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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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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白底金丝,瑞兽云纹。当今圣上笔墨一挥,便在这神圣的纹样之上编造出繁文缛节中的虚情假意。
沈侍卫领宫中三两奴才,手里捧着圣上的白绸金丝笔墨圣旨,一路低头碎步往冷宫去了。如今正是盛夏之季,雷王国突发干旱,正处多事之秋,陛下却在这个当口儿,忽而念及居于冷宫的三皇子已然将近十八,却从未踏入国子监一步,心血来潮,写了道诏令,吩咐贴身侍卫送去。
宫中不许宫人议论皇亲国戚,但雷王国的三皇子殿下,却是一位在宫人中极为传奇的人物。
在他出生之日,曾有通天大能之人前来为其卜卦,毕恭毕敬,言辞之间不吝赞美,称其命数九转八弯,却呈乾阳卦象,是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为元亨利贞之像。圣上又惊又喜,欲开设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转瞬却遍寻不着大能踪影,不由啧啧称奇。从此以往,圣上对三皇子更为关爱有加,亲赐其名为“雷狮”,望其如同雷霆之狮一般为雷王国招来威望与福祉。
然而帝王恩宠又如何长久,最后竟覆灭于一场无趣的后宫戏码。雷狮殿下其母原是当朝将军独女,只可惜将军多年前已然战死沙场,圣上为怀缅臣下,照拂将军后代,娶了将军的遗孤封做贵妃。三殿下的母妃本就是个深闺小姐,将军去世后府中全靠她一个弱女子撑起,想起父亲亡故之时每每心绪不定,只好在背地里终日以泪遮面。后宫各妃争奇斗艳,她却只盼日后有个男丁替她接手荒凉的将军府,好早些撒手人寰,到黄泉路上与家人相见。是以生下一子之后,她一直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将军府的新主子。
圣上却并不作此打算。身为帝王,整片国土都必定为他所用,雷狮作为他的皇子,自然也必须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将军府如今势力衰微,圣上想起雷狮出生之日,大能所卜卦象,不禁心生警惕。他更希望他的孩子能够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或者辅佐在太子左右,进献谗言,而不是入主将军府,将阻碍他的势力再一次从渐微拉扯壮大。
沈侍卫依然记得,彼时三殿下尚且十岁,皇家深院之内,他已学会如何虚与委蛇,如何与人阳奉阴违。沈侍卫在门外冷眼看着他,他冷眼看着父皇与母妃在房内争吵,最后圣上一道圣旨,将他与他的母妃打入杂草丛生的冷宫。
“愚蠢。”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独自哭泣的母妃,远远在屋檐下骂了一句。
当时沈侍卫便猜,三殿下年纪尚小,然对于宫中事理实则心中有如明镜。口角事小,皇权事大,圣上是铁了心要将他们母子放逐。当年算卦的大能再如何通天,也料不到帝王之心,竟如此阴险狭隘,仅仅猜疑,便要将妻子与亲生骨肉置于荒凉之地,不闻不问。
宫中高官不乏将军府旧部,念在旧友之情,也万方叮嘱贵妃另谋出路。然将军独女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又如何猜得这些门门道道,即便三殿下与她说了,她也始终不听,只当孩儿在外听了别人的闲言细语,反而叮嘱他莫要贪玩出门,仔细研读兵书才是正事。
于是三殿下依然独善其身,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皇宫内下人皆称三殿下面如冰霜,心似烈火,但只有生养他的贵妃才知道,她的孩子,从身到心皆为一片冰原。
幸而独子对她还算是谦逊忍让,她总算是放下一口气,决心在冷宫将自己的孩儿拉扯成人。但三殿下依旧冷眼旁观,除了每日例行给母妃请安以外,也不与他人过多接触。
或许他隐约料到,他的母妃熬不过这一关。
沈侍卫绕过重重宫阙,自妃嫔们的亭台楼阁穿过,进入寸草不生的冷宫。这处乃整片宫殿最为冷清的地方,四周廖无人烟,以高塔与宫阙为邻,因此终日不见阳光,阴冷潮湿且视野晦暗。
眼前绕过一个弯,便该是三殿下的住所。然而沈侍卫走了一段路抬头张望,却赫然惊呼。
他之前为着关照别的冷宫妃子,到过此处不下十次,却从未记得三殿下住处门前,曾耸立一块青苔遍布的墓碑。
即便是在冷宫死去的贵妃也不应埋葬于纷乱的杂草下,因此这大概并不是三殿下的母妃长眠之地。更何况这后头还住着当朝三殿下,在门前立个墓碑,恐怕不是什么吉利征兆。沈侍卫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胆大包天干的这等荒唐之事。
可当沈侍卫绕过墓碑,步入那处稍显破旧的木房时,才骇然发现屋内灰尘满布,空无一人,三殿下不知为何不见踪影。他立即派人在周边仔细搜索,自己却是吓得两腿发颤,直直跪倒在地。三殿下再如何不受宠,也当是天潢贵胄,若是在这冷宫莫名丢失了,连累的可不仅只是他们这些奴才。
然而再仔细的搜寻也似乎无济于事。沈侍卫战战兢兢地向圣上回报了冷宫之事,帝王大怒,下旨于宫中彻夜调查,大批侍卫出动,却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雷王国三殿下,还未来得及利见大人,就此竟成为宫中禁语,茶肆传闻。
而后冷宫再次平静下来,那里依旧了无人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晚,待子时的清冷月光终于洒落草丛,传闻中那处住所忽而听得一声幽幽叹息。月色之下,一只黑猫簌地从屋顶窜出,身姿优雅落在地上。它悄然踱步到那座墓碑前,正要在墓碑旁躺下,却被身后一人轻柔抱起。
那人缓缓盘坐在墓碑前,放下了手中一坛酒。他用手指细细摩挲墓碑上粗劣的刻字,紫玉般的眸子中写满深沉与疲惫。他静静坐了一会儿,那只黑猫从他怀里跳开,踱到他的脚边蜷起身子睡了。
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对着冰冷的墓碑,却始终说不出口,最终只好提起手边的那坛秋露白,朝墓碑虚拜一礼,笑道:
“安迷修。今日我十八生辰,你再陪我喝一回罢。”
说着,将酒封拂了去,与墓碑作伴,仰头饮下这坛美酒。烈酒入喉,有如刀锋片片,直往内心一片空茫之中割下血淋淋的腐肉,与辛辣味道一并咽入喉中。他将剩余的酒尽皆浇了墓碑前的花草,小心翼翼地自袖中取出一片锦囊,置于墓前。
有人曾教过他,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混沌初开,天地二分,因此虚一以为人。然天地混沌俱与他无关,他在五十之间只取那一虚子,也便够了。
站在墓碑前低喃几句后,他又转身步入冷宫夜半的黑暗之中。那在旁休憩的黑猫忽而抬头张望几下,敏捷地起身随着那人奔入一片黑暗,只留原地荒凉的墓碑,在酒香中渐渐冰冷。
过了许久,一只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将那锦囊拾起,自其中取出了一枚白玉棋子。那白玉在月光之下透出皎洁的颜色,仔细看去,竟有如晨间秋露,沁白飞雪,煞是好看。
“可若只取一子……你又该如何是好?”
碑前隐约听得一声低喃,闻而细听,却又只剩下冷宫的凛冽风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