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一日那天下雨。约瑟夫用肩膀抵开图书馆的玻璃门，叮叮当当的风铃声淌入门外的喧嚣世界，声色在雨幕中模糊了界线，漂浮在天空中的灰色尘埃都随雨水落满时间和空间，呼吸间的濡湿雾气在肺中凝结成绵密粘稠的蛛网。站在房檐下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书的青年抬头看天，表情有些茫然，显然没有提前看天气预报。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纸杯凹凸不平的表面，默默权衡着打电话让室友来送伞和自己淋雨回寝室的利弊——杰克当然会乐意给他送伞过来，不过眼下他不太方便掏出手机；淋雨回去也无非是再洗一次头的事，但他不想把手里的那本《阿赞的人的巫术、神谕与魔法》打湿，倒不是因为他对内容有多感兴趣，只是出于某种尊重书籍的本能。

       或者就干脆在图书馆里等到雨停？反正他下午也没什么课了。约瑟夫想着，无所事事地观望着被雨水刷洗成灰暗色块的世界，风轻盈地踩着树顶的叶片在大街小巷穿行，将空灵的涛声洒落地面，湿润的铁质围栏和公交站牌折射出渺茫光线，斑马线和金绿色的落叶杂乱镶嵌在在漆黑的沥青路面，连接起马路对面散发出朦胧而诗意光辉的街灯，只有一个没打伞的人站在绿灯下等待，约瑟夫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突然感觉到冷，湿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衣服从毛孔钻入皮肤，在体内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四散而开，摇晃飘逸的尾鳍荡起一大片清凉的涟漪。也许我应该回图书馆里。约瑟夫暗自决定，转过身却看到被漆黑玻璃映出的神情错愕的自己，挂在门把手上的写着大大的“歇业”两个字的木牌，以及不知何时与自己并肩站在屋檐下看雨的陌生青年。

      “是你让它关门的吗？”约瑟夫半开玩笑地轻声问那个比他个头稍矮的青年，被打湿的灰发柔顺地贴在头顶让他的气质没有一丝侵略性。他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睁大了灰色的眼睛，眼中写满迷茫和不可思议，接着转变为某种受宠若惊的热诚，他用颤抖的声线问道：“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约瑟夫感到有点滑稽，对他露出笑容，看到青年从口罩中溢出爬上眉梢眼角的红晕，以及因用力吸气而被紧紧贴在脸上的口罩勾勒出轮廓的鼻翼和嘴唇。这看上去傻透了。约瑟夫好笑地想，傻到他不再想去追究图书馆离奇关门的原因，只想用力揉乱他的头发再亲吻他的眉毛和眼睛。但由于他的双手都被占着，一上来就献吻又显得太突兀和轻浮，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挑挑眉问那个青年：“你也是这里的学生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伊索·卡尔。”他飞快地回答了他，眯眼皱眉，表情看上去扭曲而滑稽，约瑟夫猜他在试图对自己微笑，一个湿漉漉的古怪的笑容。“如果你住得很远的话，要去我那里坐坐吗？”他心情大好地对他发出邀请，“不过我们得淋雨跑一段路，但我向你保证就只有一小段路。”

      卡尔不假思索地使劲点头，于是他就笑吟吟地把咖啡和书都塞进他手里，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它罩在他们头顶，和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青年默契地同时迈出左脚并肩踏进灰蒙蒙的雨天，踩出一小片浑浊的水花。约瑟夫想这像极了那些的言情小说中烂大街的男女主相遇的情节，共同淋雨是感情升温的有效手段，因为雨水会把他们与整个世界隔绝开，川流不息的车辆，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和转动的雨伞共同构成戏剧的背景板，这一幕舞台上只有相伴相依的两个人。

       不过约瑟夫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怎么向自己合租的室友解释把一个在路边捡到的来历不明的人带回家的离谱行为。虽然他眉眼阴沉寡言少语，但是约瑟夫笃定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直到掏出钥匙打开门的前一刻他都在想这个问题，而卡尔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转动钥匙的手指，肩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么，请进。”打开门后房间里一片黑暗，约瑟夫意识到杰克并不在家，于是他先进去将玄关处的灯打开，从鞋柜里为卡尔找出一双崭新的拖鞋——灰色的。后者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犹豫，不像是出于猜忌和怀疑，他紧贴着大腿的双手不安地摩擦着裤缝，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难为情的忸怩。“怎么，现在才开始后悔跟我回家了？”约瑟夫笑着调侃他，后者顿时拼命摆手摇头，惊慌失措地否定道：“不不不不不是这样！”接着他立即采取行动证明自己——毅然决然并同手同脚地跨过了门槛。
           
      约瑟夫哑然失笑。他张开嘴还想再打趣他几句，看卡尔一副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还是决定不再捉弄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却动作飞快地换上自己递过去的拖鞋，然后转身轻轻关上门。
        
      那个瞬间灯不知怎么闪了一下，明暗交替间约瑟夫听到窗外汹涌狂乱，震耳欲聋的雨声，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地用力摇晃树枝，敲打玻璃，把树叶撕扯得粉碎抛向地面。他错愕地睁大眼睛，回过神时卡尔依旧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有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湿成一缕一缕的刘海滴落在地毯。
        
