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老师,这边请吧。”
校长温文尔雅的笑容如春日暖阳,热诚而宜人。他矫健的身姿领先一步,尽展长者的沉稳与威严。如果不是他那苍苍白发昭示着岁月的痕迹,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位精神矍铄、气宇轩昂的老人已然年近九旬。
行秋默默地跟在校长的身后,今天是他入职第一天。这是一所创立时长二十年的私立高中,尽管建立的时间并不长,但师资力量雄厚,待遇优厚,也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只是……发生过那样的事。
行秋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得远远的。他才刚入职,就被校长委以班主任的重任,这让他深感责任重大,精神都有些紧绷了。
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一间间教室。看见一张张充满朝气的面孔,行秋不禁也被学生们的活力感染了,竟然隐隐有些期待他与他的学生们见面了。
突然,校长驻足而立,侧过身来面带微笑地望着行秋:“你的教室就在走廊的尽头。”
行秋一头雾水地走到校长的身侧,发现校长似乎没有继续前行的打算,而前方一连几间教室都是空的。
像是看出了行秋的不解,校长这才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原谅我这个老头有意隐瞒。其实那个班的学生都是些刺头,已经换了好几个老师都教不下去,我们这才会请新老师。也是担心这些学生影响其他班的学生,我们也安排了好几间空教室把那个班和其他班的学生隔开。”
“很抱歉现在才告知你实情,我们也是怕你不愿来。接下来,就是你一个人的战场了。”
听到校长的话,行秋一下子就愣住了,原本期待的心情一下子就被灭得干干净净,甚至都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但跑是不可能跑的,他合同才刚签,新鲜的,还热乎着呢。而且,他也有点好奇能劝退好几任的学生们到底是何方妖孽。
他看着校长作出了“请”的手势,带着颗七上八下的心继续前进。
这个老头,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想不到还蔫坏蔫坏的。怪不得开了那么高的工资,原来是份苦差事,行秋在心里默默吐槽。
踏上无人的走廊,没走几步,行秋就打了个寒颤,似有风穿过,可今日并无风。突然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升起,让行秋忍不住回头看向校长。
校长站在原地,含笑的模样似乎在鼓励行秋继续前进。可是行秋的直觉告诉他,虽是几尺之隔,他与校长已是处在两个世界的人了,而他再也回不去了。
走廊的深处越来越昏暗,他的头开始昏沉,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行秋按住太阳穴,看了眼走廊外的太阳。
明明是个大晴天,可这些阳光偏偏照不亮这片走廊。
行秋再次向后看,校长依然站在那里。阳光洒在了他的那身笔挺的西装上,连同白发也闪闪发光。站在光里的人,是不会理解行秋此刻的苦楚的。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行秋并不能找出问题所在,他暂且将这一切归于自己今天状态不好。
行秋咬咬牙继续朝前走着,身后的校长随着距离的拉长,渐渐化为小小的斑点,最终消失不见。
推开教室的大门,眼前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刺骨的风变得温暖轻柔,亲昵地围绕在行秋的身旁,褪去了行秋周身的寒意,像为心爱的人整理衣裳。
行秋突然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连带对这间教室都生出了不少好感。他稍稍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深吸一口气,带着微笑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叫行秋。”
讲台下一片寂静,无人欢迎新老师的到来。
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没有干别的事情。然而,一双双眼睛冷淡又麻木地注释着行秋,似乎他们的灵魂并未真正在此,对于行秋的自我介绍没有丝毫反应。
像是彻彻底底的无视,站在讲台上的人是谁并不重要,没有人在乎。
行秋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体又凉了半截。尽管有校长提前打过招呼,等他真正面对这帮“刺头”的时候,还是感到了棘手。
他有设想过让教师们难以管教的学生是吵闹的、叛逆的、是会我行我素的,却不料这些学生竟是过分的安静,冷漠与压抑充斥的这间教室。
行秋长这么大,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过“比争吵更可怕的是冷暴力”这句话,虽然运用场景似乎有点不对。
比起学生们的沉默,这里的光格外活泼,烘得行秋整个人暖洋洋的。行秋不禁疑惑,这样“寒冷”的教室,阳光为何能比旁处更加温暖。
“咳咳,我们开始上课吧。”
行秋翻开了课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同学的反应。同学们的视线如影随形地追随着行秋,一丝情绪也不曾泄露出来,无法判断他们是在发呆还是在听课。
