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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女)
警示 直系同辈
原型 原神 芙卡洛斯 , 芙宁娜
标签 原神 , 双芙 , 芙卡洛斯 , 芙宁娜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提瓦特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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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8
2024-2-22 14:15
- 导读
- *芙卡洛斯X芙宁娜,非原作向,地名纯属借用
上 -伊甸之囚-
十六岁的芙宁娜疑心自己窥见了芙卡洛斯身上一千万个羸弱的春天。
芙卡洛斯轻盈地行走在失落的原野上,裙摆边的缭乱花瓣因她的跑动而跌落焦土。焚风缠着她的脚踝到达世界的尽头,将世外的尸臭吹到死亡不至之处。芙宁娜眼见她携一千万朵春天匆匆奔向干涸龟裂的大地中央唯一一点盎然绿意,而白裙皱眉,素袍皲裂,像破败的月亮一路奔逃,一路流泻积年累月的明光。
伊甸的芙宁娜长到十六岁有余,恍惚六千来天,浑浑噩噩,总还像小孩子一样。
十六年以来,她从未踏出伊甸一步。这玻璃罩子就是她的全部天地,罩里的草地、小屋、吊床、茶桌、时钟、布偶、书架、在角落里见缝插针地小憩的书本、只有一勺余宽的静水以及池中水鸟就是她的全部财产。
她也曾问过被困于此的缘由。芙卡洛斯说,此间的神明业已陨落,世界失去了祝福与庇佑。因此,不再有四季流转,也不再有万类共生。唯有当初神明诞生之地,这片小小的神眷之所留住了春天、花草和纯水,于是她用玻璃隔绝仅存的乐土,将自己的妹妹困在永恒的春日。
那时芙宁娜刚刚七岁,正捧着解罪经席地而坐,嫩草挠着她裸露的小腿。她忍不住将手从神圣的金色书页上拿开,去安抚饱受煎熬的皮肤。芙卡洛斯顺着她的动作看去,才猛然发现她妹妹的关节嫩藕一样洁白圆润,那双眼睛则蓄着曾经湛蓝的优兰妮娅湖荡漾的波纹。太相像了。她与过去曾经拥有的春天。
芙卡洛斯不得不别开目光。无论是眼前的少女还是脑中的记忆,都太过柔软纤弱,注定不堪卒读。
芙宁娜却仰头望向玻璃外的芙卡洛斯,幼稚纯粹的目光叫她的姐姐心惊胆战:“那么,会有新的神明诞生吗?神明什么时候宽恕我们的罪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芙卡洛斯听到自己的嗓子干哑地振响:“我不知道,但那一天会到来的。到那时,你就是我们的珀尔塞福涅,替我们将春天带回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度。我们将彻夜燃起篝火,跳起不歇的舞步为你举办最盛大的庆典。这场狂欢将从日到夜,从春到冬,永无尽头。”她底气不足地又补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你只需要忍受冥府长夜般的漫长孤独就好。”
解罪经被毫不在意地扬了扬。芙宁娜满不在乎地说:“我还有这么多书籍陪伴,一点儿也不孤独。还能将这些没有结尾的故事排演,为他们续上结局,我自己就是导演、演员和观众,多么热闹!最重要的是,我还有芙卡洛斯。”
“只要有芙卡洛斯在,就不会感到寂寞。”
芙卡洛斯才发现她的眸子如此之亮,像神像崩塌前教堂穹顶镶嵌的水晶。
但这方寸之地可以容纳的人类遗存太过稀少,芙宁娜将它们翻来覆去地阅读,几乎倒背如流,仍不满足。于是,芙卡洛斯就成了她的普罗米修斯,从已经沦陷的各地盗来残缺的零星典籍,隔着玻璃讲给芙宁娜听。但芙卡洛斯来访的频率越来越低,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眉目间的疲惫越来越沉,芙宁娜无可避免地陷入寂寞的深渊。只有在自己排演剧目时,她才能短暂遗忘伊甸之外的世界,和伊甸之外的芙卡洛斯。因此,芙卡洛斯每次来此,都会被她追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耐心一点吧,芙宁娜,那一天总会来临。问的次数多了,她只能得到一个标准答案:等你长大就能出去了。
无事可做的芙宁娜只能读书。五岁那年芙宁娜背完了所有遗存的经文,七岁就能够磕磕绊绊地排演残缺不全的莎士比亚,从十二岁开始写自己的剧本,但苦于没有纸笔,她只能记在脑子里,等芙卡洛斯来时一股脑地说给她听。十五岁时芙宁娜第一次读到阿波利奈尔。她隔着玻璃观摩那些排列成各种形象的图画诗,笨拙地放任那些散落的词句在齿间跌跌撞撞地奔跑。芙卡洛斯忍不住慨叹,什么时候你才会长大呢。芙宁娜晃着脑袋回答,我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可是你还是不明白,芙卡洛斯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心宛如一朵窃来的烟火”*。芙宁娜说,随他去吧,诗人总是这样。我不是阿波利奈尔,因此不是任何一种烟火。
芙卡洛斯笑着问,那你是什么呢?
