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地官赦罪，河灯中来。

禹余天，上清境，金鳌岛，碧游宫。​

浩然​拿着一根关东糖喂给子辛，一面向通天教主提醒道：“师父，今天中元节了。”

通天教主翘着脚，从填字游戏里抬起头来，皱眉道：“好徒弟，你这一包关东糖，从小年吃到七月半，没过期吗？”

“咳咳咳咳……”子辛剧烈咳嗽起来，然后在浩然含情脉脉的目光里把糖咽了下​去。

浩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咱们这次下去可记得把那几个魂带着，​天天跟着人妖到处飘，金鳌岛都逛遍了，也挺没意思的。小黑去不？”

麒麟刚看着子辛乐，听浩然问，便答道：“去，奉先说顺便回唐朝看一眼儿子。”吕布在旁补充道，“还想顺便买一包没过期的关东糖。”

通天教主哈哈大笑，一声呼哨，龙阳君拎着伏羲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身后几个亡魂，男男女女站了两排，一齐行礼。

行过礼，其中一魂越众而出，这魂高大强壮，身着铠甲，一身贵气，双眼深邃如墨，却又如星辰般光明闪烁。他拱手问道：“敢问仙人，听闻中元节管这鬼门开阖的，是一位清虚大帝，不知到何处能寻得他？我欲与我儿相见，心里急迫得很。”

浩然道：“清虚大帝本来是我师父吹气所化的一个分身，只不过他好容易有机会下界去玩，自然是用真身，等到晚上他得先去把鬼门打开，你们跟着我，咱们从万古玄门走VIP通道。等你们家人的河灯来接，搭上便可见到他们了。”

浩然的话几位亡魂虽听不太懂，却也知道仙人一定有法子带他们回家探亲，纷纷道谢。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如果没有河灯，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众人向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英俊得有些邪气的亡魂，他一手戴红色丝质手套，一手戴黑色的，双手绞在一起，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急切。

“只怕是不能了，这几位小哥，还有那位外国友人，你们还是得留在金鳌岛，否则灵魂逸散到天地间，就再也回不来了。”麒麟道。“别难过嘛，搞个团建，让龙阳君用昆仑镜给你们放电影看。”

龙阳君：“……”

晚七点，一队人在一块告示牌前站得七扭八歪，牌上写着几个同样七扭八歪的大字：万古玄门入口处。

浩然左手拿一张纸看着，右手举着一面小旗挥舞，“金鳌岛秋游小分队在这里集合！现在我来点名。”

“李渐鸿！”

“在此！”

“郎俊侠！”

“在。”

“孙尚香！”

“我在。”

“徐雯！”

“我也在呐！”

浩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运气，一声大吼。

“为什么金鳌岛的人比亡魂还多啊啊啊啊啊啊啊！队伍带不动啊！喜媚别去了！你还想不想要我的血了？还有你狐姒！你又下凡作什么妖！瞎子！你给我回去找荆轲玩捉迷藏去啊啊啊啊！”

话音落定，一片寂静。

“嗳——”狐妖撩了撩头发，笑吟吟道，“老娘想买朵绢花，你带不带——”

浩然生平最怕这千年狐妖，又见喜媚拉着子辛衣袖摇晃，直叫大王哥哥，不由扶额道：“你们别贪玩啊，按时回来集合，要不还得再开一次玄门找你们。”

通天教主浮在半空中，像一片叶子一样飘飘荡荡，他从自得其乐的状态里解脱出来，突然问道：“那个，那个痞里痞气的小娃儿不跟着回去？”

“你说紫微星君吗？他和文曲星武曲星昨儿就归位了，已经不在金鳌岛了，想啥呢师父？”

浩然把名单揉成团扔进怀里，嘴里叼着小红旗，手掌平推，只见钟声嗡鸣中，虚空破开，现出玄门。众人鱼贯而入，按浩然指示去寻自己的时代去了。

浩然目送着时空乱流中穿行的人、妖、鬼们，不由喟叹。

一双大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浩然侧过头，万古星云流转间，他与子辛交换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吻。


陈国，靖武八年。

“郎俊侠，你想同我儿说话不？”李渐鸿附在一盏花灯上，与郎俊侠的那盏并排漂着。

“他看不见咱们的，我只想远远地看看他，看他过得好不好。”

李渐鸿点点头，不再说话。

“你说，爹现在过得怎样？”段岭坐在河边，看着一盏盏莲花灯顺流而下，映照出粼粼金光。武独坐在段岭身旁，伸出手臂把他揽在怀里，“先帝指不定早就投胎了，现是个奶娃娃呢。”

段岭笑了起来，有微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无比流连地划弄他的鼻尖。他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轻声道：“爹，我很好，无须挂念。”

风骤停，唯余几圈涟漪，慢慢荡开。


蜀汉，建兴三年。

鬼魂本该无知无觉，可孙尚香却觉得这莲花灯温暖异常。她随着灯儿飘着，心里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孔明军师在自家借东风，阿斗的娘仙女一般，驱使着漫天孔明灯排列成阵。孔明灯将无数的暖意带上天空，又尽数洒满大地，天光柔润，永生难忘。