不确定同学是否愿意配合朗读课文,万一没一个人吭声会很尴尬。为了保险起见,行秋决定自己读一遍。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手捧着课本,行秋一边读着课本,一边徐步走向教室后方。所有的学生们都机械般地转动着头颅,如同没有生气的人偶,用那双双空洞而无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行秋。
行秋被这样的视线看得毛骨悚然,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密集、黏连的注视,心理压力陡增,连朗读的声音都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念、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课文念完,行秋的思绪顿时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不敢回到讲台上,想到这些学生们的头颅会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用那诡异的眼神追随着自己,行秋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不过是被一直盯着看罢了,行秋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啪啪啪——”
突如其来的掌声打破了教室的死寂,仿佛一道解药般缓解了行秋四肢的僵硬。所有的学生都手忙脚乱地转了回去,不再注视行秋。
行秋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面色苍白少年,身形挺拔。如清澈的江水的浅色的瞳孔,有微波在其中荡漾,与周围同学的空洞格格不入。
好特别的人,先前为何没有发现他?行秋有点奇怪。
那人自顾自地鼓完掌,又重新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变得敷衍了起来:“老师声音真好听。”
行秋:……怎么感觉这是你随便找的借口?
“谢谢你。”
有“活人”跟自己搭话,行秋还是很高兴的。那份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惧烟消云散,行秋重新回到讲台前,开始给学生们解读这首诗词的含义。
视线无意间扫到了刚在鼓掌的少年身上,发现少年的脸色比起先前更为苍白,原本的散漫也似乎转化为了无力。
行秋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此时,下课铃声也恰巧响起。
“下课。”
行秋快步朝少年的方向走去,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拉住行秋的是一个女生,头发散落在肩上,她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行秋。
“老师,你看到我的发圈了吗?”
“发圈?”
行秋低头四处张望,眼角余光瞥到了女生脚边的一个红色的发圈。
“发圈就在你脚边呀。”
女生也低头看了看,又沮丧着脸重新抬起了头,大眼睛里蓄上了泪水。
“我看不见,老师我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呢?我帮你捡。”
行秋觉得非常奇怪,弯下腰正准备去捡发圈,一只有力的手就把他拽了起来。
“不要捡。”
少年一把将行秋拉到身后,向前一步直视着女生的眼睛:“你再低头看看。”
女生闻言再次低头,欣喜地捡起了自己的发圈:“果然看到了!”
行秋彻底搞不明白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了,怎么之前看不到,现在又看到了?
但他并未忘记自己方才的目的,看到少年脸色又白了几分,行秋连忙扶住少年的胳膊,紧张地询问道:“你身体要不要紧?”
少年挑挑眉:“还行吧。”
“你脸白成这样,怎么会还行呢?”
行秋完全不相信他的话,轻轻推了把跟前的人,果然少年下一秒就一脸错愕地向下倒去。行秋眼疾手快地把少年拉住,把对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无奈地问道:“你叫什么?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料对方面露抗拒之色:“不用,我坐会就好了。”
“你这个状态,去医务室比较好。”行秋以为这是年轻人的逞强与叛逆,对这个提议完全不认同。
“不用去,没用的。”
少年转头看向了行秋,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刻,行秋一下子就噤了声。行秋无法找到任何言语来形容少年的眼神,盛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凄凉与麻木,像是历尽沧桑后的无奈妥协。
把少年安顿在座位上之后,行秋不敢随便离开,然而他也无从开口,就站在少年的身边守着他。
最后是少年先开了口:“我叫重云。”
“重云。”行秋轻声复述了一遍,忽而想起方才的女生,“刚刚,你为什么不让我捡那个发圈?”
正在闭目养神的重云听到这话后,眼睑微微挣开,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陷入了某种思考中。
良久之后,重云才慢慢开口:“其实你最好离职,这里并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校长确实也和我说过这个班刺头比较多,不过我觉得还在我接受的范围内。”行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看那模样似乎真的在思索以后要怎么给这个班上课。
“那个校长和你说这个班刺头多?”重云闻言一声冷笑,显然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
“嗯?你不认可这个说法吗?”
