复工作。可惜了耳朵还得遭罪。
整个过程疼得克罗龇牙咧嘴，偶尔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也会哼唧两声，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
不是很严重的伤病都不需要太多的养护开销，人是这样，机械也是这么个道理。所以自己在治疗这方面没必要过度依赖不必要的东西。
等等，黑鸟号可怎么办呢？现在才想起来……送修的费用和时间消耗又要成大问题了吧。
唉，别看自己现在一脸风轻云淡还知道算计钱，该伤心还是要伤心的，毕竟紧要关头，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受了这么大伤。可能自己拼命想着钱也是大脑在逃避现实的表现。

有休养的时间，做些什么不行呢。未来才刚刚起步，梦想还没看得那么分明，自己却被迫停留不前。
想到这里，克罗鼻头一酸，眼泪借着胳臂上钻心的疼痛劲儿，滴了两滴下来。
结束了核心的正骨和涂外伤药的环节，医生又为克罗打好了石膏，没再刻意安排护士用担架推他离开。
于是克罗拿着写好的化验单，之前拍出来的X光片，无法辨识的诊断书和配药单，还有最厚实的一摞收费单，准备走出诊室前去交钱。

“你的联系人到了吗？我有话和他们说。”
“好，我去叫他们。”


（二）


听到医生的要求，克罗立即起身。
身体状况真的还可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乐观，乐观一些，别败了大家的士气。
门外，明显是刚刚赶到的其他队友们坐在一起，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大好。

“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最先发声的是坐立难安的杰克。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双拳攥得骨节透了白。
一旁的布鲁诺想劝慰两句，还没来得及说上两个词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杰克的倔脾气上来了，除了痛揍他一顿，就只有任凭他发泄一条路才能让他回归安静。

“杰克你安静一点！这里可是医院！”
“哼！不安静又能如何！又不会导致旧病复发！”

秋看不下去了，出言制止杰克，结果被人在气头上的杰克怼了回来。
门内的克罗听得也是哭笑不得，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单子，在护士长正面击沉杰克之前把伙伴请进了诊室。

“克罗！你——”
秋眼中含着浓浓的关切，克罗不希望她担心自己，敷衍地笑了笑。

“进来说吧，医生也希望大家都在场。”
“哼！”

杰克哼了一声，径自走进了诊室。秋紧随其后。
最后跟上的才是最先赶到的游星，他从大厅的方向跑来，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从进入医院至今都没有摘掉。
克罗挥了挥手，示意游星，对方也看到了克罗的动作。

“游星。”
“怎么了？需要我做什么？”
“进去听听医生的说法吧。”
“哦好。”
“还有——”

克罗敲了敲自己的发圈，这次订制的头盔的质量相当不错，人摔出去了，头盔里的发圈也没发生位移，依然贴着自己的头发。

“头盔。”
“嗯？哦……”

游星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克罗指的是自己，慌忙摘掉了头盔。低头说了句“谢谢”便钻进了诊室的门。
克罗也返回了诊室，在大家的推让下坐到了之前才坐过的椅子。
进门的那一刻，克罗握紧了拳。

不要紧。
急救车上的医生说了问题不大。
肯定有办法能赶上比赛。

但是，待克罗坐定，最终等待他的却是无情的判决。


（三）


一个月。
肩膀恢复到可以正常活动，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三十天。
那三天后的比赛怎么办呢？
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坚持了整整一年的起早贪黑？
不仅是自己，车队里的每个人，大家都在多多少少地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克罗坐在椅子上，感觉耳畔交错的声音远得有些失真。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不是杰克最后抓住他没有负伤的手臂一阵摇晃，他甚至会错认为自己依旧在一场暂时醒不过来的噩梦中。
眼眶涌出了滚烫的东西，但他却感到整个身体冷得如同浸泡在冬日的排水沟中。

稍稍恢复理智后，克罗发现自己站到了熟悉的车库当中。
地面一片阴暗，窗外传来了喧嚣的雨声。
室内没有开灯，耳畔依稀有几个人在交谈。
深入骨髓的冷顺着石膏磨破的皮肤进入了内脏。令克罗止不住打颤。

“咕……”

事实真是嘲讽极了。比起迟钝的意识，胃先找回了清醒，开始叫嚣。
流过泪的眼角依旧滚烫，而身体则止不住颤抖。
疼痛像风一样，拂过整个身体。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撕裂了胸上凝固的心脏，才勉强能听到一点搏动。

不行。
不能这样下去。
我的梦想。
我们的梦想。
不。
不对。
我想实现的是他的梦想。
我必须做些什么。
不然他的梦想会在起步之前破碎的。
要实现他的梦想。
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必须做些什么！
必须由自己来做些什么！


