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 19

木兔吸了一大口冰啤酒，发出满足的喟叹。他本来也想给赤苇开一罐，但被赤苇拒绝了。
“我要喝你的。”
他们从酒吧溜回房间之后相顾无言地没事做，也都睡不着——赤苇不习惯这么早睡，木兔应该是脑内信息量过载也不想睡，就提议说反正我刚才没泡爽，赤苇陪我去泡露天的汤吧，这个不热的。
富士豪景酒店的露天温泉正对着富士山，算是绝景的存在，但可惜白天人太多，赤苇当然不想从众下饺子。
“我以为你会多泡一会儿的。”
木兔放下易拉罐摇摇头。
“哪有。你都走了我就想简单泡一泡出来找你嘛。但刚出温泉就碰见北，脸色极其不好，我就说正好来个第二摊吧。还怕你等得着急呢，结果你跑去跟宫侑喝了。”
赤苇趴在池边，用眼神一点点描摹富士山的轮廓。
“我没怎么喝。”
赤苇说了谎。看宫侑那个样子赤苇也不好不陪他，灌了两杯威士忌的赤苇已经有点晕了。
然后他们像对什么问题心领神会一般地笑起来，直到木兔也乐到上气不接下气。
木兔笑够了又对着赤苇亲了好几下。
“真的，要不要这么无厘头啊——我都不知道我们来干嘛了。”
赤苇明白木兔的意思。他也觉得今天一天下来有种脑内不停走马灯切换场景的感觉。
“我现在才有点度假的实感。”
赤苇含着木兔的耳垂。反正四下无人，他索性放心大胆地攀着木兔的肩。
“不要撩我啦京治。这是在外面哎。”
“不过异地太辛苦了——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所以我也能理解北的立场。”
赤苇同意木兔的说法。如果是他自己，赤苇都不确定能不能够坚持得下来：他了解自己是多敏感的人，他知道自己需要木兔在身边——所以宫侑说他们太粘大概也没有错，赤苇总是觉得大部分时候是他需要木兔大过于木兔需要他。
“但我也差一点点就错过赤苇了。”
夜色将木兔的轮廓衬得更深。
“你知道我们这行——哎，你不知道。什么都免不了，好多事你都想象不到——我不能也不敢太多给你讲，怕你会觉得我是个不、不怎么样的人……”
赤苇保持窝在木兔怀里的姿势，他想继续听下去。
木兔很少说这些。面对赤苇的时候他是个不吝啬于示爱的人，总是能找到各种角度各种场合说一句爱你哦；同时他在生活方面的进化几乎令赤苇惊诧——木兔给赤苇上过很多课，包括牛肉怎么切才能炒出来不老这种赤苇觉得木兔绝不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家里的修缮事宜也几乎是木兔包办。有一次厨房的水龙头临时罢工，赤苇对着网上的教程鼓捣得很明白，但木兔回家之后却说，给我打电话就好了呀，这个我会的。
“但我保证我有你之后就再没有了。真的。”
像是怕赤苇不相信，木兔还加了一句我保证。
他好像今天一直在听别人说我保证——先是北信介，后是木兔光太郎。
宫侑需要保证，而赤苇觉得自己并不需要。
需要发誓赌咒的感情当然不是好感情；这群人里面唯一算是有法律保障的白布就说过，且不论内华达州实际要求在当地住段时间婚姻才生效，结婚登记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张废纸。
“婚姻与其说是感情需要，不如说是经济行为和社会化需求。”
白布认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连赤苇都只能点头。
“我和濑见经济上独立，这种婚姻公开了也只会给彼此——主要是给他——增加麻烦。所以我才觉得我跑去跟他结婚这种行为简直昏头。”
“如果濑见某一天不爱我了——我们登完记我就跟他这么说——当然我是绝对不会不爱他的，除非他不爱我——不需要他走，我马上就走。”
白布做了一个手势，斩钉截铁。
“那种感情我不要。心都不在了，勉强人有什么用？”
赤苇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觉得他做不到白布那么决绝。
“不需要保证的。我相信你。”
木兔贴着赤苇的嘴唇笑。
“我宁愿你没这么相信我。”
而赤苇又从木兔的唇齿之间偷了半口啤酒。
什么意思，他含糊地问。
“就——好难讲、但我其实希望你吃醋——京治就给我感觉永远不会吃醋，那些恋爱里面会介意的事你从来都不介意……”
“可是前辈没有任何事需要我介意呀。”
木兔不笑了，他盯着赤苇的双眼。
“我没有那么好。”
“我挣不到什么钱、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你；可能像北那样放弃都做不到——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太少了。”
赤苇把木兔的脖子压下来。
“我不管——你就是很好、特别好——我说你好你就是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有点醉，但现在赤苇无所谓这些，木兔反正又不会笑他。
木兔扶着赤苇的腰轻声问，你醉了吧？吹风会头晕的，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赤苇倚在木兔的胸口点头又摇头。
“我很清醒，前辈，我很清醒——”
木兔没理他，先爬出来，又带着点责备，一边把赤苇半扶半抱的拽出池子一边说以后跟我要说实话，喝了就是喝了——你不知道你没什么酒量吗？
“反正你在呀。”
赤苇推了推正在专心给他系浴衣带子的木兔。
“你写完《天之川》之后我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几天。我觉得你最近太累了。”
“嗯、也许吧……确实需要做点改变了。我可能暂时不想写小说了……”
赤苇迷迷糊糊地回答木兔。
而木兔叹了口气。
“等你醒了我们再聊吧。”

