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的干员都知道，不要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来打扰博士。
“博士身体刚刚恢复，体质还很虚弱，指挥战斗会大幅度地消耗他的理智。”凯尔希严肃地解说道。她面前放着一把老板椅，博士仰躺在上面，四肢下垂，一动不动。来接受培训的干员们在下面坐着，好奇地张望，试图看见黑色面罩下面的真容。
“下面请阿米娅助教来演示一下战斗后博士的正确回收方式。”凯尔希伸出一只手，在后台等待半天的阿米娅捏紧了口袋里的提示稿，走到讲台上。
她伸出右手，手指上的石戒在教室的灯光下熠熠发光。另外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一齐探入博士腋下，手肘回弯，用力一拉。
上半身被阿米娅拽起，老板椅向后滑去，少女的头上冒出冷汗。
本来搭在腋下的手臂逐渐滑落，阿米娅半拖半拽，把男人以上半身悬空，下半身拖地的方式拖回后台。在场的男性干员同时感受到自己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
凯尔希眼疾手快地关掉PPT，啪地一声把讲义盖在讲台上，清清嗓子：
“好了，今天的培训就到这里，散会！”

是夜，罗德岛医疗部，华法林的办公室。
黑暗里，几个干员围成一圈。
只有华法林搭在下巴上的手电筒发出幽幽白光，照亮血魔猩红的双眼和惨白面孔上兴奋的微笑。
“初步研究显示，博士失去理智时并未完全丧失行动能力。”
“膝跳反应？”嘉维尔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消防锤，反手敲在白面鸮膝盖下方。
白面鸮两眼放光：“受到攻击，开启反击模式。”
人形电脑的小腿笔直翘起，踢向嘉维尔，早有准备的嘉维尔一推桌子，椅子上的滚轮飞速后退，退出包围圈。白面鸮来不及收腿，踢中了对面喝着红茶的锡兰。
哦豁。
包括华法林在内，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下一秒，玻璃破碎的声音，弩箭划破空气的爆裂声如约而至。比声音更快的是黑的箭。
“小姐，我来保护你了。”
“……谢谢你，黑，但是华法林前辈她……”锡兰轻柔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众人向唯一的灯光看去。
手电筒滚落在一边，血魔仰卧在地，腿上还插着黑色的箭。
华法林前辈，扑街。

“这是华法林前辈的遗愿。”孤高的阿达克里斯战士嘉维尔严肃解释。
下午两点钟的日头热辣辣地挂在外面，罗德岛的干员们却鬼鬼祟祟地猫在一间废弃的休息室里。一张麻将桌摆在他们中间，博士坐在一侧，垂着头，一动不动。
“不是说要用国际象棋实验吗，谁拿的麻将？”
苏苏洛举手：“星熊警官说她那里有张多的麻将桌，就帮忙拿来了。”
人高马大的东国鬼族正在把龙门阵摆的整整齐齐，闻言抬头解释道：
“老陈正在和凯尔希医生开会，一时半会来不了。赢的钱分我三成。”
拄着拐杖的华法林一拍手：成交。
三小时后，休息室里死一般地沉静。
锡兰举起茶杯，却发现里面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把骨瓷杯放回茶几上，扫视一圈：“谁还想继续？”
诗怀雅掏出一把龙门币拍在麻将桌上，“继续！老娘不信了，搓麻还搓不过失了智的博士。”星熊拉住她的胳膊，劝道：“诗警官，冷静一点。华法林小姐，你该不会联通好博士作弊骗人吧？”
坐在博士对家的血魔哼了一声：“今天龙门内城围剿三圈下来，博士的理智早就见底了。”
“但他还能搓麻。”虽然一声不吭，仿佛在神游。
“他失去理智的时候也会呼吸和吃饭。”
“你的意思是，对博士来说，赢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既然这样，诗警官你还是早点收手，别浪费钱。”拉扯着诗怀雅的肩膀，星熊把她往牌桌下面带，“输给博士没什么好丢脸的。你看那些整合运动。”
诗怀雅甩开星熊的手臂，掏出通讯器，跳下牌桌：“别拿老娘和那群整合运动比。小乙小丙，去找人来，不管什么人，能打败沉睡中博士的，我送他龙门一套房。”
感受着手里猫尾顺滑的触感，星熊微微侧过头去，在诗怀雅看不见的地方和华法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又过了三个小时，陈和凯尔希结束会议，惊讶地发现走廊上空空荡荡，远没有往日里热闹。
凯尔希不悦地皱起眉，大步流星走到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抓住了试图逃走的职员。
“其他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职员嗫嚅着：“可，可能出去玩了吧……”
“别逼我对你做过分的事，罗德岛停在野外，外头连整合运动都没有，他们玩什么？”
陈徐徐露出微笑：“现在是休息时间，有些娱乐也不算坏事。”
凯尔希看着职员，在她的注视下，新入职员工的腿开始打颤。
他颤抖着说：“……是华法林小姐开了赌局，让干员们和，和失去理智的博士打牌，赌谁能赢……”
陈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罗德岛的员工真有兴致，不然也让我过去看看？”
职员看见陈，眼神一亮：“对了，星熊警官也在！”
陈警官的笑脸微微一顿。
凯尔希脸上的寒冰开始融化，“继续说，”她用几乎温柔的口气鼓励道。
职员仿佛得到了勇气，一口气说下去：
“现在在赌桌上的是诗怀雅小姐，她说了，谁要是能赢博士，就送他龙门一套房，所以现在半个罗德岛都过去围观了！”
凯尔希按住陈拔刀的手。
跟在她们身后的阿米娅突然说道：“那个，能不能让我试试……说不定我可以。”