（四）


眼泪划过面颊，留下的是滚烫的痕迹。
划过干燥起皮的嘴唇，隐约透着一点血的腥味。
曾经也是这样阴冷的雨天。
自己和那个人站在昏暗的天空下，沉默不语地凝视着远方流动的厚重乌云。

“我要走了。”

他说。
他不敢看那个人的表情。

“嗯，我也一样。”

在听过这个回答后，他更加不敢看那个人的表情了。
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乌云散去了，雨幕也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长雨洗净了卫星区被粉尘和雾霾遮蔽的天空，透出了一抹久违的蓝色。

雨停后，他们向破碎的街道两端走去。




沉浸在回忆中的视线最终聚焦在一点。
那鲜艳的颜色他不可能忘记。

克罗注视着WRGP的参赛宣传海报，发觉泪痕不知不觉早已干涸。
雨势渐小。
克罗握紧了拳。


（五）


胃袋传来的饥饿感，以及皮肤表面的寒冷，很快在扑面而来的劲风引起的麻木中彻底消失了。
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和补充能量，不过大脑切断了神经传递的信号，并没有给身体这个机会。
一只手没办法驾驶D轮，要想快速移动就必须借助其他手段。
出租车反正是没戏，这个时间段也几乎没有其他公共交通还在运营。
所以得靠动脑子解决问题咯。
幸好伤势真的不严重，所以自己还有自责和思考的富余。现在也才有办法站在这里。
海风冲进了高架桥和摩天楼的缝隙，差一点掀起了他僵硬的双足。
远方是灯火阑珊的不夜城，以及被灯光照耀的大海。
一年前，这时候他还窝在狭窄的窝棚里，拨弄着怎么也不着的炉子，担心一氧化碳中毒，还要煮一锅粥分给小鬼们吃。
弹指间，沧海桑田。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出发，去各种地方。另外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进入这里，扎根在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
而十几年前的那些悲怆，就像吹了根头发一样，呼地一声，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半梦半醒中，突如其来的急刹车使克罗差点儿跌落到破旧不堪的地板上。
比起摔倒，害怕再次伤到肩膀的克罗立即伸手，抓住了窗框下面的多功能把手。
车体一阵摇晃，不多时停了下来。窗外随即传来了人声。
从深夜行驶的轻轨维修车的车窗跳了出来，趁着那几个睡眼惺忪的维修工趴在轨道上准备做例行检查无暇顾及他这个不速之客，克罗一个人悄悄翻出车窗，贴着墙壁来到了工作人员专用的小门，沿通道下行，最终走到了位于最底层路面的仓库区。
之前他也做过这种轨道维保的零工，虽然收入不低，但白天的时间只能用来睡觉，没办法更有效率地利用起来，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做了没一周，他还是辞退了这份工作。
打开GPS，确定目的地。
克罗按照导航的指引，安静地走了起来。
这个地区鲜少有车流驶入，算是整个新童实野市最早完成开发的区域，因此也成为了目前最没有开发潜力基本面临弃置危机的区域。

克罗体验了一番海风。
是西风。海风吹在身上，只有一股钝钝的湿冷质感。风力不大，对驾驶形成不了太大的影响。
路面极其平整，除了定时进出的货运车辆以外其他时间也基本没有车辆经过。
堪称完美。

克罗回忆了一番玛莎家中孩子们的笑容，以及那幅稚嫩的蜡笔画。
不要紧，一定可以做到的。
就算自己做不到，为了他也可以做到。

克罗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其实他一直很抵触这么做。
一方面是他不希望她特意走来他们的世界铤而走险——
一方面是他总在嫉妒她可以额外获得一些那个人对她的关照。

总觉得……自己落后了一大截。


（六）


雨停了。
乌云飘向了大海的方向。
西风开始变得温暖。
她在黎明中现身。
身后是随着太阳涌起光芒的水平线。

克罗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秒表。


（七）


秋的速度趋近于稳定。完成周圈的用时也越来越短。
不过这还只是短距离的水平无障碍路面行驶，离真正能参加大赛的水平仍有差距。
但不管怎么说，论魄力，秋可会不输给队里的任何人，她只要有这份心，弥补不足也肯定用不了多久。
秋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的觉悟也和那些为了名誉或者财富参赛的人截然不同。
语言只是最后的表达，实际上在马达的轰鸣中他们早已确认过了彼此的心意。

为了我们的明天，在今天，竭尽自己的全力。
然后，带上所有人的期望与祝福，在明日绽放最强烈的光芒。

高架桥上的伙伴们也为秋送来了热烈的视线，注视着她一步步坚定自信，追逐更加明确的目标。

克罗收起了秒表，回首望着停在应急车道上的游星。
游星注意到了克罗的目光，向克罗送去了一个淡然的微笑。


（八）


“别逞强了，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杰克开始了他惯用的冷嘲热讽，用词虽是不屑，语气里流露出的却是关怀。
克罗自知体力即将耗尽，也放弃了一如既往的斗嘴，点了点沉重的头。

