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07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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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标签 盗墓笔记 黑邪 , 瓶邪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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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1
13
2020-11-23 14:25
BY吹灰不起
CP向:黑瓶邪
"Perverted. Twisted. Crippled."
非我 正文——
1、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那张照片还挂在张起灵的卧室里。照片久经抚摩,逐渐褪去了原本的颜色,边缘亦是脆弱不堪。然而穿过那些失色的画面,青年的目光依然与他交汇,那种熟悉的飞扬的神采以及一点安静的微笑,仍让他心神不宁,如同肺腑横遭重创。青年仿佛拥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动人力量,使得画面中的三个人都依旧鲜活,恍如昨日。
戴墨镜的男人左手揽着青年的肩膀,右手举着青色啤酒瓶似在冲谁遥遥致意,笑得几乎有些耀武扬威。年轻的张起灵则站在青年另一侧,目光微垂,流露出几分思索的沉郁神色。无数个日夜,张起灵的手无数次按在这张照片的左侧,想要撕掉那戴墨镜男人的挑衅笑容,想把他从自己的照片里、从青年的生活里剥除出去。而无数次他都克制着,手指蜷缩回去,紧紧掐在手心里。无数次,他想起青年的选择并不是他。
那是青年的选择,那是吴邪的选择——选择了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条路,以至于他在无数个夜里为此担惊受怕,却又无可奈何。无论如何,他都选择了尊重,尽管并不理解。
可张起灵仍然设想过“如果”——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苍蝇成群绕飞在公路上,发出恼人的嗡鸣。整条国境线都仿佛沉浸在闷热潮湿的沼泽里,张起灵则刚刚接受自己失忆了的事实。
乌云席卷,滚滚而下,漫长一条公路,只零星行驶着几辆长途客车。天色被这长路劈为两半,东边暮色倾颓,早被铅灰色的阴影给侵蚀大半;西边残阳如血,鲜艳刺目,使人不忍多看。
张起灵坐在车后座,放下车窗上的遮帘,顺势将手伸进制服的衣袋里,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他掏出来一看,是警队的特殊荣誉勋章,底下刻了他的名字,再下则是他的职务,刑侦总队队长。
张起灵把玩着勋章辨认真伪,慢慢相信了张海客对他过往的说辞。勋章看上去是黄铜镀金,也不知他做过什么被自己给完全忘记了的特殊贡献。勋章正反面都布满划痕,虽然不多,但也显然有些年月。张起灵把它举起观察,觉得矛盾。看得出他将这勋章随身携带了至少三年,应是比较珍视的;但又将它随意地与钥匙小刀硬币之类的硬物放在同一个口袋里磕碰。他静坐着思考一会儿,他的记忆只恢复到十年前刚进入刑侦队的时候。
张海客正在开车,从后视镜里看清张起灵手上的玩意。他组织着语言慢慢解释道:“队长,你可能不记得这件事。在五年前,云南那边联合缅甸政府在金三角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剿毒活动,范围波及到包括西双版纳部分地区和一些边境城市。你在东北部最大的贩毒基地卧底过一年,与军队里应外合,一个月就把那个犯罪王国给打瘸了。”
张海客说着稍微直起身,两眼放光仿佛身临其境。“这个奖章就是那次剿毒过后总部发给你的。老天……队长你那次带着警部的精锐,当场击毙了十几个毒枭,查货了十几吨的毒品原料!”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险些连方向盘都握不住,车子开得左摇右晃。“砰”地一声,掉落的烟灰缸都砸不下他的谈兴。张起灵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心里掠不起丝毫涟漪。他听得出,张海客当时还是警队的实习生,并没有参与那次行动的资格,因此很多险况与战果全为道听途说,亦或是来自于A4纸上薄薄几页的总结报告。张起灵直觉地意识到那次围剿中,警队想必牺牲巨大,而这些在依旧年轻气盛的张海客口中,被轻轻带过。
一边说着,张海客放慢行驶速度,示意他看向窗外。“你看那些田地。”张海客说,“以前,这里种的都是一望无际的罂粟花,差不多整片山都是鲜红色。现在很多烟农都改了行,重新种回水稻了。”他说着,憨笑一下,“我前两天听这儿的农民说的。”
这些好像不是水稻……张起灵望着田里的咖啡树,一点接话的意思都没有。车厢里一时默然无话。
背后忽然传来摩托机车的声音,一路由远而近轰炸而来,听得人脑门青筋直跳。张海客嫌恶地摇上车窗,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好像凭空出现,几乎擦着驾驶座的车门就震耳欲聋地过去了。
甩给他们一大团青黑色的尾气。
“……妈的,什么傻逼司机,警车都敢超。”张海客抱怨起来,油门一踩到底,杀气腾腾地追了上去。
张起灵眼睁睁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一路狂飙,都快两百了还有往上涨的架势。他忍不住开口:“超速了。”
“没事,咱以前也经常这么开。”张海客眯着眼睛,没几秒就追上了那辆摩托车,然后长按鸣笛。他摇下车窗对着摩托车大吼:“超速加超载,还不他娘的滚下来!”
