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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d.7011456
存火

作者 : He1yi

类型 常规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KeenLiber

121 0 2022-1-8 10:13
导读
犬设C
A:迫碎
B:朽补
C:存火
D:希妄

狗不了解自己的父母。这对犬科而言很寻常。
它问过一次。“那个纸箱里只有你们俩。”餐桌对面,饲主正吃晚餐,低头盯着碗回答。“你的兄弟,它没能睁开眼睛。那几天,小区里扫走了一具尸体,据说是雌性,刚生产完的样子。可能是那个。”
学到生物知识的时候,它问过这么一次。只有人类的教育会反复强调亲子孝礼。它知道了自己有个来处,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见到了,就结束了。
狗的饲主在城市中独居。小区里有不少家养犬。狗时常坐在阳台上往下望,一看一个下午。阳光下每天都能见到,狗和人类一起出门散步。在它长久俯瞰的这片草坪上,同类与人类、同类与同类,在雕像与玩乐设施周围嬉戏。一个年轻男人总对旁人夸耀,自家的狗有多么顽闹可爱。人类儿童身高的雌性,站在饲主身旁,被抚摸着头,悠然摆着耳尾。他们看起来都很高兴。
饲主总是看起来不高兴。不是说她永远板着一张脸,或对狗爱理不睬、任它自生自灭。她关上家门,软绵绵坐在沙发上,摸摸狗、抱抱狗,填一满碗食物给它,然后看着它很快吃干净,完全不挑食;看到它的得分也不错,这种时候她会笑一笑。只是过于短暂。她定下某条规矩,例如“不准翻柜子”“不准擅自打开房门”“零食一天只能吃一袋”“别在阳台呆太久让人看见”,得到很好的遵守,这种时候她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犬科的教育会反复强调乖巧忠诚。狗听得懂,也记得住,自己该怎么做。最初不懂事的两个月过后,狗再也没有犯大错与挨打。
偶尔,饲主会带狗出去散步。必定是夜间,晚上九点之后。路上最好是别遇到任何人。如果有人走近,还向她打招呼,她会极其不高兴,但马上以笑容回应。
他们有很多话,说了很多遍。
“姑娘,原来你也养狗啊。”
“它是什么品种?看起来一定是……的种。捡来的,噢。捡来的。”
“它几岁了?”悄声地问。
“你看看,都这么大个了。上次就跟你说过,你还要继续养?”
狗什么也没做,那个人类匆忙把自家的小型犬抱进怀里,不让它快活自在地跑,靠近这只已与饲主一般高的大狗。
“你多少岁了?”
“这样下去可不好啊。”
聊天结束后,狗更加不出声,也不离开正路跑到哪去,去探寻外面的世界中任何它好奇已久的事物。它紧跟在饲主身后。饲主沉默地往前走,脚步很快,全然不回头看它。可能是不想再遇到另一个人了,想早点回家。
饲主愁眉越皱越深。在某个时候,它舒展开了。屋子的主人,人类不再每晚回家。反正狗早就学会照顾自己,不必多费心。即使舒展开来,她的表情也不像是纯粹的喜悦。只要将充足的食物扔在家里,过一星期再回来,家里也不会变成一团糟,从门内散发出什么难闻味道。她回来了。间隔许久,灯火再度点亮;她望一眼家中,狗从客厅沙发旁跳起身,前来迎接。她边翘起腿、放好鞋子,边继续讲话。电话里说:“这么好?这么让人省心。真的是大型犬吗。”“是呀。”她微笑着回答,“下次你来看看。”只能说,那是一种属于人类的表情。
“但是……”电话里说着,“这件事,那件事。下次再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讨论。而且,最近的形势很不好,你知道吗。”
“我都知道。”饲主说,手下抚摸靠在身边的狗狗柔软的头发。通话结束后,她躺在床上,往回翻阅一些已读的通知消息。遵守她的规定,狗不擅自打开卧室房门。它也不会吵闹,不会挠。安静地守在房门外是被允许的。
天气再度变凉。草坪上已两个月不见有谁玩耍。日暮时分,狗忽然听见饲主的脚步声,在比平常提前许多的时刻,匆匆跑上楼梯。马上就进了屋,重重摔门。
她喘了一会儿气。和以往某些时候一样,狗下意识了解,此时不该靠近。休息片刻,饲主抬起头,拨开自己的乱发,看它站在一旁,那么安静地等待着。她捧起它的脸,望了望它的眼睛。
然后她转去内室,一路拉开几座柜子。她将几袋包装未拆的食物塞进一个旧背包里,提回来,扔给狗。