      他突然不由分说地拉着卡尔将他一把塞进浴室，在对方茫然的神情中告诉他：“你应该洗个澡。”接着一把关上浴室的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映在毛玻璃上的影影绰绰的黑影。卡尔一动不动地在门后站了很久，终于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黑影消失，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浴室里和屋外的大雨完全盖住了他加速的心跳和呼吸。
        
      太离谱了。约瑟夫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掌心一片滚烫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发烧，但他的意识出奇的清醒。忽然他想起来被自己遗忘了一路的咖啡和书，卡尔似乎是空手进门的。他赶紧跑到客厅，发现它们正静静地待在茶几上，自己被打湿的风衣好好地挂在门口的架子上，而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杰克留给他的便签。
        
       “我今晚有事出门，冰箱里还有上次没吃完的速冻披萨，记得在上面倒点凉开水再放进微波炉。以及开门的时候小心一点，里面的东西太满了。”
        
      看样子自己回来是正确的选择。约瑟夫想着，一把拉开冰箱门，一个球状物应声坠落，他嘴角直抽地注视那个被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好远，深觉再次向室友严肃重申将食材和尸体分开保存的重要性，否则总有一天他们会稀里糊涂地将人肉端上餐桌。
        
      这时他听到了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顿时浑身一震，赶忙捡起那颗人头抱着它在冰箱暖黄色的灯光里思考片刻，然后一把关上冰箱门飞奔到窗边拉开窗子把那颗头藏进花盆里，冰冷的雨水瞬间落满了他的整张脸，他抬头看见了降下千万根银针的紫红色的天。
        
     “请问您能借我，呃，随便一件衣服吗？我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卡尔半个身子探出浴室门有些难为情地对他说，约瑟夫看到他赤裸着的上半身，发觉他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瘦削，他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精壮的腹肌线条消失在围在腰间的雪白浴巾。“当然可以。”他面不改色地对他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柜门，深吸一口气压下紊乱的心跳，随手拿了一件睡袍，转过身却被不知何时站立在他背后的人吓了一跳。
        
      房间里没开灯，他借着从房门里透进来的客厅里的灯光认出那是卡尔，否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人的脖子拧断。
        
      “为什么不开灯？”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将睡袍披在卡尔的身上，突然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一些，他得把胳膊举高才能碰到他的肩膀。但他依然不露声色地绕过他将灯打开，明亮的白光瞬间填满整个房间，明暗变化的那一刹他恍惚看见从睡袍下摆露出的蛇类的尾巴，鳞片是令人眩晕的银灰色，在灯光下呈现出水银般奇异的流体，像熔融的银河。在那条尾巴的末端生有菱形蝶翼般的细长尾鳍，像宽广的半透明绸缎一样在木地板上铺开，后面拖着一道曲曲折折的深色水渍。
        
       怪不得他走路没有声音。约瑟夫下意识地想，使劲眨眼却只看见卡尔穿着那双灰色的拖鞋站在地面，表情有些晦暗，眼中填满乱糟糟的灰色棉絮，刘海依旧湿漉漉的向下滴水。
        
      “去坐到床上。”他命令道，卡尔听话地照做了。他从柜子里找出来一条干净的毛巾盖在他的头顶，开始为他擦头发，动作熟稔自然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就像在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那样对待卡尔，而两人似乎都很习惯这种相处模式。
        
      “卡尔，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约瑟夫轻声问他，卡尔缓缓地点点头。“是的，而我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约瑟夫。”他告诉他，垂眸发现从他的视角看不见卡尔的双手，睡袍宽松的袖子空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也许他懒得把手伸到袖子里。约瑟夫这样告诉自己，卡尔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脸部紧紧埋进他的小腹。他不知道那紧紧勒住他的后腰的事物是什么，它们像锁链像枯枝像触须像被吹出形状的滚烫玻璃，又或者它们只是包裹着肌肉和皮肤的骨骼。
        
       “谢谢您邀请我进来。”卡尔贴着他的身体由衷地说，他能感受到那些话语让他的内脏微微震动。“你今晚要在这里住下吗？”他鬼使神差地问，感到卡尔轻轻勾起了唇角。
        
        “如果您愿意的话。”卡尔道，那一瞬间他看见无数纤薄透明的水蓝色鱼鳍从他的后背生出，像深浅不一的海水包裹住他们，隔绝他们与世界的一切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拥抱，看不见的事物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让我先去洗个澡。”他突然挣脱了卡尔，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他窒息的空间，没有再去看卡尔的脸。
        
      他要和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同床共枕了。约瑟夫把整个人缩进浴缸昏昏沉沉地想，杰克知道了肯定会费解到抓狂的。他举起一只手遮住头顶的灯，虚虚地眯起眼睛，看到暖色的光线和洁白的泡沫沿着指缝滑落，在那层漂在水面的厚重泡沫上砸出无数个小小的凹陷。
        
      他没有打开花洒。约瑟夫怔怔地将手放下，看到不断有水珠从天花板上均匀地渗出而后坠落，水面上出现一个个小小的透明的王冠。他的第一反应是楼上漏水了，有些愠怒地抹了一把脸从浴缸里起来想要上去敲楼上的门，动作带出大片晶莹的水花洒落在地，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都变成了一颗颗小巧圆润的玻璃珠满地乱滚。
        