张起灵这才发现摩托车上坐了两个大男人。驾驶的男人戴着深黑护目镜,个高腿长一身皮衣,跨在机车上很是矫健拉风。背后的男人紧紧搂住前面司机,戴着摩托车头盔,目测也是一米八出头。这两人的姿势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在窄小的单人座上看着够憋屈,但憋屈得又很自然。因为贴得太紧,从后面看,几乎看不出是两个人。
张海客还在非常双标地骂他们超速,普通话、粤语、缅甸语和泰语轮流切换。戴护目镜的男人似乎目不斜视,但张起灵莫名感觉到他的视线往这边瞟了两下。接着,那男人居然速度不减地扭过头凑到身后人的耳边低语几句。身后人点了点头,戴护目镜的就转回去,摩托车开始加速。
这个速度已经足够危险,很快张海客就追不上了,徒劳地对着机车屁股干瞪眼。坐后面的男人忽地松开手,在惊险的狂风和机车的咆哮里慢条斯理地摘下头盔。深栗色的头发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生如此,在风里像只小狮子张牙舞爪,看上去却奇异地柔软。摩托车适时放缓速度,男人转过身面对张起灵和张海客两人。不出意料,那张脸年轻得像是大学生;出乎意料,那张脸安静白皙,就好像他正坐在教室里听教授念经,而不是在公路上与警察飙车似的。
张起灵死死盯着那半大不小的青年,一个模糊的影子慢慢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熟悉得吓人。正是呼之欲出之际,青年带着几分调侃的视线轻巧地掠过两人,突然一咧嘴角,做了个你奈我何的鬼脸。
影子好像被一巴掌扇回去,张起灵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愣是出不来也下不去。张海客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大笑着转过身搂着那戴护目镜的,随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之后紧赶慢赶,一路上都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在夜幕彻底笼罩下来之前,张起灵和张海客总算是抵达了临近一个小村镇。在汽车旅馆办理完入住手续,开了两个单人间,张海客又拉着张起灵在这村镇里四处晃悠,企图触发张起灵的记忆。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走着,只觉得昏昏欲睡。两人都是典型的中国面孔,走在缅甸的镇子里吸引了十几波或警惕或敌视的眼神。好在这村镇毗邻公路,惯于为过路人接风洗尘,见多了各族各色面孔,倒也没有不长眼的跑上来自讨苦吃。除了一个叫花子儿童,看不出是浑身脏兮兮还是天生的肤色黝黑,壮着胆子凑到他们跟前伸手要钱。
张海客向来对小孩心善,见状从裤袋里掏出钱夹取了两张人民币给他。那小孩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做了几个手势,蹦出几个单词来。张海客听懂了,对张起灵哂笑道:“他还要美金呢。”他收起钱夹对小孩说,“穷,给不起。”
小孩就是听不懂中文,也能看出这中国人是不打算给钱了,便用缅甸语叫嚷着伸长爪子,竟是要径直抢下张海客的钱夹。张海客自然有一百种方法甩掉这小毛猴,但又不愿与孩子动粗,骂骂咧咧地后退闪避。场面一时胶着。
张海客没有明白,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有道理的。这时有三五个本地年轻人逐渐围了过来,有看着十二三岁的,也有二十岁左右的,眼神阴郁,都望着张海客的钱夹。
少年们互相示意,然而在他们动手之际,张起灵猛然一脚将那黑皮肤的小叫花子绊倒在泥坑里去,吸引了不少火力。两个缅甸少年拿着砖瓦直奔张起灵,又同时被他桎住手腕,手中砖瓦被轻轻巧巧地震开,手腕也给张起灵一转一压地弄脱臼了。少年痛呼大叫,带着怯意连连后退。张起灵捡起几颗地面碎石,平静地望向余下几个踌躇不前的年轻人。石子出手,三下五除二地给了他们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
眼看着他们全捂着受伤流血的头部哇哇地跑了,张海客狗腿地上前道:“还是队长厉害,今晚请队长撸串。”
张起灵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直接走回旅馆。
回到旅馆的时候,店长早听闻了“两个成年的中国男子殴打缅甸流浪儿童”的小道消息,怒气冲冲地用蹩脚的中文表示要多收押金。张起灵盯了他一会儿,顺手抄起放在前台的一支圆珠笔,猛一施力将大半截笔身深深插进前台桌面。木屑崩飞,店长看着桌面上仅留的一截笔帽,目光发直,咽了咽口水。
张海客后脚进到旅馆就看见这一幕,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打圆场。张起灵上楼往自己房间走去,听见张海客在身后真假掺半地对店长说:“我们都是中国警察,前几年在这一带剿过毒,这次回来呢主要就是为了检查下禁毒效果如何……(亮出警察证和逮捕证)我需要调查你们的仓库,还请你配合配合。无关人员请回避——欸,说的就是你们,凑什么热闹……”
张起灵掏出钥匙打开房间。木门嘎吱作响,迎面扑来一股久无人气的森冷气息,夹杂着陈腐的木头气味。好在他也不十分讲究,用洗手间里的毛巾掸了掸桌子椅子上的灰尘,收拾了几张蜘蛛网,便将外套脱下挂在椅子后背,坐下来闭目养神。
慢慢地,耳朵里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张起灵意识到之后,这种声音变得越发无法忽视。他索性睁开眼,是隔壁房间传来的,男人竭力压制的呻吟声与喘息声,间或床板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响声。是两个男人在办事,似乎已干了许久,其中一人的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挺熟悉。张起灵皱眉忍了一会儿,下腹的小火苗莫名蹭蹭地涨,心里掠过一丝烦躁。
这种焦灼感令他彷徨不适。张起灵睁开眼,索性走到隔开那个房间的墙边,重重地敲了几下,用缅甸语说:“请你们安静点。”
他听到一点抽气声,隔壁房间静止了一秒。紧接着,一个刚才没发出声音的男人沉沉低笑起来,用中文对另一个人说道:“别紧张,老熟人了。”
老熟人……他和这两人认识?张起灵还没开始回忆,刚说话的男人居然又干了起来,顶撞得更加卖力。那被压的死活不肯开口了,听那重喘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张起灵不由心生怜悯,接着就意识到,这俩都是中国人,恐怕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两个跟他们飙车的人。
怪不得那男人会说是老熟人。还没等他想好该做什么,隔壁被压的青年忽然不受控制地发出短促的呻吟,显是高潮了,带着泣声的尾音拖得绵长旖旎,直听得人面红耳热。张起灵真心想不到路上那看着文静俊秀的青年会发出这么……的声音,仿佛撞破了什么,张起灵微妙地羞愧起来。
听声音,那男人似乎还想干下去,但青年不太愿意。两人推搡了一会儿,张起灵隐约听见青年小声说道:“没有套……你他妈节制点儿……老子要死了。”男人便可怜巴巴地“哦”了一声,但没有动静。一阵衣裳摩擦声。男人说:“欸你别穿我衣服呀,快过来,冻死了。”青年丢下一句:“自己解决,然后把我衣服洗完吹干。”
门“砰”地一关,世界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男人说:“媳妇儿有点小情绪,见笑了。”
听口音,这好像还是个北京人。张起灵也不知该回什么,于是一声不吭,复闭上眼睛。过了十几分钟,或者半小时,隔壁传来水流声。男人在洗衣服,哼着跑得很狂野的调子:“让我们红唇嘬吧,火的嘻嘻哈哈,扯个鸡吧,攻向人世王八。”
这觉看来是没法睡了。张起灵快被烦死,翻身坐起来,披着白衬衫就出去了。隔壁男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还笑起来:“别走啊!听我磕叨两句成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张起灵走到楼下的连廊。薄雾凝聚,夜色潇潇。旅馆里的灯显得暗淡,灯里堆积着飞蛾的死尸。
