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级 大众 同性(男)
文集 chapter 4 恋欲
那段日子一直落着雪。洁净的白色冰粒簌簌地扑向行人,像夜里扑火的浅色蚊虫嵌进暗色布料的空隙,被些微透出的温度融化。三岛的头肩上挂了许多半融的雪晶,陷进地面积雪的鞋袜也早已濡湿,他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便咯吱作响,新留下两个凹陷的印记。
最近在酒屋或作家聚会都难见到太宰,据说他病得厉害,抛下妻儿成日地宿在情妇那里。这话多少掺了些艳靡的揣测,教人很难不想起太宰捧着女人的脸忘我厮混,或是腰间缠着红色布条殉情的场景,且一浮现便像雨天飞溅到白色衣料上的泥水污渍般难以消解,愈是使劲用手擦去愈是浸染得更多。
“我看太宰是快死了,不是病死,就是和那个叫富荣的女人殉情。哈,你等着看吧!”
聚会间逢人谈到太宰,除去青年们近乎狂热的崇拜外,总会出现这样的话。且太宰在众人面前咳血后确乎没有出现过,便显得越来越真。
而某天,更不知是谁在烂醉后举着劣质清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踩着脏污的榻榻米大喊:
“这次他一定会死了罢!”
群人笑起来,分享着某种极为隐秘的期望。这并非毫无根据,据说太宰的肺病已经很严重,或许轮不到药瘾或女人,他就会因为脓血呛住口鼻而匆匆死去。
三岛对这样的话题每每听来欲呕,然而不知是饮酒过度或是什么其他的缘故,近来越发地神经恍惚,无知无觉地冒雪踱到富荣的门外已有好几次,而一回过神的三岛想到太宰就在这扇门内,兴许拥着富荣接吻,或撑着手倚在桌边读书,或没什么防备地半搭着被褥熟睡,他便像被宰制了一般既伸不出手推门,亦无法转身离开。只是,上次的拜访已经荒唐得如滑稽剧目,他也并没有什么理由再去会面。
今天倒有些不同,他的确是有些话要对太宰说的,至于这些话是不是用干涩语言堆积起的蹩脚借口,三岛没有定数,也不必知道。
手指已经被冻得很僵了,几乎控制不住敲门的力度,显得过分用力了些。他又等了一会,屋内仍然静得可怖,并不是无人居住的寂静,而是屋内的人因服毒或上吊而死显出的寂静。
很奇怪地,这却并不使人感到诸如恐怖、不适一类的情绪,从而极想离开。相反,三岛在近于好奇的冲动下打开了门。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这里的门是没有锁上的。
窗扇开着,有些微的雪被吹了进来,太宰半身躺在矮桌上,头发衣物上都积了薄弱的雪花,因为实在难以看出身体因呼吸的起伏,三岛一时分辨不清他是死去还是睡着了。只是细究起来,他既不像血液冰冷肢体僵硬的死者,也不像睡眠着的人。年轻文官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的,被极为小心珍藏的花朵标本,因保存的技艺繁复昂贵而显得仍有生机,然而异常脆弱,或许不需任何刻意的触碰就会碎裂,于是那仅存的生命力也消失了。
他如同第一次拜访太宰时那样走过去,屋内异样安静,似乎连陈旧木板发出的响声也能惊醒眼前昏睡的作家。此时三岛已经忘记了自己编纂的理由是什么,文学,女人,或是死亡都不重要。其实他来到这里根本不是为这些。
雪被愈大的风匆匆卷来,落至屋内时却缓了下去,几乎是胆战心惊地覆到太宰的眼睫上。那股驱使三岛在门前反复徘徊甚至冒失闯进的冲动终于显出了具体的面目,且迅速吞没了他——三岛猛地掐住了太宰的脖颈,那不仅是要太宰醒来、而是近于杀死一个人的力度。
年轻作家一面惊恐于自己的动作,一面却收紧了手指。太宰的体温几乎要把他烫伤,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血管在薄薄皮肉下的搏动随之愈发强烈,如殉情溺水的人拼命挣动,想要摆脱手腕的布绳。
即使如此,太宰依旧没有醒来。三岛眼见他的面色变白,终于像除去了附身的魔魅般用力甩开自己的手,太宰也因这个动作从桌面滑下,压着积雪仰面躺倒。他无疑是活着的,却如死尸那样随人摆弄,似乎无论被毁坏揉捏成什么形状都无法清醒。
太宰的情人会回来么?太宰的编辑是否也会在此时造访呢?或许还有其他爱慕的女子或是为文学狂热的年轻人悄悄闯进来,然后撞见自己么?
三岛忍不住这么想着,却没有办法离开,正如他看见太宰的文字后便不可抑制的、刺客般的心情,无论多么努力地尝试,最终还是郑重其事地穿着和服走进昏暗的银座餐厅。而当时那个被崇拜者簇拥着、浸在温煦气氛中的作家,此刻仍然在他面前,并且仍然脆弱,灰暗,隔绝与周身的一切。
以后来的视角回想,他此时过分年轻,初从学校离开入职文官,不仅未曾有过风月艳情,甚至从没有接触过女性。当然,这不妨碍早已知晓性欲为何物的他对性的肖想,他揭开太宰浴衣下摆的动作正如绘本里的那样,只是露出的不是女性曼妙美丽的曲线,而是因病痛瘦削故清晰可见的腿骨。
他感到自己是被吸引的蚊虫,扇动翅膀落在太宰的身体上,却不知自己要寻找什么。于是他解开对方的衣物,手掌仓皇地拂过眼睑,睫毛,鼻尖,嘴唇,喉结,用力压抑毁坏的冲动。
头一回对于性的体验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发生的,尽管此后他既不想回忆亦不想承认。三岛在潮热温暖间获得了甜美——类似于第一次见到太宰时他身边围坐的崇拜者们脸上荡漾的神情——于是越发坠入泥沼,用力搂住太宰消瘦的身体如搂住自己死去的爱人殉情。或许是被弄出了血的缘故,太宰几乎像表皮透明的工艺制品,不是雪融进他的面庞,便是他融进雪。
或许这就是地狱的模样,骨肉被割破刨开,眼球中只有赤裸的内里。他坠入得如此迅速,已经全然忘记否认自己也只是被太宰文字中的死亡气味吸引来的读者,欲见证活与死的观众。快乐与罪恶如此轻易地结合,以致教人忍不住怀疑它们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回过神的年轻人看见鲜血里混杂着的白色精液,小声哭了起来。
他胡乱思索该不该掩好太宰的衣物、像盗贼那样消灭自己的痕迹时,已经狼狈地走进雪夜,狂奔一阵后开始极缓慢、极缓慢地行走着,似乎等待雪花将自己活埋。
天色很黑了,玉川上水的声音因夜晚的安静而清晰。三岛面对泛着月亮残辉的水波出神,他现在怀揣着一股奇异的心情,感到从前被自己拼命掩藏的部分可以安然敞露出来,甚至可以交给世人大肆观赏。
……
“你也试试看就知道了。”
忽然地,三岛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被遗漏的、遗忘的、躲藏的话,随着太宰狠狠钳住自己脖颈,额前绽出青筋,像因剧烈伤痛而欲死的动物那样望着他的情景一起涌来。
他彻底地惊醒了过来,转身逃脱已没过半身的暮冬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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