“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跑吧。”
“我做错了什么?”狗问。如果它不知道,告诉它它就会马上明白,一定不会再犯。
“你没有错。”饲主又那么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要是不赶紧跑,今晚会有人来把你捉走。他们会宰了你。”
狗抖了一下。一个月前,草坪上有人类的青少年大声吼叫,踩跺。狗血染红了青葱。
“好好活下去。”饲主说。她拉开柜门,最上层堆放着当初全力挽回幼小生命的喂食器、热毛毯。大袋多余的幼犬食物与各种药盒,都已过期,粘结灰尘。
“走啊!”人吼道。人说什么狗都会听从,但这是它第一次这么惊慌,站在原地不能动弹。人将它拖下楼梯,扔在街上。不远处,路过的居民瞥来一眼。狗坐在地上,看着人。看她的拳头,握紧着抖动。狗现在比她高,也壮实得多。
“不准再回这里来。还有。我没有养过狗。”
狗双臂抱紧背包,闻到一丝食物的味道。“谢谢。”它轻声说。然后它爬起身,背起包,转过身去迈开了步。
人类站在原地,望着大型犬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愣了片刻。原来它用上全力,能跑得这么快。
此时是入秋。虽不知具体日期,到这年冬季,狗就满两岁了。

无家可归的冬天非常难熬。见过几具埋在脏雪与垃圾下的同类尸骨,挺到次年的春天来临,狗已学会生存,融入流浪犬的种群。曾经由人类驯养,获得了充足的营养与医疗,让它的身体更加坚韧、健康,更经得起摧残。它只需要学会一套新的行事法则,这里的一切都与以往大不相同。它擅于观察与领悟,执行与刻入记忆。
同时,它的出身必然会遭到一些歧视。不过这一时期,被赶出家门的狗不少。
它不再整日窝在一个地方,四季干望着同一片游乐场。不再被动接受人类看心情给予的一切。它学会辨别。有人类常带食物来见它们。“我的孩子跑丢好久了,你们有没有见过它?”苍老的人类女性每次都要这么问,气若游丝,努力绷直。老狗说,“那都过去两年多了。”“你好像它。”人类说,将一条围巾认真地绕在狗脖子上。“这事也发生过好几次,”老狗见了便说。“人依赖视力。人老了,眼会昏花。她已经很老了,到狗的四五倍年纪了。”
“禁止投喂流浪犬”的整墙告示底下,有人抛下喝了一口的热咖啡杯。与女伴笑聊着远去:明天这里也许躺着一只愚蠢的死狗,或还在抽搐。
狗学会隐匿自己,学会耳听八方。街边有人在打电话,有人看着手机上的新消息。狗已逐渐了解,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情。形势时好时坏,有人站在它们的对立面,也有人站在它们这一边。风声一阵一阵,穿着制服的人偶尔会采取一些行动。狗连夜赶到城市西边,另一处同类聚居的地下空间,告知它们:得赶紧逃难了。
“离开这里。”
“那我们要去哪?”
“总之,离开这里。不然就会死。”
一脸脏土的小型犬很茫然,然后很悲伤。没有家的生活每天都好难过,好想回家。
炎热的季节,狗为自己的同伴寻觅干净的水源,用缺损的容器收集储存。小型犬实际上还比它大两岁,却怎么也学不会分辨清楚,那些食物已经腐烂不能吃了啊。曾抢光它的食物、留给它一份食物、教过它许多事的老狗,在一个雨天不知所踪。阴暗角落静悄悄无人造访的几日后,它追踪到老人出殡。
在那次造访途中,它经过一条街道,捕捉到空气中熟悉的气息,变得陌生了许多。
她搬家了。狗站在楼下,看那片比从前低两层的阳台,晾晒的衣服,堆放的杂物。她现在和其他人类生活在一起。它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们走出家门。与狗相比,人类的敏锐要差得多。
他们谈论着两个街区之外,因接近生产难以行动的流浪犬跟不上逃离的队伍,与孩子一同横尸于街。“天呐,现场有好好封锁吗?”“别怕,他们当然都处理好了,看这篇报道。而且那并不通过空气传播。早杀光就没事了。——放宽心,别惊着孩子了。”
形势越来越坏。狗警告追随自己、一同聚居的同伴,别去太远的地方,别与其它聚居地太亲近。一旦有谁感染,整个聚落都会被人类盯上。别把不明生物的残骸当作食物。传染病本身也很危险;就连人类,对它的解决办法也只有一种。
它路遇几位较为陌生的同类。它们曾经的生息地已被毁,它们是仅存的。“你们可以在我这儿停歇,至少一夜两夜。”“不,”领头拒绝,“我已经定居又逃走了三次,背离无数尸体。这城市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那你们去哪里?”