有人背对他站在柱子底下的阴影里抽烟,火光在那人手中明现,不时于黑暗里照亮一点微小的角落。披着皮衣的青年交叠长腿倚在柱子旁,看着匀称颀长、姿态洒脱。他夹着烟又深吸一口,张起灵只看见一闪而过的柔和的嘴角。
张起灵闭了闭眼睛,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一件琐事。他曾是家族里最不受器重的小孩之一,过年时的热闹从来都没有他的份。但他也收到过糖果,只有一个,好像是有人嫌自己同一个颜色的糖果拿得太多了,匀了一些给别人。他珍惜至极,不断摩挲着糖果上那层艳红色的糖纸,直到发现糖果竟在手心里有了一点融化的迹象。他把它放进抽屉的一个铁皮盒里,不吃不碰,因为只要想到自己也拥有了糖果,舌尖就已经觉得足够甜美。
后来他打开铁皮盒,糖已经坏了,长出白毛。
他也曾经想要过很多东西,但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他发现拥有才会导致失去,而失去让他觉得还不如从未拥有。张起灵站在连廊的另一边注视,而吴邪正毫无所觉地抽着烟。
白烟散出来,张起灵只看得见最大的一缕。更多的烟雾则不被人发现,默默隐入黑暗中,带着出现又消失的氨、焦油、一氧化碳、悬浮微粒和尼古丁。
如果真实意味着持续涌现的完整信号,那他从未亲眼见过真实。正如他错过的这五年,吴邪也不是原地踏步。由于近似本能的杰出的学习能力,吴邪被他认为是一块璞玉,在什么人的雕琢下便会呈现出什么样,并且往往让人喜出望外。
有那么一刻,张起灵闪现过很多想法,疯狂无序。张起灵看着吴邪,突然想要剥除他身上被人影响、受人诱导的部分。他不由把手放在栏杆上,死死攥住,克制了那些念头。木头发出“咔吱”的声音,吴邪猛一回头,颈间的银色项链一阵轻响,神色里带着被抓包的孩子般的惊恐。直到他看见张起灵,于是放松下来,笑了笑。
看来他家里人是不让他抽烟的,张起灵心想。
“抱歉,我们下午时不是故意的。”吴邪说,笑得有一些羞赧,与那做鬼脸的判若两人。“就是……当时在飙车,超刺激的,你懂吧?我就是……有点被影响到了。”
“没关系。”张起灵低声说,同时失望地发现吴邪并没有认出他。
吴邪向来是个擅长说话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脸颊和脖颈还留着尚未消退的潮红,嘴唇红润柔软,眼睛明亮而闪烁。张起灵意识到,吴邪在尴尬。
“能给我一支吗?”张起灵走上前,问道。
吴邪麻利地抽出烟盒递给他一支,有点没话找话地笑道:“警察叔叔,你闻着不像是会抽烟的啊。”
张起灵身上一点烟味都没有,不像吴邪有很淡的烟和皮革的气味。但大概是因为年轻,吴邪闻起来还是很好。张起灵含着烟偏过头,示意吴邪替他点火。吴邪愣了一下,好像在忖度这个举动背后的意义,但他向来动作比脑子快,还是顺手替张起灵点上了。张起灵轻轻呼出一口,然后才说道:“你看着也不像。”
吴邪说:“我学的。”随即转过头,像之前一样注视屋檐上的月亮。
月亮浑圆而苍白,像这片土地的女人蜷缩在树枝上,但夜色下的金三角显得万分温柔。石斛花的芬芳在空气里浮动,月光下只朦胧看到一些厚重的明黄色,一簇接一簇,顽强地蜿蜒生长到路的尽头。身边有零星的碧绿色的萤火虫,丛草半掩,菟丝缠绕,如花火轰然烧到篱笆墙外。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侧脸,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要问他。你为什么发呆,是在想五年前的事吗?当时为什么被当做人质绑进毒窝?后来有受伤吗?过了多久才到家?如果你知道我当时在场,你会怎么看待我?你觉得我是个好警察吗?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你爸妈知道吗?
还有……那个男人是谁?
张起灵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终没能问出口,又猛吸一口烟雾。他的指尖夹着烟,尼古丁在血液里奔流,心跳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2、
他好像又回到从前卧底的日子,每天都要确保易容不出纰漏,在金三角的脏街里穿行,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赌坊。浓妆艳抹的女人成排地站在街边,对经过的每一个男人哀哀地问:“按摩吗?”“按摩吗?”此起彼伏,像一群群黄雀,掩饰着暗流底下心照不宣的交易。她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老妓,来自缅甸、越南、老挝或者中国。有的女人赤裸着盘坐在家门前,神情麻木,满不在乎地袒露着密布针眼的手臂。有时候在更偏僻的街巷里,张起灵也能见到七八十岁的老妇,五块钱就能买一晚,客人总是一些同样贫病交加的老年男子。
身为年轻力壮的男子,张起灵却从未遇到她们的请求。每当他经过,妓女们仿佛察觉到他骨子里的执法气息,于是噤若寒蝉。
张起灵绕开地面的针筒,穿过最贫苦的街道来到繁华的中心。毒枭最猖狂的时候常包下金三角享誉盛名的酒楼,在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里与缅甸的名流政客觥筹交错。张起灵向门童出示邀请函,被恭敬地放行,他也得以进入金三角的另一个世界。
有的时候,张起灵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在亡者与活人的间隙里挣扎度日。很多流亡的人来到金三角期待一夜暴富,最终被这里的环境所诱,在层层剥削之后逐渐暴躁狂乱,或者自甘沉沦。而张起灵是天生的卧底,他对周围环境的疏离感使他很难被旁人所左右,也因此得以在淤泥中独善其身。
张起灵迈入衣香鬓影的金色大厅,这时候毒贩的首领还没有现身,演讲也没有正式开始,但人群已经提前进入庆功宴的狂欢。自助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料理、刺身和甜点,数不清的香槟、清酒和威士忌被随意插放在冰块堆里,桌子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高级厨师。香气随着舞厅中央的喷泉而氤氲涌动,灯光四射在大厅里,使喷泉呈现出五光十色的精妙。喷泉四周是半米深的水池,美丽而赤裸的身体在水里表演性地嬉戏、舞蹈,人们在岸边发出喝彩和口哨声。
他看见好些个常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名人,带着他们的女儿——也可能是情妇——正假模假样地和基地核心圈里的几个毒枭勾肩搭背。有两个他认识的毒贩为争夺谁应该第一个和当地有名的交际花跳舞而起了争执,并险些大打出手。交际花一袭低调的礼裙,愈发烘托出美艳动人的姿色,正躲在扇子后羞怯而得意地微笑。
张起灵一路走来,用袖中隐蔽的照相机摄下不少照片留作指证。他避开请他喝酒的侍者,独自走上铺着厚重红毯的大理石阶梯,来到三楼的包厢里。他打开门,正好看见白狮和阿顺守着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少年,旁边一桌子还坐着几个毒贩,正无所事事地打牌。
白狮和阿顺都是首领底下身手最好的打手。白狮举着一瓶水对那少年笑道:“整整两天没喝水的感觉可还行?受得了吗?说句软话,爷爷我给你水喝啊。”
少年一直被绑在椅子上,嘴巴和脸色一样惨白,早已变得干燥起皮。他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眼睛乌黑浑圆。听了毒贩的话,他连动也不曾动过,不知是因为过于虚弱,还是早就放弃希望了。白狮呵呵地笑,说:“看你惨,给你点儿喝咯。”说着,他把水从少年头上倒下去。所有人哄笑起来。水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把少年冻得一激灵,但他抿了抿唇,仍是一声不吭。
打牌的毒贩里有一个摇头道:“孩子不肯听话啊。看看旁边那个云南条子,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咯。”
对面桌子下用狗链拴着一具烂肉般的身体,在少年面前被活活折磨了足有十几个小时,只勉强剩个人形,几乎没有活着的迹象了。少年听完这话,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顺子看见站在门口的张起灵,招呼道:“阿坤,你回来了?三天不见,你可是错过了很多啊。”
张起灵进来问:“听说你们绑了老狐狸的大侄子?”