     “卡尔！”他立即大喊卡尔的名字，他是他当下能够求助的唯一对象。他听到卡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浴室门的毛玻璃上，背后笼罩着深幽的蓝光。“怎么了吗，约瑟夫？”卡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隐约看见有无数扭动的细长黑影出现在卡尔的周身，时有时无地填满整块玻璃。卡尔继续问他：“需要我进来吗，约瑟夫？”
        
      金属的门把手被缓慢按下，他突然开口喝止了他。“别开门！”他一边说着一边半只脚踏出浴缸，小心地避开了那些珠子，从架子上取下浴巾随便擦干身体，接着快速换上自己的睡袍。很快他意识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天花板上依旧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把他淋得透湿，不知道那个住他楼上的可恶的家伙在搞什么鬼。
        
      “那么我能进来吗？”卡尔在门外不依不饶地问他，约瑟夫使劲拧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不耐烦地拒绝了他，因为他不想再帮他擦一遍头发，此时他正艰难地在满地的玻璃珠中穿行，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滑倒。
        
     卡尔不说话了。约瑟夫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看到卡尔两眼通红地凝望他，整张脸白到吓人，连鼻尖都泛出浅浅的红色，一幅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你怎么了？”约瑟夫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卡尔只是低下头将目光投向地面。
        
      “楼上漏水了。”约瑟夫对他解释道，“你要进来就白洗澡了。我现在要上去找他的麻烦，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好吗？”
        
      卡尔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到门口，看他换上鞋浑身湿淋淋地走出门，终于如释重负地对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还以为您讨厌我了。”
        
       约瑟夫看到他湿润的皮肤和起雾的灰色眼睛，不知怎么心跳一滞，一瞬间思绪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情愫填满他的胸膛。但他最终只是亲昵地摸了摸卡尔的头发，交代他：“一会儿要给我开门。”便关上门走上楼。他其实是可以使唤卡尔去跑腿的，但不知为何他坚信卡尔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希望卡尔不要在等他回去的这段时间顺手帮他浇个花。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想，露出礼貌的假笑按响了门铃。
        
      那扇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屋主一开始只是极不情愿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他看到从门缝里倾泻而出的幽蓝光线，很快那个缝隙无限扩大，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还没看清房主的脸就被一把拉了进去。
        
     他顿时心里警铃大作，在被拉进屋后使劲踹向他的小腿，趁那人重心不稳一把挣开他的手反手锁了他的喉，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把他的头撞到墙上，在看清他的脸后触电般抽回了手，看着捂住脖子猛烈咳嗽的卡尔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没戴口罩，穿着很日常的家居服，头发确是奇异的纯白。
        
      见他妈的鬼了。他少有地爆了粗口，当然是在心里。“你…”他艰难地开口想要问些什么，就被缓过来的卡尔不由分说地一路拉进了浴室，那个面容俊秀稳重的年轻人阴沉着脸要求他赶紧洗一个热水澡，接着使劲碰上了门。约瑟夫的第一反应是去检查他的水龙头和排水口，没有找到任何漏水的地方。他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不论如何他不应该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洗澡，尤其是在他只穿了一件湿透的睡袍的情况下。这样想着他毅然决然地拉开门走出去，和抱着睡衣进来拎着拖鞋的卡尔撞了个满怀，约瑟夫的脑门重重地磕上卡尔的鼻梁，下一秒他又被一把拽进浴室，卡尔使劲把他按进浴缸拧开了花洒。
        
      他在氤氲的水雾中有些愠怒地抬头去看卡尔，看到了一双翻涌着强烈情绪的猩红色眼睛，和一道从鼻孔流到下巴的血线。
        
     卡尔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加愤怒，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沉声告知他：“你被恶魔缠上了，约瑟夫。”
        
      约瑟夫轻笑出声，用湿淋淋的手使劲抹了把卡尔的脸，那道鼻血就异常滑稽地在他的皮肤上晕开，而他本人依旧毫无察觉，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你果然认识我，卡尔。”
        
      青年瞬间睁大了双眼，眼神有一瞬间变得慌乱，但他很快重归镇定，神色自若地解释道：“因为你是上次学校摄影大赛的第一名，我在校刊上看到了你的作品。”
        
      约瑟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缓慢地在热水中脱下睡袍将它递给卡尔，卡尔快速接过湿淋淋的睡袍别开脸，默默地把水拧干，听到约瑟夫的声音从连绵的水声中悠悠传出：“但是我记得我并没有公开自己的照片。”
        
      卡尔突然发力拧出一大股水，他转过身把睡袍扔进脏衣篓，背着约瑟夫一把拉开壁柜，一根两指粗的锁链从中快速滑落垂直落地，一端被固定在墙上，一端像银蛇一样盘踞在地面。卡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一脚踢开，慌忙移动脚步试图将它彻底挡住，再看向约瑟夫时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道：
        
     “我一直有在默默关注你的！”
        