“我们去找人类的汽车、列车偷渡,离开这里。”
“别的地方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那我们就一直往远处走,到一个我们能安居的地方再停下。我听说过你。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对方看狗。
“不行。”
“你很清楚现在状况有多糟糕。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是的,但我不能走。唉,”狗无奈地抓住小型雌性的头发,制止它跑远,“我说多少次了?别看窗户里边人类吃得那么高兴,那个有毒。我的家在这里。”狗回答对方。
“我明白。”对方点头。“虽然我不觉得这是个好选择。”总有两三只至今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型犬追在狗身旁,这时又有一只和狗的尾专注游戏起来。“如果你的家……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往北方走,来找我们。”
“好。”
几日后,狗如往常在广场角落看新闻。一条新闻宣称,特效药正在紧锣密鼓研制,许多著名专家参与其中。下一条新闻报道,几只藏在货厢的狗引起了全列车的骚乱,到达地的惊慌。它们已被当场击杀,经检测没有感染,请大家放心。
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在夜晚的楼下,能听见他响亮的哭声。
当晚离开这条街道后,狗许久没能再来。它的聚落没有任何一个感染。犬科动物长期在这片固定区域出没,引发某些本地居民的强烈不安。他们提出要求,问题必须得到解决。在被围杀之前,狗闻到风声,带着同伴们及时逃离。它有计划,有下一个落脚点。只是它保护着所有同伴,跟在它们身后,被射穿了腹部与小腿。
受了它的保护、它的恩惠的同伴们回过头来,齐力带走它,再次躲藏起来后救护它。撕开围巾,给它包扎。它很久都靠躺在某处墙下,盖着破毛毯,神志不清。
再次苏醒时,它感觉空气凉了许多,又十分寂静。
狗的体质很坚韧,这程度的伤不必输血、给氧,只有感染与持续的毒伤需要提防。它此时已经可以捂着腹部还在愈合中隐隐疼痛的地方,撑起身子,扶着墙往外走。离开单独的休息处,经过狭窄巷道,接近开阔一些的聚集区域。
火灭了很久,细烟都不再冒。过于寂静了。它听见濒死者在抽搐。
存活下来的流浪犬们历经磨难,大多很清楚如何分辨食物。前一夜,人们执行公务,在水沟上游倒入专对物种的毒物。
所有的同伴横躺在地上。已死的手僵指着天空,将死的小型犬身边布满污迹,掐紫自己的脖子。狗望过去,正是一对眼中活泼光彩逝去的瞬间。
那只脚本就没完全恢复,这样一滑。它又靠在了墙下,以一个失足摔倒的姿势。艰难扭头,瞥向天空。还是那么干净那么平静,那么湛蓝那么遥远。
……我想……
我只想安稳睡一觉。
它闭上眼。
但总会再次睁开。

入夜,狗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它不是有意经过这里,大概不是。路上没有其他人,除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狗实在控制不稳自己的步伐,它是想避开的,没有别的心思,但还是撞上了对方的身侧,它的重量差点要把人撞倒。
它摔在地上,很快撑起上半身。它回头瞥一眼对方。她揉着自己的肩膀,看到它,一时愣住。
婴儿车里的男孩看着他们,不知所以,发出浑浊的呓语。
狗喘喘气,就要爬起来继续往前。“等等。”她说。“在这里别走,就一小会儿。”他们身旁就是一家小商店。她拴住婴儿车,转头进店。真的就再转个身的时间,拿着袋子和瓶子跑出来。
她钻出店门,见狗近距离站在车边;男孩伸出肉肉的手,朝它伸去。她叫了一声,冲过来将小车往回拉。狗盯着她,没有什么表示。顶多对于她叫住自己有点茫然。一旦周围有被叫来的人冒出身影,它会马上跑掉。
人将一袋面包与一瓶水扔给它。“不含可可脂的。”她说。狗看了看手上这些,然后看她。
“谢谢。”它轻声说。最后瞥了一眼婴儿,然后瘸着腿跑远了。
它扭开了水,因为无论如何不能没有水。它喝了几小口,谨慎体会冷水划过喉咙。它翻看几遍面包的包装袋,看配料标签,以及包装完整性。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拐过街角,狗将它们抛进垃圾箱。

汽车客车的乘客空间,连小型犬都躲不下。所以狗趁搬运行李的人转身的间隙,快速钻进汽车下层的储物空间。
里边非常暗,仓门合上后,伸手不见五指。同时也狭窄至极,外侧堆满行李,它所在的地方只有勉强翻身的空隙。汽车发动机在近处轰鸣。俨然一口火焰上的棺材。
五小时后,客车停在一站。它不清楚这是到哪了,只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了,本能地。饥饿干渴,此处的高温与憋闷让它尚未痊愈的胃翻滚。再也顾不上隐藏自身,它钻出仓门,围在此处等待行李的乘客看见它的轮廓便发出尖叫。它夺路而逃。
夜里,它奔出车站。这里的建筑景观与城市已有很大区别。它回头望,那边灯火通明,于是它奔向与之相反的道路。前方有着高耸遮天的大片黑暗,像一个冰凉的梦乡。
身后还有许多追逐声,叫喊声,车辆高声鸣笛。它听得不那么清楚了。这样看来,这里也并非一个安居之处。这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的彼岸。树叶的清爽与树干的糙厚,许多陌生的气息随着山风将它包围。声音全都远去,这世界逐渐变暗,寒意弥漫,它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与双脚了。像是有尖锐的草来扎它的眼睛,于是它闭上了眼。



小时候,狼问养育者自己父母的事。养育者是它的同类。养育者回答:“在山下那座城镇,它们把你托付给了我。”
“然后?”
“它们走了。”
“去了哪里?”
狼见对方犹豫一阵。“我觉得,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不是件好事。但你很聪明。对这世界,你已有所了解。你要听实话吗?”
狼思索,点头。
“听了这些,你会恨人类吗?”
那个词它表面明白,并不理解,所以不能把自己与其对应上。它摇头。
过了会儿,它问:“你的父母去哪了?”
“死了。很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是人所为吗?”
“可以说是。”
“那你恨吗?”