老狐狸指的是吴三省,云南剿毒分部的部长。在张起灵升到总部以前,他一直是张起灵的顶头上司。
顺子说:“我们骑了个摩托偷跑到西双版纳那边,七拐八拐好不容易逮到这崽子放学,直接把他带回来了。看过照片,错不了。” 白狮踢了踢少年的椅子,补充说:“而且他也承认了。”
张起灵看了看那少年。他应该见过小时候的吴邪,无奈小孩子一年一个样,到了少年的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吴邪仿佛感觉到张起灵的目光,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张起灵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足够以假乱真,平和地注视回去,暗中观察少年的伤势。手臂上万幸没有针孔,但被绳子绑过的痕迹是免不了了,脸上有些擦伤,可能之前曾被连人带椅子地踹倒在地上。好在都是轻伤。
吴邪显然把新进来的“阿坤”当成了毒贩的同党,眼里闪过憎恶和愤懑的情绪。张起灵假装没看见,在离吴邪最近的地方拿了把椅子坐下来。
想不到吴邪的情绪被白狮捕捉到了。白狮从鼻子里发出嗤声,起身朝吴邪走去,一边走一边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
“怎么回事?”张起灵问,音调不小心有些严厉了,但没人听出。
“要怪就这小子的眼神咯。”白狮半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吴邪的脸。白狮说,“你们过来看,小子眼睛很好啊。有这种眼睛的都不好拿捏,先挖出来怎么样。”
吴邪愣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他说的话,惊惧地紧闭起眼连声说“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缩,但再退也只是徒劳地贴到椅子背上而已。
张起灵站了起来,心吊到嗓子眼。他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但如果这时候出手,大半年的卧底行动也将功亏一篑;可另一方面,吴邪是无辜的,张起灵无法让他被活活剜眼。一个闪念,张起灵控制好语调,慢而冷酷地说:“他眼睛要是被挖出来,那跟个废人也不差什么了。吴家何必要回一个废人?小心点,别把人质弄残了。”
阿顺也帮腔道:“对,先给首领看看再说。”
几个打牌的不算是核心圈里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挖!”“快挖啊!刺激!”“给这大少爷一点颜色瞧瞧,看他那傲气的!”
白狮不说话,狞笑着在吴邪脸上比划。张起灵绷紧了腿部肌肉,准备随时冲上去夺取匕首。就在这时,门口突兀地传来首领的声音:“搞错了,他不是吴三省的侄子。”
3、
后面的事……张起灵按了按额角,突如其来的头疼。他烟还没抽完,还想站在吴邪身边,毕竟这种沉默的氛围可遇不可求。但他实在头疼得厉害……张起灵对吴邪轻声说道:“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睡。”
吴邪神色迷茫,好像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似的。他梦游般地说:“嗯……好,早点睡。”
张起灵熄了烟,又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往回走。
还没走到楼梯间,他就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阶梯上。张起灵站住,那人手里似乎拿了东西,面对着的方向刚好能看到他方才和吴邪的接触。
男人走下来,左右手各握着十几根羊肉串,大半都被吃得差不多了。这么晚了,男人还跟盲人似的戴着一副墨镜,神情莫测。
张起灵看着他。那人正好挡在楼梯口的正中间,他上不去。过了两秒,墨镜男不慌不忙地咽下一口羊肉,对张起灵说:“撸串吗?”
“不了。”张起灵说。
墨镜男似乎笑了一声,张起灵不确定,他仍觉得有些头疼。墨镜男似乎在斟酌什么,然后问张起灵:“哑巴,你想起多少了?”
张起灵警觉地眯起眼睛,他失忆的事在警队里算是最高级别的机密,这人是怎么知道的?墨镜男见状嗤笑出声,说:“走,请你喝酒。”
“那他呢?”张起灵指的是吴邪。
墨镜抬头望了望吴邪的方向,神色温柔些许。吴邪在抽第二根还是第三根烟,另一只手掩住嘴巴,很斯文地打了个呵欠。墨镜说:“他会没事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吧台。此时没过半夜,还在营业时间,但大厅里空无一人,徒留“OPEN”的牌子在夜空里清冷地闪着荧光绿的半边。酒保听到脚步声才醒过来,半睁着眼睛辨认一会儿,用中文问道:“喝什么酒?”
墨镜说:“Myanmer。”张起灵看向他,他便解释道,“缅甸国宝级别的啤酒,你尝尝。”
酒保睡眼惺忪地摸索着玻璃酒瓶,在半梦半醒间准确地倒酒,就好像他生来就在干这个。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吧台边上等待,气氛有些僵硬。
啤酒呈上来,装在巴掌宽的大玻璃杯里,泡沫丰富而绵密。张起灵一口气全喝完了,甘冽清爽,回味醇厚。
很好。确实很好。
墨镜笑道:“你喝得出味道吗?”