芙宁娜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伊甸的囚徒。
然后她目送笑得勉强的芙卡洛斯离开,她想她也许还没长大,否则就会委婉地提出自己想要离开伊甸的诉求了,如真正的大人一般装模作样地酝酿满是机锋的隐喻,就像芙卡洛斯一样。
直到十六岁的春天如期而至,湖中水鸟扬出不存在的冬日以来第一声啼鸣,消失了一季的芙卡洛斯再度敲响玻璃,芙宁娜才突然发现芙卡洛斯的裙边开满轻浮的花。这不是伊甸里的花,她叫不出名字来,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跟随重叠的花瓣上下翩飞。
伊甸之外的春天转瞬即逝。芙卡洛斯赤裸的双足踩过干裂的荒野,终于来到伊甸门前。芙宁娜瞥见蜿蜒一路的春天在亲吻地面的一秒内凋谢,而春之使者眼中的自己正提着裙摆跑向墙边,将双手印在冰凉的玻璃上:她想采撷那些缤纷的花朵,在如朝露般的短促花期结束以前。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这些珍贵的造物多么明媚。在此之前,她也从未发现芙卡洛斯向自己奔来的步伐多么动人。她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劣质心脏跳得像爱丽丝梦见的兔子一样飞快。
她们隔着玻璃凝望彼此,像在照一面陌生的镜子。芙宁娜嗫嚅着嘴唇,却不是为了吐出得体的问候,而是为了舔舐那正在下坠的、从未见过的、朦胧弱小的春天。春天跟着芙卡洛斯伤痕累累的双足而来,春天随着芙卡洛斯驻留于此的脚步而逝,芙宁娜盯着芙卡洛斯满是泥泞、疤痕和鲜血的身体,奇异地并不感到恶心。她只想去舔舐未曾嗅过的春天,无论这有多么暧昧,让它们顺着漆黑的食道滑入她挑剔的胃袋,令胃酸重新沸腾而将蠢蠢欲动的野望燃烧殆尽。总之,她想将玻璃外的春天据为己有。就在那一刻,她隐晦地懂得,她真正地长大了。
芙卡洛斯取笑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书本以外的世界感兴趣了?
芙宁娜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她感兴趣的只是那些粘在芙卡洛斯的裙摆上的幸运儿们。它们机缘巧合之下被芙卡洛斯带到这里,名为伊甸的偏远之地。后来世人将它唤作伊甸花园,那是新神回不去的故乡。
十六岁的春天是芙宁娜一生中最幸福、最荒诞、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多年以后,当她伫立在一片残砖败瓦之间,她会再度回忆起十六岁那年的早春,芙卡洛斯带来一本几乎完好的诗集,她们靠在一起读同一本书,额头亲密地并排靠在一起,仿佛玻璃从不存在。芙宁娜有时只顾追逐芙卡洛斯如珠似玉的声音,而遗落了句子里的比喻和意义。但她太幸福了,幸福得不能感知到这一点。
芙卡洛斯伸手描摹她的眉眼,突然说道:“芙宁娜,我想你应该长大了。”
芙宁娜则得意地扬起眉毛:“我很高兴你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吗?我希望这不算太晚。就让我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吧;等你长大了,就该成为讲故事的人,而非听故事的人了。”
“我不明白。我可以讲故事给芙卡洛斯听,也可以听芙卡洛斯讲的故事。无论我是否长大,我们都可以交换故事,不是吗?”