“唔，看来车辆整体还有调整的空间。这样吧，秋，坚持最后上高架桥再跑两圈。如果发现任何问题及时停下和我说，好吗？”
“哼！本杰克·阿特拉斯也要尽到关照队友的义务，陪同行驶！防止参赛队友发生意外！”

有布鲁诺和杰克护航，秋也安心了不少。三人很快沿入口重新驶入了高架桥，在车流量相对较少的最佳时段继续训练。
克罗目送三人离去，正准备按照约定返程，这才想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我怎么回去啊？身上没钱哎……”

是了，最开始他是来晨练的，然后负伤，然后进了医院，然后回了家，最后是偷渡着别人的车来到了这里。

“克罗！”

但很快，熟悉的噪声接近了，熟悉的声音也来到了自己面前。

“搭我的车回去吧。”

听罢，克罗的第一反应是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终于找回了一些正常的感觉，有了困意。下一秒，又立即进入了饥寒交迫的状态。
于是克罗拼命过裹住了自己的无袖外套，对着走近的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好冷啊！游星！”
“来，穿这个。”

走来的游星脱掉了自己的骑行服外套，又体贴地为克罗脱去了他那件被雨淋湿的单薄外套。
干燥而温暖的触感解除了不少颤抖，但不足以根除深入皮下的寒冷。

“还是冷！快想想办法！”
“……这个也给你。”

说罢，游星摘掉了自己佩戴多时的头盔，谨慎地套在了克罗头上。
头盔边缘压住头发的一瞬，从内侧的防震材料还透了一点游星爱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克罗被这个味道分了神，任凭游星将骑行服的外套套在自己身上，还贴心地把外套的右襟塞进了克罗的右手。这样也算是勉强能把身子裹在外套里。在游星身上穿起来较短的外套，因为身材差异，也替克罗挡了不少风。
请克罗坐到后排位置，取出备用头盔的游星选择了迂回的普通道，路踩下了油门。

“抓紧我。行驶过程中如果哪里不舒服别勉强。”
“我只想赶快回去…好冷好饿啊……”

彻底放松后的克罗失去了平日的强势和活分，眼下他只想赶快回家，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然后钻进被窝里好好闭会儿眼。
负伤和长时间待在恶劣环境令克罗无意识开始向游星撒娇了，很多年前他们就有过这种模式，不过进入青春期后彼此也意识到了许多东西，再也没有继续。
眼下，克罗就只能软趴趴地糊在游星背上，完好的左手还要紧紧扒着游星的腰，身体时不时产生一阵强烈的颤抖。
道路两旁的景色开始了缓慢的更迭，克罗茫然地望着道路两旁的建筑和绿化带，闭了好几次眼。
每当腰上的手松开，游星便耐心地停车，叫醒克罗，确认克罗意识清醒后，才会再次开始驾驶。
高架上短短十余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近一小时。

“克罗，克罗。醒醒，到家了。”
“……我，我不行了……”

许是游星的外套和脊背过于温暖，许是体力完全透支。
克罗的眼皮沉得越发厉害，每一次在游星的呼唤下竭力睁开双眼都变得异常困难。
本来为了不耽误行程，克罗多少还会告诫自己要努力配合游星，可最后听到街上喷泉广场的水声，克罗再也坚持不住，放松了自己紧绷多时的那根弦。

“……真拿你没办法。”

朦胧中，克罗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了。
有什么温暖而有力的东西托起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送到了车库的沙发上。
哦，那是一双手。
手为自己摘掉了外套和头盔，还给自己盖了一床布鲁诺常用的毛毯。
机油的味道都渗进去了，有点儿刺鼻……


（九）


依稀听到了妇人的声音。
有些苍老，有些高亢。

“……你也真是的！挺大个人了！一点不稳重！”

啊啊，这不是佐拉的声音么。
也不知道是谁给了她消息，她居然还特意上门批评自己。
唉，受伤了还要被人念叨。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遇上这档子倒霉事儿。
行吧，走流程接下来就是惯例的表扬游星环节了。

“你既然要带着这两个笨蛋参赛，就要对他们负责到底！还没开赛先受伤了，你觉得他心里能好受吗？！如果你在场，他再怎么傻也不至于这么勉强啊！”

咦……
批评的对象……
怎么不是自己呢………………
佐拉她……

佐拉她在教训游星！

克罗倏然睁开了眼。


（十）


一连串说教过后，车库的门才关上。
克罗坐起身，看着游星一脸凝重地转身走到了自己面前，但目光完全飘向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想什么呢？”
“哇！”

不知道是被怎么吓着了，总之游星惊叫了一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睡醒了的克罗在和自己对话。
这时候他才把目光转回到了眼前的克罗身上。