张起灵一抹嘴巴点了点头,忽然抡起玻璃杯就往墨镜脑袋上砸去。墨镜正举着酒杯还没喝几口,见状下意识用酒杯一挡,哐当一下,两个杯子撞得粉碎。
墨镜蓦地起身,脸色阴沉道:“你发什么酒疯?”张起灵不答,一手撑在吧台上,一腿灵活地扫向两把凳子,往墨镜那边直直踢去。酒保被他骤然发难的架势吓得不敢劝解,灰溜溜地跑远了。
墨镜显然也是练家子,敏捷地闪避过去,两把凳子在身后墙上撞得纷纷散架。他往身后看了一眼,玩味地笑起来,转头对张起灵说:“你知道吗?Myanmer是好酒,可惜你太败兴。”费解的是,他的声音重又变得愉悦起来,带着血腥气。
张起灵站在原地活动手腕关节,目光冷漠,看着墨镜如同在看死人。他说:“你是黑瞎子。”
“噢,还有呢?”黑瞎子兴致勃勃地问,“你就想起了这些吗?”
想起什么……他又能想起什么!张起灵眼前一片纷乱,走马观花一般。他看见无数个那样的金色大厅,毒贩的狂欢和美金上沾染的病毒;以及无数个惨死的缉毒警察和他们的家眷,沉默地消失在暗中。只有不到一半的死者有幸成为牺牲名单上冰冷数字,剩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全被归为失踪人口,在十四年后才被宣判死亡。没有荣誉,没有鲜花,只有遭受过太多拷打的肉体和从腐烂的臭肉里长出的蛆。他们的坟墓没有名字,任务全被高度保密。他们的家人连上坟都要小心翼翼。
眼前的人无疑是罪魁祸首。
当年那个贩毒基地的二把手,剿毒行动中唯一没被逮到也没有下落的人,他的代号就是黑瞎子。虽说是二把手,却在基地里独揽大权,也是金三角的实际统治者,组织联合了当地最大的二十个毒枭的真正首领。黑瞎子曾是金三角最臭名昭著的毒枭,关于他的流言还有很多,莫衷一是,一个比一个残忍。张起灵在卧底时曾碰见黑瞎子亲自处决叛徒,手法比传闻中的还要穷凶极恶。
他顶上的人,代号是陈皮阿四,据说在黑瞎子的胁迫下放出了实权,但也有人说他早就被黑瞎子给杀害了。
4、
张起灵想起了之后的事。
金色大厅三楼,黑瞎子还站在门口,房间里的气氛却陡然变得阴鸷。他身材高大,穿得很随意,黑色T恤和皮靴,宽阔的肩膀披着深棕色大衣,肌肉在薄T下显得精健流畅。他的脖颈上戴着银色项链,串着两块小巧的银片,倒也不显阴柔。黑瞎子的目光把房间都逡巡一遍,最后定在吴邪身上,却对另外几个毒贩说道:“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孩都找不对,今晚领罚去吧。”他声音一出,吴邪不顾脸颊上方的刀尖,震惊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但没有吱声。
白狮和阿顺对视一眼,深知黑瞎子口中“领罚”的含义,一瞬间面如金纸。白狮立刻说道:“首领息怒,我马上就把这小子解决了。”说着举起匕首。
“慢着,”黑瞎子饶有兴味地走到吴邪跟前,捏起他的下巴打量了片刻,方说道,“模样不错……”
白狮扔了匕首,圆滑地说:“长的是不错,首领要留下他还是玩了杀掉?我知道有个弟兄养了很多这样的小白脸,早知道首领喜欢走旱路,我们就挑几个干净的送过来了。”
黑瞎子诡谲地笑起来,下一刻却凶戾地说:“少跟我来这套,该怎么做怎么做。”
白狮咽了咽口水,捡起锋利的匕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自断小指。他垂下眼睑,捂着流血不断的伤口小声说:“首领,那我先下去了。”
黑瞎子冷漠地点头。白狮不敢反抗黑瞎子,走前却给了吴邪一记眼刀。阿顺犹豫地捡起匕首,黑瞎子大发善心似的说:“至于你,晚点去吃鞭子吧。”阿顺感恩戴德地退到张起灵旁边。
张起灵不引人注意地一抬手,拍下了黑瞎子的照片。黑瞎子却好像才注意到他似的,抬起头对他咧嘴一笑,说:“来多久了?”
张起灵一定神,说道:“有半年了。”
“半年了……”黑瞎子换了边重心喃喃似的,忽而露出头狼一样的微笑。尽管看不见他墨镜下的眼睛,也可补出他眼底带着何等狡诈而狠毒的笑意。他利落地丢给张起灵一样东西,张起灵接过来一看,是把大口径手枪。他抬起眼,探究地望着黑瞎子。
“你只能算是个新来的。”黑瞎子把手搭到吴邪肩上,对张起灵笑笑,仿佛在下达一个轻松简单的任务。“看到那缉毒警察了吗?云南来的,给弟兄们逮到了,先是注射了安非他命,然后拷打了有一会儿吧,什么有意义的都吐不出来。你去把他解决了,别弄得太难看。”
张起灵握着手枪,僵住了。
角落有人问:“让这菜鸟开枪行不行的啊?首领这次不亲自来吗?”