“但是这很不公平,芙宁娜。”芙卡洛斯眨眨眼,“你讲给我听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可我带来的都是新鲜热乎的——你看,这本是上个月刚从芒索斯山麓的神殿废墟下挖出来的,克洛琳德——就是上次我和你提过的,剑术相当出色的那位——发现的喔。”
“那就让我出去嘛,芙卡洛斯。你明明自己也在外面生活,还有很多很多朋友,却要求我呆在伊甸里,翻看这些都卷边了的老东西,这才不公平呢。”
“还不到时候。我们是不一样的,芙宁娜。你是完美无瑕的,除了那颗心脏。而我,除了这颗偷来的心脏,从内到外都污浊不堪。”
“芙卡洛斯,不要再让诗歌的隐喻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我跟你说过,我不明白!”芙宁娜赌气扭过头去。
芙卡洛斯就笑了。她说:“看来我还是错了。芙宁娜还没有长大呢。”
“芙卡洛斯!真的够了!”芙宁娜生气了,“你拥有那样广袤的天地,可以每天观赏不同的风景,你还有什么克洛琳德——也许是别的名字,我不想记住。而我拥有的就只有死气沉沉的伊甸——不,不是我拥有伊甸,而是伊甸拥有我。我不过是你拴在伊甸里的囚徒罢了!我们能够阅读、对话、交流,我不明白我们的心脏究竟有何区别,而你,又还要以这种荒谬的理由延长我的刑期多久!”
“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我的名字是你不可说的噩梦吗?我的存在是你私人所有的秘密吗?”
她的声音都一齐抖起来:“如果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欣赏我自娱自乐的丑态,如果你来见我就是为了重复这些似有所指、一文不值的字句,那么,我恨你,我恨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好吧,”芙卡洛斯慢悠悠地说,“那么再见了,芙宁娜。若你深感寂寞,就如以往一般,在心中诵念我名吧。”
芙宁娜很久没有这般酣畅淋漓地哭过一场了。等她终于劝住自己的抽噎,从胳膊里抬起头来,伊甸之外又只剩下赭红坼裂的大地和一望无际的荒原。芙卡洛斯像她裙边的鲜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本诗集被安放在玻璃旁边。多年来,各色书籍已经堆起好几个小丘,这本被搁在最新的那个山包顶端。还有一朵幸运的粉花落在硬壳封面上,侥幸逃脱了被不时冒泡的岩浆吞噬的命运。芙宁娜伸长脖子,辨认出上面烫金的作者姓名,阿波利奈尔。
阿、波、利、奈、尔。芙宁娜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重复这几个字:又是阿波利奈尔。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我不想和你谈论天空,海洋和冰川;也不想和你谈论烟火、心脏和诗歌。
姐姐,我只想谈论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明白我已经长大了。你说春天是万物萌发的季节,稻谷和蝴蝶都该在此时涌出地面,如流丽的诗歌从漆黑的腹中流出,这是万世万代不变不移的法则。我迫切地需要打碎这面可憎的玻璃,让稻谷和蝴蝶逃出伊甸——我想我的春天已经来临了,而你立于丰饶的春日太久,竟不能察觉。
现在,我的心真正如一朵烟火迸开,而它的哭泣却不能挽留你哪怕一刻。因此我开始害怕长大,害怕长大之后变得像你一样无情,可以将哭泣的我弃之不顾。
毋庸置疑,芙卡洛斯再忙也会抽空回来看望芙宁娜。芙宁娜就是这样学会了伊甸之外的纪年:岩浆每喷发三次,就意味着一个季度的时光流逝。尽管大地一年到头都枯竭荒芜,但人们仍然坚持划分春夏秋冬,仿佛只要四季仍在口口相传,总有一天春天会再度降临。伊甸里只有永恒不移的春天,芙宁娜只好用草叶记录喷发次数,以便自如地和芙卡洛斯谈论春、夏、秋、冬。
于十六岁的春天一别,芙宁娜等了一天又一天。岩浆漫溢又退却九次,水鸟唱完了十二支不同的歌谣,三个残缺的月亮调换了一轮位置,莎士比亚的戏剧排演了六出,芙宁娜轮流担任导演、演员和编剧。最后,她躺倒在如茵的草地上,想到芙卡洛斯临走前的话,在心里默念,芙卡洛斯。
芙卡洛斯。芙卡洛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念着念着就念出声来,继而大笑。她曾经把芙卡洛斯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作为最珍视的宝藏匿在心底,却没有想到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十七岁生日这天,她把所有的书丢到屋外,砸向玻璃——后者纹丝不动。她想要一把火烧掉这些奢侈的珍藏——但她甚至没有火种。离开芙卡洛斯,她什么也不是。在这个国境线短于十尺的国度,她失去了她唯一的神明、君主和臣民。