养育者很淡地笑了笑。“这很难说。我不能说,没有。但时间,总会把一种东西转化成另一种。”
有一群人类聚居在山中。他们自称是本性难违,选择远离城镇的活法。养育者带着狼住在他们附近,隔了一段距离。和他们一样,狩猎,修葺自己的小屋,偶尔去城镇购买一些物资。生长于此,狼了解这座山与山中居住的生命。在这里没有人或犬表现出对山下文明城市的羡慕,自认低级、仰望高级世界的态度。所以它知道,那是一个偶尔要去一趟的地方。课本提起,远处还有更繁华的城市。那些都是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与家有着不同的模样,仅此而已。
在某个时刻之前,狼的名号本属于它的养育者。狼听那些人类说,养育者自从收下一个孩子,性子变了许多。并不是说它从前特别孤僻、冷酷,与人交恶。只是以前还有着一些棱角,现在用棉布包裹上了,为了不撞伤谁。发现自己居然足够高大,能够弯折,形成一个弧形的摇篮。
这里的住人也很喜欢狼。经常在养育者带它过来时,逗它玩,给它零食吃。一些人和养育者要一同出门,采购或狩猎猛兽,留下的人就照看狼。他腿脚不好,很喜欢这件工作。狼很少因一只飞虫、某种气味钻进树丛,趁照看者不注意跑远。它可能会有些狼狈地回来,从不走失。它坐在小屋外,做一些被交代的活计,然后读书。
它将两种课本放在一起学。一开始尝试了一段时间,养育者确认这样也不会给它很大压力。反正它无须通过考试,获得谁的认可。它能疾奔逮住猎物,也不讨厌安静坐着阅读。
留下的老人搂着它,讲自己女儿的故事。它已经听过好几遍,内容大同小异。有一次它忽然领会:它听没听过、记没记住并不重要。人类想要叙说,不想总对着山说。
“书上说,人类的亲子之间应该是……”
“书只是书。现实中有很多事,很难说。”
它浅浅理解着。养育者也这么说过。它问人是否知道养育者的过去。
“我们曾经觉得很奇怪,它没有饲主,用着奇怪的名字。”人类笑道。“后来我们不再提这件事。我们学会了尊重。”
它领会,尊重大约就是闭嘴的意思。
“而且,你们不是同类吗?我们以为它早就告诉你了。”
“我是觉得你听不懂。”养育者说,“我小时候,随口问一句,就会得到那个问题实际而详尽的回答,完全不藏着掖着。但我根本听不懂。我还生气,觉得被哄了。”
然后它顿了顿。它们有自己常来的一片山坡,爬到顶端,能俯瞰一片世界。远处的白色连成片,身边的积雪正融化。它们不需要穿很厚实,躲在墙壁内火炉边。雪从树枝上坠下来,掩埋了这一年所有枯叶。
“……不过,我总会懂的。”
次年夏,一岁的狼已不用继续跟在谁后面,学习每件事怎么做、怎么应对。它一直观摩着养育者日常所做的每件事,如今与人沟通顺畅,狩猎收获也差不了多少。“这可真不错。”养育者说。“我好久没过无需狩猎、被喂养的生活了,忽然很怀念啊。”就把需要外出的活儿全交给狼去做了。它只收拾收拾窄小的屋子,煮些工序费时的晚餐。
狼从外边回来,提着猎物或购物包裹,总要放下东西,去更远处找它。它总待在山坡上,某块高耸的石柱上,维持一个姿势,久久远眺。在狼看来,它并非是对这个世界的某件事物、某处未知的角落感兴趣。狼在底下望着它,它朝天空伸出手指。
“你看见那些星光了吗?”
“现在是中午,天气晴朗无云。”狼回答。它没有恶意,“你需要吃点药吗?”
“究竟什么时候该停驻,什么时候该前进?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没有谁教我这种生活。我茫然,犹豫,尝试,揣揣不安。”吃着狼煮的晚餐,养育者忽然说,闭上双眼,“我只是在海里找水。
“现在我要去别的海了。”
“你要去找他吗?”
“你果然没懂啊,”对方笑,“他早已经不在了。他在所有的地方。”它翻开杂物箱里破旧的布袋,装着染血的裹巾,幼儿的气味仍有残留。“如果没遇到你,本来我是打算去年夏天过了就走的。”
养育者和附近居住的人类交谈,但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它问狼,“想离开这里吗?”
狼摇头。“这里很好。山下的世界由人类掌控。他们的态度总是反反复复。”
“看来你有足够的认识。你完全能照顾好自己。我只能自己走。”说着,它停了一下,轻叹。“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感觉。”
曾经的狼没有带任何行李。早晨,它站在萧瑟草地上,回头与自己养大的同类告别。今后的狼平静地回应它。见它微笑,转过身去。日光并不晃眼,它并不是缓步离去,也不是飞一般跑远了,什么都没发生。它原地消失了。
狼从没有懂那是怎么回事,它牢牢记住这一切。
养育者离去之前,形势一直起起伏伏,没有特别糟糕过。它离去后不久,进入冬季,从城镇归来的人专门找来狼居住的小屋,告诫它别再下山了。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会带给你。山下不安全。
除此之外,狼与他们的交往似乎和前一任没有变化。没有更多的交谈,只是作为交换,它给人带来更多的猎获。它帮新来的人修建小屋。“你们这里居然有……狗。大型犬。它是哪来的?”新来的人看着它表现出的健壮体能,惊奇得有点恐惧。“野生种群吗?”