黑瞎子暧昧地笑:“我可要取悦小朋友,怎好让他看到我这么残忍的样子。”
他又拍了拍吴邪的肩,说道:“小朋友可是有点晕血呢……”吴邪猛地闭上眼睛,嘴唇紧紧地抿着,但眼角早已干涸,流不出泪来。
打牌的人说了些下流话,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他们是怎么抓到这个缉毒警察的,炫耀起自己的残忍。说到自以为滑稽处,众人哄堂大笑。
张起灵没发觉自己已经眼底赤红,冷冷地看着黑瞎子。黑瞎子意味不明的目光却不知落到何处,在吴邪身后站得笔挺,脸上还是面具般一成不变的笑意。张起灵突然意识到,黑瞎子跟他一样,并不觉得这些有何好笑。
张起灵一动不动,转过脸去看地上的人形。那人的鼻子已经被剜掉了,牙齿被全部拔光,嘴巴瘪下去,整张脸血肉模糊。不仅如此,他的肋骨被钝器砸断,手指头也被砍了八根,各剩下一个嘲弄似的大拇指……而因为被注射安非他命,那人到现在都是有意识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轻轻抖动,但整个人已经不会动了。
张起灵看着那人的脸,嘴唇微颤着无声地念出了那人的绰号。张起灵不知道他的真名,但认得这张脸,警局里很多老人都管他叫“小刘”。还在云南分部的时候,这个人就极为崇拜他——模仿他的言行举止和拿枪的姿势,想方设法地办一些类似于他办过的案子,甚至连这次卧底行动都偷偷跟来了。
他沉默得太久,有几个毒贩开始发出嘘声,甚至有人质疑他的身份和目的。张起灵进了核心圈也有段时间了,但手上并没沾过血,很多人都不服他。黑瞎子的五根手指轻轻敲在吴邪的肩膀上等待,但动作极为轻微,像在弹奏无声的乐器。在张起灵对着地上的警察举起枪时,黑瞎子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顿住了。
张起灵举枪对准小刘的额头。现在,如果有什么是他还能做的……至少他能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
地上的人仿佛察觉到什么,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一开始是浑浊无焦距的,但在看见张起灵的时候,他的眼里好像起了些许波澜,安静地回视。杀了我……我已经清醒得够久了,张起灵在心里默念着,扣动了扳机。
枪声被音乐声盖过去。张起灵放下枪,其实他并不知道小刘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当他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正举枪对着自己时心里该作何感想。只是有一瞬间……那确实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杀死我……杀死我……让我去死,全部都去死……
“咿——什么颜色都炸出来了,这样搞好难清理的咯。”有人抱怨道。
“我来清理。”张起灵开口,声线平稳。他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了,整个人游离在外,冷静地俯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但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极度惊骇过后的麻木感,让他的声音显得冷血无情。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地取信于在场的每一个毒贩。
收拾尸体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房间里的人陆续出去参加楼下金色大厅的晚宴,只剩下张起灵、黑瞎子和吴邪三人。张起灵走到尸体旁边假意收拾,实则细心搜找每个口袋里的信息,像是微型摄像头或者笔记什么的,哪怕是个记有他真名的身份凭证也行。
黑瞎子解开吴邪的绳子,给他喝了一点水。“有没有好点?”黑瞎子问。
张起灵忽然听到拳头击打肉体的闷响,神经登时绷紧了,回头却发现吴邪卯足了劲在黑瞎子脸上打了一拳。
“你他妈到金三角来就是为了做这些的?!”吴邪又一把拽住黑瞎子的领口,又快又低地怒喝。
黑瞎子不答,施个巧劲就轻易挣开,避重就轻道:“我欠过三爷的人情,不能让他的宝贝侄子在我这里交代了去。你吃点东西,我待会儿就送你回去。”
吴邪没显出脱离苦海的激动模样,也没别的动作,好一会儿才说:“瞎子……我听他们说,你是做特情时沾上毒的……是真的吗?”他这两日消瘦了一些,圆润的下巴变得削尖,眼底的黑眼圈,令他的眼睛看上去亮得惊人。
黑瞎子伸手,似乎想揉一下吴邪的头发,却被后者避开了。黑瞎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戏说道:“小三爷,甭管我沾没沾上,这地儿也不是你能久留的。跟我走吧,听话。”
他们声音很低,但张起灵还是听得清楚。他没料到吴邪和黑瞎子以前竟是认识的,怪不得黑瞎子选择施以援手。而黑瞎子的来历,在基地里明面上没有资料,核心圈的人私底下有过讨论。有人说他是陈皮阿四通过暗网挖掘过来的,不想却是引狼入室;也有人说他以前是自愿帮助缉毒警察的探子,秘密潜伏在贩毒人群中,也就是所谓的特情人员,在一次行动中不慎染上毒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吴邪听的应是第二个版本。
大厅的音乐还在这房间里游魂般飘来飘去,却仿佛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盖不过。张起灵找到了小刘的名牌,但仍静静地坐在尸体旁边,听见吴邪竭力压制的喘息声。“你他妈……”吴邪闭了闭眼睛,骂人的脏字一窝蜂地涌到嘴边,“你……你……”他突然做了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扑到毒贩们打牌的桌子上拿起不知是谁遗漏在上面的小粉包。他猛地拆开粉包,动作太大弄得白色粉末撒得整张桌子都是。吴邪胡乱用手抓了一把,正要放在鼻子下边——
“别碰!”黑瞎子冲上前一巴掌打落了吴邪手心里的粉末,吼声几近破音,又惊又怒。
“你不如让我试试。”吴邪盯着黑瞎子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戒不戒得掉!”
黑瞎子猛然抓着吴邪的领口把他推到墙边,吴邪的后脑勺撞在墙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声。吴邪愣是没喊痛,这场对峙,他至少不会输。
黑瞎子弯下腰凑近,直到他的眼睛透过墨镜直视吴邪的眼睛。黑瞎子带着怒气说:“你以为这东西是能沾的?我告诉你,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戒的问题——因为它戒不掉!你会慢慢变得麻木不仁,之后吸了也不会觉得有多快活,但一旦停下来就痛不欲生。你看没看过戒毒所里的人?大部分瘾君子就算出去了也还是会进来的,因为毒瘾伴随终身,他们看到原来一起吸的人,看到吸毒时常坐的凳子,哪怕去医院打个针看到了针头都会复发。”
吴邪挑衅地问:“你又知道了?”
“我、没、碰。”黑瞎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碰,行了吧?”
吴邪笑了。黑瞎子依旧怒不可遏,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张起灵把尸体装进大号手提箱里,走出房间,下楼转入金色大厅。
夜已深了,大厅里不剩多少清醒的人。他听见醉汉的呕吐声,听见附近的包厢里传来好几人寻欢作乐的笑声和呻吟。走下楼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在喷泉池里交媾的人群。礼服、长裙、皮鞋和高跟鞋,不管有多华贵,纷纷散落在水池边上。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奢靡的金色大厅,毒贩和毒贩的女人、男人……空气里都仿佛有种金子的气息,淡淡的咸涩,仔细一闻,都是某种体液的味道。大多数毒贩的素质并不足以让他们明白安全套的重要性。夜幕掩映下,各种各样的性病和传染病在金色大厅里滋长、交换、传播。张起灵目不斜视地走过,脸色苍白一如亡魂。
在金碧辉煌的大门口,他停下来,看见黑瞎子和吴邪的身影。他们正往车库走去,似乎在争执什么,黑瞎子忽然把吴邪按到石柱上亲吻。吴邪挣扎、怒骂,但隔得太远,张起灵听不见声音。很快,吴邪看到了他。
少年的眼睛先是睁得浑圆,满满的无措与不可置信。接着,他似乎认为黑瞎子正在核心圈的毒贩面前假意宣誓所有权,于是阖起双眼放弃抵抗。只是他垂下来的双手还在不时颤抖着,最后慢慢地握成拳头。
张起灵走开了。他知道黑瞎子会暗自把吴邪送回去,而他也有必须要做的事。他得找个人,把尸体运回云南。他此前从不觉得卧底的任务有何困难,但此时,他已经对这个身份产生了些许厌倦。他对世界的疏离感为他建起了一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然而一束光线照射下来,哪怕是如此熹微,他也发现了这个城墙其实是玻璃造的。他透过玻璃望向远处的世界,虽然玻璃还没有裂缝,但他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5、
两人在酒吧里大打出手,木凳桌子全被毁得七七八八。张起灵眯起眼,尼古丁和酒精,最后是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里变得鼓胀,最后成为根根突起的青筋。世界变得那么遥远那么反常。他快疯了。
那天晚上,张起灵犯了太多错误。他不该在黑暗中和黑瞎子厮打,夜色是黑瞎子的领地以及帮凶。他不该放大自己的愤怒,最后被情绪操控,以至于出手时毫无章法。然而更重要的一课他已经学会了,那就是不该在打架前喝太多的酒。
黑瞎子冷静出奇,到最后几乎压制了张起灵。随着张起灵的后脑勺砸在吧台上的重响,一切都看似尘埃落定——黑瞎子的手死死掐在张起灵的脖颈上。然而后者却早抄起一块碎玻璃片,压在黑瞎子的侧颈。
他们僵持着,谁也不愿率先松手。
黑瞎子打破寂静。张起灵感觉到他手掌肌肉的变动,隐约看见他脸上带着闷沉的笑意。黑瞎子说道:“哑巴,受刺激了?你以前可是烟酒不沾的。”
张起灵没吭声,眼前发黑,耳边一阵阵尖利的锐响。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耳鸣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黑瞎子马上笑起来,说:“吴邪快到了。”
张起灵没听出那是吴邪。他转动眼珠看了看门边,眼底血丝密布,忽然意识到那脚步声仓促而有些蹒跚,似乎是由于腰腿的某种不适。张起灵哑声道:“离他远点。”
“你不如先问问他?”黑瞎子冷笑着收紧了手中力道。张起灵一阵呼吸困难,但仍坚持将碎玻璃片深嵌进黑瞎子的皮肤。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松手。
“酒保跟我说有人在酒吧打架。”吴邪站在门外,看不清表情。他说,“原来是你们啊,出什么事了?”