也是在这一天,芙宁娜终于走出伊甸,她才发现那玻璃原来如此脆弱。只需要一件趁手的利器,囚徒便可重获自由。起先是一些散落的黑点,从遥远的山脉绵延到荒原的边界。等它们挪动到伊甸门前,芙宁娜才看清,那是一队从未见过的人类。芙卡洛斯说过,她从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伊甸的秘密,只有她知道如何穿越陡峭的厄里那斯山脉,到达中央的谷地。因此,这些陌生人类的到访不知是福是祸。只是芙宁娜无处可逃,别无选择,只能坐在伊甸里等候。
来到此地的人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他们没有黄金王冠,甚至没有橄榄枝条,高呼神明之声却迤逦不绝。为首的人名为克洛琳德,芙宁娜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很牢。她问芙卡洛斯去哪儿了,克洛琳德却回答,旧神陨落前最后一条神谕,就是来此迎接新生的神明。芙宁娜顿生一种不详的预感。只是人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说完便深深叩拜下去。芙宁娜不知所措地后退,却见他们站起身来,捡起斧头与枪械,把伊甸击了个粉碎。焚风瞬间刮过脸庞,粗粝的颗粒感经久不息。芙宁娜想,啊,自由。自由近在眼前。可是,芙卡洛斯,你允诺的自由应当由你亲自赋予,这才是我们二人的国度里默认的法则。为什么他们说你是旧日的神明,为什么他们说你已经陨落?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这片荒芜的国度也曾繁荣昌盛,国土之上的人民安居乐业。然而,不知满足的先人不愿受制于唯一的神明伊黎耶,觊觎她无上的权柄,意图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于是,神明被阴谋陷害陨落,而人也受到自己野心的惩罚:沃土腐烂,春风止息,人们日复一日地在焦苦的土地上觅食,凭借萎缩的粮食和饥瘦的猎物苟延残喘。就在此时,新的神明现身于世,她名即为芙卡洛斯。她带领人们寻觅地下暗河,尝试引水灌溉,挣扎着在这片已经沦陷的土地上求生,将濒临死亡的希望重新播种。
人们渴慕地看向芙宁娜:而你,你是芙卡洛斯陨落之前,亲手指认的下一位神明。你将带领子民登上诺亚方舟,把春天带回这个枯朽的国度。我们对此坚信不疑。
芙宁娜看过很多有名或无名的戏剧,读过很多无头或无尾的传奇。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变故委实棘手:她从不知如何扮演神明。她从不觉得芙卡洛斯或是她拥有神明的伟力,事实上,她连伊甸的玻璃墙壁都无能为力。但人们却说,神明的力量不可揣度,或许她只要踏出此地,便可令春天再临。这便是他们带来的唯一一件加冕礼物:口中传唱的“希望”。
芙宁娜想要拒绝,可她无从拒绝。朝思暮想的自由唾手可得,她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她不相信芙卡洛斯已经死了。芙卡洛斯一定在某个春风不至之处等她将春天带去。她的双手轻轻按住胸口,那颗被芙卡洛斯称之为劣质的心脏还在按部就班地跳动。
作为人们从世界尽头寻回的神明,芙宁娜被簇拥着登上简陋的王座。在她身后,碎裂一地的玻璃折射清冷月光,三个形状不一的月亮嵌进白昼的天幕,伊甸之外堆叠的几摞书籍已经风化,字迹辨认不清,书页一碰即碎。栖息在伊甸中央湖水里的水鸟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跨出草坪,踏足干涸十七年的大地。
随着芙宁娜离开的脚步,在被世界遗忘的厄里纳斯中心,伊甸开始衰败、凋敝。水鸟发出一声满含怯懦惊惧的啼鸣,飞到芙宁娜的肩头停驻。她蹲下身来,慢慢、慢慢地抚摸那本阿波利奈尔上的干花。从今往后,她只是流浪于此世。
人们迈开脚步,缓慢地向着吹来焚风的新世界而去,在他们背后,新神那囚笼里的小小故乡徐徐枯萎。也许人们的确还会有很多春天,但她的春天到此为止了,不会有哪怕一只候鸟穿越厄里那斯山脉,困倦飞还。
下 -荒唐玫瑰-
芙宁娜很久以后才明白,童年和故乡都不可挽留。而芙卡洛斯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芙卡洛斯也许是水做的。这就是说,芙卡洛斯可以流向四面八方。还在伊甸时芙宁娜就觉得,芙卡洛斯总是来去匆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包括她。
这算不算一种一语成谶?