      “没关系，我的室友也有这种……”约瑟夫注视着卡尔通红的脸愣了片刻，接着在对方窘迫到无地自容的表情中继续道：“呃…乱放东西的坏习惯。我是说，如果你说的恶魔是指那种变态杀人狂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完全不是！”卡尔语气激动地否定了他，他拿着洗发水快步走到约瑟夫面前一把关上花洒，半蹲下来严肃地对他说：“我说的是真正的恶魔，有超自然力量的那种——我是一个驱魔人，约瑟夫，我能感知到你身上正散发出属于恶魔的气息，请务必告诉我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你昨天都还是很正常的。”
        
      “你不是一个学生？”
        
       “兼职驱魔人，你知道的，那种迫不得已的家族产业。”
        
      约瑟夫挑挑眉看着卡尔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往手上挤洗发水，接着顺理成章地开始为他洗头发。他并不抗拒那些轻柔拨弄他的长发的手指，说实话他还挺享受的。“我们昨天见过？”
        
     卡尔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对他道：“我是化学系的，我的学院和你的很近。”
        
      “但是我昨天没课。”
        
      “这不可能！”卡尔脱口而出：“我昨天亲眼看到你走进教室！”
        
      约瑟夫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卡尔猛一使劲差点把他的头发拽掉一缕。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那个青年瞬间惊慌失措地向他连连道歉，暗自庆幸还好刚才没有点出他跟踪自己的行径，不然以那家伙没轻没重的手劲非得扯掉他的一块头皮。
        
      “我遇到了你。”他如实道，打开花洒冲掉自己头顶的泡沫，卡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底气，有些不悦地对他说：“你是说突然在晚上湿淋淋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没想到你会既不带伞也不带钥匙。”
        
      “不，不是，我是说在图书馆门口，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夫正色道：“我那时候看见你没撑伞一个人站在路边，就邀请你一起回家去，事实上十分钟前我才在家里告别你，然后跑上来敲你的门——在此之前我完全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住在我楼上。”
        
      卡尔缓慢拧起浓眉。“这不可能，约瑟夫，我下午四点正在上课。不信你可以看我的课表。”说着他的脸色突然暗沉到极点，他一把抓住约瑟夫裸露的肩膀很是恼火地质问道：“你让那东西进门了吗？！”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自己，那么是的。”约瑟夫有些不适地别了别肩膀，卡尔手劲大到恨不得把他那块骨头捏碎。“你能松手吗？水快凉了，我不想洗了。”
        
       “大错特错！约瑟夫！你不该让它进门，那将会成为一个不幸的契约！”卡尔抓狂地揉乱了自己的一头白发，像个疯子一样喃喃自语地在浴室里走来走去，约瑟夫就旁若无人地擦干净身体换上之前卡尔送来的干净的睡袍，尺寸意外的合身，拖着也刚好是他的尺码。等他打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卡尔还在那里魔怔般地碎碎念，他就摇摇头走出浴室打算回自己家里，刚刚搭上门把就被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抓住了手腕，转头看到一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
        
       “你还要回去？！”卡尔又惊又怒地大喊道，硬生生地把约瑟夫的手从门上拽下来塞进自己的怀里。“你不能走，约瑟夫，你别想从我这里离开。”
        
      “别用这种令人误解的方式说话。”约瑟夫微微皱眉，“我们还没有认识多久。”他开始怀念起那个在他家里乖巧懂事，对他有求必应的“卡尔”，他可比眼前这位神经质的有着奇怪发色和瞳色的卡尔可爱多了。
        
       “现在我们认识了。”卡尔突然凑近他说，猩红的眼睛看上去诡谲妖异。他才是那个更像怪物的人。他在心里暗自诽谤道，任由卡尔再次将他拉进去，一把将他按到床上打开放在床头的吹风开始为他吹头发。两人在呼呼的风声中都陷入了沉默，鼻腔中充斥着洗发水好闻的香气。
        
      关上吹风的那一刻他们再次同时开口。
        
      “总之你今天先在这里住…”
        
       “你得放我回去……”约瑟夫在卡尔瞬间结冰的目光中顿了顿继续道，“如你所见，我来就只穿了一件睡袍，而我明天还有课。”
        
       “那就翘了。”卡尔不假思索地道，“这关系到你的生命安危。”
        
       约瑟夫努力克制住自己对他翻白眼的冲动，看着他缓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想我能保护好自己。”
        
      他看见卡尔的红眼睛中有什么事物快速凋零，他竟然在那张向来死气沉沉的脸上看出了受伤的神情。卡尔垂下睫毛，约瑟夫听到他用力摩擦牙齿的声音，有细碎的怨言从他的唇缝间溢出，轻轻飘落在地表砸出巨大裂隙。“我知道你从来都不需要我，约瑟夫，你永远都不会依靠我。”
        
     他低着头把脸转向一边不再言语，默默收起吹风的电线走出房间，约瑟夫有些不明所以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卡尔是否同意他离开。下一秒他被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几乎吓得灵魂出窍，赶忙冲出房间循着声音跑进浴室，看见卡尔低着头站在镜子前面，一只拳头深深地嵌入其中，狰狞的裂纹以他的手为中心呈放射状四散而开，盘踞整个镜面。
        
       他是个疯子。约瑟夫心想，但还是走上前搭上他的手腕将那只手缓缓地拉出来，看到他那被玻璃划得鲜血淋漓的皮肤和深深嵌入皮肉的锋利碎片，不知为何心中升腾起某种怪异的怜爱之情。卡尔突然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使劲甩了一把，他的整条手臂竟然在约瑟夫的视野里凭空消失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眼前就只剩一只完好无损的手，那些血流不止的伤口仿佛都是他的臆想。
        