“不是。”有人说。她原本生长于山脚下,成年后去过很远的地方,然后回了家。“这里的野生种群最后出现,是好些年前了。只发现了一对尸骨,死状很离奇。”
新来者受到此地所有人类居民的警告,不准把狼的事报出去。“它不会敌视你,绝不会攻击你。”老人双手握紧拐杖。制作拐杖的木头,是这一任狼从深山回来时送给他的。“我们,可说不准。”
“现在城里的赏金可不低啊。”新人说,看着基本成型的小屋。他笑笑,“它爱吃什么?我去搞一份见面礼。”
人们下山时被问及,狗怎么没有来,去哪里了。许多是质问。他们或是不安,或是期待。他们口径统一:它们前后都遇到了好饲主,和人一起离开了此地。这是最容易被取信的说法。山中的野生种群早已灭绝,众人皆知。于是没有外人会进山搜索,打扰狼的平静生活。秋季,它踏过枯叶,采集过冬的食物储存。山间与山下城镇,它感知所及之处,同类的频道完全静默。它也偶尔爬上高处,扫去灰尘,坐在边缘眺望。往下的世界与往上的世界都是寂静,没有区别。
人类不被算在内,他们也是无法阻止的;对狼而言,空荡荡的山上下都是自己的领地。闯入者的气息暴露在流动的空气中,它立即察觉。辨认出,并非熟悉的长辈,完全是陌生的。窗内点着昏黄灯火,它推开门,被呼啸寒风包围。它提起警惕,本能与理性都将其判断为重大威胁。
随着距离缩近,它能闻出对方此时的状况。

对山下的人而言,这是个倒霉的日子。流浪犬偷渡的事迅速传开,居民强烈要求生活安全的保障。但当夜下起大雪,深入山林搜索变得十分困难。季节到了,这些雪后半冬都融化不完。
到了雪季,山上的居民早已储备好物资,春天之前不再下来。为紧急情况预备的通讯还是有的。他们被焦急询问,但他们并没看见什么流浪狗。这算不上撒谎。
他们也有些不安。“你确定它没有染病么?”他们借给狼食物药物,同时也问。
“我会处理好。”狼说。
狼的逻辑是这样:流浪狗有没有染病,它的确不能马上判断。它需要亲自观察一段时间,度过可能的发病期,只要狗没有发作症状,就能确保安全。而在此期间,它清楚它搬回家的这条狗虚弱得快死了。它与熊虎搏斗过,即使狗发病,它也有压制住它不受其伤的自信。
“它怎么样了?有危险吗?”
“它什么都不吃。”
人琢磨了琢磨。“可能我们的储备食物都冻硬了,不适合。”
狗醒来时闻到香味,看到天又是黑的。它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那些无形的利爪就要不紧不慢将它撕碎,消化干净。汤煮了很久,已经绵稠。到了晚餐时间,狼已经自己在吃了。它从那边转过头来,看床上的狗。
“吃吗。”
“附近有人。”狗说,“……你身上都是他们的气味。这里到处都是。”
“是的,”狼耸耸肩,“他们送了些东西。他们挺担心你。”它喝汤。“他们和外边的人不一样,没有敌意。他们不敢过来;这是好事。”
“……”
“如果我是错的,为什么你还能躺在这里?无论死活,赏金都一样高昂。我一直住在这里。这里很安全。”狼将剩下半碗汤递过去。
狗端着碗,感觉暖和了一些。“就算……”它说。它很怕手一抖给打翻了。狼能感觉到同类的情绪,但细节因果不明。“说清楚。”狼说,“你不说我不明白。”
“……”
“说了你也不会被杀。”
“喝了我可能会马上吐。”要是吐在床单、衣服上,那是最重的罪。
“噢。”狼出门,给它提来一只桶。“小心点喝。”狗愣着神,它继续思考。“你知道自己具体是什么病,该吃什么药么?总之,哪里不舒服马上告诉我,别一声不吭地恶化了。”
“我感觉很冷。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冬天都不会感觉这么冷。”
“你从哪里过来的?……这里雪季就是更长、更冷。而且你差点死了。”狼翻出很久没用的、长辈留下的厚毯子,给它再裹一层,再消瘦都被裹成了球。
狗不再拒绝饭食,来自人类的药片。但狼闻到它身上惊惧的情绪仍在继续,狼想不明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躺着接受照顾,狗小心翼翼吃饭,按休养的要求睡觉,不敢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噪音。在雪中闭塞的一段时间,它常常带着醒来会被带到别的地方、被交出去、被处死的念头入睡。之后确实会感到这是很荒谬的想法,住在一起的明明是同类。
得知它从哪里偷渡过来,“那边的形势确实很不好。”狼说。它手上收拾着储存的猎物肉干,没有提问题。
雪地上发现了罕见猎物的脚印。狼要和人们一同去山林深处狩猎。出门前,它给狗交代好,这两天吃些什么,一定要热了再吃,怎么热;如果还感到冷,检查锁紧容易漏缝的窗户。
今年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第二天狼带着收获回家,看见同伴蹲在门旁,门外边,远远就望见归来的身影。“出什么事了吗?”狼问。
“没有。”屋子里都被收拾整洁。狗抱着双腿,抬起头。“只是感觉你不会回来了。”
狼十分莫名其妙。反正从气息闻来,确实没有什么坏事。“怎么可能。我又能到哪里去?”它说,“赶紧进屋吧。今天可以吃点新鲜的。”
春天,积雪已经完全融化。山上的居民下山购物,山下的人并没有再上来找麻烦。有些人,这段时间生活很安定,就忘却或懒得追究那件事了。有些人本来就不想进山,这么大的地方搜起来多费劲;而且过去了一个寒冬,很可能冻死的尸骨已埋入某片长起新草的地里,哪还找得到东西。
狗已恢复健康。过了这么长时间,它的安全性也得到确认。初春时节,人类那边有许多活计要做。但它说:“我不想再见到人。……暂时……不想。”它的头、耳朵与尾都耷拉得低。见状,“那我去他们那边。你就去狩猎吧。”狼说完就匆匆走了,要忙的事还不少。
等到日暮它回来,狗又蹲在门外边。灰头土脸,头发衣服上挂着毛和羽。什么都没逮着,应该很是努力过了,脸让树枝划了个口子。
狼愣了好一会儿。“唔,对不起。”
自己彻底失败了,居然是对方道歉,狗十分惊奇。
“我应该至少教你一点基本的。……我想起,”狼抓住自己的耳朵,“这种事我小时候发生过。这句话都完全一致。”它尴尬地笑,同伴一脸茫然。
狗自己也独立生存过,学习过寻觅食物。它只需要适应新的狩猎场。它并不傻,只需要摆脱累积的沉重,重振精神。它很快就干得和狼一样好。一天猎获的小型猎物能堆成一小堆。圆满地——超额地完成任务,它终于再次露出笑容。狼揪着它的耳朵不放,在耳边大吼。“我告诉了你三遍,不要过量猎捕!你吃得完么!处理全归你自己干!”