“在担心锅别糊了。”
“我闻到汤的香味了。”
“怕你感冒，先随便用家里的材料凑合整了一锅出来。”
“嗯嗯，不过啊，在吃饭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是什么？”

游星在爬梯子的同时提问，他可不希望家里再突发起火，引起更多变故。
缩在毯子里的克罗略略蹙眉，歪头盯着爬梯子的游星，一脸不解道：

“你怎么还戴着头盔呢？进屋了就摘掉吧。”

是的。自己想说的就是这个。
和最开始来医院一样，游星早就忘了自己头上还戴着头盔，先关心别的事情了。
停止攀爬的游星动作一顿，旋即继续上攀。消失在梯子尽头，一分钟后又兜了个大圈，从车库外捧着一个热锅重新进入了室内。
锅里盛着不少切碎的蔬菜和肉片，都不是之前采购过的种类，大概是佐拉送来的吧。
将热锅端到沙发旁的矮桌上放好，游星这才直起腰，摘下了头盔。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写满了浓浓的无奈。


（十一）


“拿过来。”
“不，我来吧。”

说罢，游星取了小碗和汤勺，从锅中舀起一勺，坐到了克罗身边。
克罗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许久，不敌腹中馋虫的抗议，也不想贸然用自己被冻得僵硬的左手进食，末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口。
汤的调味也是游星做的，乍一品有些寡淡，但入口后回味无穷。
寒冷被热汤和毛毯赶了出去，克罗颤了几下，感到身体内部找回了正常的温度。
身边的游星不作声，时不时吹一吹冒着热气的汤，一勺一勺地把汤灌进了克罗口中。
克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送上门的食物，胃里暖和和地，很快被填满了。
汤锅见底，克罗也打了个饱嗝，重新窝回沙发的靠背上，把自己裹成一团。
游星站起身，收拾着用过的厨具和餐具，嘴里忽地冒出来了一句类似自言自语的话：

“刚刚……佐拉过来，专门批评了我一顿。”

自然而然地，克罗应了。

“嗯？因为什么？”
“因为我没能保护好你。”
“哦。那个老太太更年期了，你别听她说那些没用的。”
“不。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没能保护好你……抱歉。”

听到这里，克罗站了起来。刚刚花心思团成一团的毛毯也落到了地上。
他看不清游星的表情，但他有话想告诉游星。立刻，马上。

“要道歉的是我才对。我不应该破坏你的梦想。对不起，请原谅我。”

他看到游星又僵住了。
可他知道，是自己害得游星产生了自责的想法。
所以自己没有理由逃避，必须直面游星的痛苦和迷惘，必须消除所有让游星感到无法接受的结果。

“什么叫破坏我的梦想？！”
“明天就要正式开赛了，可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到！反而还连累了你让你没办法正常参赛！这不是破坏了你一年以来的梦想又是什么？！”

可他没想到，对方反而发火了。

“你又知道你为我做了多少吗？！”

不，那不是发火。
而是吐露他藏在最深处的心声。

“就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有了参赛的想法！我想和你一起发现今后力所能及的范围！而你一直给予了太多帮助！现在还为此受了伤！你付出了这么多怎么能——怎么能叫破坏我的梦想！”

克罗屏住了呼吸。
他从来没见游星有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游星下一句的告白。

“是你给了我拥有梦想的契机！也给了我助推前进的力量！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实现，实现我们的梦想！如果我的梦想只能为你带来伤害，那我宁愿——”

不行。
不能放任他再说下去了。
玛莎曾经说过，爱情是自私的。
自己想要的是实现梦想的他，而不是看他因为自己放弃拼搏，甘居平凡。
所以为了看到自己最期盼的他，现在也必须在这里阻止他——


（十二）


还好，阻止游星开口也不需要多么苛刻的条件。
自己的唇还是够得到他的唇的。


（十三）


“你的——我们的梦想不会伤害我。”

他顿了顿，嘴唇上沾着一点对方的味道。

“只是我太焦躁了。我想尽快拥有成果，和你分享。然后对你笑着说，‘辛苦了，我们都做得很好。’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从惊讶转为了肯定，又加入了几分怜惜。

“……我也一样。我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发现更多属于我们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失去你，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和我共同见证梦想兑现为现实的那一天的到来。”

那我们是一样的呗。
嗯。是的。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道歉了。
我们都在为同样的目标付出，所以谈不上亏欠，谈不上负担。
是的。因为我始终希望，和你走在同一条轨道上，书写由你我共同构成的精彩。

“那下次……记得在关心我的同时把头盔及时摘掉。我不想总为你操心那么多。”
“你也是……要做什么之前，记得联系我，也别太逞强。脚踏实地就好。别再让我担心。”


（十四）


柔和的西风吹进了车库内未关闭的窗。吹拂在了他们融为一体的身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