河边是一摊灰烬。某位皇帝陛下动用特权，违反蜀汉环保条例，给思念的亲人烧了一叠黄纸。他一边烧一边拿个木棍扒拉，呛了满头满脸的灰。上将军掏出手帕来给他擦脸，越擦越画得花猫一般。

“哑巴，师父，给娘放了一个灯，给姨娘也放了，她们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呢？”问这话时，阿斗推开赵云的手，低垂了头，他落寞地用手指搓着兔子灯的杆，白色的木杆让他的小脏手搓出一截黑。他沉默了半晌，就像小时候一样，人坐得端端正正，却“哇”地一声哭了，“我娘怪我不记得她，不来看我就算了，姨娘怎么也不来看我呢？”

鬼魂本是没有眼泪的，可孙尚香分明觉得有暖意在脸颊上流淌，她手忙脚乱地上前，想给阔别已久的小儿子擦眼泪，却被一片金光弹开数尺。她颤声叫：“阿斗。”

阿斗突然侧头，向孙尚香的方向看去。孙尚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嘶声喊道：“阿——斗——！”

阿斗猛地站起身。“姨娘在叫我，是姨娘在叫我！”

一片金光和一片银光交织在一起，温柔地将阿斗笼罩在中央。孙尚香漂浮在河当间，向三人挥了挥手。


北平，明永乐六年。

云起揶揄道：“仨人放一盏灯，倒显得咱们大明皇帝缺钱似的。依我说，就该放上一河千八百盏的，我姐看上哪个坐哪个。”

“心里想的就她一个。别放了好些个灯，再把你姐指迷路了。”朱棣和云起一人一手捧着灯放下河去，拓跋锋在旁侍立。

朱棣站起身，背着手看那一盏莲花灯没入黑暗深处，不由叹道：“不得见呐不得见。”

云起眼圈微红，低头反反复复看自己的掌纹，似想在手心里看到什么与徐雯血脉相连的痕迹。蓦然间手中一重，原是个红艳艳的桃子从上面枝头滚落，恰落在云起手心里，倒像是特意赠予他的一般。朱棣和拓跋锋凑过来看，又有两个桃子落下，滴溜溜地钻进他俩脖领里，滚了一脖子的毛。

云起哈哈大笑，桃叶哗啦作响，恰似女子以笑相和。


金鳌岛，碧游宫。

龙阳君搬出昆仑镜，捏着兰花指，秀目圆睁，对面前四个魂魄喝道：“都别哭丧着脸嘛！奴家给你们看看现世的事便是了！”

昆仑镜射出一道金光，光芒流转间，镜面开始现出影像。

在河边搭帐篷的刘砚和蒙烽一如既往地笑着拌嘴，张岷和决明在一旁看着乐；谢枫桦和李岩趁着天黑凉快，在给花田浇水。郑融依旧冷着脸，抱着西风给他讲一本物理书，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平和温柔。林泽和司徒烨拉着手，在街边小店里买冰淇淋。欧泊拿着一个热狗，给某个时空的雷蒙讲着过去的故事。

几位亡魂近乎迷恋地看着昆仑镜，许久无人出声。李应率先站起身，将两根手指放在唇边一吻，在昆仑镜上虚虚按了，郑重而深情地道：“予我挚爱，郑融。”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碧游宫。

闻且歌有些局促，近乡情怯一般，搓着手点了点头，只说：“好。”谢晨风拍了拍闻且歌的肩膀，魂体轻盈地碰撞在一起，他说：“看来他们过得都挺好的，嗯，你看嘛……”他的声音渐弱至不可闻，喃喃如同耳语：“幺儿，下辈子你要是还过得嘿好，我就不来找你了……”

科洛林黑色长褂的衣摆无风自动，他在昆仑镜前站立良久，蓦地潇洒一笑，沉声道：“祝你长命百岁，欧泊。”他掸了掸黑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龙阳君：“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我死后会在这里？”

太子丹在一旁看着，插言道：“那就要说到鬼门引路神兽了，这神兽原是一只鸡，样貌嘛，”他掐指一算，“按你们那个世界的说法，应该比较像一只雌性波姆。他这鸡，嗯不对……他这人，嗯……也不对……他这神兽！他这神兽喜欢下好看的蛋，所以在你们神魂消散的时候，便抽了一丝出来放进他的蛋里，让壳显现出美丽花纹来。那蛋本是天地间灵物，蛋降于世，天界有无数仙女前去观看，灵气冲天，自然把你们三魂七魄都固住了。”

三位亡魂点头道了谢，一齐出门。李应在白玉阶前抱膝坐着看月亮，三魂也在他身边坐下。

月如银盘高悬，清晖洒满整个金鳌岛，星辰晦暗，桂子飘香，灵气团团聚集，细小的精怪嬉闹声不绝于耳。三界都笼罩在澄澈月光之中，仿佛亘古如一。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莲漪 202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