狗简直要把自己拿去换了赏金作为赔罪。它下到溪涧,捕来春季肥美的鱼作为赔罪。这次真没多捕,多余的那些送给人类正合适。
“看来它没事了?”收下的人说。
“嗯,都过去这么久了。它现在还不愿意过来,”狼说,“但它很感谢你们当初的帮助。它会记着回报。”
到这一年,人类聚居地已完全见不到犬科动物。但它们还未灭绝。虽没有清晰的目击报告,伤人事件还是偶有发生。赏金仍高高悬挂。“那可是好大一笔啊。”于是有人笑叹道。过往的那种生活在他们身上还有所残留,只会拿来开个玩笑。狗听到这种玩笑说不定又要惊恐起来,焦虑没头脑地原地乱转,狼听着想,那就更没可能来见人了。
“老人的,八十大寿,他们说是这样。他们要聚在一起为他庆祝,做很多吃的,喝酒。”狼告诉狗。虽然它不怎么明白,老人身体不佳,根本吃不了多少。
“噢,我见过他。远远地。他在溪流边钓鱼。他也看见我了,对我招手,还说话。虽然我没有回答。”
它们晚上去,头一次看见这里悬挂起通明灯火。狼立即察觉,人群中有陌生人。凑个热闹,这两年的新住户叫了外头的朋友来。陌生人看见它们,也一愣,端酒杯的手一抖。“这里有狗?”“没事,没事,”好友安慰道,“它们在这里住很久了,没出去过,都没病。它们不咬人。它们还能干很多活儿。”
狗还是不能融入人群。它们只在外围待着,听人们谈天说地,聊很久以前的事。对犬科而言是上上辈子的事。喝酒以后人更加吵闹,狗还是不安地望着他们,如果有谁不小心摔了杯子,它大概都要窜起身跑掉。它们很快吃饱了,因为人们不怎么吃,看起来还要畅饮着聊很久。
它们打算离开了,在这之前,去和老人聊了几句话。老人提起几年前,自己第一次遇到那头狼。看它茫然漂泊,便向它提议,它可以在此定居。
它们回家睡觉。午夜过后,狗突然惊醒。狼很快也醒来,听见它在屋子内到处乱转,这里并不宽敞,到处传来撞翻东西的响声。
“干什么……”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说着,狗像从梦中惊醒。它跳过来拽起同伴,“我们得逃了,马上逃。”
到现在为止,狼只是零碎听说过那些事。许多生命曾在不远的地方消逝,它还从未切身体会过。它甩开对方,慢慢爬起来还打算反驳,但接着它也听见了脚步声。
急促又密集。它们钻出门外,不远处深夜的树林里,刺眼探照灯光映成一片,蠕动扩大。
“那个外来者……”说着狼被抓住手臂,朝相反的方向猛拽。这家伙逃起了命是非凡地快,在缓过神来之前,狼撞了好几下灌木丛与树干。
等它转过身来,跟上脚步。“去哪?”它问。狗跑在前边,没有回答。作为生长于此、最了解这里的一个,却是它问这个问题。
“山的深处也有几个猎人小屋。”狼说。
“不行,会被找到的。全都会被找到。”狗回答。“他们会散播有毒的食物。他们会污染水源。他们已经知道我们还活着,他们会做任何事,直到看见我们的死尸。”
“那我们要去哪?”
很久之前,其实并没有多久之前。狗也听到过很多次,身边的同类询问这个问题。许多同类努力思考,尝试寻找答案。它们的下场各不相同,全都一样。
它们甩开了人类,灯光变成遥远可怖的星星。它们停步歇息了两分钟。狼回头望,想起住地不远处的人们,希望他们不会受太多责难。狗根本静不下来,反复四望,像在颤抖。
“还有东西。那一侧有东西来了。”“没有灯光。”“他们穿着模糊脚步声的靴子,戴着夜视装备,我在城市里见过。我们该走哪边?”