      “你做了什么？”他错愕地询问卡尔，后者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望他，表情看上去有些受宠若惊。“没什么，不过是驱魔人的小把戏。”他强装镇定地解释道，将那只手轻轻搭上镜面，蛛网般的裂纹快速愈合，他的手下凝聚起一汪澄净的湖水，放下手湖面就荡起一圈圈涟漪，接着重归平静。约瑟夫将手贴上去，只摸到了冰冷光滑的镜面。他不可思议地收回手去看自己的手掌，眼前赫然映出一枚夹在自己指缝间的精雕细琢的银灰色鳞片。
        
      “也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我今晚先在这里住下，然后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那位所谓的‘恶魔’是否还留在我的家里。”
        
      “它当然不会走了，毕竟你可是对他发出了邀请，它会永远纠缠你，就算你死去也不会放过你。”卡尔恼火地说，摇摇头走出浴室，约瑟夫也跟着他走出去。“不过放心吧，约瑟夫，我会为你杀了它，明天一早我就去，但我希望你能留在家里等我回来而不是跟我一起，驱魔的过程是很危险的。”
        
      “好吧好吧，卡尔，总之我们今晚先睡觉可以吗？我已经很累了。”约瑟夫无奈地妥协道，他可不是那种死磕到底的人。这次卡尔倒是果断地答应了他，理所当然地要求道：“那你得跟我睡在一起，方便我在晚上保护你——虽然我在房子外设下了结界，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约瑟夫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已经厌倦了和卡尔的争执，因为他的脑回路似乎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那么就让我们睡觉吧。”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在卡尔前面走进他的房间，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然后发现这似乎是一张单人床。
        
       “我们可能得挤挤。”卡尔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不敢去看约瑟夫的眼睛，却听到后者轻声道：“那就挤挤吧。”约瑟夫说着往里面挪了挪，卡尔的床紧贴着墙壁和窗台，他能透过玻璃看到窗外在风雨中摇曳的树顶和远方的零星灯火。他感到床垫沉了沉，卡尔悄无声息地躺在他身边，他背对着他盯着雪白的墙面，脑海里的很多记忆杂糅在一起像一团杂色的毛线，最终溶解混合成大片灰色油漆涂满整个世界，天空中乌云密布，淅淅沥沥地降下塑料布似的稠密雨滴，有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雨中，面容模糊不清。
        
      他淋着雨缓慢地走进他，有无数辆车疾驰而过穿过他的身体，车灯像流星划过反光的路面，他看到一只红壳蜗牛慢吞吞地爬过斑马线，猛然间天地倒转，那只蜗牛快速膨胀变成高悬在他头顶的摇摇欲坠的图书馆，暗红的砖面被雨水擦拭得洁净鲜亮，在下一秒重重地砸向他。他的精神恍惚了一瞬，再度回神发现自己行走在云端，有银色的鸾鸟拖着长长的尾羽飞过他的身侧，天地晴朗清明。他知道平流层不会下雨，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有什么事物从他脚下的云海中破土而出，发芽抽枝，那是一场上下颠倒的雨，无数根细长的雨丝在他眼前快速上升。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动，缓慢回过头，与倒悬着的卡尔对上目光，他的灰发柔顺下垂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清俊的眉眼，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水。他看到他雾锁烟迷的灰色眼睛，全世界的雨都藏进了那里。
        
      “我还在等你。”卡尔用口型对他说。约瑟夫怜爱地抚摸他冰冷湿滑的侧脸，抬起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下半身，炫目的阳光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视野逐渐被白光灌满，像是重归天地初开的那个瞬间。他缓慢地睁开双眼，半梦半醒间再次听到绵绵不绝的雨声，在漆黑一片的窗玻璃上窥见了微弱的星辰光辉，转过身看到整齐排列的蛇鳞，巨蛇蜷曲着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庞大的身躯充满整个房间，蛇身无穷无尽仿佛能够缠绕着整个世界。
        
        我一定还在做梦，梦到卡尔变成了一条巨蛇，蛇鳞是古老星球在燃尽生命后残存的碎屑，蛇身是昼夜不停地下着的银灰色的雨，于是整个世界都变得阴雨连绵。
        
      约瑟夫再次醒来是第二天黎明，天光破晓，房间里的家具都折射出渺茫的微光，有什么事物在他眼前闪烁，他不适地眯起眼睛伸手去摸索，似乎是一个嵌进墙壁里的精致铁环。这时他听到了卡尔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到他静谧的睡颜，在熹微晨光中他的面部轮廓呈现出一种油画般柔和朦胧的质感。
        
     他的睫毛也是初雪般的洁白，他看到它们簌簌抖动起来，冰天雪地中绽开火焰般的红莲，业火炽然，爱恨生灭都在一念之间。卡尔睁开那双猩红的眼睛，注视着约瑟夫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张张嘴却没有说话，缄默和所有的微光像液体包裹了他们，凝止了时间，而整个空间都泛出琥珀般厚重温润的光泽。
        