按照原定计划，回程路上本来是赤苇开车的。但他昨天晚上喝得有点上头，早上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木兔就替他做主说你歇着吧，开车还是我来。
路上宫侑格外粘他前辈，走到哪里都拖着北信介的手；早饭之前北信介还特意过来道歉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
“但毕竟有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之外。但不论怎么说，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赤苇觉得北信介和木兔似乎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
他睡了一路，到家之后换了睡衣冲了个凉就想接着瘫着，但赤苇走到哪儿木兔就跟到哪儿，还带着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前辈？”
木兔也跟着他躺到床上。
“赤苇你先睡吧。睡醒再说——”
“不行。”
赤苇强硬地扳过木兔的脸。
“前辈，我们不是说好了有话直接讲的吗？”
“那好吧。”
木兔长出了一口气。
“你那天晚上跟我讲可能这段时间都不再写小说了——是醉话还是你真的这么想？”
赤苇撑着眉心坐起来。
他本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跟木兔说这件事，但没想到一喝醉就语无伦次了。
“不是不想写小说，是不想写我现在的这种小说了。”
“嗯。”
今天的木兔意外地严肃。
“赤苇，你做什么我都支持，而且你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如果太累的话，在家休息几天吧，我请假陪你——”
“不是这样的，前辈。”
“我可能在写完《天之川》之后会去做独立的调查记者。”
木兔也坐起来。
“赤苇。”
“你是通知我，还是需要我的意见？如果是后者的话——”他咬了一下嘴唇。
“如果你是征求我的意见的话，说实话我不赞同。”
“你确定你真的知道调查记者是做什么的吗？”
赤苇好不容易才收回自己因为惊讶而差点掉下来的下巴。
在木兔说“说实话我不赞同”的瞬间，赤苇几乎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所认识的木兔光太郎。
“我当然知道，前辈。我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人，我前一份工作就是做社会新闻的记者啊。”
木兔抬了抬脖子。
他很久都没看赤苇。
而赤苇感到一阵寒意从头顶扩散到指尖。
对了，他想。这就是他们之间貌似亲密无间的假象。
赤苇当然爱木兔，他也当然不怀疑木兔对自己的感情；但这种不安定的情绪在赤苇和木兔之间一直存在，虽然他们都一直不去看这一点，就好像不看它就不存在一样。
作为赤苇初恋的那个木兔光太郎，和如今他的恋人、家人乃至最好的朋友木兔光太郎，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忒修斯之船就是存在于他们彼此之间的、房间里的那只大象。
“赤苇，你不知道。”
“我当然理解你的野心、我也知道你绝对不仅仅满足于当前的成就——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怪我，我一直觉得很多事没有跟你说的必要。我只能说，很危险，而万一有什么事情我甚至都保护不了你——”
“前辈，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赤苇听到自己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话。
前辈，我爱你——你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你是警察也好什么也罢，哪怕要我跟你去涩谷唱歌卖艺我都跟着你——但比起需要你保护，我更希望你信任我。
而木兔的表情从复杂转成不受控制的受伤的时候，赤苇还是在一瞬间心痛到无法自已。
“我们还是先分开几天——我去住酒店。现在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

赤苇度过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晚上。他连电脑都没带，但还好包里有一板快过期的安眠药，对付吃了一颗居然也混到了大半天没有梦境的睡眠。
他抓起手机看时间。
有两个固定电话的未接来电，而木兔没给他发邮件也没打电话。
赤苇按照显示的电话回拨过去——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应付不来别的事情，也刻意地不去想木兔。
他甚至错过了跟研磨的预约。本来赤苇的设想是和研磨约见最后一次就结束战斗——本来他约心理咨询就是为了写《天之川》，赤苇并不觉得自己有看诊的需求。
赤苇想了想，给研磨发邮件道歉。
而研磨很快地回复说，没有关系，我已经帮你改约了。
赤苇不太懂改约的意思。正当他斟酌措辞准备和研磨道谢的时候，研磨又发来一张照片。
大概是在研磨或者黑尾的家里照的，照片上的黑猫狡狯的表情像极了黑尾，就连感觉自己完全笑不出来的赤苇都觉得有点好笑。

