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7:49pm。
        调味市，29摄氏度，空气优。
        离升学考还有一个月，私塾老师也开始留堂了。
        是以影山茂夫匆匆赶到约定的地点时，他那许久未见的灵幻师父已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有一会儿了。
        灵幻师父还是老样子没变呢。其他人都穿着短袖夏装，独他在炎炎夏日还一板一眼地穿着衬衫系着领带，西装外套因为实在有点热就被脱下来挂在臂弯处，一副谨慎又老练的社会人打扮。
        灵幻新隆抬眼便看到自己的挂名弟子影山茂夫正由人群中向自己走来。
        “mob！这边这边——”
        两人间尚有一段距离，来自灵幻的声音传到茂夫耳朵里时并不太真切。
        灵幻新隆奋力地向影山茂夫招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是那样的爽朗。
        那是一副特别的景象，好像昏沉的夜忽然被点亮了一样，周围的路人投来善意的目光。
        影山茂夫抓着书包的手紧了紧。
        ‘灵幻师父在等他。’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的步伐便顿时加快了。尚未察觉的欣喜犹如阵阵凉风涌进影山茂夫的心间，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夏夜叫人难耐的闷热，就连那沉甸甸名为学业的重担也仿佛在此刻突然消失了一样。
        然而那迈开的双腿却在离灵幻师父大概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突然慢了下来，犹如近乡情怯一般，路灯下他前进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于静谧中藏起了少年特有的那一点点欲盖弥彰的矜持。
        三步，
        两步，
        一步之遥。
        影山茂夫的脚尖停在一双皮鞋前面，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得黑发的少年只要垂眼便看到，灵幻额角的薄汗，和唇边忘记擦掉的奶渍。
        “对不起，灵幻师父，我迟到了。”原本灵幻师父在短信里和他约的是七点，可是因为拖堂的缘故不得已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没关系没关系，反倒是我应该道歉，”灵幻新隆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搭上影山茂夫的肩膀，安慰地拍了两下，“都是我没有考虑周全，mob现在学习正是紧张的时候，按理说不该把你叫出来的，实在是太抱歉了。”
        “嗯……”影山茂夫能感觉到灵幻师父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心有些漉湿，但是那只温暖的大手很快就被主人收回去了。
        “好了，走吧！”灵幻新隆宣布出发。
        影山茂夫跟在他的身旁，二人并肩走着。印象里总是需要抬头才能对视的那个男人，如今站在自己的身边，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清侧脸。
        原来自己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影山茂夫默默地想着，不知道灵幻师父有没有发现呢？
        灵幻师父停在了一座饮料自动贩卖机前。
        “咳咳，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消除邪恶的‘饥渴灵’！”
        “‘饥渴灵’？”
        “没错！让人们感到干渴而不得不来这里投币购买饮料，吞噬大家金钱的‘饥渴灵’！实在是太可恶了，让我们赶紧消灭它！”
        “明明是你自己渴了吧……”
        贩卖机的款式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里面的饮料品牌和包装也是很熟悉的，就和生活的这条街道一样，或者说和身边的灵幻师父一样，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影山茂夫用眼角余光窥探着，灵幻师父的手指在透明的玻璃柜门上游走，嘴里嘟嘟囔囔好像是在烦恼买什么口味的饮料。
        “葡萄味还是还是草莓味呢？好难抉择啊，这边还有新出的番茄味，其实我是柠檬派的呢……”
        “哟西，就决定是它了，夏天果然还是要喝西瓜果汁最爽……哦不我的意思是‘饥渴灵’就藏在这罐西瓜果汁里，看我把它买下来然后喝、然后用强大的灵力把它消化掉！”
        已经无力吐槽了呢。
        一顿咔咔操作以后，一瓶冰镇的玻璃瓶装鲜奶被递到影山茂夫的手上，包装是影山茂夫最常喝的那款。
        “诶？为什么——”要给我——
        瓶盖已经被灵幻师父顺手拧掉了，奶白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晃荡，递过来的时候还插着一根红色的吸管。
        冰牛奶握在掌心的温度是凉丝丝的，冰冷甘甜的液体带着奶香顺着影山茂夫的食道被吞咽进胃里，明明是冰冰凉的，心脏却好像被烫了一下。
        “所以说今天——”影山茂夫想向灵幻师父问个究竟，后者嘴里叼着吸管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喝饮料，冰柜的玻璃反射的灯光在夜色里勾勒出一个低眉顺眼的金色轮廓，“……到底是来干嘛的啦。”
        “嗯？”灵幻新隆并没有听清影山茂夫的后半句，视线从手中的西瓜果汁转到了影山茂夫的脸上，少年的脸色像半熟的番茄。
        “果然还是现买现喝的饮料最棒了，天气太热了，饮料拿在手里没过多久就不冰了呢。”得到了灵幻师父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影山茂夫脑海中一闪而过刚见面时注意到的灵幻师父嘴角的奶渍。