重云站起了身,轻轻将行秋拉到教室门口,举起手,指尖从教室划向走廊:“你看,课间休息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走出教室。”
行秋这才发现所有同学都整齐划一地坐在座位上,心里一惊。这确实是件奇怪的事情,一般下课后,就算不是出去玩,也走有人会上厕所,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出去。
还没等到行秋细想,上课铃就响了,回过神来的行秋才发现自己在悄然间被重云推出了教室。
“老师,你回去吧。请不要和校长提起我……如果你感受到了些什么。”
“好。”
重云注视着行秋渐渐远去的背影,身体晃了晃,最后竟然化为透明,消失在空气中。
行秋快步向外走去,他发现,整个走廊都空无一人,连下一节课的老师都没有遇到。
校长站在他们分别的地方,像是在等候行秋回来。
“课上的怎么样?”校长笑眯眯地问道。
“班上的学生有些过于沉默了。”行秋苦笑一声,故作为难,“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校长点点头,露出一丝无奈:“是这样的,先前的老师也是受不了这一点。你看,你能不能坚持一下?”
“我不敢做出保证,不过看在那么高工资的份上,我可以再试几天。”行秋叹了口气。
“那我这个老头子,可要先谢过你了。”校长欣慰地笑了笑,转而又问道,“对了,班上有哪位同学给你留的印象比较深?”
印象比较深?
重云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校长是客套的询问,还是刻意打听某一个人的消息呢?
行秋暗了暗眼神,随即笑道:“校长啊,你那个班上的学生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问他们问题,都不说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谁。”
“咳咳……你说得对。”校长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行秋的后背,“走,我带你熟悉一下学校。”
“嗯,好。”行秋露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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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坐在电脑前,手指随意敲击着桌面。电脑屏幕上赫然是行秋入职的那所高中的论坛。
校长给出的解释合情合理,重云指出的漏洞一针见血,两人话语间矛盾不可忽视,不得不说,这激起了行秋的一些好奇。他打开了学校的论坛,想看看这间学校都有些什么传闻亦或是风云人物。
关于学校的某个负面消息早就被删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发生过,但行秋是知道那件事的。
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论坛上学生们发布的照片,行秋指尖顿了顿,身体不自主地挺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是今天拉住他找发圈的女生的照片。
女生是无意间闯入别人的镜头里,头发用红色发圈扎起来高高的马尾,虽然只在照片中占据了小小的一角,但足以引起行秋的注意。
他目光扫过照片发布的日期,五年前,和那件事发生的时间差不多。
“唉。”
行秋叹了口气,五年前的高中生,为何在今日仍旧是高中生?
盯着照片中女孩的脸,行秋脑中突然划过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时光会打磨一个人的气质,在人们的身上留下印记。五年的时间,审美更迭,衣装变化层出不穷。然而,今天看到的女孩,和这张照片里并无不同。
这不合理,没有人能在时间的冲刷下还能一成不变,但她仿佛就是个例外,时间在她身上停滞了。
犹豫片刻,行秋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行秋,怎么想起我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轻松愉快。
“想问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调查的案子,就是学生大巴出事故的那个。”行秋攥紧了手心,这是不知猜测能否被验证前的紧张与不安。
“嗯,记得,怎么了?”听到行秋的话,电话里原本高昂的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像是对惨痛过去的回避。
行秋的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让他看上去神色不明。
“哥,我去那个学校教书了。我看见我的学生在为未来努力,而那些孩子,虽是同一所学校,他们的路就到此为止了。不知怎么,就很想看看他们,这所学校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但是我想记住他们,可以吗?”
行秋随便找了个借口,在事情都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更何况他的想法过于荒谬。
“呼……”话题变得沉重,行秋的哥哥长呼了一口气,“你啊,还是这样。我把他们的资料发给你。”
通话结束,行秋靠在椅背上,耐心地等待着哥哥发送资料。
学生们的照片及资料,随着一声铃响,如约出现在了行秋的手机上。行秋打开资料,细细翻阅,最终发出一声冷笑。
“呵,这个世界原来这么有意思啊。”
对世界认知的颠覆,都让行秋变得有些不冷静了起来。照片中一张张脸庞,他不久前才见过,都是他班上的学生。课上那些怪异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他们竟真没有生气了。
害怕吗?