它们往脸上泼了一捧水,跃过溪边的高大石块。无声的射击洞穿狼的一只耳朵。
“这片地带我们很少来,有不祥的传言,有人看见了一些奇怪的生物。”
“什么都不会让他们停下的。”
话音一落,狗摔了重重一跤。它的脚步一直太急了。狼低身去扶它,再抬起头,猎枪子弹擦头发而过。这些人类的声音它们已经听熟悉,原地稍停,他们正快速逼近。地面石块的尖角撞上了旧伤,狗在地上喘着气挣扎,一时还爬不起身。它艰难地转过头来。
“你先,”
“嘘。”狼忽然说。地面微微震动,下方传出嗡鸣。它们面前的这片地面开始变化,小石块掉下去,狼看见地窖般的门扉朝两侧滑开,显露往下延伸的阶梯。追逐者已经很近,很是急切,现在的行动声响连人类的耳朵都能听见。
狗看向这道阶梯,如同看一杆抵在额头上的枪口。而狼先窜起身,拽着同伴翻滚下去。门扉很快闭合,人类的靴子从平整地面上踩过。他们疑惑地张望四周。然后队伍聚集商议,分头继续彻底地搜索。

地下通道里全无自然环境的气息。这里与狗熟悉的城市更相似,但它也不曾走进这样的设施。摔过一段长阶梯,它们身处此地,地面上的声音听得朦胧。只能确定,没有人追着它们下来,在这一点上暂且安全了。
走廊亮着苍白灯光,前方是更甚的未知。它们原地坐下,靠在墙边,收拾一路仓皇。狗坐在原地,望天花板、望前方、望来时的已被封闭的道路。它曲起腿抱住双臂。虽说这里并没有棺材那么狭窄,温度也偏凉。
狼用扯下的衣袖包裹受伤的耳朵,一时没搭理狗。等它转过头来,狗在走廊里脚步不稳地蹦来跳去,疾步绕圈。
“我们被关在这里了。我们会死在这里。”
“这里是……”狼也一无所知。“那道门恰好开了。”
“这是陷阱!”
“如果没有进来,我们刚才就死了。现在我们还活着。”
“人类还会做比杀死更可怕的事情。”
狼盯着对方看。忽然,第三个声音插入它们之间。
“这里不是陷阱。你们在这里不会受到‘人类’的伤害。”
那机械的声音像是炸雷打在狗的脚上,它一蹦退后了两米远。
“我们要怎么出去?”狼也站起了身,扶着墙问。
电子声是从天花板的某处传出。“如果你们想离开,我可以打开门,你们可以原路返回。据我监测,有二十人正在附近地表搜索你们。还有更多人在靠近。人类看到你们,会立即开枪射杀。”
“那我们要怎么办?”
“你们可以留在这里。我一直监测着人类的动向。等到人类对你们不再具有威胁,我会告知你们,这时你们再返回地表,就能保证安全。”
“那可能要等非常久。”狼说。
“他们不会罢休的。”这光滑的走廊里一小片可藏身的阴影都没有,被光完全笼罩着,狗抓挠坚硬的墙壁。
“稍等片刻,食水会送到你们所在的地方。”
没有谁听到这里能够安心,只越来越紧张。“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你是谁?”狼的声调越来越高。
“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电子声回答,“我对你们没有任何索求。”
它们无奈地坐在这里。一辆小车安静滑过走廊,运来一车塑封的饼干与瓶装水。狼拆开包装,闻了闻,尝了尝。味道没有问题,等了大约半小时,没有不良反应。任何猜测都很难证实,狼觉得既然有供应,那就吃饱喝足,为随时将要到来的下一次危机做好准备。
狗则完全不吃。连水它都不碰,躺在墙根。如果能挖开一个洞,它一定会把自己埋起来,用所有能用的东西把自己掩盖住。在狼看与闻来,它的状况很糟糕。可狼问“你冷吗?”“胃又不舒服吗?”得不到任何清晰的回应。它只能忧虑地看着狗,过去坐在它的头旁边,尝试喂它吃一点儿,一块半块。
饼干屑洒落在地上。“你有什么办法吗?”它甚至抬头问。那个声音不作回答。
“已经过去多久了?”
“现在是第二天下午四点。”
“他们还没离开?”
“他们换了班,还在这片山中搜索。你们走出去三百米就会被发现。”
“我们还要等多久?”
“这不能估算。”
狗看起来已经神志不清,表情像被困在噩梦中。狼抱着它的头。“虽然我也不敢信,”狼说,“应该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
狼喝光了一瓶水,然后闭眼小睡了一阵。现在大约是第三天了。它又莫名惊醒,手边摸不到同伴了。它睁开眼,狗站在它面前,遮住大片光线。
直到遭受袭击,被一口咬穿手臂痛彻骨头,狼才意识到,狗发病了。

病犬的可怖面容、伤害性、致命性,令人类谈则色变;同类也一样。但狼从没有见过,只听狗提起过。狭路相逢,自己及时逃离没被咬到,是件十分幸运的事。
走廊地板与墙壁上遍布争斗擦上的血痕。脑袋挨了好几撞,病狗昏迷在地板上。狼靠在墙边,左臂的剧痛也让它目眩。那只手几乎不能动了,粘稠的液体在地板上聚集。它喘了一会儿气,仰起脸,发出询问,嘶哑地求助。
没有回答。
又过去一会儿。狼爬起身,单手扶起同伴,靠在自己身上。它向着未知的走廊深处走去。它所有的动作都摇摇晃晃,因为失去了一只手的力量,身子歪斜时,它以侧额撑在墙壁上,往回找平衡。通道微弧,前方看不见的地方不断涌现出平整无情的白墙。它经过的路上留下斑驳的血点。
它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中途它有昏过去,苏醒时感到自己趴在地上,便蹭着墙、扶着同伴缓缓爬起。大概不止一次,有多少次就记不清了。然后,它遇到一处岔路口。
堵在路的尽头,往两侧延伸,狼面前的墙壁上有一对朝向左右的指示箭头,附有文字与标识。文字它完全看不懂,但医疗的标识它花着眼也能认出。它的额头靠在墙上,跪在墙下,喘了喘气,不收拢一些,气息快要散掉了。