但在伊甸的服刑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芙宁娜戒掉了对结局的迷恋。她跟着克洛琳德所在的族群在大地上游荡,四处寻觅水源、土地和石缝里的花。小孩子总是来缠着她讲故事,让芙宁娜掏光了所有的伊甸旧物和芙卡洛斯的遗物。他们总是要求听到结尾,才肯心满意足地睡去。芙宁娜就从不这样。她看的故事大多残缺不全,因此知晓,结局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骗局。正因如此,她也不肯相信,十六岁的春天就是她与芙卡洛斯最后的会面,要她往后余生都为当初那一句“再不见面”背后自己也未曾预料的暗示时时忏悔,时时饮泣。
芙宁娜骨子里有一股韧劲,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与芙卡洛斯可谓一模一样。但凡是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就必然要做到最好——否则她就不会独自一人排练了六幕莎士比亚出来,而观众只有那只水鸟。是的,即使是芙卡洛斯也没有完整地观赏过《第十二夜》,芙宁娜自己续写的结局只有她和水鸟知道。所以,即便芙卡洛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芙宁娜也绝不言弃。因为她是她的珀尔塞福涅。
所以,她站在遍布焦枯苔藓的裸石上,俯身对她的子民们宣告:
此后若再无恩典,我便是唯一的神明。
自离开玻璃温室以来,跟随人类的踪迹,芙宁娜走过了岩石、河床、山脉,匍匐穿过犬牙差互的地下暗河。肮脏的遗骸与血腥的残躯填满白骨丛生的矿道,酷烈的喷发与燃烧的尸山吞吐曾经拥有的希望。对于瘟疫,呻吟,死亡,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温柔的山毛榉林只在梦里,栖息水鸟的湖泊如今也只在梦里了。
起先芙宁娜干呕不止。她没有想到死亡这么丑陋。而在诗歌与经文里,只有背叛、贪婪、嫉妒等被称之为罪的才是丑恶之物。但那些在诗行中被轻描淡写地提及的丑不曾真正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十七岁之前,她的生命里只有无尽的春天。
这样的她何曾见过如此污浊之物?
后来她习惯了,而且习惯得很快。她踩过腐烂的雪,不去想那是谁的女儿、父亲或兄弟姐妹朽烂的骨血。那时她还在暗暗吃惊,为自己如此迅速地长大而心惊。她还想起过去在伊甸里,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天真地问芙卡洛斯,云是什么,雨是什么,烟火炸开是什么样子,月亮碎成三瓣以前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多数情况下,芙卡洛斯能够凭借自己有限的记忆回答芙宁娜的疑惑,竭力描述云掠过头顶,雨下进渡口,烟火绽放的一瞬,眸子和心脏都一齐燃烧。但她也有力所不及之处,比如她从来没能好好描述雨和雪的区别。芙宁娜怎么也想象不出,湖中的水如何分作千滴万线,从云中一跃而下,又如何凝结成六角冰晶,将大地收入怀中。后来她终于见到了雨,也见到了雪。她想,骗子。根本没有洁白的雪。雪中总是混着鲜血、眼珠、黏液和其他什么东西。芙卡洛斯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行走,翻过绵长的厄里那斯山脊,把没有被雨雪浸透的诗集带到伊甸。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芙卡洛斯赤裸的、疮痍的双足一闪而过。但她从没有对芙宁娜说过,那是很痛的。芙宁娜的眼泪滚落下来,砸进污浊的泥泞,溅起腥秽的尘霾。
她的确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从不知晓痛苦的爱如此难能可贵,因此才会对芙卡洛斯的选择困惑不解。于是,她们一个去向不明,一个错失所爱。
芙卡洛斯曾经跟她说,一个叫加缪的人说过——我不确定你的小屋里有没有他的书;你知道,当初搭建伊甸太过匆忙,我都没有注意往里面扔了些什么——总之他说,人唯一的义务,就是使自己快乐。芙宁娜,我只希望你快乐。
只要你再多来看看我,我就会很快乐了。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呢?