行秋想到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警车乱成一团,为翻到的大巴车,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他听见周围家长们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汇成他这辈子都不忍再听第二遍的哀歌。
他的哥哥站在警戒线内,而他只能站在远处。他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无力地垂落出窗外,那只手应是属于一位花季少女的,它本该在日记本上留下梦想和希望的轨迹,它本可以任性地挽住亲近的人的臂弯,它本能被珍视的人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
然而现在,那只手被无情地剥夺了生命力,静静地垂在窗外,无生气,无力量。
车上的这些学生,会是谁的好朋友,会是谁的心头肉?如果能有机会,与这些孩子紧密相连的人一定会毫无犹豫地选择让逝去的人回到他们的身边。
纵使眼前发生的事玄幻得不可思议,行秋也无法对再对这些孩子们产生恐惧。他们是无辜的、弱势的受害者,是行秋自己也曾痛心他们离开人世的存在。
行秋闭了闭眼,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重云说去医务室无用时的眼神,还有他说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的模样,心里狠狠一揪。
是不是重云也……
行秋猛然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翻阅那份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重云的照片。
是重云的信息没有被记录到吗?是重云还活着吗?那重云为什么要混在那个班里?重云的脸为何那么苍白?重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行秋捂住额头。而这些问题无人能替他解答,除了重云本人。
行秋曾把那个事故当作世间每天都会上演的悲剧之一,只觉得世事难料。但他今天又突然觉得,也许有人已经窥见了这件事背后深藏的真相,或许这一切都早已在某人的掌控之中。
太有意思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那些孩子们早已火化,现在竟然又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连最思念他们的人都不知道。
他可真想看看,这个荒诞的世界,究竟能有多神奇。他可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秘密,值得用一个班的学生的命来换。他可真想看看,到底是何种本领,能耍得他哥团团转。
人们看不得惨剧,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以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愤怒,减轻自己的无力感。当行秋的哥哥无法调查出一车人的死因时,就变成了人们的选中的罪魁祸首。
“开什么玩笑啊,就这车速撞红绿灯上,能让一车人都死了?”
“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坐后面的那些娃,身上连血都没流。”
“这些娃不会上车前就死了吧?”
“是不是你们在包庇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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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撑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盯着讲台上的行秋。
没想到这人今天还是来上课了,明明昨天才被吓到。今天看上去倒是不怕了,就是怎么表情看上去有点怪怪的。
心思都被用来观察行秋了,至于行秋讲的内容……重云没听……
只可惜观察行秋也是件耗费心神的事情。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流失,身体又开始变得虚弱了起来,重云不得不撑住太阳穴。
“不舒服吗?”
行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重云微微抬起了头。
“还行。不用担心我。”
过了好一会,重云感觉自己身边的人没走,奇怪地问道:“你不继续上课吗?”
行秋轻轻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上课的必要,反正监控没开,而且校长无法靠近这里,对吗?”
不然谁给新老师带路,带到一半让新老师自己走过去,连课结束了也还是站那么远等。
监控在这间教室里不起作用,校长也确实不可以靠近这里。重云下意识点头,又总感觉不对劲,抬起头看着行秋。
行秋接着说:“不过是走个过场。你看着还像个活人,当然要更关心你一点。”
重云总觉得行秋好像知道了什么,有点不太确定。他试图从行秋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可那双琥珀的眸子里没有抱怨,没有不满,也没有恐惧。
“都不在了不是吗?”