      这就够了。
        
      约瑟夫突然想忘掉那个被他邀请进门的恶魔，忘掉好不容易和卡尔达成的共识，忘掉漏水的房顶，社团里的一堆琐事和枯燥无趣的课程，忘掉新的一天一觉睡到天荒地老，醒来再次看到卡尔睡在他身边。
        
     “我好像挺喜欢你的。”他抚摸着卡尔的眉毛轻轻地说，没等他回应就从床上坐起来跨过他的身体下到地面，随便穿上不知道是谁的拖鞋走出卡尔的房间。“收拾收拾走吧，你答应了我的，陪我一起回去，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上课。”
        
      进门前他被卡尔强制站在他身后，看他无比谨慎地打开房门，屋子里空无一人，所有的陈设都无比正常地保持原样。约瑟夫看到自己昨晚随手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提醒自己要记得把它送去干洗店。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卡尔拎着一箱子的工具径直走进他的房间，在里面待了好久才神色复杂地走出来。
        
      谁知道昨晚那个卡尔哪里去了。他与卡尔错身而过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他的睡袍然后换上自己的衣服，用一根黄色缎带将蜷曲的白发松松扎起，走出门就看见卡尔端着水壶怔怔地站在窗前。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无奈地扶额，走到卡尔身边一把拉开窗户，惊飞了好多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裹在人头上的保鲜膜不翼而飞，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和口腔中长出几朵色泽艳丽，娇艳欲滴的黄玫瑰，花瓣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希望没有吓到你，我的室友喜欢这样种花。”他对卡尔坦然道，然后瞬间反悔，因为他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和昨晚如出一辙的，令他头疼的严肃表情。果然，卡尔在和他一起去学校的路上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向他强调换一个室友的重要性，蒙上大半张脸的口罩让他的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卡尔神经质的絮絮叨叨，不愿和他争执只是百无聊赖的抬头看天，澄明的天空中漂浮着无数朵棉絮般厚重柔软的云，他想也许今天还会下雨。
        
     卡尔先和他去咖啡店简单吃了点早餐，然后一路把他送到的教室，站在玻璃窗外看他坐下才转身离去，好几次回头偷看都被约瑟夫抓了个现行。他没由来的心情大好，一转头被不知何时坐在他身边，饶有兴趣地托腮观察他的杰克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进教室之前。”杰克意味深长地笑了，眯起一双像猫一样的翡翠绿的眼睛。“你在和那个一直跟踪你的小子交往吗？”
        
      “你知道他在跟踪我还不跟我说？”约瑟夫挑挑眉反问道，并没有否定。杰克无辜地一摊手：“我一直以为那是你默许的，不是你先看上他的吗？”
        
     “拜托，我昨天才认识他的。”约瑟夫好笑地说，说完自己也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他正欲询问杰克他昨晚夜不归宿去干了什么，就见老师走进了教室，只好作罢。
        
     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那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穿了和昨天一样的衣服，这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在于他讲授的内容和昨天如出一辙。他缓慢地拧起眉毛，转头想向杰克确认一下是否是教授弄错了什么，就见他正低头无比认真地做着笔记，和昨天他抄过的一模一样的笔记！
        
      他突然狠狠打了一个寒战。杰克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变化，依旧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尽职尽责地在学校里扮演好学生的角色，垂下的眼睫毛像两把精致的扇子。他突然压低声音问他：“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杰克愣了一下，放下笔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不是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各回各的房间了吗？”他不解地看着约瑟夫瞬间变得古怪的脸色，继续补充道：“我们谁都不愿意开火，然后想起来那块在冰箱里放了好久的速冻披萨，你把它做得跟石头一样硬不是吗？”
        
      “那是微波炉的问题！”他脱口而出，杰克发出轻笑不再言语，低头继续记他的笔记。约瑟夫看着他心乱如麻，他现在已经确信自己回到了昨天，那个在图书馆门口邂逅卡尔的昨天。他突然想起卡尔对他发出的关于恶魔的警告，这一切的确已经超过了科学能够解释的范围，除非是他自己疯了。他手脚冰凉地听教授讲着和昨天完全相同的课程，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天高云淡，阳光普照，有几只麻雀跳跃在树梢。他记得昨天上午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因此他没有带伞就安安心心地出了门，在下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图书馆。
        
      他浑浑噩噩地坐到下课，杰克收拾好书本刚准备邀请他一起去吃午饭，就见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教室，结合他上午的反常表现得出了爱情会把人变得奇怪的结论。
        
      约瑟夫径直走向了化学系所在的教学楼，一层层地打听都没有人知道一个叫伊索.卡尔的学生，所有被他拉住的学生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的情绪逐渐失控，焦虑，惊惧，怨愤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甚至开始怀疑伊索.卡尔这个人的存在，他想昨天和他发生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他的一场梦，可他们分明才在今天早上告别！
        
     他发现他其实对卡尔一无所知，连他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一整栋教学楼里徒劳地到处乱窜，后来连楼道里打扫卫生的保洁员都对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毕竟在整栋楼里找一个学生无异于大海捞针。
        