我会很孤独、很寂寞,但是只要想到你还会来,我就会很快乐了。
芙卡洛斯说,不要畏惧孤独。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又是老调重弹,我说过了,我一点儿也不孤独。只要有芙卡洛斯在,就不会感到寂寞。
这并不是谎言。然而,芙卡洛斯停留的时间太短,芙宁娜又太过贪心。她渴望芙卡洛斯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像水鸟执着地不肯离开她的肩膀。
芙宁娜也问过,在外面奔波是否劳累、是否孤独。芙卡洛斯总说,有很多人呀。他们有的善良,有的天真,有的悲伤,有的恶毒。但人实在是太多样了,太丰繁了,因此,一些瑕疵是可以忍受的。有人的地方才能热闹起来,于是,这个世界就不再寂寞了。
的确是很热闹的,芙宁娜看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残垣,眺望远处的三个月亮,心想,有时候不免有些吵闹,可是,的确并不孤独。
作为讲故事的回报,孩子们会给她复述大人口中失落的传说。芙宁娜从他们口中拼凑故去神明的故事,大逆不道地评价道:愚蠢。
伊黎耶是法则孕育的神明,她行走在这个国度里,深感寂寞。植物与动物再如何蓬勃兴旺,也不能开口说话,慰藉孤独的心灵。于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样用泥土造了人。
人与神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他们借用了神的面孔,因而高于这个国度里其他所有的生灵。但他们又无限低于完满的神,因为他们的身体由低劣的质料构成,最终也要回归泥土,因而短弱、短寿、短视。
伊黎耶看到他们繁衍生息,族群愈加庞大,十分惊奇地问起缘由。人们说,因为爱啊。
因为爱,我们结合;因为爱,我们繁衍。一切都是因为爱。
无知的神明问道,爱是什么。
人们回答:爱就是我们伸出手来,握住对方的手,不肯放开。
神明沉思着说,那么,我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这就是爱吗。
人们摇头:爱是不能一个人完成的事情。爱是两个人交错的手指,亲吻彼此,依依不舍。
神明又问,你们的寿命只有数十年,死亡是命中注定的结局。那么,爱怎么办呢?
人们笑了:爱是不死的。哪怕伴侣死去,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爱就不死。但爱也会因此滋养痛苦,使我们为了爱人的逝去哭泣,直到自己死去。
神明于是想要拥有一个爱人。但人类实在太过短寿,她不愿终日哭泣。她想,也许只要她拥有了一个同她一样不朽不灭的爱人,她就能知晓爱是什么。思来想去,她用最纯净的水复制了一个自己,分裂出一半的神魂,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个伴侣。
看来伊黎耶并不是那种没有怜悯之心的神,她实在太脆弱了。芙宁娜如此评述。一个孩子摇了摇头说,克洛琳德姐姐说,伊黎耶是一个强大的神,她只是太仁慈了,不舍得对自己的造物动怒。
哦?芙宁娜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克洛琳德,为什么要动怒呢?
克洛琳德走来,平静地搂住孩子的肩膀:这是传说的另一个版本,因为揭露了人的原罪而被刻意遗忘。但是,有一支后裔铭记在心,日日忏悔,时时祷告,期望洗刷自己的罪过。
芙宁娜玩味地笑:应该就是你们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嗯。克洛琳德点头。实际上,那场关于爱的对话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策划的阴谋。人有了野心,不愿向伊黎耶朝拜,不想被神明束缚,他们要让神陨落,为自己加冕。
神难道不是仅凭自身就完满的纯粹存在吗?芙宁娜问,贫乏的人想要撼动无瑕的神,这怎么可能呢?