黑瞎子说:“难得碰到个身手好的,忍不住切磋一下。”他站直了,整理起凌乱的衣裳。张起灵看着遍地狼藉,把一些还算完整的桌椅都摆了回去。
吴邪抬脚跨进来。张起灵看清了,吴邪手上拿着一个空酒瓶。他会帮谁?
吴邪看了看黑瞎子,然后又看张起灵,显然不相信黑瞎子的说辞。他知道黑瞎子说“身手好”的意义,这说明张起灵是黑瞎子成年后遇到的唯一一个对手。
吴邪打量着张起灵。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微笑,这笑里有了很多亲切的意味。他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三叔的人。”
张起灵点头又摇头,说:“以前是,后来调到总部了。”
吴邪说:“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你和三叔的合照。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张起灵顿了一下,说:“也没有很多年。”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卧底行动那次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吴邪。十几年前他还在吴三省手下做事,吴三省有时候会把唯一的侄子抱到办公室看顾,但他毕竟粗枝大叶,吴邪又是活泼顽劣的年纪,一没看好就会到处乱跑。有次开会时吴三省正在说话,因为一次营救计划的延误而大发雷霆,会议厅里像是刮着台风暴雨。
突然间,会议厅大门被打开了,所有人都盯着门边。吴邪赤着脚冲进会议厅,举着一只蛐蛐对吴三省叫道:“这比你那只大多了!我一定可以赢你——”吴三省喜欢跟他小侄子斗蛐蛐的事就这样被抖了出来。张起灵以为吴三省会把吴邪斥出会议厅,结果他面不改色地把吴邪抱到自己腿上继续开会,但是声音温和了许多。
吴邪那时虽然年幼,但也隐约知道自己犯了错,还算老实地在吴三省腿上坐着。他的视线在会议厅转来转去,最后向往地停留在玻璃柜后摆放的大大小小的枪械上。
张起灵那时候就知道,这横冲直撞的小子就不是个能够安分的。
他注视着吴邪,又看了黑瞎子一眼。黑瞎子正在酒柜上摆弄,很自然地取下一支Myanmer给自己倒了一杯。“看什么?”黑瞎子懒洋洋地说,“我又不是不付钱。”
张起灵收回视线,对吴邪说:“你和他在一起,吴三省知道吗?”
“三叔知道啊。”吴邪说。隔着张起灵,他与黑瞎子对视。两个人都笑了,吴邪继续说,“他反对,但也没什么,我可以理解。”
黑瞎子笑道:“人人都反对。”
吴邪温和而纵容地说:“也没有,我已经说服我爸妈了。”
黑瞎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吴邪的眼睛,嘴唇微微分开,有墨镜挡着也知道那是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他最后如梦初醒,匆忙抿了一口酒。看得出,黑瞎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起灵伫立在原地,震惊和失望已经快把他击垮了。他没有想到,吴邪虽然聪明而且清醒,最后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清醒着沉沦。那些试图拯救的心思,和圣人般的包容劝解的话语再也无处可说。如果连吴邪的家人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张起灵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
吴邪说:“你们收拾完就上来吧,早点休息。我有点困,先回去了。”
黑瞎子笑着应答,声音里满是喜不自禁,还对吴邪做了个手势。张起灵看不懂,可能是“爱你”之类的意思。吴邪顺手把酒瓶放回去,随即上楼。
两人看着吴邪消失在视线里。张起灵不无苦涩地说:“你毁了他。”
“我?毁了?”黑瞎子似乎觉得好笑,“他比你想的强大得多,你懂什么。”
也许黑瞎子说的是对的。这不过是两种观念的冲撞,黑瞎子会带着吴邪重温梦魇,但张起灵绝对不会那么做。张起灵想着,如果吴邪是他的,他不会再带着吴邪踏进金三角哪怕一步。吴邪会非常安全,会一直待在他背后。没有人能伤害张起灵的人。
夜色里,黑瞎子轻声说:“他执意跟着我,虽然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我没法一直护着他,可把他放在背后,我更加放心不下。我只能慢慢带着他,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他。他学得很好,很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分,但说到底……他不是天生就能干这个的。”
张起灵猛地抬头,声音冷了下去:“你带他贩毒?”