      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收获了不知道多少次摇头摆手以及爱莫能助的表情后，约瑟夫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在电梯门前停下，整理了一下呼吸按下电梯，打算彻底离开这栋楼。也许只是卡尔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所以很少有人认识他；也许是因为他很少来上课，所以他的同学都不熟悉他的名字。可他明明有那么明显的特征，他半长的白发猩红的眼睛，他明明不是那种会淹没在人海中的人。也许他今天注定在学校里找不到卡尔，他也不是非得找到他不可，他们还没有那么亲密的联系。约瑟夫这样想着走进电梯，看着那两扇铁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银亮的金属光辉让他想起那条蛇尾。
        
     但他真的很害怕卡尔就此消失不见。
        
     他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有一瞬间浑身僵硬几乎停止呼吸。和他一起的只有一个低头看手机的青年，见他迟迟不按电梯才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接着倒抽一口冷气。
        
      “呃，你也去一楼吗？”他强装镇定地走到他身边按下一楼的电梯，祈祷他一定要提前下去，就听见他沙哑着嗓子问了句，“今天几号？”
        
      “九月三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到那人怔了一下，缓缓点头然后陷入沉默。封闭空间让他感到窒息，他开始咒骂降落得如此之慢的电梯，好不容易挨到了一楼，他迫不及待地就想冲出去，突然听到那人在身后问他：“你认识伊索.卡尔吗？”
        
      完了。他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得一声，硬着头皮承认道：“呃，认得，我是他同学来着。”他看到那双水蓝色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恍惚间产生了一种湖水在燃烧的错觉。约瑟夫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颤声问他：“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跟我说他要去图书馆，借一本，嗯，好像是人类学的书。”奈布艰难地回忆道，他死活都想不起来那本书冗长的书名了。他眼看着约瑟夫没等他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表情复杂地掏出手机给卡尔发消息：
        
      你完蛋了。
      那个被你图谋不轨了两年的学长终于发现你了，我告诉他你在图书馆，他现在已经冲出去了，你小子就自求多福吧，哈哈。
        
      约瑟夫一出教学楼就感受到冰凉的雨滴，天气不知何时由晴转阴，落叶随雨水纷纷飘落，斑驳杂乱地铺在地上，被水流刷洗得透亮。街上人来人往，面容在雨伞的阴影下晦暗不明。约瑟夫被打湿的苍白的脸在人流中格外显眼，不断有人提出和他分享一把伞的意愿，都被他婉拒了。他现在一心想着赶紧去图书馆找卡尔，比起解决那些困扰了他一天的疑惑他更想见到他。
        
      直到他急促的脚步被亮起的红灯阻止，图书馆与他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那栋红色的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灰色的雨幕之中。他站在红灯下耐心地等待着，不断有汽车在他面前疾驰而过，奇怪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等红绿灯，而灯上终于出现了倒数的数字。
        
      他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无数根银针垂直坠落填满世间。他又把目光投向闪烁的红灯，现在已经数到了数字十，九，八……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和卡尔的初遇。他走出图书馆，灰发青年在雨中静静等待。那时明明是绿灯，就像现在一样。他一下子怔住了，有什么蛇牙般冰冷锋利的事物缓慢刺进心脏，这阻止了他正要迈出的腿，而是僵立在原地缓慢抱起双臂，眼前蒙上一层灰败的雨。他在等什么呢？
        
      那个在雨中孤独等待的人，究竟是谁呢？
        
      他远远看到伊索.卡尔推开图书馆的门走出来，臂弯里夹着一本书，通过封皮认出那本《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与魔法》。卡尔也看到他，那双猩红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鲜亮而炽热的色彩驱散了蒙在他眼前的水雾，绿灯亮起，他和卡尔同时向对方奔跑起来，在马路中央相遇，卡尔一把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约瑟夫头顶，这才缓缓地拧起眉毛。
        
       “你怎么又不带伞？”他低声责备道，就见约瑟夫睁大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凝望他，太过专注的视线让他有些头皮发麻。他突然开始反省自己也同样没带伞这一事实，心想他是不是该向约瑟夫道歉，下一秒就人用力抱住了。
        
       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拥抱。
        
       “约瑟夫？”卡尔有些慌乱地叫他的名字，感受到他呼进自己领口的湿热气流，整个人变得像石像一样僵硬，掩盖在口罩之下的苍白皮肤却浮现出不自然的酡红。他的手指颤抖着半悬在空中，虚虚地接触到约瑟夫湿透的后背，每一次若即若离的触碰都让他被烫伤般缩起手指。“怎么了吗？”他沙哑着嗓子问道，一鼓作气地用力回抱了他。
        
      “我想我昨天应该抱抱你，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约瑟夫把头埋在卡尔的颈窝里轻声道，接着松开他用冰冷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还好你现在认识我，卡尔，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卡尔迷惑不解，努力压下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但他依旧紧紧搂住约瑟夫，语气真诚地告诉他：“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约瑟夫心中一动，卡尔再一次将他揽入怀中，越过卡尔的鬓发他看到另一个卡尔站在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下和他对望，苍白的脸上缓慢浮现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嘴角每上扬一寸天空就明亮一分，在那个朝露般澄明的微笑中他看到闪灼的泪滴，恍然间已是云销雨霁，绚烂的晚霞像是被失手打翻的调色盘，那么多色彩交织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梦境。他看到卡尔浅色的唇瓣开开合合，他模仿他的唇形读出那是一个数字，九百三十一。
        