克洛琳德说,正是如此。所以他们诱导伊黎耶分裂自己,以为这样就可以令神明虚弱。但是,此世唯有一个神明,这是伊黎耶也无法改写的规则。所以,违逆法则的伊黎耶受到惩罚,她的造物也因此受累。伊黎耶不愿看到他们走向灭绝,她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栖居在这片土地上。芙宁娜大人——
什么事。芙宁娜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严肃的神情。
这件事情的选择权在您,克洛琳德停顿了一秒,我只是个忠实的转述者。因此,是否要前去取回芙卡洛斯大人为您预备的心脏,还要看您的意见。
芙卡洛斯躺在水晶棺材里,像睡着了一样。地下溶洞没有光,克洛琳德举高了手里浸了油的火把。没有灯,她说,请您忍耐一下。
数年未见的姐姐被芙宁娜没有见过的花围绕着,那花与她十六岁时所见的羸弱春天一致。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盛大而丰腴地簇拥着芙卡洛斯。芙宁娜问:这是什么花?
我们叫它玫瑰,克洛琳德回答。曾经,在文明依然辉煌之时,它的花语是爱与美。
我知道这个名字,我也曾在书中读到过,人类总是将它和永恒的爱情并举,芙宁娜轻蔑地昂首,人类的骗局。伊黎耶就是被这虚无的爱与美欺骗,才会做出如此不明智的选择。可是休想骗到我——渺小、短促的人类的爱,怎么值得神明为之留步徘徊?
克洛琳德说,我也不明白。我只是遵从芙卡洛斯大人的吩咐行事。至于她背后的深意,并不敢妄自揣测。
好吧,芙宁娜耸耸肩问,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也许不会了。芙宁娜大人。
什么叫“也许不会了”?
按照芙卡洛斯大人的吩咐,在取得您的首肯后,带您来此取走她的心脏,这样您就会成为完全之人,新生的神明,伊黎耶的转世。
当初,伊黎耶的神魂是真真正正裂成两半了,世间于是有了双神。天地为之震动,太阳隐匿不出,月亮碎为三瓣。这是法则被动摇的代价,而世界不能再这样蹉跎,所以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于是,芙卡洛斯大人取走了您的心脏,用自己的神躯化作囹圄,将失去神力、空有神体的您困在伊甸。请您想一想,为何那只水鸟不肯离开您的肩膀,因为那的确是最后的神眷之地——
不要说了,克洛琳德,不要说了。
作为替代,芙卡洛斯大人用当初随着神陨而震碎的月亮的一角和一千万朵玫瑰做成了您如今的心脏。神的心脏储存神的记忆,而这替代之物的质料不够纯粹,无法承载更多,而且,随着年岁日长,总有一天会因无法负荷而崩溃。至于芙卡洛斯大人自己,因为失却了肉体,只能委身于泥土捏造的人偶之中。您的心脏只能勉强维持她神魂不灭,若要重铸神明,双神必须合二为一。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芙卡洛斯?
芙卡洛斯大人尝试了十六年,但非常遗憾,她没能成功。没有人知道这颗心脏能跳动到何时,也没有人知道芙卡洛斯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但她希望,活下去的是您。她知道您会如她一样、如伊黎耶一样爱人。
胡说,胡说,胡说。那些碎了的玻璃呢,克洛琳德,玻璃、玻璃、玻璃——
我们是不一样的,芙宁娜。你是完美无瑕的,除了那颗心脏。而我,除了这颗偷来的心脏,从内到外都污浊不堪。
时至今日,芙宁娜才发现那些隐喻如此激越地震响,而它们所掩盖的真相如此荒唐。
芙卡洛斯,谁允许你替我背负这一切?谁允许你独自背负我们两人的命运?你为什么不肯取走我的性命,做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芙卡洛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吝啬,对人那么慷慨?你吝啬到在我十七年的生命里只肯占据几天几夜,却慷慨地陪着他们从东流浪到西,从南寻觅到北!
芙卡洛斯,你以为你的死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情吗?只有我,你的死只会成为我的疮疤。而那些善变的人类,他们今日哭嚎神明的离去,明日憎恨神明的背弃!
芙卡洛斯,你彻头彻尾地错了。你要我回避人的痛苦,但最终我仍一一尝遍。于是,我终于懂得,我的心宛如一朵窃来的烟火。可这怎么能叫偷窃呢,姐姐?
芙卡洛斯,你早就明白,生命的常态就是失败,悲伤,无望,痛苦,眼泪。所以你要我回避这一切,你要我活得恣意,却又要我爱人。可如果不曾见过他们的痛苦,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爱是那样珍贵稀少之物?