行秋转过身,看着满座的学生,终于露出了不忍。这里的光,圣洁又美好,像是仁慈的教母守护着纯真的孩子们。
“你知道了?你不害怕吗?”重云惊讶地瞪大眼睛。
“五年前那场事故在校外,那我又怎会在校内出事?刚入职就出事,然后我的家人们到学校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不太好看。”
“要人命还不简单,这个学校里那么多的老师学生,哪个不行啊?花大价钱请一个新老师,一个对学校过去完全不知情的人,还把人蒙在鼓里,说明这是件需要长期做的事情。而他想尽可能的留住我,避免人员的频繁变动。既然能长期做下去,那么说明没有很大的危险。”
“只是可惜,他可能并不知道,这个事故就发生在我眼前,而我的哥哥负责的就是这个案子,现在我们只想知道真相。”
行秋的脸染上了一层薄怒,重云默默地听着。
班上的学生们安静乖巧地坐着,自从昨天重云鼓了掌之后,他们就不再死命盯着行秋,他们的视线各自聚焦在别处。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他们表示好奇的一种方式吧,只是他一开始不争气地被吓住了。
“而且我想,如果我会有什么事的话,你应该早就把我推出去了吧?”行秋回头,对重云眨了下眼。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重云脸一红,别扭地别开脸,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那你呢?你也和他们一样吗?”行秋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重云知道行秋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是他不想欺骗行秋:“差不多。”
“是吗……”行秋落寞地垂下了头,心中是说不出的怅然,“档案里没有你,你看上去那么鲜活,我还以为……”
角落里某个男生有了不一样的动作,他站起了身,原地迷茫了一会,又坐下了。
“他这是怎么了?”行秋问道。
重云解释道:“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心智,只是少数情况下会突然想起生前想要做的事,然后就去做了。他这样应该是想到一半又忘了。”
行秋想到了昨天那个让他发现真相的大功臣:“昨天的那个女生?”
“嗯,突然想起来要找发圈了,记忆中她找不到,她就会看不见。那个发圈是她记忆的一部分,你捡了可能会看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
他不想让行秋再被吓到,就拉住了行秋。
行秋终于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为什么你和他们不一样呢?”
“要大规模地获取魂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想要得到完整的魂魄,往往需要以死者血骨作为牵引,才能更好地控制魂魄……”
一个班的学生,若是人人都被取点人体组织,那实在太过容易暴露,因此校长才会使用秘法进行生抽。这种做法虽能大规模取出魂体,只是不太完整。
缺少心智的魂体往往容易迷失,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会不安,会变得不稳定。当灵魂发生动荡的时候,往往就会开始溃散。
学习占据了这些孩子的大部分时间,即使是没了心智的魂体,若是让他们处于生前同样的环境中,维持原有生活模式,继续上课,便可以避免引发他们的不安和恐惧,维持他们灵魂的稳定。
而行秋,是校长找来的第一位老师。
行秋听完重云的叙事,头皮发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校长要找人给已逝学生上课,也知道了这些学生的魂体为何没有心智。
他看着神智清醒的重云,艰难地开了口:“所以你就是被完整……”
喉间变得干涩,接下来的话行秋有点说不出口。
“明蕴镇东南方向的山脚处,有个洞穴。六年前,校长把我埋在那里了。”
重云伸出手,有一小团白茫茫的光:“记忆。如果你不害怕看到的话。”
行秋的手轻轻触摸,眼前的景象瞬间令他全身冷汗淋漓。他看到了重云被绑住,从车上拖出来丢进坑里。校长举刀剖开了他的胸膛,砍下了他的肋骨,用器皿装满了他的血,再将他掩埋。土没过重云的时候,重云,仍然在眨眼,他仍然活着……
行秋瞳孔微缩,在原地呆愣了几秒,才消化完眼前的画面。看着面前的重云,行秋的眼眶一阵发热,他不敢想象那是何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与绝望。
下课铃声响起。
行秋在重云身边踌躇着,他不想离开,他还有很多话没有问重云。重云心智还在,他一个人待在这间教室里,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为什么他一直在忍受着不适,校长为什么这么做,校长为什么不能靠近这个班级……
但他到了离开的时候,赖在一个没人理老师的刺头班里是不合理的。
在决定走之前,行秋盯着重云的眼睛问道:“我和我的哥哥,会陷入危险吗?”