       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在下一刹睁大双眼，惊恐地看着一条巨大的黑蛇凭空出现，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了卡尔的身体，他的四肢像瓷器一样破碎崩解，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那条黑蛇在人行道上飞快地匍匐远去，地上只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暗色水渍。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腰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浑身的骨骼都破碎像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血肉，他的瞳孔痛苦地收缩，用力抱紧卡尔，却感到怀中的身体扭曲变形，清明的天光中有无数条熠熠生辉的银蛇从他的双臂间泉涌而出，蜿蜒着争先恐后地攀上他的身体，每一条蛇都有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其中饱含着的兽性令他不寒而栗。
        
      他无法驱逐那些蛇，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膝盖处却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他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生生拧断的脆响，重心不稳地跪倒在地而忽视了一条已经攀上他侧颈的蛇。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里已经多了两个红色的小圆点，他恼火地抓住那条胡作非为的蛇一把拧断它的脖子，它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变成冰冷的锁链无力下垂。紧接着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不得不用手肘撑在泥泞的地面，感受到那些蛇退潮般纷纷离开他的身体，他如获新生般地大口喘气，隐隐望见那些蛇在他眼前重组成高大的人形。意识模糊间他听到卡尔的声音，像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充斥整个空间。
        
      “不要死，约瑟夫，不要现在死去。”有人在他头顶撕心裂肺地大喊，滚烫的水滴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填满他的双眼，他却感觉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好像灵魂正从一分一毫地从中剥离，像一场上下颠倒的雨。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卡尔颠倒着的脸，他的眼睛睁大到几乎撕裂让人分不清在他眼眶中燃烧的是瞳孔还是血液，他在那双眼中看不到悲伤，只有滔天的怒火和怨恨。
        
      “不要死，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听到卡尔魔怔般地喃喃自语，声音那么轻，眼中却沉淀着夜色般浓重的恨意。“除非……”那双邪性暴戾的赤色瞳孔中竟浮现出一丝柔情蜜意，卡尔低下头对他耳语道：“除非是我杀你。”
      
      他在生命散尽之时听到卡尔的絮语，那是他撕下自己腼腆内敛的外皮抛去一切道德良知的束缚赤裸裸地展现给他的热诚心意。“我好后悔，好后悔没有早点向你表明心意，好后悔没有将你锁在家里，折断你的手臂和腿，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发生意外，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死去。我已经准备了两年忍耐了两年，只要制造一场意外让你彻底人间蒸发，你就能永远和我在一起，约瑟夫、约瑟夫，我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你怎么能在这之前离开我……”
        
      他想起他在九月三十日那天死去，在体内快速扩散的化学物质先于失血过多夺去了他的生命。那天下好大的雨，有一辆失控的车子冲上人行横道把他撞倒然后径直碾过他的身体。那时候是绿灯，他本来应该直接过马路的，却因为看到马路对面的卡尔而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愿意面对那个一直在跟踪他的家伙，下一秒就是一阵劲风，刺耳的刹车声，天旋地转，有什么将他抛起再重重地砸到地面。
      
      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从未爱上过卡尔。
        
      但这次，他在绿灯亮起时毫不犹豫地奔向他，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不是的，约瑟夫。那只不过是一个交易，我和死神达成了协议，只要我能够让你从不断死亡的轮回中解脱，你的灵魂就将会属于我，而我只用付出一点代价。”他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人将他打横抱起，他浑身瘫软地倚靠在卡尔的臂弯，很长时间不能思考，却没由来地感到安心。卡尔对他的安静聆听很满意，语调中是难以掩饰的喜悦。“第九百三十一次，你终于愿意奔向我。”
        
      说完他露出了一个孩童般澄净而真挚的笑容，抱着他走过马路，无数辆车穿过他们的身体。他继续向他解释道：“非自然死亡的灵魂会一直重复他生命最后一天，我已经等了你九百三十天，杀了你九百三十次。”
        
     “代价是什么？”约瑟夫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有些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卡尔痴迷地凝望他，贪婪地捕获着他眼中一切有关自己的情绪。他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那样满足地笑了，露出两颗像蛇类一样的獠牙：“我的生命和人性。”
        
      “所以现在你才是恶魔，对吗？”约瑟夫突然意识到，表情一时间有些古怪。他还不太能接受卡尔从驱魔人到恶魔身份的转变，更何况他之前一直叫嚣着要杀死的其实是自己！
        
    卡尔不予置否，这时他们已经走上楼来到卡尔门前，他抱着约瑟夫径直穿过门板，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我们都是。”他轻笑着说，眼中的火海中有红莲绽放。“但我们将永不分离。”
      
    他知道他们的生命都已随昨日一同逝去，但有什么永远地留驻世间。那份事物让卡尔从驱魔人堕落成恶魔，让他得以摆脱生死轮回的束缚回到卡尔身边，和他一起迎接新的一天，一年，很多年。

END.

尾声

    杰克每年都会在约瑟夫墓前放一束黄玫瑰，他埋下肇事司机的人头，种下卡尔送的种子。有一天他接到奈布打来的告知他卡尔确认死亡的电话，那时他已经失踪了两年多，而自那天起，那盆黄玫瑰就不再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