罗德岛，休息室内。
尽管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景象，阿米娅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智力和自信心受到挫折的干员们横尸一地，面色呆滞，双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
华法林坐在牌桌旁边翘着腿，成袋的龙门币堆在她脚下。
星熊拍打着扑进她怀里抽噎的诗怀雅的肩膀：“诗警官，要不然算了吧，不就是输给失了智的博士，没什么好丢脸的。”
博士依旧坐在老板椅上，只是手有规律地运动着，接连不断地打出骨牌，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出牌机器。
雪雉坐在他对面，满脸冷汗，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问：
“诗小姐……还继续打吗？”
“理，理论上来说我的计算公式没有错误，但是……”
凯尔希冷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继续，不过换阿米娅上。”
如同看见救星一般，诗怀雅从星熊怀里抬起了头，华法林也看向凯尔希。
她努力思考着：“我从来没见过阿米娅打牌。”
阿米娅低下头：
“我只会国际象棋。”
“博士之前教过我一点。”
她走上前，坐在博士对面。视线里除了棋盘，就只剩下博士蓝黑色的兜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看清兜帽下的脸，以至于博士的真容一句成为罗德岛怪谈一类的东西。
但是阿米娅知道，只有她知道，那个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她还小的时候，罗德岛还叫巴别塔，特蕾西亚也还活着。周围的气氛总是很紧张，大人们手里总有数不完的活儿，没人有空闲陪小阿米娅玩。只有博士，在不指挥战争的时候会从办公室偷偷溜出来，带着棋盘找阿米娅。
在天气特别好的下午，他俩甚至会避开凯尔希的视线，跑到罗德岛外面去。野地不总是可怖的，也有四处乱飞的野蜂，和团团开放的花朵。
他们就坐在花丛里，或者池塘边，随便哪个地方，支起矮桌和凳子来。阿米娅个子矮，就坐在最高的凳子上面，博士半蹲半跪，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把手地教她认棋子。
博士的手冰冷，修长，指节突出，泛着冷冷的白。和阿米娅所见的任何人的手都不同，他的手上没有伤口。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那是执棋人的手。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双手比天灾更可怕。
但这双更甚于天灾的手握着阿米娅小小的手，把白色的棋子塞进她掌心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温柔。他教给她如何下棋，拨掉她发间的草叶，用低沉而清澈的声音为她念早已失传的童话。
博士不善言辞，面对阿米娅的时候甚至称得上笨拙。每次输掉棋局，他都一本正经地投降道：“阿米娅小姐，您胜利了，我认输。”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志得意满地跑到他身边，大声宣布：“输的人要听赢家的话！”
博士真的蹲了下来，听她命令。于是阿米娅跳到博士背上去，指挥着他到处乱转。直到夕阳西下，两个人的身上都沾满草叶和花瓣。阿米娅已经累得睡着了，搂着博士的脖子，在他背上睡得香甜。在梦里，秋草丰茂，阳光像蜂蜜一样流淌在大地上，黑色的棋子和白色的棋子在手心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躺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小船里，风吹动水面，船微微地摇晃着。
阿米娅松开手，棋子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梦醒了。
阿米娅垂下眼睛，走出一步白棋。博士执黑棋，流畅地跟了上来，仿佛经历过千百次练习一般，仿佛……没有人在冰棺中长眠，失去全部记忆，也没有人在矿石病的阴影下殚精竭虑，与死亡赛跑一样。
白棋将黑王逼到角落。阿米娅抬起手，棋子落下。
将军。
休息室内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华法林在悲鸣，星熊和陈解释着什么，雪雉松了口气开始小声啜泣，黑在给锡兰沏今晚的第二桶茶。有人走过来亲昵地拍打着阿米娅的肩膀，有人对她说着什么，可那些声音显得如此遥远，影影绰绰，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回音。
阿米娅站起身，拖着博士往卧室走，博士的上半身悬空，下半身拖在地上。在场的男干员都感觉某个部位隐隐作痛。
“要不要我帮你……”槐琥的话刚说到一半，凯尔希阻止了她。
槐琥挠挠头：“没想到阿米娅小姐这么厉害，可以说是罗德岛国际象棋第一人了。”
“我是看不出来刚才那局有什么厉害的，”阿摸着下巴说道，“没准是博士下太久累了，我上我也行。”

阿米娅把博士拖到门口，放在地上，又打开卧室的门，把博士拖到沙发上。
她实在太累了，没能把整个人都拖上去，于是博士上半身躺平，下半身滑稽地滑下来，垂在地上。阿米娅趴在沙发边上，看着墨蓝色的外套，以及兜帽下深黑的帽檐和面罩。
博士的真容对所有人都是秘密，除了阿米娅。
他特别的，亲手培养起来，精心教育的小姑娘。
阿米娅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抚摸着面罩，石质指环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面罩被拉了下来，露出不见天日的脸。苍白的，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在下巴和鼻梁间紧紧抿着的嘴唇。
阿米娅也有一个秘密，除了博士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阿米娅小姐，您胜利了，我认输。”她小声地嘟囔。
然后又自己回答：“输的人要听赢家的话。”
她跪坐起来，上半身几乎要趴伏在博士身上。
少女丰润的嘴唇轻轻贴上青年的嘴巴，一瞬间心跳的声音淹没了窗外明亮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