“如果你们动作很快,便不会。他也只是个普通人,靠着古籍上记载的秘法,付出对应的代价完成他的野心。无论什么秘法都需要做好足充分的准备,而且他现在暂时支付不出更多的代价。”
提到代价,重云自嘲地笑了笑。
得到答案的行秋开始奔跑,因为他急于求证他看到的那一幕的真实性,可没跑几步,又想到自己不该露出端倪。于是行秋冷静下来重新整理了表情,再慢慢向外走去。
重云目送着行秋的离去,神情复杂。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行秋说这些,好像他再次轻信了别人,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别的人了,他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希望寄托在行秋身上,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根稻草可不可靠。
不过就算不可靠又怎么样,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现在的他,可能魂飞魄散都能算得上一场解脱。
如果不是校长感受到学生们的魂体变得不稳定起来,有消散的风险,校长也不会找什么老师来给魂体们假装上课。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看上去校长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重云以前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直到自己变成了鬼。他开始想,是不是真有命运的安排,不然怎么会刚好有那么一个人,亲眼见证了那件事,会看着学生露出难过的神情,会对校长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还想知道真相。
不知道这一次,他是否可以不再忍受折磨。
行秋开车朝着明蕴镇疾驰而去,他的脑子一团乱,还在慢慢理思路。班上其他人的都是一起死的,只有重云的是校长亲自处理。是因为重云需要被特殊对待,还是重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找到那处洞穴,行秋拿起自己买的铁锹,根据他在记忆中看到的画面,估摸出重云被埋的位置
。
铁锹每铲一下,行秋的心就慌一下。他很矛盾,他明明看到了那段记忆,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但他还是祈祷这是假的。
“砰”。
是铁锹撞到硬物发出的声音。
铁锹掀开了泥土,露出了一片白骨。
行秋觉得自己头有点晕,但还是不死心地继续扒开泥土,白骨彻底露了出来,他看见白骨胸前的衣服被割开,而隔开的口子里面,少了根肋骨。
重云实在太像个活人了,行秋无法将重云和死亡联系起来。直到这一刻他亲眼确认了重云的尸骨,亲手确认了重云的死亡。
行秋拨出了一个电话。
“哥……”
行秋的哥哥一脸凝重的站在白骨前,他刚刚从行秋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闭着眼睛抬起了头,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53条人命啊。”他说。
53条性命,其中52条是靠秘法所杀,行秋的哥哥5年前就调查过这个案子,什么都查不出来,秘法也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物理痕迹,无法定校长的罪。而有一条性命,是校长亲手所杀。这条性命的消失可能是唯一能找到校长犯罪痕迹的线索。
“不行。”行秋的哥哥痛苦地捶了下石壁,为保留现场他不敢轻举妄动。尽管他还没上前勘察,但他的大脑已经逐一排除了校长的痕迹。
明蕴镇太过偏僻,这个洞穴也鲜少有人进入,就算进入了也没人会想到脚下埋了一具尸体,这导致六年都没人发现有人命丧此地。
六年过去了,就算当时重云的衣服上留下了凶手的皮屑,DNA也早随时间的流逝分解消失。而就算要用监控查进入明蕴镇的车辆,六年前的监控也早已被覆盖。作案凶器是刀和铁锹,但凶手显然把它们处理了,根本不知道在哪个角落。
难不成带着办案人员直接去见学校里的魂体吗?这种虚幻的存在,若是惊动了校长,说不准就让那些孩子的魂体灰飞烟灭,最后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找不到。
行秋死死地咬着嘴唇,充满了不甘心,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除非我们能伪造出证据。”很难想象,行秋的哥哥一向公正,竟然会说出这样有违职业操守的话。
证据……证据……可是怎么伪造出来呢?
行秋很是焦急,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哥,或许会有办法。”
月黑风高夜,行秋狼狈地翻着学校的围墙,只是为了避开保安和监控,偷偷去找重云。
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监控,行秋来到了重云的教室。
“重云!”
“你怎么来了?”
行秋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重云很是惊讶。
“我们找到你了,可是我们找不到证据定他的罪。”
“嗯。”重云垂下眼睫,“太久远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有一个想法,但不太肯定,想向你求证。”
“你说。”重云点点头。
“你上次说过,发圈是女孩的记忆,是不是意味着,记忆中的物品,可以单独凝聚出来?”