家里养的猫。要来玩吗？

孤爪研磨的家用一个俗气一点的词汇形容，就是“宅男天堂”；连此时此刻完全没心思赞美主人和社交客套的赤苇都小小地赞叹了一下。
他和木兔没去过研磨的家。木兔带过赤苇去黑尾家喝酒，他们两个在回家的路上还讨论黑尾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家里居然这么干净还做得一手好菜，完全看不出是爱收拾房间还爱做菜的人。研磨家里的东西比起黑尾来要多得多：玻璃柜里磊满了手办，赤苇认得出相当一部分是jojo系列；书柜里面除了专业书就是各色游戏，墙上硕大的投影幕布，摞满了靠垫的布艺沙发两侧一边一个懒人沙发；但虽然东西多，研磨的家里却体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整洁程度甚至看得出是黑尾的手笔。
“随便坐。懒人沙发比较舒服一点。”
研磨从茶几底下拉出一个装满了零食的篮子，丢给赤苇一袋薯片。
“阿黑刚买的。”
赤苇没急着拆薯片，因为研磨家里的黑猫凑了上来。它比照片里看到的还要黑一些，毛皮油光水滑，眼睛带着点浅浅的翡翠的绿意。
它闻了闻赤苇，又甩着尾巴走开了。
“它叫什么名字？”
“kuro。”
研磨蹲下来给猫的水盆加水。
“因为觉得和某个人太像了。”
也很像研磨，但赤苇没有说出口。
研磨蹲在地板上，看着猫咪喝水，又看看装作专心拆薯片包装的赤苇。
“阿黑昨天晚上就跑出去和木兔前辈喝酒了，所以我今天下午就帮你改约了时间。”
“嗯。”
赤苇把没拆封的薯片放回零食筐里。
那只名叫kuro的猫轻轻嘶叫了一声，在赤苇的拖鞋上磨自己的头。
“你穿了它最喜欢的拖鞋。”
赤苇小心翼翼地摩挲黑猫柔软的头顶。
这只猫并不怕人。它又叫了一声，在赤苇揉它下巴的时候直直倒在赤苇的手心上。
“别看它这样，其实很会撒娇的。”
赤苇想过养只狗，最好是乖巧粘人又聪明的金毛，而且木兔也喜欢——但想到木兔的时候，赤苇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脏抽痛。
他突然有些鼻酸。
研磨家里静水流深的安静氛围、猫咪柔软的皮毛、懒人沙发无限包容的触感，都让赤苇难过。
而研磨转过头，推了一包纸巾给赤苇后打开音响。you are not alone的旋律轻盈柔和地充斥整个房间之后，他又静悄悄地走到了厨房里面。
赤苇整理好自己的时候，研磨也端了一碗关东煮出来。
“难过的时候，吃关东煮有奇效。”
他把筷子递给赤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研磨说得没错。关东煮确实有奇效，尤其是脚边有猫的时候。
“但是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我和前辈之间不应该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关系，而这种敏感也不能用过于在意解释。”
因为赤苇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了解他也不理解他的决定，但木兔也不可能是那个反对的人。
“相处的太久了，有一点会变得很讨厌：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会越来越像。”
研磨抱着膝盖，盯着赤苇脚边的黑猫。
“但就算我和阿黑相处了这么久，也不可能拥有对方的全部逻辑。”
“赤苇，你们两个是我见过的第二对感情好到不需要别人多嘴的情侣——另外一对是濑见前辈和白布——所以我觉得不需要我多讲你也会明白的。”
“你和木兔前辈想要的，其实是一样东西。”
“赤苇，没人能在爱人面前隐藏时间带来的变化而不去谈那些代价。”
赤苇梗在原地。
而这也实在太好笑。赤苇想要一个无条件支持他理解他同时还拥有当年全部浪漫记忆的木兔；而木兔想要一个可以保护的长不大的赤苇，最好离社会的黑暗面越远越好。
但到头来他们谁都做不到。

黑尾发邮件说，赤苇，你最好回家一趟，照看一下木兔。我一个人似乎应付不了他。
在和研磨道别之前，赤苇说，谢谢你。
而研磨只是抬了抬眉毛。
“言重了。”
“我只是不喜欢看聪明人为难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