太愚钝了,芙宁娜想,我太愚钝了。如果我早就知道为何芙卡洛斯的心宛如一朵窃来的烟火,我那劣质的心脏也会为之抽痛和饮泣,我就不需要这颗本属于我、而今应该属于芙卡洛斯的心脏,她唯一的遗物。
原来,人不是因为长大才别离,而是因为别离才长大。
她的长大整整迟到了一年。为这本该无足轻重的延误,她的眼泪断线地落,肆无忌惮地引发整个宇宙的洪灾。
原来,她的爱、痛苦、恐惧和渴望拥有同一个姓名,那就是芙卡洛斯。
而芙卡洛斯给予的荒芜贫瘠的爱中什么也没有,连死亡都寂灭。
芙宁娜带回春天的那天,人们载歌载舞,狂欢彻夜。岩浆退却,新云涌现,稻谷晴朗,蝴蝶辉煌。在废墟上他们终于建立起崭新的国度,然而这国度却叫芙宁娜寂寞不已。因为芙卡洛斯的缺席,这欣欣向荣的国度无异于她一个人的流放地。她看到当初讲过故事的孩子们打闹过后亲热地凑到一起,读同一本书。他们的额头紧密相触,像多年前的她和芙卡洛斯,而如今,她只能靠缅想抵抗遗忘。
她固然有了广袤的国土,繁衍的臣民,耳边声响绵延不歇,却仿佛一种有声的阒寂。孤独再次如附骨之蛆攀上她纤细的脚踝。她终于明白,那个只有芙卡洛斯的国度已经覆灭,而唯一的遗民又戴上了他国的冠冕。她在那个只需五分钟便可走完一圈国境线的国度空掷了十七年光阴,却始终未能参透芙卡洛斯言行的真正含义。现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芙卡洛斯,你错了。人类固然能令世界热闹起来,但真正让我遗忘孤独的,仍然不是他们。
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月亮了。再过几年,天体将回到正轨,昼夜将自如运转,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一般,一切都回归伊黎耶时代的模样。那块稍大一些的、水母一样朦胧残败的月亮转到正空,而那弯月牙则转到身后时,芙宁娜和克洛琳德终于抵达伊甸。芙宁娜踩着被风吹散的玻璃,像碎月掷地有声。她将芙卡洛斯放置在重新萌发的草地中央,周围睡满永不凋败的一千万个春天。然后,她跪下来一片一片地收拢碎片,克洛琳德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随。膝盖和指尖很快血肉模糊,又很快完复如初,而她汲取着这漉漉痛楚和痒意中的快感,像被命运无情地碾压过一轮,气管和肺叶都急促地流泪,在神明弃绝之地发出冗长的回声。
谢谢你,克洛琳德。她努力将泪水咽下,口齿不清地说,谢谢你的诗集。
岁月荏苒,后来留在她印象里的,就只有芙卡洛斯的年纪。十七岁。她已经比她的姐姐年长,活过了她未曾活过的岁月,行过了她未曾行过的长路。前半生她在伊甸里排演无人观赏的戏剧,后半生她枯坐在新生的伊甸里一点点拼合玻璃碎片。她的生活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没有正文的序言,和没有头尾的抒情,被拙劣地拼凑在一起,像一部不伦不类的诗集。而芙卡洛斯则是一个漫长的脚注,从第一页絮叨到最后一页。
我的心宛如一朵窃来的烟火。芙宁娜喃喃,如果你能听到,那就尽快醒来吧。我想和你谈论天空,海洋和冰川;也想和你谈论烟火、心脏和诗歌。
姐姐,我还想谈论你。
谈论那个只存在十七年的、只有你的国度。我要原样建起一个新的玻璃花房,那是将存在很久的、只有我的国度。我要做你唯一的神明、君主和臣民。因为你说过啊,你说过,我是你的珀尔塞福涅。
等每一块散逸的玻璃回到原点,失序的灵魂找到归处,你从漫长的夜晚醒来,会如何赞扬我出演的这幕长戏?可我偏要质问你——
如果早已知晓这命中注定的别离,为何当初你仍一意孤行地将我留下?
你会怎样回答我呢,芙卡洛斯?你会从铺满玫瑰的眠床中坐起,给我一个久违的拥抱,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不能拒绝和你相遇,是这样吗,姐姐?
*阿波利奈尔原句:我的心宛如一朵颠倒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