重云愣住了,过了一会又笑了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感。白色的光芒在他面前缩小、凝聚、化实,最后成了一把刀,几根毛发。
“会有指纹和DNA吗?”行秋不确定地问道。
“记忆都是真实的,所以该有的痕迹都会有。”
行秋盯着刀和头发,紧皱着眉头,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可它们不像在土里埋了六年,感觉还是用不了。”
“没有关系。”重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堆土,包裹住了刀和头发,“这也是当时的土壤,我会拿走他们的时间。把你的物证袋打开吧。”
重云挥一挥手,这些东西全部落入了物证袋中,行秋也重重松了一口气。
行秋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黑,没有恼人的铃声,这里不复白日的急迫。
“校长为什么这么做?”行秋问道。
“他呀,他想年延益寿。”重云挑了挑眉,“这里是给我准备的牢笼。”
重云的时光暂停在了他16岁那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坏人盯上,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啊……他不过是扶了个摔倒的老人,老人说要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作为感谢,他就傻乎乎的上车了,然后再也没有下来了。
车上有迷药。
他果然还是太善良了,有的时候做好事是会把命搭进去的。
等回过神来后,他已经被绑得死死的了,眼睁睁看见老头开进山沟沟,然后……
再次醒过来,他出现在了老头家里,但他只剩个魂儿了。老头用他的那根肋骨做了什么法阵,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法阵启动后,他的灵魂在被拉扯,撕心裂肺地疼,却不想老头叫得比他还惨。
后来重云才知道,自己竟是什么纯阳之体,这样的魂魄会有极强的生命力,为人延长寿命。只是纯阳之体太过霸道,不是一个老头子所能承受住,老头强行将纯阳之力灌入体中,自会被灼烧。
老头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当然是继续去寻找他的法子,没想到他还真找到了,而且找到了一个极其阴毒的办法。
纯真的灵魂,没有经历过世俗的磨砺与污染,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这样的灵魂,能有效地平复躁动的纯阳之体,并成为很好的媒介将纯阳之力剥离出来。
于是,老头献祭了52个学生的性命,镇压住了重云的灵魂,源源不断地抽取重云的力量,为自己续命。
只不过,虽然老头用了阴邪的法子将重云的力量据为己有,但那力量本就是重云的。老头不能靠重云太近,否则将会被重云夺走力量的控制权。
一个普通人想要获得超脱凡人的力量,最廉价的代价只有自己的寿命,而老头依靠着重云延长寿命,并用这些寿命实现欲望,一旦重云将力量夺回,过去的种种代价将会重新反噬在老头身上,老头不可能冒这样的风险。
“要我把他带过来吗?”行秋难受地问道。
“不必,按程序将他绳之以法就好。他既然要接收我的力量,想必他的房间也有法阵,把它破坏掉也一样。我希望他是死在牢里。”
阳光健康积极向上的重云,是不会选择以暴制暴的方法的,这是他想的最好的结局。
行秋走后,重云虚弱地躺在地上,身形渐渐变淡,随后消失不见。
今晚的重云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差点无法在行秋面前维持形状。
希望一切都能有个好的结果。
当晚,行秋的哥哥拿到证物后就将现场布置好,然后报了案。同时,他也将灵异的存在汇报给了局长,由局长定夺该有谁知情。
行秋还是和往常一样,去教室里上课,假装无事发生。
办案组效率很高,校长很快就被带走了。毕竟那些鉴定人员一碰物证,就会看到死者死前的画面,压力很大。行秋的哥哥带着搜查令进入了校长家,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法阵,而法阵的阵眼正是重云的肋骨。
行秋发现教室里学生们的身影变透明了,慌张了起来,但是重云却安抚道:“他们只是进入轮回了。”
“你也会进入轮回吗?”行秋看着重云,眼睛酸涩了起来,他突然很不想和重云说再见。
重云轻轻碰了下行秋的眼睛:“不会的,我是纯阳之体,我可以在人间停留很久很久。”
“嗯那就好。”行秋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对了,我哥哥找到了你的肋骨。”
说着行秋就把肋骨从背包里掏了出来。
重云接过自己的肋骨,用手摩挲了好一阵。他好像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眼睛渐渐蒙起了雾气,最后将头靠在行秋的肩膀上。
“行秋,我好疼啊。”
监狱里,曾经精神抖擞,堪称鹤发童颜的老人缩在床上,他的身体伴着力量的流失和报应的反噬不断衰老,最后他抽搐了两下,悄无声息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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