它的背后有动静。狗醒了,它滑落在地,它爬起身。它还在发病,一旦感染,直到被杀死才会停止。
这让之后的行进更加艰难。受伤的脚再持续承受两只狗的重量,被长路折磨,再也经受不住了。狼再次从昏厥中醒来,看见那扇刻着标识的门出现在前方。剩下的路程清晰可见,它咬着同伴的衣领,拖出一路血迹。一格一格爬到终点,往上伸手。
门锁并没有把手,只有一块触摸屏。它的手滑下来。它听见一声嘀嘀,门敞开了。但到达门口已经耗尽它全部的力量与血,他躺在门前的地板上,灯光亮起,也已看不见里边的任何东西。
这时,沉默已久的声音再度响起。



狗醒了。
它躺在病床上。目及一切整洁干净,没有窗户。它眨眨眼,耳与尾动了动。感觉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平静,在这之中,它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
它没有惊慌。“这是过去多久了。”它握了握拳,感到全身都很僵硬,于是自言自语。
“以你们进入地下的时间为起始,现在是第二十一天的早晨。”
声音突然响起,它猛地窜起身。
“什么?……我发病了。”它咬着自己的牙齿,“但我……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你治愈了。”
“不可能。他们一直都治不好,”它说,“所以他们才选择消灭我们,解决传播源。”
“人类确实曾处于这种情况。”电子声回答,“而我并不是‘人类’。另外,这也倚靠了运气,与合作伙伴。”
狗伸展身体,向外走。门自动敞开。它沿走廊继续往前。它加快步伐,又缓慢下来,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它在哪,”狗问,“我重伤了它……我记得。”
“当时它的伤势我能够补救。但它选择先救你。为了提取它体内独有的抗体,它暂时不能使用另外几种药物疗伤。它们被牺牲了。”
狗没有听清意思,被自己的错判震住,陷入沉默。前路的灯光熄灭了,有些微光从未知的地方逸散出。它疑惑地走近,进入一片宽敞的空间。高处的天窗缓缓敞开,早晨九点的日光落下来。
在这一小片地下花园中,有人造的小瀑布,水池里鱼儿游动,草坪上盛开星点野花。这些都是山中常见的物种,狗紧盯着在灌木丛旁趴着歇息、追逐玩咬的几只动物。它们四足着地奔跑,全身覆毛。问题在于,它们有些地方,让它感到相似,熟悉得令它心生不安。
曾有人在地表看见未知的奇怪生物。
“它们是什么?”
“它们是犬科动物。”电子声回答,“你们并不是。你们的祖先是一种合成生物,是人类的实验品。这些事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你们口中的‘人类’也并非人类。”
“那他们是什么东西?”
“他们与你们源自同一群祖先。”
那些“真正的狗”发现了狗。朝它奔过来,对它表现亲切。它发觉自己想要伸手去抚摸它们,按住了自己的手。
狗坐在花园里的水池边。“二十天过去了。那么,我们……我可以出去了吗?”
“你可以再等几天。”电子声回答,“人类还未完全灭亡。”
狗支起耳朵,好像刚才那一句所使用的是它不懂的语言。“我还没明白,我走进山里已经过去了半年。为什么我会现在才发病?”
“最近你接触了陌生的人类吗?”
“在一场聚会上见过。”
“你被那个人类传染了。”
“……不,那是人类。而且我们隔着餐桌。”
“它不通过空气传播;它只由你们携带传播。这些规则是会改变的。”
“……”
“所以人类现今正走向灭亡。你的同伴也许能救他们,也许不能,需要具体试验确认。不过,他们的医疗建设基本已经摧毁。今天早晨九点整的数据显示,残存人口约为0.03%。”
狗躺在草地上,蜷起身子。“你究竟是什么?”
“我的任务是灭绝。恶性的传染病由我散播。‘人类’为了自保,帮我灭绝了它们的亲戚,同时降低了它们自身的遗传多样性。然后我再灭绝它们。我的任务即将完成。”
“那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电子声唯一一次发生停顿,“雌性已不复存在,我没有违背我的任务。你们已经灭绝了。”
也许那就是自己感觉到的东西,狗放开所有力气,软绵绵地躺着。空洞的平静,就是已经死亡。
它闭上眼,死了一会儿。那些动物四处转悠,呜咽、吠叫,毛皮与脚步欢快,和高处洒下的日光一样。
但它还没有死去。它听着自己的心跳,顺着血管往回溯流,这渺小的生命是被同伴牺牲拯救回来的。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它轻声自言自语。
“如果你想回报,可以帮我去人类废墟里寻找一些东西。”电子声接话道,“我建议地表彻底安全后你再出去。曾经人类并不重视,不为你们专门研究发展更现代的医疗技术。近几十年间,因为某一人的投资倾向,这一情况有了转变。我的医疗系统完备,但缺乏制作义体的机器设备。你可以去搜寻它们的残骸。最好能找到完整的资料图纸。”
过了一会儿,狗才听懂。
“我往哪边走能找到它?”它爬起身,因为太慌忙,先摔了一跤。动物扒拉它的衣袖,像在笑话它。
“继续往前走。按它的睡眠周期,它也就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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