“什么?”黑瞎子诧异道,“怎么可能,你——”他看着张起灵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摇了摇头,然后大笑。好不容易笑够了,在张起灵愈发不耐的神色里,黑瞎子又说,“知道自己脑子受损就不要乱用脑子。好好休养,有什么不确定的问张海客,没准他知道的比你还多。”
接下来,黑瞎子慢慢喝酒,没有再出声。张起灵头昏脑涨,疼痛和耳鸣又一起回来了,搅得天翻地覆。他可能有点酒精过敏,也可能他真的再也想不起之后的事了。张起灵索性走回房间,而在上楼的途中,他一直想着吴邪。
他的心又好像重新跳了起来。也许他可以直接问他,也许他真能说服他呢……他疾步向前,却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门锁已经被撬掉了,留下一个空洞。
张起灵感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脸色瞬间发白。他冲上前一脚把门踢开,木门“哐”地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明明是在昏暗中,他却奇异地看清了室内的一切。里面空无一人,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只有外套和抽屉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走进去,房间里萦绕着淡淡的香烟与皮革的气息。经过一番简单的检查,张起灵发现他的警察证和搜查证全都不见了。这时候,他的耳边响起摩托机车发动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走到窗边,正好看到黑瞎子载着吴邪行远。
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在金三角统治多年的毒枭首领。黑瞎子怎么可能连个落脚过夜的地方都没有?张起灵这才发现,他被黑瞎子和吴邪给摆了一道。
张起灵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夜风抚过树叶的声音,远处的房子里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做爱,有人在挨打,有人在哭——可这些全被同一个声音掩下去了,一种无比凛冽的、破碎的脆响。
他坐到床上,头痛欲裂,最后被子也不盖就和衣睡下了。
6、
天一亮,他就被张海客给推醒。张海客说:“队长,你那房间的锁昨晚被人撬了!有没有丢东西?”
张起灵说:“我知道。”他坐起来,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睡着过。张起灵披上制服外套,走进洗手间一边洗脸一边说,“是昨天下午我们在公路上见到的人干的。”
张海客皱眉骂道:“操,谁给他们的胆子!我现在就去调取监控录像,查个清楚。”
张起灵的动作停顿片刻。他知道撬门的是吴邪,但他还是想了想,然后对张海客说:“是黑瞎子。”
“我们昨天见到的人就是黑瞎子?”张海客瞪圆了眼睛,发出惊叹,“那个云南分部的……他怎么还敢跑这儿来?也不怕被金三角残留的毒贩势力给杀掉!”
张起灵正掬水往脸上泼,闻言蓦地转头道:“你说清楚。”
张海客于是说:“黑瞎子很早就是云南分部的总队了,从伪装成特情开始,他就一直在跟金三角的毒贩打交道,最终混入了核心圈子,成为藏得最深的一枚卧底……队长,你没事吧?”
张起灵关了水龙头,看着泛起白花的水流转着圈涌入下水道。他艰涩地说:“我没事,你继续。”
“好吧。”张海客努力回忆,“黑瞎子的事,队长你是之后才知道的,因为卧底计划开始时你的资历还不够深。不过在当时,这件事也只有最高层的少数几人知道,其中包括张家、吴家和齐家……哦,齐家就剩黑瞎子一个人了。据说他在金三角混得很开,但几乎没人会担心他反水。黑瞎子小时候,齐家上下百口人几乎全被毒贩赶尽杀绝,他好像是藏到荒井里才逃过那一劫。”
弃用已久的井往往会有种腐臭的气息,没有人愿意靠近。井底可能还残留着夏季暴雨后的污水,四面八方都是沉沉压来的滑腻腻的石壁,在幽黑中不小心碰到都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深井从来都直上直下,黑瞎子后来是怎么爬出去的?没有人知道。
在张海客断续的陈述里,张起灵总算拼凑出全景。黑瞎子自从打入金三角贩毒基地的核心圈后,就开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不知怎的说服了当时的首领陈皮阿四,在前首领的默许下,他设法联合起缅甸各个地区的毒枭,通过恐吓和利诱牢牢地控制了他们,并在三年内建立起一个表面固若金汤的毒品帝国。黑瞎子很快就完成了内部的清洗和换血,杀掉陈皮阿四,自己则取而代之。在集权达到巅峰的时候,缅甸各处都有他的军队与耳目。他的势力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掌握了每一笔跨境交易的来源和去向,以及大小所有毒贩的基本信息。
那时候,黑瞎子在缅甸实在是过于风光,尽管他仍暗中往云南传递情报,张家高层的一些人还是起了疑心。张起灵就是在那个节骨眼被派出去的,除了本该完成的卧底行动外,他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起到与黑瞎子互相牵制的作用。在收网的前一晚,黑瞎子才找上他亮明身份。两人一里一外,彻底铲除了跨境毒品交易的根须。
“所以,队长啊,”张海客小声问道,“那啥,昨晚……黑瞎子为什么会来撬你的房间门啊?”
张起灵把他推出门外,身体力行地表示出“我想静静”的意愿。木门合上时,张起灵用拳头抵住门板,额头靠在虎口旁,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来他还来过几次缅甸,有时候能碰见黑瞎子和吴邪,有时候不能。黑瞎子仍然在干卧底之前的活,就是搞特情。只不过他这次是带着吴邪一起,在警察和毒贩之间来往,在沾着粉末的刀尖上跳舞。不工作的时候,他就回杭州替吴邪看古董,或者两人一起四处游玩。黑瞎子总是拿酒吧斗殴的事取笑张起灵,他们有次在北京约好又打了一次,还没打完就被吴邪制止了。
张起灵的记忆在一点点恢复。在完全康复的那天晚上,他开始做梦,梦到吴邪和黑瞎子被前来复仇的毒贩所枪杀。第一晚,他惊醒后立马拨通了吴邪的电话,听到的是吴邪被打搅深眠后的怒骂声。他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听见电话里传来黑瞎子捏碎玻璃杯的声音,他才挂断电话。但他停止不了做梦,吃药也不行。多年来,他的心脏、大脑、四肢,在中途醒来的夜里因失去的恐惧而收缩、发冷。
他没有再跟吴邪讲述他的梦。
有一天晚上,雷霆万钧,轰轰然地落在北京的郊外。张起灵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道振聋发聩的雷鸣适时笼罩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陷入无止境的雷声。他听见屋外暴雨倾盆,雷声在不断地回响,在荒郊的泥地里发出哀鸣。
渐渐地,雷鸣似乎与梦里黑瞎子的怒吼连成一片。张起灵又仿佛回到梦境,看见吴邪倒在血泊中,毒枭的子弹穿过他的太阳穴,伤口在殷殷地淌血。
张起灵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但没有再试图拨打手机。他注视着三个人的合照,一动不动,足有一夜,直到黎明过后晨曦初现。可是暴雨后的清晨也是阴沉沉的,而且寒气彻骨。微弱的日光穿过层叠的绿叶和攀附而上的藤条,穿过房间里的玻璃窗斜斜照射在木地板上,就像森绿的池塘。
他终于捡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到通讯录在吴邪的名字上点了一下。他按下免提后把手机丢到一旁,又把自己摔回床上,一只手臂盖住眼睛。他安静地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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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