        他一定是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冰镇牛奶，结果因为自己迟到了太久牛奶不冰了而偷偷喝掉了。
        毕竟，灵幻师父他，并不喜欢喝牛奶啊。
        想到灵幻师父把已经不冰了的牛奶喝掉的样子，一定是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一口气咕咚咕咚咽下去，甚至注意不到自己的唇边还沾上了一点点。
        “mob，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灵幻师父突然问道。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才好像在笑，很开心的样子。”
        “没有啊。”

        一瓶牛奶很快就见了底，身周的场景也逐渐开阔起来。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窄窄的河道两侧是绿茵遍布的斜坡，此时半轮明月悬挂在天际，照亮夜空一片雾霭的蓝。
        月光洒在灵幻师父的身上是冷色的，他坐在草坪里，招呼影山茂夫也一起坐下。
        河面上闪动着波光粼粼，草丛里传来蛙声和蝉声，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影山茂夫从善如流，坐在了灵幻师父身旁。
        灵幻新隆并不说话，只是盯着远方的某处，瞳孔里的光影随着河水流动，像是沉浸于某个遥远的回忆中，又像是被分割出了某个孤立的时空。
        “记得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怀揣着梦想，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打拼。”
        “踏入社会之后也有过一段灰暗的日子，被上司压榨、同事嫉妒，信任的朋友转眼把自己出卖了……这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影山茂夫有些紧张地望向灵幻，灵幻师父的表情却十分平和，看起来并不难过，像是在讲陌生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这里走走看看，对着河水倾诉自己的烦恼，这样的话就能补充一点能量继续明天的生活。”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我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自己很幸运，正是因为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没有放弃，所以才能有今天的我。”
        “所以，mob也不能轻言放弃哦。”
        “‘不论前方的路是什么，只要顺从自己的本心，正直地走下去，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天的’很想有人对曾经的我那么说，所以今天就把这句话送给mob吧。”
        灵幻新隆久违地摸了摸影山茂夫的头，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
        影山茂夫认出那是自己的‘毕业意向表’，因为模拟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对前途感到迷茫焦虑的他慌乱地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里。
        肯定是小酒窝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灵幻师父，影山茂夫确信。
        “……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灵幻师父。”影山茂夫低声地问，却并不想得到灵幻师父的回答。
        ‘未来’二字对于他来说过于遥远，然而却被人做成表格定好结局送到他的面前，变成了一个单项的选择题，目前看来不论选什么，被制定的计划里都不该有灵幻新隆的存在。
        他并不是害怕未知，只是害怕这未知里没有那个人，影山茂夫并不知道这恐惧的情感因何而起，却知道如何才能够平息。
        答案在灵幻师父那里。
        却是影山茂夫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成为什么样的人…吗？”灵幻师父有在严肃地思考他的问题。
        “嗯，灵幻师父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一直像现在这样，默默关心他，陪伴他，把他的烦恼放在心上，无论他遇到了什么困难都能依靠他，信赖他。
        “这种问题没有答案的吧！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哦！”灵幻师父如是回答了。
        影山茂夫一点也不意外，听到灵幻师父这种万金油一样的说辞，确实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在十八岁的这一年，影山茂夫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抓住的人。
        那个人有时候喜欢说谎，有时候又很真诚，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照顾人时又很细心，不管遇到了什么麻烦都能从容应对，从来不做违背原则的事情，害怕麻烦经常逃避，却很难拒绝他人的请求。
        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能力，是一个既别扭又温柔的人。
        “灵幻师父，谢谢你，我已经想明白了。”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啦，”灵幻新隆很体贴地并没有问少年未来的计划，“那么，天色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